文學期刊一直是當代文學的主陣地,但這些年來日益陷入邊緣化、老齡化的困境。深重的危機不但使逐年的文學收成不景氣,更使主流文壇“大一統”的格局面臨著“分制”的挑戰——在期刊文學陷入困頓的同時,“青春寫作”、“暢銷書寫作”、“新媒體寫作”自行其是地蓬勃發展,不但占領了大眾市場,更幾乎壟斷了青年讀者。在此變局下,以文學期刊為基地的主流文壇如何應對,不僅是其自身的生存問題,更是在“市場為大”的總體格局下,精英文學如何重新尋找文學場占位和立足點的問題。本年度,一些重要的文學期刊做出明顯的調整,“突圍”成為了內在的主旋律。相信,這也將是未來幾年文學發展最值得關注的趨向。
老牌文學期刊面向“青春寫作”
文學期刊陷入危機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與讀者親密關系的解體,尤其在青年讀者間影響斷裂,由此產生的相應結果是作家隊伍后繼乏人。幾年前,“80后”作家曾有攜市場之威叩擊文壇的動向,隨后,他們很快自立門戶。幾位“80后”明星作家紛紛領銜創辦自己的雜志(如郭敬明主編《最小說》、張悅然主編《鯉》、饒雪漫主編《最女生》等),這些雜志有著明確的讀者定位、完整的編創團隊、高度標識化的美編風格及其成熟的商業操作模式。尤其令人側目的是其強勁的讀者支持——它們的讀者群不但數量龐大(少則十幾萬,多則近百萬),而且建立在嚴格的市場細分基礎上,具有“粉絲”般的忠誠度——與之相應的是傳統期刊印數日減(數千到數萬份),且核心讀者面目模糊不清。這些雜志依托于出版社的暢銷書機制,還屬于傳統的紙媒。幾乎在它們興起的同時,網絡寫作也加速了集團化、產業化的進程。盛大文學通過一連串的并購行動{1} 一統江湖,原本五花八門的網絡寫作迅速被“格式化”為類型小說。在“百萬年薪”的夢幻吸引和“簽約作家”的條例規范下,大批的文學青年正在成為網絡寫手。照此趨勢發展下去,原本由文學期刊連接的讀者群體和作家后備軍群體,至少在青年這一塊,將被以各種方式分流乃至截流。面對此危機挑戰,以中國作協為代表的官方機構本年度明顯加大了應對力度,如繼續邀請“80后”作家、網絡作家加入作協、由一向作為青年作家培養基地的魯迅文學院接連開辦網絡作家培訓班,由《文藝報》與盛大文學合作開辟網絡文學討論專版等。但此番如此的政策傾斜性“納新”將不再是主流文壇的單向主導,背后更是各文學實體的權力交換和利益聯盟。
培養新人一直是文學期刊的基本任務之一,但在文壇“分制”的格局下,“納新”也有了新了意味——未必是給新人提供“入場”機會,倒更是提供一個亮相的舞臺,進而吸引新人背后的讀者資源,或者借鑒新刊的辦刊樣式,在青年讀者中建立自我空間。如此的“納新”更應該稱為“向新”,在此過程中,如何延續傳統,如何整合資源,如何在開放的同時,堅持嚴肅文學的精英立場和“主流期刊”的社會職責,都是需要在實踐中反復探討的難題。本年度,《人民文學》推出的“新銳專號”和《青年文學》的全面改版都在這方面做出了重要嘗試。
《人民文學》的“新銳專號”(第8期)是作為該刊總第600期的特刊推出的,又臨近新中國六十年大慶,顯得格外隆重。雖然編者稱這份新銳專號并不是“幾〇后”專號,但“80后”各種寫作力量確實在此集結亮相,并被精心編排:重推的是期刊新人(如頭條《莫塔》的作者呂魁,以及王甜、馬小淘等作者都與期刊有較深關系),重磅的是偶像明星(郭敬明在《最小說》上連載、年底火爆熱賣的《小時代2》以濃縮版的形式提前刊出,據稱由此吸引了大批郭敬明粉絲,當期《人民文學》脫銷),殿后的是在網上棲居的“純文學”同仁作者(如朱岳、趙松來自黑藍論壇)。這種編排方式恰恰驗證了文壇的分制格局。在有意選擇比期刊還“純文學”的同仁寫作作為網絡文學的代表這一編輯方針上,“國刊”表達了明確的精英立場,但此間以選擇而回避的價值觀念和藝術原則的沖突仍然在郭敬明的《小時代》中凸顯出來——《小時代》對資本主義制度下的“金錢奴隸制”采取公然信奉、頂禮膜拜的態度,對時尚流行文本(主要是美國好萊塢2006年出品的根據同名暢銷書改編的電影《時尚女魔頭》,2007年2月譯林出版社曾推出中譯本)進行了大規模且常規化的模仿拼貼,這些目前在商業寫作內部已自然成立的價值立場和寫作邏輯,卻與“國刊”理應代表的社會主義價值觀和文學原創原則直接沖撞。《小時代》登上“國刊”第600期紀念號,這種頗具新聞效應的編排使兩種寫作潛在的本質對立昭然若揭,讓人看到,對于已經“自立門戶”的新銳力量,主流文壇不能再以簡單聚合的方式集結。
從藝術水準來看,“新銳專號”顯示的創作質量總體令人遺憾,深層更令人不安。這遺憾和不安不是來自《小時代》——它的成功與否更應該以文化商品的標準來衡量,而是來自與之抗衡的精英文學(姑且用這個概念)創作。無論是期刊新人還是網絡“純文學”社區同仁,都讓人看不到足夠的活力和沖力。那些在郭敬明身上存在的病癥(如缺乏原創性、疏離自身經驗、語言泡沫泛濫,等等),在他們身上也同樣存在著,只不過變了一種方式。他們的創作籠罩在各種“腔”里,比如“期刊腔”、“純文學腔”。如果說,郭敬明是模仿,他們則是沿襲。而且,不得不說,前者模仿的背后有數十萬粉絲追捧、“新新人類”欲望奔涌的生機,后者沿襲的背后卻難掩精英文學日益圈子化、“貴族后裔”缺乏繁殖更新能力的暮氣。或許今日文壇之變局,不是新生力量太強大,而是傳統力量太衰落。
在傳統的期刊體制中,《青年文學》是專職面向青年讀者、培養青年作家的主要青年刊物之一。這些年來也隨著期刊整體的老年化、邊緣化而陷入困境。本年度《青年文學》全面改版,無論版式、裝幀,還是主題、內容,都對《鯉》等“80后”新文學期刊有所借鑒,比如,“主題文學”之于《鯉》每期的核心主題、“城市閱讀”之于《鯉》的“沙龍”、“聲色”之于《鯉》的“小電影”,等等。借鑒的同時也有自己的特色,其立足點正在于對文學傳統的延續,這表現在每期刊物仍以長篇主打,文學作品分量更足,作者隊伍范圍也更廣泛(既有《萌芽》出身的“80后”作家,也有大學文學社團成員,還有一批正處于上升期的“期刊新銳”)。不過,在“廣”與“足”的背后也顯出“雜”和“散”。比如,“主題文學”,在“神秘”“痛苦”“救贖”等關鍵詞下,作品并沒有明顯的主題貫穿,作品之間也缺乏有機關聯,帶有拼湊之嫌。對照之下,《鯉》對主題的選取和設計顯然更為認真精心,整本刊物的不同欄目的各篇文章幾乎都是圍繞當期主題展開,布局得當,搭配嚴謹。《青年文學》的不足事實上也反映了近年來眾多期刊共有的慣常毛病,一方面編者缺乏開創性的編輯思路,同時限于普遍的稿荒,編輯即使有創意也難以實現。這也表明期刊背后缺乏一支擁有足夠實力的策劃運作團隊,缺乏維持高效運轉的資金,亦缺乏聚攏人氣的明星效應,而這些,恰好又是《鯉》這樣的雜志所擁有的。對于《青年文學》這樣老牌卻后發的青年刊物,目前最重要的任務是在市場比拼中建立自己的讀者群。如果說《最小說》主要面向追逐物質時尚、可稱“媚俗”的初中學生群體,《鯉》定位于較為關注前衛文化、多少“媚雅”的高中及至大學群體的話,《青年文學》能否為那些“純文學”的后裔、高雅文學的愛好者提供一個平臺?比起這些靠市場崛起的新期刊,《青年文學》具有遠為深厚的傳統、體制資源,但也必然受到傳統和體制的慣性制約。如何能最大程度地整合資源、掙脫制約,在傳統期刊整體老去的格局下重煥青春,走出一條新路,將是一項非常艱難但極有意義的嘗試。
相對于《人民文學》、《青年文學》的大張旗鼓,《收獲》、《上海文學》的“向新”是靜悄悄的。本年度,這兩個大刊依然面向全國,卻有一個悄然的轉向,就是“更上海”了。一些新作者,甚至一些不知名的圈外作者的名字開始出現,他們的作品常常排在不起眼的位置,但是,由于特別具有當下海派生活的洋氣,讓人有新鮮感。如孫颙的《午夜交易》(《收獲》第4期,中篇)將故事背景設為高樓深處的期貨交易所,故事并不新,但大上海的風云詭譎頗撩動人心;于曉威的《在淮海路怎樣橫穿街道》(《收獲》第4期,短篇),寫一對時尚男女如夢游般橫穿街道、橫穿現實,邂逅、交歡,又體面地“像未曾被占有過似的”回到了彼此的軌道;孫未的《打火》(《上海文學》第12期,短篇)寫兩個如原子一般漂泊的都市白領因“飯搭子”關系而同吃,再因同吃而同住,卻不能進入生活層面(而非肉體層面)的同居關系,因為雙方都只求最大的方便而恐懼最小的責任。滕肖瀾的《愛會長大》(《收獲》第6期,中篇)寫“80后”男女在“閃婚”后的婚姻波折中一點點長大成熟;黃雯的《好笑的愛》(《上海文學》第9期,短篇)更稱得上是一篇奇文,寫搖滾圈里的一位奇女子對她看中的男孩收放自如的追逐,全篇無一語涉及女權主義,卻全然顛覆了慣常男女關系中的“看與被看”模式,充溢著一種女王般的控制感。這些小說有的圓熟,有的青澀,但都讓人耳目一新。按傳統的文學批評標準,它們都是貼近生活的。但由于貼近的是上海這樣的國際大都市最前衛時尚人群的生活,因而能捕捉到最新型的人際關系、生活形態,以及生長于其中的新生活姿態。或許這樣的作品能吸引青年讀者,以循序漸進的方式打破“純文學”的圈子化,同時也跨越代際阻隔。
新海外華人作家力作幾占半壁江山
近幾年來,新海外華人作家{2} 的創作實力逐年上升,上年度的中短篇佳作已與大陸文壇有分庭抗禮之勢,本年度無論長、中、短篇,都幾占半壁江山。長篇主要有:于曉丹《一九八〇的情人》(《當代》第2期)、張翎《金山》(《人民文學》第4、5期)、陳河《沙撈越的故事》(《人民文學》第12期)、張惠雯《完美的生活》(《青年文學》第9期)等;中短篇主要有:陳謙《望斷南飛雁》(《人民文學》第12期)、陳河《黑白電影里的城市》(《人民文學》第4期)、《信用河》(《中國作家》第9期)、袁勁梅《老康的哲學》(《人民文學》第12期)等。這些新海外華人作家大都在20世紀80—90年代出國,如今人在天涯,心懷母語,其沉靜的書寫,原本只是個人生命的投放,沒想到竟會形成如此強大的沖擊力。目前,他們的創作已在大陸期刊全面開花,《人民文學》、《青年文學》還分別推出“新海外華人作家專號”(第12期)和“留學文學主題”(第9期)——這也是兩個積極向新的文學期刊的突圍之舉。“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也好,收獲“新時期”文學的海外果實也好,這些優秀作品確實給整體浮躁匱乏的大陸文壇注入了新的動力。
在2005年的年選{3} 中,我們就以海外作家嚴歌苓的《吳川是個黃女孩》(《上海文學》2005年第3期,中篇)為頭條,該作將女性經驗和跨國經驗演繹得蕩氣回腸,堪稱當年海內外華人文學中短篇的壓卷之作。本年度,再次以陳謙的《望斷南飛雁》領銜。這同樣是一篇感人至深的女性小說。作家以深切的生命之痛書寫了一個以“陪讀太太”身份出國的大陸女性南雁在家庭責任和自我實現之間輾轉掙扎的心路歷程。小說專注于講述個人的故事和命運,卻以血肉之軀撞開了日常生活之下女性困境的堅冰,在中西文化的深層碰撞中探尋女性獨立生存的價值和意義,無論在女性文學還是海外華人文學的寫作史上都將留下深深一筆。
在這篇小說里,始終困擾主人公南雁的是一個永恒的命題:什么是生命的意義?人活著到底是為了傳遞基因還是活出自己?這似乎是一個屬于人類整體的形而上命題,但對于身為“陪讀太太”的南雁卻如此具體。她相信“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這說法是來美國后聽到的,卻與從小母親的教育深度契合。被期待成為賢妻良母的南雁懷揣著自己的“美國夢”——她畫畫的天賦和成為設計師的夢想在中國的高考制度下夭折了,卻希望在美國實現,畢竟,這是一個允諾給全世界人“你想是什么就能成為什么”的“自由的土地,勇士的家園”啊!但是到了美國之后,她發現,她的人生程序早已被設定好了,丈夫已經是精英社會的選民,而成功的果實卻如同懸掛在懸崖另一端的寶物,她必須協助他全力以赴走鋼絲,鋼絲之下白骨累累。她一面學英語、考托福、做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一面幾乎獨自帶大兩個孩子。她也曾試圖把自己套進各種模式,并一度成為人們眼中成功的職業婦女兼家庭主婦。然而,各種人塞給她的“美國夢”都不能壓住她“內心的呼喚”。最終,她明白,丈夫的成功僅僅是他的,不可能是他一再強調的“我們的”,她有自己的刀山得上,火海得闖,即使變成累累白骨,也必須死在自己的尋寶路上。于是,她在丈夫即將大功告成,對孩子完成基本生活訓練后,毅然出走,獨立求學,“我連自己都沒活出來,有什么資格做母親?”這是南雁最終給出的答案。
和上年度發表的《特蕾莎的流氓犯》(《收獲》2008年第2期,中篇)一樣,《望斷南飛雁》也是一篇靠女性心理邏輯推動的小說。陳謙是自剖其心式的作家,從南雁這個人物身上看得見作家強烈的自我投射。她是那么投入、具體地寫“這一個”,卻讓我們看到了其身后的“那一群”,“那一代”,甚至“那幾代”。南雁不是孤立的,她是蘩漪的后裔,從《致橡樹》走來,那顆從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就播種下來的女性解放的種子,經過社會主義中國幾十年的制度培育,終于落在了美國這片最倡導平等自由的土地上,同時,也陷入了最可怕的“無物之陣”,從而觸到了性別壓迫的本質。南雁不是一個自覺的女權主義者,她要求的不是女權,而是人權,她順著“人的解放”的路徑出發,扎實地推進了“女性解放”的進程。同樣,這篇小說也不是一篇自覺的女權主義小說,卻在最堅實的生活基礎上探討了女權主義的核心命題。女權主義不在敘述和議論里,卻在人物的行動中,正如小說探究生命意義的主題早已內化為人物的人生主題。這樣的內化也成就了小說在藝術上最大的成功:它一直貼著人物的血肉寫,最后穿透人物,并且隨著人物飛了起來,揮動著沉重而堅定的翅膀。
陳河是一位才華出眾的作家,這兩年創作頗豐,繼去年的《西羅尼癥》和《夜巡》之后,本年度又推出了《信用河》和《黑白電影里的城市》兩個中篇力作。陳河的文字總是在時間和空間、記憶和現實中游動穿梭,塵封的記憶在跨地域、跨文化、跨制度的沖撞中破匣而出,彌漫開來。
《黑白電影里的城市》以一個20世紀末進入阿爾巴尼亞的中國藥品經銷商和一個當地女藥劑師的情愛故事,鉤沉出中國人的一段特殊記憶:20世紀六七十年代,同屬社會主義陣營的阿爾巴尼亞與中國關系極為親密,《第八個是銅像》、《寧死不屈》等一大批阿爾巴尼亞電影風行中國,留下了一份沉甸甸的文化和心理遺產。主人公行走在這“黑白電影里的城市”中,二戰、冷戰、后冷戰三種經驗以歷史、影像、現實三重意識波紋式地交錯疊置。陳河以他擅長的場景描寫將這些因素聚攏點出,強烈的熟悉感撲面而來。可惜,作為小說幾重脈絡的糾結點——當下時空中這對中阿男女的故事講得多少有點虛飄,否則,其背后聯結的復雜命題可以抵達更深邃的空間。
相形之下,《信用河》雖然沒有背負那么幽深廣博的歷史記憶和文化蘊涵,卻更單純有力。小說將一個情愛故事講得刻骨銘心,由此精微地呈現了海外華人的生存狀態,進而打破了自《北京人在紐約》以來的敘述模式和慣性想象,將新華人社會內部的權力結構呈現出來。這個情愛故事在上一代移民金先生、80年代技術移民文森特#8226;高和來自新疆僅有臨時訪問學者身份的阿依古麗之間展開。不難看出,這些人物名字中的文化隱喻,金先生自然代表金錢權力,文森特#8226;高令人想起在80年代的中國曾作為藝術和理想象征的文森特#8226;凡高,阿依古麗這個在老電影里不斷出現的美麗名字,在從“文革”走出的一代中國人心目中,更是隱秘的“情欲之名”。小說就在這樣一組充滿特殊記憶的文化符號中展開,同時,《白毛女》、《紅色娘子軍》不經意地成為背景音樂。于是,我們看到,一個“喜兒”的故事在全球資本主義邏輯下的新版本:為了取得身份,阿依古麗處心積慮地嫁給垂死的金先生,卻被老謀深算的金先生作為傳宗接代的工具,被情欲和自尊所困的文森特未能聽懂阿依古麗“提前播種”的暗示,與心愛的人失之交臂。信用和利益,愛情和欲望,古老的沖突在異國文化背景下再度展開。不過,這些沉重的命題都隱身在濃郁飽滿的情感敘述里。小說在電影畫面般闊大曠遠的場景中展開,沉郁的憂傷有如大提琴樂曲緩緩流淌,散發出一種久違的古典小說式的純凈幽深之美。
在這兩個中篇之外,陳河還發表了小長篇《沙撈越戰事》。雖然小說在扉頁上稱“謹以此紀念二戰期間戰斗在沙撈越叢林的華裔特種兵”,但作家的用心卻不在為前輩華人尋根修史,而是重在對身份認同問題的探討。此外,小說對東南亞熱帶森林等自然景觀和原始部落生活也做了不少奇觀性描寫,陳河寫景的才華再次顯露。不過,總體來說,小說尚在素材和敘述之間輾轉,讀來像隔著一層發黃的檔案紙,不如中篇發自肺腑、氣韻生動。
真正有史詩性追求的長篇創作是張翎的《金山》。作家以令人尊敬的“拙勁”正面強攻了北美華人史,雖然在對歷史縱深的把握和對移民原生經驗的開掘上尚不盡如人意,但畢竟拉起了一個宏大而完整的框架,細節也多細膩感人之處,在有關華人移民史題材的書寫史上,《金山》將是一部繞不過去的作品。
《一九八〇的情人》的作者于曉丹是個新面孔。她90年代中期出國前曾任《外國文學評論》編輯,翻譯過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和雷蒙德#8226;卡佛的《你在圣弗蘭西斯科做什么》。此番她向母語世界貢獻的不僅是外國文學的深厚功底和海外漂泊的情感積淀,更是自己的青春經驗——中國的、20世紀80年代的、只能活一次的青春。相對于《金山》的“大敘述”,于曉丹《一九八〇的情人》是一篇徹底的“個人化”寫作。主人公毛榛是那么任性、那么倔強,那么大義凜然地特立獨行,卻也因而那么內在地“一九八〇”。于曉丹的文字深沉、內斂而有力量,她的出現使勢頭正猛的“海外兵團”如虎添翼。
旅居新加坡的張惠雯幾年前就以帶有先鋒實驗傾向的作品在文壇嶄露頭角,她的身份更應該是“新銳作家”而非“海外作家”。本年度,她推出的長篇小說《完美的生活》大面積地動用了多年存而未用的留學生活經驗。小說寫得如蜘蛛結網般細密,有一種蒼白中見蒼涼的味道。這是首部以新加坡留學生活為背景的長篇,只可惜,新加坡始終作為一個可替換性的背景存在著。究其原因,作品是以作家的婚戀觀為核心展開的,生活背景在一定程度上是抽象虛化的,這仍是先鋒寫作的路數。
長篇:收獲與泡沫
本年度的長篇創作大致可分三部分考察:名宿老將的新作,如張潔《靈魂是用來流浪的》(《鐘山》第1期)、張賢亮《壹億陸》(《收獲》第1期)、莫言《蛙》(《收獲》第6期)等;中年名家的力作,如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人民文學》第2、3期)、王剛《福布斯咒語》(《當代》第1、3期)、蘇童《河岸》(《收獲》第2期)、艾偉《風和日麗》(《收獲》第4、5期)等;海內外新人新作,可惜,除了上文談到的于曉丹、張翎、陳河、張惠雯四位海外作家的長篇外,大陸這邊值得上“關注榜”的,只有“打工作家”王十月的《無碑》(《中國作家》第9期)。綜合而論,可稱為本年度長篇重要收獲的作品有三部: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于曉丹《一九八〇的情人》、王剛《福布斯咒語》。
在《一句頂一萬句》之前,劉震云已經進行過各種文學操練,“新寫實”打下了寫實功底,“新歷史”極盡語言狂歡,近年來的《手機》、《我叫劉躍進》等“影視文學”又操練了對當下口語的提煉和讀者意識的內植,最終向民間史詩發起了進攻。在《一句頂一萬句》里,劉震云回到了故事,回到了故鄉,回到了民間口語和中國小說傳統,同時又以西方小說的主題做內在統攝,完成了一次中國傳統小說的基因暗轉,或稱西方現代小說的本土內接實驗。
小說分為《第一章前言:出延津記》和《第二章正文:回延津記》兩個部分,寫的是清末以來延津普通農民楊百順一家三代的輾轉人生,并以此為主線,串起了四鄉八里三姑六婆的人生百態。形式上采取了作家獨創的姑且可稱為“擬話本”的文體——它上承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的“話本”傳統,所謂“小說者,街談巷語之說也”。貫穿全篇的是一個代表公眾聲音的“說書人”,但這個知道事情來龍去脈、細枝末節的“說書人”卻非西方小說中的全知敘述者,代替上帝視角的是中國民間市井的價值觀,而作為現代社會個人的作者也隱身進“說書人”的“行頭”里,以公眾的語氣發生。這種敘述方式有意與新文化運動以來的現代小說敘述模式拉開距離,有助于還原、發掘中國經驗,特別是民間價值觀的表達,也使白話口語的寫作傳統在現代歐化書面語的主流敘述外得以延續。從這個角度說,劉震云的寫作是在延續《金瓶梅》、《紅樓夢》的路數,繼續走著老舍未走完的路——讀《一句頂一萬句》不由讓人想起老舍未能完成的《正紅旗下》,中國人在清末以后的故事終于以中國小說的方式獲得整體性的表達。不過,作為一個當代作家,劉震云也面臨著比老舍更嚴峻的考驗,就是作者如何“隱進過去”,而小說中的人物勢必要“走向未來”。這仍然是一個傳統與現代、中國與西方的轉型、對接問題。
小說目前的處理方式可稱“中國血肉,西方骨骼”,盡管從價值形態到語言形態都是周身的中國氣派,但小說的內在結構卻是西方的——這不僅指“出延津記”和“回延津記”的篇章設計一看就是仿《圣經》的,更在于清明上河圖式的鋪陳背后,有一個貫穿全篇的聚焦主題——說話,各色人物的百態人生都困結在一個點上,說話難,找投緣人說知心話比登天還難。這個人生困境雖被以中國的方式表述為“知音難覓”,實際上是西方的孤獨主題。中國人由于沒有一個上帝可以傾訴,更需要找人說話,這份孤獨的苦悶更憂憤深廣。作者以此角度燭照出中國人的“千年孤獨”,是對中國人民族心象的獨特發現,使小說在立意上走高走深。然而以如此單一的主題貫穿,卻使小說在內容和意蘊上走窄走單。尤其是后半部,小說由眾聲喧嘩的市井熱鬧,轉入對楊百順及其子牛愛國命運的闡述,更顯出重復和單調。想想《紅樓夢》的浩渺蒼茫,中國人的閑愁萬種豈是一個“說話”了得。況且,對于小說中的底層小人物而言,“沒人說話”的閑愁或許常有,但時時執著于此未免奢侈,作者的“燭照”里還是有更多的作為現代知識分子的投射。小說以現代民間史詩起勢,最后落回個人創作的現代小說,雖說有些遺憾,但卻是非常有意義的嘗試。因為,作家以豐厚的積淀探索了這種寫作的可能性,并且遇到了真正的難題。
盡管2004年曾以《英格力士》獲得了當年長篇小說“雙冠王”的稱號{4},王剛仍是個著名的業余作家。相對于很多閉門造車、為寫而寫的專業作家們,他的特點在于,第一,有得寫,他不但“有生活”,更居于時代生活的核心;第二,需要寫,寫作是生命本身的逼迫{5}。
雖然在題材和風格上《福布斯咒語》都與《英格力士》大異其趣,但兩者之間仍有深層的精神聯系。當年那個以“英格力士”為理想象征、懷抱著詩意惆悵走出的邊疆少年,進入了大都市,進入了名利場,超出了一般的拉斯蒂涅們,成為了時代新貴,并且打開了“福布斯咒語”。這部小說最突出的藝術成就即在于,對這個已在大都市“混世成王”的人物的內心世界進行了深度開掘。在略顯夸張的敘述中,馮石,這個文學史上首次作為主角出現的新資本家形象被刻畫得有血有肉,真實可感。他極具自信和野心,像“一句響亮的口號”,有著超人般的精明果斷。同時又色厲內荏,惶恐焦灼,在“福布斯咒語”的陰霾籠罩下,如亡命徒般鋌而走險。孤注一擲是他的生活常態,一個比一個巨大的謊言構成了“資金鏈”,金錢對于他恰如氧氣一般,能不能“扎”到下一筆錢決定他明天是富豪還是乞丐。他“空手套白狼”,張開血盆大口去吞沒國有資產,卻中了更老謀深算的國企廠長的套子,人家攜款潛逃,留給他的是幾億元的資金黑洞;他心狠手辣,強行拆遷鬧出人命,回到故鄉,卻要面對下崗親朋的無聲詰問。作家有意從各個角度塑造這個形象,讓他在多重角色之間穿梭,老板、大哥、情人、父親、兒子,角色的變換使得他像演戲一般不斷地出場退場,一切都是匆忙的,一切都是臨時的,每一重關系背后的紐帶都已松懈模糊。通過這樣多層面的刻畫將人物性格的皺褶打開,讓讀者窺見了新時代地產商光鮮背后的原罪,富貴背后的凄涼。
這部小說可以和曹征路上年度的長篇《問蒼茫》(《當代》2008年第6期)和更早的《那兒》(《當代》2004年第5期)參照閱讀。《當代》推出的這幾部重頭作品在眾多的“小敘述”中脫穎而出,直指關于資本的社會核心問題。曹征路關注的是資本的“骯臟血”和工人階級的覺醒反抗,王剛關注的是資本的困境和資本家的生存困窘。然而,這未必意味著王剛有意對抗“左翼”立場,甚至可以說,他的筆下沒有政治立場,但有情感傾向。官商勾結的腐敗、階級對立的矛盾、時代邏輯的怪誕都通過馮石這個地產商的目光呈現出來,眼鏡有色,而圖像鮮活。小說圖書版封面語稱“讀新《子夜》,哭當代資本家的原罪和理想”,應該說有相當的概括力。從某種角度說,小說呈現了我們這個社會光怪陸離的時代圖景。但稱之為“新《子夜》”仍有不妥,這依然不僅是作家的立場問題,而更在于王剛不是茅盾那種“社會剖析派”式的作家,對社會結構和走向缺乏高屋建瓴的把握能力。從結構上說,小說過于關注馮石這個主人公,全書情節圍繞著他一個人單向推進,顯得單薄而失衡。總體來說,這是一部從“個人化寫作”路徑走出而遭遇社會重大現實問題的小說,人物形象的成功大于小說整體的成功。
蘇童的《河岸》和艾偉的《風和日麗》都是作家用心創作的轉型之作,和王剛相仿,他們也從年輕時的“個人化敘述”邁向“個人化的歷史敘述”,試圖“清晰、明確地對一個時代作出我自己個人化的描述”(蘇童語){6}。遺憾的是,恰恰在這樣鄭重的自我超越中顯露了作家,或者可以說這一作家群體的局限——這批以“純文學”路徑登上文壇的“先鋒作家”及其后繼者都屬于“晚生代”,相對于前輩作家,宏觀視野和生活經驗的先天不足沒有影響他們的起跳,卻影響了他們中年以后的躍進。由于獨特的“個人歷史觀”的缺乏,其“個人化描述”非但未見清晰明確,反而模糊散亂,并且未見個性出新。對大歷史的難以駕馭和對歷史與人物關系的拙于勾連,又使他們以往力道緊繃的小敘述松懈平淡。
以“打工作家”著稱的王十月推出了首部長篇《無碑》,這部以珠三角普通打工者老烏的人生經歷為線索,寫一個工廠、一個村莊在一個時代里起伏的作品,顯然有為千萬無名打工者樹碑立傳的雄心。可惜,這樣一個典型的現實主義小說題材和作家所用的傳統文人筆墨殊不相稱。打工者的血淚、罷工風潮的激蕩,在舊式文人的感傷筆調中無所適從。如此錯位的出現或許顯示了文學教育的偏差。像王十月這樣70年代出生的“打工作家”,成長時期恰逢現實主義宏大敘事解體,文壇流行現代派,民間則是傳統才子佳人小說和港臺通俗文學取代了曾廣泛流行的革命歷史小說。待到需要用現實主義手法為一代人書寫史時,自然會感到力不從心。當然,如果作家更有超越“打工文學”提高“文學性”的追求,也更容易喚起文化積淀中的文人雅趣。
本年度長篇小說的另一大看點是老將出馬。張潔、張賢亮、莫言分別在年初和年末推出新作。雖然從作品質量而言都與其高峰時期有不小距離,但從寫作態度上仍能看出作家精神境界的高下。張潔《靈魂是用來歌唱的》中高蹈的精神追求,讓人對一輩子在路上的老作家心生敬意;而張賢亮《壹億陸》中的滿紙荒唐言、一副市井腔,讓人感嘆對于功成名就的老作家而言,節制是基本美德。最值得玩味的是莫言的《蛙》。這一在“穩定高產”狀態下的又一“大制作”不但依然缺乏思想內涵,更遺憾的是才華盡失——那種莫言獨有的才華即使在《生死疲勞》那樣的急就章里也慣性保持著。唯一引人眼球的是題材——對新中國計劃生育故事的傳奇性書寫,既不會對國家權力構成真正的冒犯,又特別能引起西方讀者的興趣,小說中全無藝術功用的書信體的采用幾乎挑明了作家的讀者預期{7}。這部小說的最大價值恐怕也就在于作為中國作家“諾貝爾焦慮癥”的解讀個案。
中短篇:穩中求新
本年度中短篇創作中,最引人關注的作家是鐵凝。她連續推出的三個短篇——《伊琳娜的禮帽》(《人民文學》第3期)、《風度》(《長城》第3期)、《內科診室》(《鐘山》第4期)均圍繞著“時空”的主題,沿著幾個向度,邁出精致的舞步。《風度》表面寫大學同學聚會的故事,其醉翁之意在于寫時空交錯。在聚會包廂的固定空間內,通過人物的思緒流轉和目光穿梭,將歷史時空引入,繁華熱鬧下是今非昔比、風度不再的慨嘆;《內科診室》的主題是時間,一個年華老去的女醫生與一個盛年將盡的問診者進行著一番微妙的心理對談。生活中,她們似乎已經能控制一切,唯一無法控制的是時間。嚴謹規范的醫學術語下,隱埋著無計留春住的哀婉。鐵凝在這里挑開了當代創作極少觸碰的更年期女性心理危機的題材,冒著很多讀者可能讀不懂的風險,是一種挑戰難度的寫作;《伊琳娜的禮帽》的重心是空間,小說嚴格地將敘述限制在機艙這樣一個封閉的空間中,將視角固定在“我”這樣一個剛剛離婚、道德尺度極其偏執嚴苛的敘述者身上。在“我”嚴厲的目光注視下,一個少婦帶幼子登艙,途中與一個獵艷者逢場作戲、半推半就,全然不知兒子已暗中察覺而驚恐羞憤。這一切都落在“我”的眼里。“我”的心理由惡毒漸轉向憐憫乃至寬容,最后一刻伸出援手,化解家庭危機。在精確的空間調度中,人物關系和心理不動聲色地移轉,最后,無論是現實空間還是心理空間都從封閉走向開闊。在三篇作品中,《伊琳娜的禮帽》是最雅正的,頗有契訶夫的味道,精細冷峭中有體恤溫情。新任作協主席的身份使作家鐵凝的許多創作可能性在無形中被封閉,如何在限制中舞蹈相信對每一個作者而言都是難題,鐵凝顯示了過人的聰明和成熟的功力。
這些年來,韓少功一直在身體力行地走向民間,試圖在全球化的大勢所趨下尋找中國路徑。《趕馬的老三》(《人民文學》第11期,中篇)就是站在民間的立場對民間智慧的幽默表達。自文學進入現代轉向以來,農民一直是被觀看、被啟蒙、被夸張取笑的對象。此番,這面哈哈鏡猶在,只是調換了看與被看的位置,“官法”和“官人”的教條和迂闊在民間智者揮灑幽默間不堪一擊。全文行文流暢,笑聲一路,雖帶有一定的漫畫化和價值單面性,但如此有底氣的標新立異終于能讓人在同質化寫作的包圍中透一口氣。
郭文斌也是當代文壇上少有的一位“接地氣”的作家,他的創作一直致力于挖掘邊遠鄉間一息尚存的詩教傳統,這傳統浸潤在日常生活中,尤其在傳統節日中凝聚。近年來,他發表了一系列寫節日的作品,《大年》、《吉祥如意》、《點燈時分》、《中秋》等,本年度的《清明》(《人民文學》第4期,短篇)越發清朗圓潤。在一次次對傳統“節日”的回味和提純中,郭文斌執著地實踐著重建中國人詩教生活的理想,同時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美學風格。
曉航和徐則臣兩位近年風頭正健的新銳作家在各自的路徑上穩步推進并有所轉型。曉航的《斷橋記》(《人民文學》第7期,中篇)從早期結合通俗故事元素探討哲學科學命題的“智性寫作”路數(以曾獲魯獎的《師兄的透鏡》為代表),轉向探討當下社會現實核心命題的“寓言式寫作”。徐則臣的《逆時針》(《當代》第4期,中篇)仍屬于其擅長寫作的“京漂系列”之一,不過,此次將筆端指向更普遍、更主流的市民生活,探討現代社會的“異化”問題。
身為法制線記者、一向擅長揭示都市特定人群心理困境的須一瓜此次二劍合一,《火車火車娶老婆沒有》(《人民文學》第11期,中篇)將警察特殊人群靈魂深處的對職業、對法律乃至對生命本身的厭倦揭示得觸目驚心。小說寫得既現實又文藝,情節的設置、人物的塑造、道具的使用和詩意的突破都相當出色,是一篇難得的力作。唐朝暉的《儀式》(《花城》第4期,短篇)也是一篇相當成熟的心理小說,將“過度自我保護強迫癥”患者如何將深度恐懼演化為嚴密防備儀式的過程寫得深入穩健,細節豐沛。冉平的《青紫藍》(《中國作家》第4期,短篇)是一篇如王小波《一只特立獨行的豬》般的動物寓言小說,通過大量富有質感的細節,描寫人與兔子之間的斗智斗勇,隱喻了“文革”時期個體生命面對權力意志的悲壯抗爭。
畢飛宇近兩年一直在短篇創作中致力于探尋年輕人群的新倫理關系,上年度有《相愛的日子》《家事》,本年度又有《睡覺》(《人民文學》第10期)。《睡覺》寫一個還未曾正經戀愛過就做了“二奶”的年輕女子貌似滄桑實則蒼白的人生和沒名沒分的哀痛。畢飛宇的手法極輕,但每一筆都描得極準,把隱性暴力的內傷攪痛,讓人讀畢久久不安。與之相應成趣的是“80后”作家南飛雁的《紅酒》(《十月》第1期),寫一位事業正出于上升期的中年離異男子內心的挫敗蒼涼感,貌似花團錦簇風流倜儻,實則小心翼翼多疑猜忌。紅酒的道具既貫穿情節又富象征意蘊,溫吞、曖昧、圓熟、精致,一如主人公的仕途生涯和情愛關系,以此角度開掘中年成功人士內心的作品在以往的創作中尚屬少見。
另外,《十月》繼去年推出汪曾祺早年佚作之后,再度由學者鉤沉輯校出沈從文創作于40年代的兩篇小說《夢與現實》(中篇)和《摘星錄(綠的夢)》(短篇)。兩篇小說都很有特點,尤其后者,香艷而激情,稱得上是文學史上難得一見、藝術上相當成功的情色小說,與牧歌情調的《邊城》構成有趣的參照。
最后,還應特別一說的是《人民文學》本年度的出色表現。年初擴版后,不但推出了《一句頂一萬句》、《金山》等重頭長篇,中短篇佳作也精彩紛呈,本年選佳作選目半數以上來源于此。此外,“新銳專號”和“新海外華人作家專號”的推出也顯示了“國刊”的向新努力,前者雖然引發爭議,依然讓人對傳統文學機制煥發生機抱有期待。
伴隨新年鐘聲的臨近,新世紀文學已經走過了第一個十年。這十年間文學未必有特別重大的收獲,卻孕育著極端重要的轉型。面對資本風暴和媒體革命的席卷,精英文學如何在調整定位后重新站穩腳跟,在未來的文學生態中繼續發揮引導功能,將是下一個十年最重要的課題。■
【注釋】
{1}盛大文學原為盛大集團旗下公司,2008年7月成立的盛大文學有限公司在原有基礎上并購了起點中文網站、晉江原創網、紅袖天香網站,2009年年末又收購了著名的文學網站“榕樹下”。
{2}《人民文學》2009年第12期“新海外華人作家專號”首次正式使用了“新海外華人作家”的概念。按照編者“留言”中的描述,這批作家全部是改革開放以來從大陸走向世界各地的,攜帶著中國當代歷史和中國當代文學的記憶。他們的作品大都在國內重要期刊發表,正在成為中國文學、漢語文學中重要的新力量。主要作家有:嚴歌苓、王瑞蕓、陳河、陳謙、袁勁梅、張翎、張惠雯等(筆者認為還應包括蘇煒)。
{3}曹文軒、邵燕君主編:《北大年選#8226;2005小說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3月版。該年選由筆者主持的“北京大學當代最新作品點評論壇”編選,自2004年起連續出版,本年度為第六個選本。
{4}該獎由新浪網、人民文學出版社及《當代》雜志聯合評選,在由五十五家媒體提名的四十二部作品中,王剛的《英格力士》最終獲得“2004年長篇小說#8226;年度獎”的專家獎和讀者獎的雙料冠軍。
{5}參見周昌義:《新疆飯店,王剛三哭——責編手記》,載《當代》2009年第3期。
{6}《蘇童:〈河岸〉距離我最遠》,載《文學報》2009年4月30日。
{7}小說發表前后,莫言在訪談中反復說,小說中作為的寫信對象的日本友人是虛構的,并非如許多讀者猜測的那樣以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大江健三郎為原型,雖然“大江確實就在我開始寫這部小說的那年去了我的故鄉,也見過小說中姑姑的原型”,兩人還做過長篇對談。參見莫言、傅小平:《誰都有自己的高密東北鄉——對話莫言(上)》,傅小平新聞博客,http://blog.sina.com.cn/fxphappy0322,2009年12月15日。
(邵燕君,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本文為曹文軒、邵燕君主編《北大選本#8226;2009中國小說》導言,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