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緣于普賢菩薩的傳說,四川西南角的得榮縣名聲大噪,又稱太陽谷。在得榮縣太陽谷賓館前停車時,遇到幾位來自北京的越野族,看他們風塵仆仆的神色,聊起來知道他們去了縣城東北方向十五公里處的翁甲神山,欲取進神山的鑰匙,只是上山之路險峻異常,開到半山腰難以為繼才撤回來。查閱資料始知,翁甲神山俗稱神山園地,傳說為開啟藏區(qū)108座圣地神山門戶的鑰匙。若要到其它神山求佛,必先到翁甲寺求獲金鑰匙,方顯靈驗。
次日,我們走出四川奔云南,去拜訪被美國學者稱為世界最美之山的梅里雪山。梅里雪山藏語為絨贊卡瓦格博,意為河谷里險峻雄偉的白色山峰。其雄峙于橫斷山脈中段怒江與瀾滄江之間,海拔6000m以上的山峰有13座,被奉為“修行于太子宮殿的神仙”,又稱太子十三峰。主峰卡瓦格博海拔6740m,是云南第一高峰,位居藏傳佛教的八大神山之首。
車隊擦過德欽縣城,趕到距縣城10km的飛來寺入住南卡賓館。把簡易行李搬上四樓房間已氣喘吁吁,卻見窗外若隱若現的雪峰們,一派“窗含西嶺千秋雪”的詩意。店主指著窗外群山說,對面是卡瓦格博,左邊是他的妻子和女兒,中間矮矬的是五指峰,右邊的是他兒子。這樣的推介很溫馨,頗有平常人家的感覺。可惜時近傍晚七時,高原的天色尚亮,只是對面云蒸霞蔚,厚薄遠近各異的云濤深淺不一,和雪峰們洶涌成一團。
晚飯后飯店女老板慫恿我們上頂樓觀看雪山vcd光碟,進去時前一撥人正斂聲靜氣地接近片尾,卻是一部講述世界第二大山難的紀錄片。
1991年1月3日,中日梅里雪山聯合登山隊距頂峰僅200余米,登頂在望,一場忽如其來的雪崩吞沒了17個人。七年后,一位放牛的藏民偶然發(fā)現散落冰川的殘碎遺體和遺物。片子拍攝制作得很不錯,翔實的采訪資料講述了垂直登頂征服和平面轉山朝佛兩種文化沖突。直看得眾人心頭凝重、沉抑。
雪山開始顯出了神秘詭譎,祈盼臨淵一睹之念還從沒這么強烈過。夜里淅淅瀝瀝的雨聲敲在夢里,有點心疼。凌晨六點,鬧鈴響起時,小聶起身拉窗簾說了聲沒戲。我不情愿,穿衣起床,拉開玻璃窗探去,一片青黛迷濛,薄霧里有白影依稀朝前踱來。我沖小聶大喊有戲,抓緊時間刷牙洗臉。等我草草收拾完出衛(wèi)生間,小聶說還是啥也沒有。推開窗子,外面果真一片迷霧朦朦。登上高原這些天,我感受到高原天氣無常。來一陣風可以飄揚雪花、吹散烏云,下一陣雨可以顯露藍天、泄下陽光;何況時值高原孟春,一副擅變的孩兒臉。
轉著心思的當口,熹微晨光里,幽藍的迷霧紗帳似滑開,半空中一溜雪山輪廓懸浮在飄忽的云霧之上,恍惚中慢慢放大,緩緩推成特寫的菩薩頭像,俯身凝視你,如在目前,有種親切又很神秘、無以言說的復雜感覺。
天色漸漸泛亮,灰藍的天際渲染出雪峰的銀白;雪峰下幽幽的峽谷象魚一般游出一朵朵絮狀祥云,宛若雪山優(yōu)雅精致的領結,有序升騰聚合,不知何時匯攏成一條霧帶。神山獻哈達。房間里兩臺相機響起一片悅耳的快門啟合聲。
這隔谷相望的雪山群峰簇擁的景象讓人想到怒放的白蓮花。卡瓦格博傲視眾峰,卓爾不群,峰頂優(yōu)雅地略微向東傾去,這一傾傾出了性格傾出了情調,這是亞丁眾雪山不曾有的,一派氣宇軒昂的模樣,雄拔俊峭,魅力四射。晨光悄悄撒了點暖色在雪山側面,轉瞬就消融殆盡,此行是沒有緣份目睹日照金山濃妝艷彩的盛況了。
下樓吃飯才發(fā)現峽谷邊上人影甚眾,白塔前桑煙飄浮,聽旁人說今日初八,是拜祭神山的日子。從來佛我兩訖,受了這濃烈氛圍的感染,我也捐來一束高山犁枝葉,和著一撮青稞粒放進燃燒的煨桑爐,再把五彩經幡掛上峽谷邊,燃起香火拜膜神山。后來兩天,我駕車在礫石成窩的路上連爆三胎,小聶詰問,你還拜過神山哩?我啞然。當時應該讓卡瓦格博爺爺保我橡膠胎無堅不摧呀。
在集結出發(fā)的路邊,峽谷底幽深處是瀾滄江,一抹晨光落在對岸的山腳,照亮了綠樹拱圍的指甲片大小的一處藏居村寨。村寨上是隆起的染著翠綠的巨大山脊和林木幽深的溝谷,沿著山脊爬上去爬上去就是那條一朵朵祥云匯起的長條云帶,云帶若即若離暈化在雪線里,把神山們浮托上天,隔開了綠白兩界。我瞅著取鏡框時暗忖,這不是典型的仙凡界嗎?
藏東南墨脫境內的南迦巴瓦峰在2005年《中國國家地理》的“選美中國”活動中,成為中國最美十大名山并位居榜首。評語是:人類從未停止過向往遙不可及的天堂,而南迦巴瓦正是這樣的地方。此前我編過學兄唐頤的散文《藏南杜鵑》,從中已略獲資訊。南迦巴瓦海拔7782m,藏語意為直刺藍天的戰(zhàn)矛。因受印度洋暖濕氣流影響,云量豐沛,降雨不斷,巨大的三角形峰體云纏霧繞,輕易不顯絕世容顏。我等只是過客,不敢有非份奢想。人家在這里立了千秋萬代,憑什么你想看就要看到。在快到林芝的色季拉山路邊停車,我朝他的方向望去心緒復雜的一眼,南迦巴瓦很賞臉地在白茫茫的云海中扭動了一下依稀身影。是晚,在林芝掛職的堂姐夫為大家接風洗塵,聽聞我等未見南迦巴瓦,取出手機,小小的屏幕上一幀日照金山,一時霞光飛濺。騰駕在云霧之上的南迦巴瓦峰通體緋紅,猶如傾國傾城的孑遺玉女裸身回眸。舉座驚艷,真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呀!
在拉薩,朝圣完布達拉宮后,深圳的團隊在機場各飛天南海北,我和小聶踏上青藏線的起點再次開始“單飛”。車少路直、與高速公路無二致的拉薩至安多段限速70km。我們一路都在提醒踩油門的腳,并留神交警的限速檢查站,百忙之中再尋找當雄左拐路口,我們要去一睹世界最高的天湖——納木錯的綽影風姿。全神貫注中居然把西藏著名的護法神念青唐古拉山給錯過了,他可是藏北草原眾神山的主神。也許是青藏線地處平均海拔4500m的高原,7117m的念青唐古拉山并不惹眼;也許是沿途凝望過太多的雪山,審美敏感疲勞了,視若無睹。
這是一種緣。
“念青”在藏語中有“次于”的意思是,前方的羌塘草原盡頭不是還有更偉岸的唐古拉山等著嗎。過了安多縣城一個多小時,我們翻查地圖冊、評估行車里程,當土黃色草原盡頭跳出一抹青黛的山巒時,我們確定這就是唐古拉山山脈了,最高、最大、山頭覆雪最多的那座無疑是海拔6621m的各拉丹冬。凝望雪山得駐足細品,只是藏北草原遼闊廣袤、天風浩蕩,山脈始終毫無變化地橫亙在我們的左側,開著車相望亦無妨。在意識到無法再接近時,我只好在相機的長焦里細細審度。游布著大片薄薄流云的藍天托出了山脈,他的弧線非常柔美,一道道交叉劃過,猶如巨大凝止的波涌;雪線下灰綠偏紅的山腳不露聲色已沒入草原,和諧得一氣呵成。饅頭狀的主峰渾圓可愛,戴著頂銀色的絨帽。這應該就是被叫作平頂冰川的冰帽了。一切的物體都在營造出一種氛圍,讓人感覺誤入了一處兒童樂園,唯恐磕了碰了蹭了,洋溢著童話王國才有的安恬。
行走中的凝望迥別于之前,對雪山的審美疲勞開始消失,亙古不變的景象讓人興奮且回味裊裊。
唐古拉山是西藏和青海的界山,因其為長江、瀾滄江、怒江的發(fā)源地,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鐵路、公路所在地而名貴世界。唐古拉山是傳說中遠古時期雪域高原上的神山。他在海拔5000m的高原上悄然隆起,坡柔谷緩,遠不是單憑數字想象的那般險峻和難以逾越。
有了這樣的體驗,再向北行一小時,當天邊極目之處一線灰藍劫持住無羈無束的可可西里草原時,我們不得不承認這低矮得可以平視甚至俯視的山影便是閱盡人世間滄海桑田的昆侖山了。
車在可可西里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索南達杰保護站前停下來,送走深圳同行驅車追上我們的兩位青海師傅揮手說,前面是東昆侖,雪最多的那座是玉虛峰。
后來我想,多云天氣、黃昏時節(jié)遠遠地瞭望應該是面對昆侖山的最佳感覺,暮靄淺淺地升起來,灰濛濛的天色和雪山們時而混沌在一起,時而又彰顯出來,萬物回復安祥與和睦的原始本色,中庸和諧,不事張揚,從容大器。
緘默肅然中,我只能用俯視的姿勢望著曠古高原上延展得無垠無疆的那一脈山巒。白色的雪線幾乎連成一線,時寬時窄、若隱若現逶迤而去,極溫柔極和藹極親切。可可西里草原這時顯出了金黃,在山脈墨藍的腳下描出一道平直的界線。金色的草原上,藏羚羊、野毛驢、黃羊們成群結伙象寵物那樣悠然吃著自己的草,我們甚至看到一只黑色野牦牛遠遠臥在水潭邊懶懶回望的樣子。
小聶一路聽我對昆侖山耿耿于懷,這時端著相機,一臉壞笑湊上前,來一張。在保護站邊的一塊巖石上落坐,我知道背后無人區(qū)的草原極目之處是柔軟的長面包一般橫亙著的青山,上面澆著不規(guī)則的厚厚的奶油。
這就是萬山之祖呀!
昆侖山是中國西部山系主干,是高原地貌的基本骨架,從東向西綿亙2500km,平均海拔5500-6000m。是中國的第一神山,是中華文明的發(fā)祥地,是產生中華民族神話傳說的搖籃,在華夏民族文化史上有“萬山之宗”、“龍脈之祖”的顯赫地位。
昆侖無語。在天寬地闊路長且直的青藏公路上,兩小時中昆侖山以其準備立到天荒地老的姿態(tài)伴隨著我們的越野車。我念念難忘,他亦依依不舍。
毛主席的《念奴嬌#8226;昆侖》當屬振聾發(fā)聵之作,若把他老人家的視點從當年通謂到六盤山的征途移上高原,斗膽以為,“橫空出世,莽昆侖……”換成“……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似乎與眼前的氣象更相似。
讀風景,就象做人,癡迷什么樣的風景,在何狀態(tài)、用何心情、從何視角與距離進入,能夠破譯出一個人安身立命的原則。這是千難萬險行走于青藏高原上給我的感動。
暮靄四合的時候,在我和小聶在沖下海拔4767m的昆侖山埡口、一步一臺階往高原邊緣落下時,大河深切,兩側的山峰伸了起來,一座座巍峨超拔的樣子。
對著蒼茫天宇,我的心里有無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