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0年1月,是漳州藉現代作家楊騷誕辰110周年的日子。歷史很奇怪,有些過往的事情會隨著歲月的流逝漸漸淡出,有些過往的事情卻會隨著時間的沖洗而清晰起來。楊騷與魯迅的交往便是其中一樁。在這讓我們后人思念的日子里,翻撿出這位左聯作家的往事,當有另外一些意義。
上世紀二十年代初,楊騷在日本留學時,已在上海發表了一些新詩,后來他從家鄉福建漳州到新加坡教書,課余仍在寫作。1927年秋,楊騷回國。他是非常幸運的,一個人孤帆獨影般地從海洋那端遲疑地、無奈地、咬著牙地停靠在上海這個碼頭,在失望和希望之中竭力奔波時,他認識了魯迅先生。
這時,他到上海才剛剛3個月。
1928年1月25日,這是一個普通的日子,間或有小雨,是春雨,綿綿細細的,千絲萬絲牽惹著人心。楊騷心緒不寧地看著窗外,他已經和一個同鄉約好,下午要去拜訪仰慕已久的魯迅,他心里有點惴惴然。
午后,云漸漸高了,后來竟然散了。楊騷和林和清來到閘北東橫浜路,雨過天晴,路面還是濕的,路邊積著水灘,濕的路面和積水的路邊,都鋪上明亮的陽光。
林和清是林語堂的三哥,和楊騷一樣,都是漳州人,同魯迅認識比較早。他們在景云里23號門前停下,林和清敲開了這一扇樣式很普通的門,魯迅先生就住在里面。
楊騷同魯迅的這第一次見面談了些什么?不得而知。幾十年后,楊騷偶爾曾回憶起年輕時在上海的事,也回憶過同魯迅的交往,但這第一次見面卻未留下片言只語,也許他同魯迅的往來后來多了,其他方面深刻的印象多了,而這些深刻的印象反倒將第一次見面的印象掩沒了。
總之,這第一次見面的痕跡,只在魯迅的日記里那短短的一行字中留了下來:
“二十五日雨,下午晴。壽山來。林和清及楊君來。”日記中的“楊君”,在《魯迅日記》的“人名索引”中指明這是楊騷。
予這次見面成為楊騷和魯迅交往的良好開端。此后不久,楊騷成為當時魯迅主編的《語絲》雜志的撰稿人,成為魯迅主編的《奔流》雜志的主要撰稿人。還出現了同一期有兩篇署名作品。《奔流》一共出了15期,楊騷在上頭發表的著譯有15首詩,3個劇本,1篇小說。
楊騷迅速步入上海文壇,日漸為人們所矚目,魯迅的提攜起了極大的作用,他自己也持續保持著高漲的創作熱情。
楊騷同魯迅的關系日益密切。在《魯迅日記》中,有關楊騷的記載,1928年有31次,1929年有38次。這種關系,在當時的文學青年中,是少有的。
楊騷成了魯迅的年輕朋友,他們一同外出吃飯,一同外出看畫展,言行舉止也隨和起來。1928年9月27日,魯迅在日記中寫“晚玉堂、和清、若狂、維銓同來,和清贈罐頭水果四事,紅茶一合。夜邀諸人至中有天晚餐,并邀柔石、方仁、三弟、廣平。”玉堂即林語堂,若狂即林惠元。林惠元系林語堂大哥的長子,也是個文學青年。維銓是楊騷的原名。同年12月30日,魯迅在日記中寫“晚楊維銓來,因并邀三弟及廣平同往陶樂春,應小峰之邀,同席十三人。”1929年4月27日,他在日記中寫:“午后楊維銓來,并同柔石及廣平往施高塔路……”
既然成了朋友,他的心事也向魯迅坦露。楊騷帶湖南女作家白薇到魯迅家,同魯迅見了面。魯迅在日記中第一次記載他們來訪是1929年4月28日。
白薇是這樣回憶起第一次同魯迅見面的情形。“楊騷領我去見魯迅,我剛走到樓梯腳,躊躇又想跑了,不料魯迅先生溫和地在樓梯口上聲聲喊:‘白薇請上來呀!上來!’我一溜走進他的書房,微低頭不敢正視。一把蒲扇對我的白衣領來,‘熱吧!’他替我扇了兩下又去展開許多美術書畫給我看,并且和藹地給我說明那些圖畫的意思,我才看清他是我父輩的嚴肅可親的長者,一股敬愛的心,陡然涌上心頭。”
實際上,魯迅未曾同白薇見面前,就十分關心楊騷同白薇的關系。他的關心細致又燙貼。他對許廣平說:“我編排他們的稿件,不是楊騷在前,白薇在后,就是白薇在前,楊騷在后。”查一查《奔流》雜志的目錄,果然如此,節錄如下:
第一卷第一期1928年6月20日出版
贈──(詩六首)楊騷
打出幽靈塔(社會悲劇三幕之一)白薇
第一卷第二期1928年7月20日出版
打出幽靈塔(社會悲劇三幕之二)白薇
錯亂(詩)楊騷
第一卷第四期1928年9月20日出版
夜的上海(詩)楊騷
打出幽靈塔(社會悲劇三幕之三)白薇
第一卷第五期1928年10月20日出版
春筍的歌(詩)白薇
飄落(詩五篇)楊騷
不明就里的細心讀者看到這種編排,大約是會揣摩編者用心的,文壇中人當然更是一目了然。
楊騷同魯迅往來的閑談中,談到了白薇身體不好,自己應當助上一臂之力,但苦于剛到上海不久,經濟上非常窘迫。魯迅十分理解戀情中的青年,也認為楊騷和白薇是具有文學潛質的,他給予了長輩加朋友的支持。1928年8月15日, 他寄給楊騷50元,還附上一封信。可惜后來魯迅給楊騷的信全部失落了,這封信的內容也無從知曉。同年10月17日和26日,又先后借給楊騷各100元。 魯迅的幫助無異于雪中送炭。這些錢用在了白薇的治病上,楊騷又不想讓她知道是向魯迅借的錢。于是,這成了他們兩人戀愛史上的一個小小的秘密。幾十年后,楊騷在同侄兒的閑談中談到了這件事。許廣平后來在回憶文章中也寫道,楊騷“曾為了愛人的病需要在物質援助而又不要給愛人知道,先生滿足了這希望,且恪守了約言。”但白薇卻可能一直也不曉得。
除了經濟上的幫助之外,魯迅更多的是創作上的扶助。楊騷寫了一個反映文壇中人吃人的盤剝現象的劇本,魯迅看過后,親自給這個劇本起了題目。楊騷很高興,當天就寫信對白薇說:
“我下午悶得要命,出去作電車旅行……后來到L.那邊,他說我那篇戲曲要得,題名擬為《蚊市》,比劇中人物為蚊子之意也。并且‘蚊’字為‘文’與‘蟲’兩字合并而成的,更是有趣。”
這篇叫《蚊市》的劇本在《奔流》第二卷第四期上發表了。
楊騷同魯迅這種密切的關系保持了整整兩年。1929年12月30日,魯迅在日記里最后一次提到楊騷。此后,楊騷在魯迅的日記中消失了,直至魯迅逝世。這期間,楊騷依然活躍在上海的文壇中,他的作品頻頻出現,他的著譯一部一部地出版。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楊騷同魯迅疏遠了?這似乎是一個謎。又似乎只有許廣平曾揭開過這個謎。
許廣平是這么認為的。林語堂的一個侄兒向魯迅借錢未果,有怨言,而林語堂這個侄兒是楊騷的至友,楊騷“從此也絕跡不來了”。林語堂的這個侄兒很可能是指林惠元。此外,魯迅“先生早預備翻譯一本什么書,被他(指楊騷)曉得,他就趕速譯出付印,以為如此可斷送先生生路。”(見許廣平著《欣慰的紀念》,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5月版)。如此,兩人的友情便中止了。
當時,有一部原蘇聯的長篇小說在進步青年中流傳甚廣,這就是《鐵流》。魯迅也有過這么一段話,“《鐵流》雖然已有楊騷先生的譯本,但因此反有另出一種譯本的必要。別的不說,即其將貴胄子弟出身的士官幼年生譯作‘小學生’,就可以引讀者陷入極大的錯誤。小學生都成群的來殺貧農,這世界不真是完全發了瘋么?”這是在曹靖華譯本的《〈鐵流〉編校后記》中說的。魯迅說這段話是在1931年10月10日。這段話對楊騷的不滿之意,隨便一個讀者都可以感受得到。
作為后人,我很想了解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1956年10月,魯迅去世已整整20年。這時,楊騷定居在廣州,因患病在廣州近郊的白鶴洞休息治病。廣州作家協會準備召開一次魯迅紀念會,9月下旬就告訴楊騷,要他當紀念會的主持人,他擔心自己身體不行,勝任不了。10月近中旬,身體狀況仍不好,楊騷建議是否換人,當時在廣州曾與魯迅有過往來的作家還有歐陽山和馮乃超,后來馮乃超答應主持這個紀念會。
10月19日,楊騷在日記中寫:“榮(指楊榮,楊騷的侄兒)前往參加魯迅紀念會,順便看電影。今天的紀念會自己不能去,在屋里看寫作的紀念文,什么雜志都有登載。”20日,他寫:“夜看報,紀念魯迅的文章,里面有茅盾、郭沫若、陸定一的演講,至十二時睡。月色明如畫。”在以后數日的日記中,他多次提及看有關紀念魯迅的文章。病中的楊騷,想起了許多往事。
在白鶴洞住的小樓后,有一片綠茵茵的草地。楊騷堅持天天下樓在這里散散步。在這些天的散步中,他斷斷續續同侄兒楊榮談起當年同魯迅的交往,也談了自己同魯迅彼此間的誤解,正是這些誤解導致兩人的來往中斷了。
他回憶起來,這些誤解大概有這么幾件事。
有一回,魯迅、林語堂、楊騷在一起吃飯,席間,魯迅同林語堂發生激烈的爭執,大家不歡而散。離席后,魯迅氣仍未消,他拉楊騷要到自己家里,再談談話,正好楊騷拉肚子,不舒服,沒有同魯迅回去。魯迅以為楊騷偏袒自己的老鄉林語堂,心里有了疙瘩。
這實際上是有的現代文學史研究者稱為“南云樓風波”的事。《魯迅日記》1929年8月28日記下了這件事。
第二件是有關論戰的事。創造社和太陽社曾一度將批判的矛頭指向魯迅,魯迅也撰文反駁。當時,魯迅同楊騷的關系很密切,他希望楊騷也寫文章駁斥創造社的言論。楊騷的詩集《受難者的短曲》1928年11月出版后,次年5月又再版,詩集再版不久,芻尼(即施蟄存)寫了評論文章,對詩集提出尖刻的批評,且多有嘲諷的語句,楊騷正在準備寫闡述自己意見的文章,因此就沒有應承下來。9月下旬,待他的文章寫好后,不久,這場文學界內部的論戰也結束了。此事魯迅心中也存有看法。
這兩件事過后,有一次,楊騷在一場文學青年的聚會中,正在興奮地談論著什么,年輕人在一起,海闊天空,胡侃一通,正在這時候,魯迅進來了。楊騷看到魯迅,沒有收住話頭,也沒有起身招呼,繼續著自己的話題。在魯迅看來,這大概屬于得意忘形,于是拂袖走出。過后,楊騷對自己一時的感情放縱頗感后悔,覺得這樣對待魯迅是很不禮貌。但畢竟鑄成了過錯。
還有一件就是關于原蘇聯的長篇小說《十月》的翻譯。蘇聯作家雅科列夫(又譯雅各武萊夫)的這部小說,魯迅準備翻譯,但楊騷不知道,同南強書局簽了合同,預支的版稅花得差不多了,也譯好了,結果只有出版。楊騷翻譯的《十月》1930年3月初版,3年后再版。1933年,魯迅翻譯的《十月》也出版了。
魯迅是楊騷步入文壇的帶路人,這一點楊騷沒有忘記。盡管有上面的那些誤解,楊騷也表現了一種主動尋解的姿態。有一回,在電車上,他邂逅魯迅,楊騷上前招呼,但是魯迅沒有反應,當時的尷尬可想而知。從此,他們的關系真正疏遠了。
楊騷對侄兒所說的這些誤解,恐怕以后面兩件的裂痕為深,其中又以最后一件為最。
1930年6月,楊騷翻譯的原蘇聯的著名長篇小說《鐵流》, 作為“新興文藝杰作選集”之一,由南強書局出版了。同《十月》一樣,楊騷翻譯的《鐵流》也是中國的第一個譯本。這部小說很受讀者的歡迎,1932年3月已經出版第三版。 但是,他并不認為自己的譯本有多好,當時在上海的同鄉文學青年蔡大燮晚年回憶說:“我曾向他索書閱讀,他謙和地笑笑對我說,這些書是他從英文本參照日譯本翻出來的,時間很匆促,為的是要拿稿費吃飯,難免粗率。他說我的英語不錯,可找英文本看,至于中譯本,曹靖華的《鐵流》是從俄文原本譯出的,相信譯的比他好,可以找曹譯本讀。常言說,文章是自己的好,他的話使我頓時感到他真是老實而謙虛,這便是他作為作者的美德。”
楊騷譯的《鐵流》當時確是有些影響,當代電影《青春之歌》中,盧嘉川帶了一些革命書藉給林道靜看,其中就有《鐵流》。拍攝時,道具原來是曹靖華譯本,導演崔巍認為要尊重歷史,那時候曹譯本尚未問世,便特意從圖書館借出楊騷譯的書,后來銀幕上《鐵流》的特寫鏡頭,可以清晰地看到“楊騷譯”的字樣。許多年以后,一些已成了著名作家的當年的文學青年提到楊騷,首先反映在言談上的就是他翻譯的《鐵流》,如馮牧,如郭風,等等。這是筆者親聞的。
楊騷同魯迅的私交疏遠了,但魯迅對楊騷在思想上,在創作上的影響是深刻的。楊騷成了左翼作家的中堅分子。
在左翼作家活動的宣言和函電中,他的名字同魯迅的名字多次簽署在一起,如1932年2月的《上海文化界告世界書》、1932年6月的《為林惠元慘案呼冤宣言》、1932年12月的《中國著作家為中蘇復交致蘇聯電》、1933年8 月的《中國著作家歡迎巴比塞代表團啟事》等。他們實際上仍并肩在一起戰斗。
1936年10月19日,魯迅逝世了。楊騷悲痛地寫下了《切身的哀感》,在這篇悼文章中,他說:“現在魯迅先生死了,我更覺得非常難過,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我將用什么話來哀悼他呢?我只覺得魯迅先生之死,比高爾基之死給我的哀感更切身些,更深重些……”
魯迅在楊騷心中,永遠占有重要的位置。
許廣平后來心情頗為復雜地說:“自從先生死后,那詩人忽然又在追悼文中備致哀忱,忘交誼于生日,灑清淚于死后,人間何世,我實在不能理解這矛盾的現象。”
如果鋪開來寫,這將是另外一篇文字。
在人們通常所說的金色的十月中,楊騷平靜地回憶了同魯迅在二十多年前的交往。綠草茵茵,如夢如煙。三個月后,1957年1月15日,楊騷在廣州廣東中醫實驗醫院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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