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嘗試著用“常態”和“非常態”這兩個概念來對游記進行劃分,并以遲子建的作品為例來進行分析。
遲子建至今已發表以小說為主的文學作品五百余萬字,出版四十余部單行本,她是國內唯一一位獲得三屆魯迅文學獎、一屆茅盾文學獎的作家,同時還獲得兩屆冰心散文獎、莊重文文學獎和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等許多國內外文學大獎。對于這樣一位作家,人們有理由首先重視她的小說,但是她的散文成就也不應忽視,其中涉及旅行內容的散文(以下按照慣常分類仍稱之為“游記”)更是以視野廣闊、眼光獨具、風格優美而獨樹一幟。
最近十年來,她這方面的主要作品有《魯鎮的黑夜與白天》、《尼亞加拉的彩虹》、《石頭與流水的巴黎》、《最蒼涼的海灘》、《藝術之緣》、《風景》、《土著的落日》、《紫氣中的煙火》、《光明在低頭的一瞬》、《非洲木雕的“根”》、《風雨總是那么燦爛》、《最是滄桑起風情》、《廢墟上的雄鷹和蝴蝶》、《西柵的梆聲》、《鹿皮袋里的劈柴》、《飛向泥土的箭》……
第一類,《石頭與流水的巴黎》、《藝術之緣》、《風景》、《土著的落日》、《紫氣中的煙火》、《光明在低頭的一瞬》、《非洲木雕的“根”》、《風雨總是那么燦爛》、《最是滄桑起風情》、《廢墟上的雄鷹和蝴蝶》、《鹿皮袋里的劈柴》都是“常態”一類。寫到的巴黎、澳洲的悉尼和達爾文、俄羅斯、里約熱內盧、阿根廷、墨西哥、沈陽故宮、北極村附近的觀音山,都處在常態之中,作者也以平靜的心情游覽那里的大街小巷,參觀皇宮、博物館等文化古跡。
這樣的作品如果一般人寫,是比較容易流于浮光掠影或者人云亦云,但是遲子建作為一位成熟的作家,完全做到了不落窠臼、獨出新意,她不但自如地刻畫出這些地方的靈魂或者吸引人之處,而且成功地表達了自己——一個崇尚自然,追求樸素、自由、深邃美感的作家,同時也是一位內心充溢著蒼涼、溫情和詩意的知識女性。
作為大自然和文化古跡、風土人情的熱愛者,遲子建清楚認識到風景描寫的重要性,但是她更清楚地認識到:“不過不是所有的風景都可以進入作品的,單純地描寫風景是沒有意義的。”她舉例說明,“比如我每天清晨都去達爾文的海濱公園,那里有許多高大的樹,對于我來說,它們只是樹而已”。但對于一個在那里長大的人來說,“那些樹的意義也許就不一樣了。也許您曾在青年時代與您的戀人在樹下幽會過,這棵樹對您就是有感情的了。文學要做的,就是要把單調、死寂的風景注入情感”(遲子建:《風景》)。
不但如此,她還厭惡“微笑著對著陳舊的風景無心無肺地抒情”(遲子建:《論謙卑》),她自己在這些常態游記中處處流露出自己的發現和思想的脈絡。比如對著名的、廣受贊美的巴黎,她先后作出這樣大膽的評價和發出率性的感嘆:“我對埃菲爾鐵塔和盧浮宮前的金字塔都沒有熱愛之情,在我看來,鐵塔像顆刺向巴黎的鐵釘,而貝聿銘設計的玻璃金字塔無疑就是扎向盧浮宮心臟的一把尖刀。如果除掉這顆鐵釘和那把尖刀,巴黎就是一幅極具質感的滄桑的油畫,值得永久懸掛在天庭下?!薄鞍屠枋菦]有敗筆的,隨便你走到哪兒,抬起頭來,都有入眼的風景。不像我們這兒,若是在一個城市走出了‘風景區’,猛然面對的,往往是破敗的大街和骯臟的陋巷,讓人意興闌珊。”
在阿根廷欣賞了七十歲的探戈舞者出神入化的演出之后,遲子建引發出一段有意味的聯想:“為什么他的表演就能讓人身心激蕩呢?思來想去,是閱歷讓他能出神入化地演繹風情啊。風情在他身上,是骨子里生就的,舞步不過是外化形式而已。而沒有閱歷的風情,如同沒有發酵好的酒,會讓人覺得寡淡無味的??磥?,最是滄桑起風情啊。”這就上升到藝術與生活關系的規律了。
遲子建獲得冰心散文獎的《光明在低頭的一瞬》內容相對單純,是寫在俄羅斯教堂中、大師的壁畫下看到一位打掃蠟燭油的老婦人,作者的詩性的翅膀在一霎那就飛升起來,迅速抵達一個超越局部所見和塵俗的高度——
那個掃燭油的老婦人,也許看到了這永恒的光明,所以她的勞作是安然的。而我從她身上,看到了另一種永恒的光明:
光明的獲得不是在仰望的時刻,而是于低頭的一瞬!
遲子建的游記,幾乎每一篇都有這樣的自由聯想和深沉感慨,感性和思想性兼而有之,帶著濃重的個性色彩和美感。
第二類,“非常態”的游記,是指旅游時在當地遇到了特殊的事件,或者作者本人處于某一種特殊階段、某一種特殊心理狀態,如《尼亞加拉的彩虹》、《飛向泥土的箭》就是這一類的例子。前者是作者處在尚未走出失去愛人的悲痛的創傷時期,后者是作者第一次去新疆,一次輕松的筆會的尾聲突然遇到就在身邊發生的暴力事件。
在《尼亞加拉的彩虹》中,作者在開頭交代了自己的非常狀態:
自從愛人初春因車禍而永久地離開了我,我推掉了所有筆會的邀請,在哈爾濱獨自呆了四個月。盛夏最熱的幾天,我卻覺得周身寒冷,穿著很厚的衣服枯坐在書房中,這時我懂得了什么叫“凄涼”。面對著市井的嘈雜之聲,我第一次覺得世界仿佛與我無關了。有那么一段時間,我不敢接電話(怕別人安慰我),不敢上街(幾乎每一條街都留下了我們共同走過的足跡),更不敢上商場(我仍能清晰記得在哪家商場為他買過格子襯衫,在哪家商場為他買過鞋和褲子)。我終日流淚,沉浸在對往昔溫馨生活的回憶中,以致于眼痛得無法看書。以前我很少做噩夢,可那一段時間噩夢連連,有好幾次我驚叫著在深夜中醒來,撫摩著旁邊那只空蕩蕩的枕頭,覺得自己是那么的孤立無援。
顯然,這不是一個適合旅行的狀態,但是也許是從小對遼闊的大自然的依戀,使得她本能地向大自然尋求安慰和支持,所以她困難地作出決定——
整整四個月我沒有外出。這在我的生活中是從未有過的。我的精神狀態和身體狀態糟糕到了極點。我害怕見到人,害怕放下筆來回到現實的那個瞬間。所以,當我受邀去加拿大參加國際作家節時,猶豫了好幾天才確定可以出去。誰也不會想到,我去那里,其實只是為了重溫尼亞加拉大瀑布曾帶給我的震撼和感動。
在那里,“在馬蹄形大瀑布前,我的心無比的憂傷,又無比的空闊,那一瞬間我淚如泉涌。我雙手合十,對著瀑布默默地說:如果我的愛人去了天堂,請讓彩虹出現吧!”
后來,彩虹終于出現了,她感到狂喜,進而感到了無限安慰——
從加拿大歸來,我的心中滿漾著那道尼亞加拉大瀑布上空的彩虹,我可以安然地繼續平凡而樸素的生活了。我知道我的愛人不喜歡我總在淚水中度日,那么在此我想對他說:曾經擁有,不再遺憾。世界很大,但真正能留在我心底的,只不過是故鄉的風景。我能相識千千萬萬個人,但他們在我的生命中大都只是匆匆過客,真正能留在我心底的,也不過一兩個人。你已深深地留在了我的心底,愿你在彩虹的國度里永生吧!
如此個人生命歷程中的難以彌合的巨大傷痛,伴隨著它,作者眼中的風景是異樣的風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然而一切又都大有寓意,充滿暗示,大自然壯觀的奇景,仿佛最高明的心理醫生,無聲無息地撫慰著作者的創傷。這篇游記清晰地傳達出一個信息:遲子建不會垮掉,她正在重生。這篇散文,可謂非常態游記的典型。
至于《飛向泥土的箭》,全文本來安靜地記敘參觀錫伯族西遷紀念館和學射箭的經過,可是結尾卻急轉直下:
從南疆返回烏魯木齊時,恰好是七月五日的黃昏。我們入住賓館不久,城區暴力恐怖事件的消息傳來。在那個不眠之夜,我幾次走到賓館的院子,在高大的樹叢中游魂似地飄來蕩去。那個夜晚的聲音和氣味,把我的心撕裂了。我的心在滴血的時候,眼前不時閃現出那支飛向泥土的箭。我多么希望這世界上所有的刀,只在歡歌時屠宰牲畜才亮出鋒刃;所有的石頭,只為女人在河畔哼著歌謠捶打衣服而生;而所有的棍棒,不過是為了打落果園中高掛枝頭的桃李。我多么希望,我射出的那支飛向泥土的箭,會在秋日的寒露中,與萬物同枯,與血腥永別,在轉年的春天,安然復蘇為一棵清香四溢的草,做露珠的巢。
突然與暴力事件近距離遭遇,受驚和痛苦之余,作者發出的是一位熱愛和平、渴望人與人、人與天地和諧相處的人含淚的呼吁。
第三類,還有一些游記,比較難分類,因為同時具有“常態”和“非常態”的特點,也許可以用“常態其表、非常態其里”來歸納。
比如寫諾曼底海灘的《最蒼涼的海灘》,是作者2004年到那里的所見所憶所感,表面上是典型的常態游記,但是由于正是諾曼底登陸六十周年,時間節點的“非常態”,使一切抹上了強烈的感懷色彩,抒發的感情也格外洶涌澎湃。“諾曼底的那片海域很美,可在我的眼里,它是我見過的世界上最蒼涼的海岸!那飛起飛落的鳥,那飄來蕩去的云,那在微風中搖曳著的松柏,那一望無際的墓碑,都在輕聲訴說著一段已被我們逐漸遺忘著的歷史,如果我們在陽光下看到了陰影,請不要驚詫,因為陰影從來就沒有遠離我們!”
結尾是“愿這樣的墓葬能像火炬一樣,照亮人間還殘存的黑暗;讓人類的光明,能像諾曼底的海水一樣,汪洋澎湃,勢不可擋!”這樣吶喊般的最強音。
還有《魯鎮的黑夜與白天》和《西柵的梆聲》。前者寫她在紹興(因為魯迅,作者心目中總是把它當成魯鎮)的繁復觀感,并且有自己的總結:“紹興似乎總是陰氣沉沉的,我心目中的魯鎮因了這特定的天色而一直佇立在眼前。它的白天和黑夜仿佛是沒有界限的,白晝有暗夜的氣象,而黑夜又有白晝隱約的影子,一如魯迅作品帶給我的氣息?!钡窃谶@表面的“常態”之下,包含了一個“非常態”的事實,就是這次旅行,實際上作者是作為魯迅文學獎獲得者去紹興領獎,知道了這樣一個作者未曾揭示、完全略去的事實,全文的略顯壓抑、清冷的筆調就顯得讓人意外而且有弦外之音了——那是一種面對榮譽和歷史的雙重清醒,這對一個因為寫作獲得巨大認可的作家是難能可貴的。
《西柵的梆聲》是寫作者去烏鎮,但也不是普通游客,而是去領取茅盾文學獎,但作者在文章中還是沒有寫自己的獲獎,也沒有流露任何喜悅和自得,甚至沒有寫作艱難寂寞之類的常見的感嘆,她的目光始終沉靜地注視自己之外的世界。開頭很優美:“烏鎮是一枝蓮,東柵、西柵、南柵、北柵是它張開的花瓣。東柵因為天光和煙火氣盛,這片花瓣在我眼里是銀粉色的。西柵呢,它被不絕的流水環繞著,那層層疊疊的樓臺水閣,迷宮似的灰街長巷,也就有了舟楫的氣象,似乎你輕輕一推,它們就會啟航。這片輕靈的花瓣,在我眼里就是燭白色的了。燭白色不像銀白那么耀眼奢華,也不像乳白那么溫柔平淡。燭白色,它高貴樸素,充滿激情而又深沉內斂。因為燭白色里,摻雜著天堂的色彩。”
至于來烏鎮的起因,只是簡單地提了一句“來烏鎮的次日,是茅盾文學獎頒獎的日子?!币矝]有寫明自己要領獎,似乎仍然置身事外,然后依然細細描寫烏鎮的天光、波影、船娘,這一切似乎都和領獎沒有關系,和她自己沒有關系,只是到了最后,梆聲突然響起,梆聲撞擊心靈,一個漫不經心的游客還原為一位成熟淡定的作家。在這里,遲子建又一次顯示了自己的不凡,她這樣寫道——“但這寂寥而空靈的梆聲,與教堂的鐘聲一樣,讓我身心頓時為之一爽。是啊,這禪意深厚的梆聲讓我明白,所有的盛典和榮耀,不過是一季的盛花,會轉瞬間化為流水。那些相識的和不相識的人,包括我自己,不過是這世界的過客而已。明白了這個道理,你就不會在脫離了燈火璀璨、人語喧囂的環境后,懼怕一個人走夜路。這復古的梆聲,讓西柵的夜,白了。”
這是優美的游記,更是一篇獨一無二的獲獎感言,表達的是一位成功的作家在榮耀面前的清醒和淡定,對榮耀如風吹過后的還將面對的寂寞的泰然自若。正是這樣清醒而堅定的心態,使遲子建成為今天的遲子建。
綜上所述,遲子建的游記,無論是常態的,還是非常態的,或者是常態其表、非常態其里的第三類,不論寫景還是抒情,不論思考還是判斷,都打上清晰的遲子建的印記,她從來不是“我注六經”,而是“六經注我”。這也是好的游記作品所應該具備的精神內核。
遲子建曾經說:“我相信一顆真正自由的靈魂會使我的激情和才情永不枯竭”(遲子建:《論謙卑》),成名作家要做到“激情和才情永不枯竭”是很困難的,而遲子建到目前為止卻是一個異數。我相信她那顆深受冰雪浸潤、在廣闊天地中自由徜徉的靈魂,將使她充滿活力地走下去,繼續遼闊、豐富,獨一無二。■
(潘向黎,《文匯報》首席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