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特蕾莎的流氓犯》和《望斷南飛雁》可以稱為“性別三部曲”。這是因為盡管這三個小說有迥然相異的思想內涵,但卻有一個一脈相承的共同點,那就是小說中的女性都很強勢,小說中的夫妻性別力量對比,有“陰盛陽衰”之勢。
陳謙自己已經注意到這個“陰盛陽衰”的現象,小說中不只一次出現過“陰盛陽衰”這個詞。《覆水》中,男主人公老德在面對妻子依群的感恩戴德時,表示自己終究是會老的,“陰盛則陽衰”,他引用了這句中國老話,這是他預感到依群很快會奔跑起來時首次流露出來的傷感之情①。 《望斷南飛雁》中女主人公南雁的母親也表示,“我們家一向總是陰盛陽衰”②。 《特蕾莎的流氓犯》雖然沒有出現“陰盛陽衰”這個詞,但我們仍然可以感覺得到,特蕾莎的家庭生活,應該也是“陰盛陽衰”的男女性別勢力對比。
《覆水》中的“陰盛陽衰”有自然生理的原因。依群比老德小三十歲,經過二十年的打拼,二十五歲的依群從一個中國南疆小城街道鐵器廠的繪圖員成為世界頂尖級學府加州大學的電子工程碩士、硅谷一家中型半導體設計公司的中層主管,進入了她人生的巔峰狀態;而老德,卻從一個引領依群進入美國的壯年男人,變成了一個孤獨寂寞、敏感易傷的羸弱老頭。這種年齡的差距,身體生理的差距導致了依群和老德的“陰盛陽衰”。
《望斷南飛雁》中的“陰盛陽衰”更多源自性格心理。沛寧因為在高考中輸給了王鐳,心理受了挫折,出國留學前選擇了表面上看起來性格柔弱的南雁做妻子。南雁搭借與沛寧的婚姻去了美國,與沛寧生了一雙兒女。雖然沛寧經過多年打拼讀完了博士,在頂尖的《自然》、《細胞》等雜志發表了論文,論文入選全美分子生物學學會的學術論文紅皮書,即將獲得俄勒岡大學的終身教授資格,但是,南雁為了實現自己的美國夢——“美國人說,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你要去發現它,完成它”——還是選擇了離家出走。將兩個還需要照顧的孩子留給了正在事業的道路上沖刺的沛寧。
《特蕾莎的流氓犯》中的“陰盛陽衰”也與男女雙方的性格有關。特蕾莎天生具有進攻型性格,在與丈夫家明認識之初就保持了攻勢,“她一上來就越過了線”,而家明,則是一個有一雙簡單得透明的眼睛的比她小三歲的男子③。可以想象,在特蕾莎與家明組成的家庭里,應該是婦唱夫隨。
這種“陰盛陽衰”的現象不僅出現在男女主人公身上,而且旁及他人。比如,《覆水》中依群的父親就是一個弱者,“文革”期間,他僅僅因為聽到外調的人來了,通知要將他隔離審查,就做出了投江自盡的選擇。《望斷南飛雁》中南雁的母親總是在家庭里占據了主導位置,小說這樣寫道:“黃阿姨的基因就跟她在這個家庭里的地位一樣,占壓倒性上風;家里的兩個孩子,明顯都是她的影子。”南雁的姐姐南鷺一家,也是“陰盛陽衰”的組合,妻子是發展銀行的副行長,“貨真價實的女強人”,丈夫是個高級會計師,“除了上班,深居簡出,有空就擺弄他的上百個大大小小的盆景”。尤其是沛寧的初戀情人高中同學王鐳,“樣樣都要爭先,樣樣都要第一。”高考以十幾分之差將沛寧遠遠拉下,將自己送到了廣西高考女狀元的位置上,使沛寧流下了一個少年在人生遭遇到第一個重挫后的淚。甚至到了美國之后,王鐳也總是跑在沛寧的前面,使沛寧放棄了追趕她的愿望。
“女強人”,這個一度流行的稱謂是這些女主人公的最好形容。因為,這些女主人公不僅在家庭里占據了主導地位,而且,在事業上也是一路攻城奪隘,凱歌不斷。陳謙喜歡用“馬不停蹄”或者“飛跑”、“飛奔”這些詞語去描述這些女性人物在事業上的奮斗。
《特蕾莎的流氓犯》中的特蕾莎十七歲考上大學之后,從國防科技大學到華南理工學院,再到英倫攻讀劍橋半導體博士學位,然后到了加拿大的蒙特利爾,再到美國硅谷成了英特爾芯片質控研究的第一線科學家。在結婚之前,她“總是三個箱子,馬不停蹄的樣子”,一路飛奔。
《覆水》中的依群“永遠都在奔跑的狀態”。她主管開發的專用晶片一經推向市場,便給公司帶來了可觀的效益,得到公司董事會的嘉獎。然而,公司總裁約見她,在向她表示感激的時候,竟然說了這樣一番話:
你這樣緊繃著,給下屬的壓力太大了。大家都有家庭,其實我們工作,很大的原因是因為有家庭要供養,不然我們的工作有什么根本的意義?家庭才是最重要的。顧客、朋友都可能隨時拋棄我們,最后跟我們在一起的,肯定是家人。④
可以想見,依群不僅自己全身心投入到了工作,而且她的工作狂姿態已經對同事構成了巨大的壓力,成為了一種不和諧的因素。
《望斷南飛雁》中的南雁從小就有學習美術的夢想。因為父母的堅持,她學了理科,畢業于廣西藥科學校,多年來耿耿于懷。在美國,她通過了英語考試,攻讀了生化專業本科學位,得到了穩定的工作。但她并沒有因此釋懷,最終還是拋下了丈夫和孩子,獨自去了舊金山學習平面設計。她的理由是,“人不是隨機地給掛到基因鏈上的一環,活著更不只是傳遞基因!而是要聽從自己內心的呼喚……”在舊金山學習不到半年,她又申請了平面設計在美國排前三名的藝術中心設計學院,而且很可能會被錄取。在朋友眼里,“這是個非常特別的女人……干什么都有可能”⑤。
在這些小說中,作者曾經為她的女主人公的人生選擇提供過各種各樣的理由。依群成為女強人是因為老德和依群夫妻年齡懸殊,沒有實質性的性生活,愛事業成為沒有選擇的選擇。特蕾莎成為女強人是因為她要徹底逃避那個需要她懺悔的過去。但這些理由似乎并不是很有說服力。反而是南雁的選擇更令人信服,南雁從小懷抱成為一個視覺藝術家的夢想,并且有一定天賦,同時長期接受母親那種獨立自強的教育,埋下了自我實現的種子,這是“一顆遇到了合適的土地氣候就要瘋長的種子”,一旦來到美國這樣一個每個人都可能實現自己夢想的國度,自然產生出不可抗拒的實現理想的激情。也就是說,陳謙這幾個中篇小說塑造的女性人物,確實都有強勢的生命基因,而且遭遇到可以釋放這種強勢基因的時代,進而,形成了“陰盛陽衰”的局面。
在《望斷南飛雁》中,當南雁別夫拋雛離家出走之后,沛寧的母親曾經為沛寧的婚姻遭遇發表過一番議論:
我應該想得到的,你黃阿姨年輕時就是個非常硬頸的女子,所以她年紀輕輕會選南雁的爸爸。唉,只是在國內,我們這一代人,不說也罷了,心比天高,也不過了了,她一輩子不也沒飛起來呀。你看,到了她女兒,到了美國,就大不一樣,飛起來了。⑥
不知道女性主義者讀到陳謙這些小說、讀到陳謙小說中這種女性“飛起來了”的情狀會是什么樣的感受。在我看來,與其說陳謙在自覺地贊美女性的勝利,不如說陳謙無意中觸及當代社會女性日趨強勢的現實。幾千年來,在男權文化的影響下,女性確實扮演了相當長時間的弱勢角色。但這種局面進入20世紀之后正在出現根本性的變化。陳謙無意之間觸及了這種變化。《覆水》中的老德,借助現代技術治好了依群的心臟病,這個情節似乎象征了女性身體的解放,在身體層面,女性弱于男性的局面得以改變。《望斷南飛雁》中的南雁,借助人的自我實現理論,為自己的出走找到了強有力的理由。這同樣也是一個象征,象征著女性得以從男權文化的壓迫中脫身而出。可以說,當代女性無論在物質層面還是在精神層面,都得以從男性的束縛中超脫出來。陳謙的小說,有意無意之間,寫到了這樣一種兩性力量強弱對比的變化。
從生態平衡的觀念出發,無論是“陽盛陰衰”還是“陰盛陽衰”,都不是男女性別對比的最佳狀態。就像中國的太極圖所顯示的,陰陽均衡才是男女性別之道。因此,在陳謙的這三個小說中,因為存在“陰盛陽衰”的前提,我們看不到作者對女主人公人生選擇有任何認同的表示。相反,她更愿意以一種反省的態度面對她筆下那些強勢的女主人公的人生狀態。《覆水》中的依群,在其人生道路上既有過處于弱勢地位的經歷,因為先天性的心臟病而得不到理想的婚姻;在心臟病治愈以后,她與丈夫老德的力量對比立刻發生了逆轉,雖然她維持了與老德的婚姻,但不和諧的性生活終究成為她內心深處的隱痛,她對老德的冷漠與疏遠,也對老德造成了傷害,而她本人也在這種傷害中造成了自己的心理創傷。《望斷南飛雁》雖然努力讓我們理解南雁的人生選擇,而且,也盡可能呈現了南雁為人妻、為人母曾經有過的令人敬重的表現,但是,南雁最后的出走在小說中絕非喜劇的結局。
之所以這樣下結論是因為《望斷南飛雁》已經預先設計了王鐳這樣一個女強人形象,然而,王鐳的結局并不美妙,她離婚以后,曾在電話里對沛寧訴說了她的遺憾:“我也許太要強了。都是我的錯,從一開始,就是我的錯,從很小很小的時候起……”
1923年,魯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文藝會做了一個演講《娜拉走后怎樣》,他的結論是由于女性沒有經濟權,因此,出走的結果不是墮落就是回來。八十多年后,女性的社會地位與當年已經不可同日而語,女性與男性的性別力量對比甚至有乾坤顛倒的趨勢。陳謙的小說以其特有的敏銳,觸及現實社會中存在的“陰盛陽衰”現象,寫出了一些女性精英“飛起來了”的事實,但這并沒有給人類帶來均衡的兩性生態,而往往是過猶不及的極端狀態。如何在兩性之間找到那個黃金率的平衡點,顯而易見,無論對于男性還是女性,都仍然任重道遠。■
【注釋】
①④陳謙:《覆水》,16、26頁,廣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②⑤⑥陳謙:《望斷南飛雁》,載《人民文學》2009年第12期。
③陳謙:《特蕾莎的流氓犯》,載《收獲》2008年第2期。
(黃偉林,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