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壇來去

無論什么事，對我，即便是愛情，也未能超過追求寫人那樣，一往情深，鍥而不舍。

歷史的1919年五四運動的前一年，農歷初冬，正當圓月初升的時辰，我，出生于廣西壯族地區一戶雖不富有，也非貧寒的小康人家。命名陳克惠。自然是壯人之子，卻不保守壯人的民族意識。

自幼嗜書如癡，文學成了初戀的情人。

1934年秋季，有幸蒙在粵軍任職的二哥供給，離家遠赴廣州，升學于一間擬仿陶行知曉莊師范模式的廣東江村省立第一師范。

那年月，正值國難當頭，“一二#8226;九”學生救亡運動的時代怒潮，山雨欲來風滿樓。時勢催人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新啟蒙，觀念思維獲得初步飛躍。

初讀高爾基的“寫你最熟悉的”。嘗試向報紙寫稿，處女作《期考的前夜》，諷刺當局推行中學會考的弊端。

1938年，抗日戰爭進入烽火的年代。

憧憬前程，向往光明、自由、真理和正義。

決然逃出:“這里，只有石頭才不會哭泣”(尼克拉索夫)的舊世界;

自覺投奔:“黃河之濱，集合著一群，中華民族優秀子孫”(“抗大”校歌)的新天地。

1938年12月，在“抗大”加入中國共產黨，易名陳寒梅。

1939年元月，為圓文學愛好的夢，考取一所為培養青年作家和藝術家的魯迅藝術文學院的文學系。

投身延安總動員的生產大運動。

首次習作的小說《從春到秋》:歌唱一群青年從春天的開荒、播種，到秋天的收獲，經歷實際勞動鍛煉，思想感情起了變化——一位自由散漫的個人，蛻變成為集體勞動英雄模范的典型。始料不及，這一習作居然得到了學院的前輩賞識。譽為當代文學創作圈里的脫穎之作。印證真情實感是創作成功的真言。終于取得畢業后留校做創作研究員的名分。

作為創作研究員，第一課，即下部隊深入體驗生活，臨行，聆聽茅盾《創作的準備》作贈言。隨即參加聞名于世的“百團大戰”。

然后，調進軍委系統。先在部隊藝術學校擔當文學教員，后到《部隊生活》報做特派記者、編輯。

1942年4月，一篇“寫兵”的小說《落伍者》，本是為獨善其身者唱的挽歌，延安文協會刊《谷雨》給予發表，作者憑此一躍而為文壇認同的新秀。

不想，卻因小說對落后人物流露過多的“哀其不幸，憐其不爭”的“小資”的溫情而被列入文藝座談會幾篇有爭議的作品之一。作者便不幸落成延安整風搶救運動中遭受搶救的分子。

經受一場驚心動魄、異常嚴峻的政治考驗。深刻領悟:革命可不是天真爛漫的兒戲!

1945年抗戰勝利后，直到解放戰爭期間。

10月初，從延安行軍抵達沈陽。因有三年記者工作經歷，而被調進中共中央東北局的《東北日報》副刊部，擔任編輯組長(主編)。

從此開始，用筆名(陸地)作為日常稱呼。

副刊部工作，每天照常負責編審、簽發稿件之余，還得撰寫“閱讀與寫作”的星期專欄文章，配合時事寫短評，針對社會思想寫雜感;不時還下工廠、到農村，及時寫回速寫、散文、報告文學和小說。

名字在各報刊頻頻出現，名聲在廣大讀者中耳熟能詳。

第一本收入曾經打動過不少讀者的《葉紅》、《錢》和《在撫順炭礦的日子》等短篇在內的小說集《好樣的人》、中篇《鋼鐵的心》、理論專著《怎樣學文學》等三本新書，相繼問世。

這，1948年標志我的文學耕耘，獲得豐盛的最佳年成。

遺憾的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正當小說《葉紅》廣為讀者傾倒，《錢》很快即為蘇聯的《旗》譯載，然而正當被炒熱的時分，一股來自西伯利亞的日丹諾夫文學批判的旋風席卷哈爾濱。文壇上別有用心的某人乘機牽強附會，妄視《葉紅》為中國的左琴科式小資產者的情調，而定作東北首屆文代大會上的射擊目標。

作者為此而被奪去出席1949年全國第一次文藝界代表大會的資格。

這不免使我驚訝而且深受委屈。但也因此才明白:文藝與政治是一對難得同一的冤家。不過，并未因此泯滅得了我素所執著的文學童心。

新中國成立后，1949年冬，回歸廣西。工作崗位，組織上考慮;比起文學，政治專職更為重要。個人只好無我服從，于是改行，離文從政。

50年代的十年間，在政壇上可是官運亨通，步步高升:先后分別專任中共省轄市的市一級梧州市委宣傳部長、省委宣傳部的秘書長、副部長;兼任全國政協和全國文聯委員的高位;同時，參與系列社會改革的政治運動，出席1957年號稱八百高級知識分子——社會名流的中共全國宣傳工作會議……

無疑，十年間在政治思想是提高了，在文學創作，卻停滯下來，疏遠了文壇。

1959年國慶十周年，為取得文藝作品獻禮，奉命得假，寫成第一部長篇《美麗的南方》，反映廣西土改的現實，表現農民從奴隸翻身做主人，展示知識分子走與工農群眾相結合的道路。

另外，還做短篇:其一，哀悼舊社會知識分子命運的悲歌——《故人》;其二，鼓吹新社會翻身農民應走的路——《一對夫妻》;再結集論文，編成《寫作雜談》一書。作品先后發表、出版，煽起讀者空前的熱情。

久違文苑多年，如今頓成“前度劉郎今又來”的遲歸失雁。當選全國文聯第三屆委員，廣西作家協會首任主席。

1966年6月，災難的“文革”驟起，小說《故人》首當其沖，無端竟被誣為大毒草，作者隨之受累，枉成“三反”分子、文藝黑線在廣西的代理人。

日日夜夜，備受不堪的折磨，深深讀懂“冤枉”二字的悲哀。

1979年，“文革”的十年浩劫終告結束。

冤案得到昭雪，重新接受委派，主持恢復廣西文聯，獲選主席、黨組書記。

全國第四次文藝代表大會召開，獲選全國文聯四屆委員，中國作協理事。

到此，幾十年形而上學的文藝教條失勢，有利于創作之翼飛翔。乃鼓起余勇，再作馮婦。得心應手，順利寫完革命歷史的英雄一代傳奇凡一百余萬言的四卷長篇《瀑布》，1980—1984年，全書先后出齊問世。其中，第一部兩卷《長夜》，榮獲全國首次少數民族文學創作一等獎。第二部《黎明》獲廣西最高文學獎——銅鼓獎。

1982年7月，按干部離休年齡規定，解除專任官職，保留社會職務:中國作協理事，廣西文聯、作協名譽主席。

離休后，除完成《瀑布》第二部兩卷《黎明》外，仍在發揮余熱，創作、編選的作品有:紀實文學《青春獨白》，綜合文集《劫后余灰》和《浪漫的誘惑》，理論文集《創作余談》以及一冊詩稿《落花集》，等等。

1987年，得到中國作家協會向全國八十六名作家頒給一枚“以筆為槍、投身抗戰”的榮譽牌。

1996年，中國作協第五次全國大會決定聘作顧問。

終了，在此說出幾句感悟的閑話——

弄文學創作，如同談戀愛，乃屬感情用事范疇。只可湊合做游戲，不能當做正經職業。

文學——精神食糧，只能當茶喝，不可做飯食。

古今詩文，何止千萬，談到底，無非是“真情”二字。

文學藝術，人情世態的載體。世態人情，文藝品味的鹽。

創作小說的要求，不止滿足于寫得合乎邏輯的倫理世故;最重要的:要求寫得引人同感共鳴的真情。它必須是:未必曾有那樣現成的實事;而一定會有這樣可能的真情。換句話講，就是，主觀虛構或然的細節，必須合乎客觀現實必然的邏輯。

創作的規律，只能是:必先擁有了真情實感，然后才能著手塑造典型的人物形象;切忌為了企圖宣傳什么一種善良的理想，而去憑空虛構離奇古怪不可信服的故事。

小說人物之所以成活，總也離不開三個要素:一要，能有體現時代精神的健全頭腦——思想、靈魂;二要，可有與眾不同的鮮明、獨特的個性;三要，必有冷靜、熱烈、真摯的情感。

童心，詩人之舟的帆。

興趣，登臨事業殿堂的階梯。■

1999年9月9日于南寧江濱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