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小面人”

那天路過公園，忽然瞥見路旁擠著一塊不起眼的小面人攤，一位外地來的老兄，自娛自樂似地把弄著手中的面團。簡陋的攤子，稀稀拉拉的顧客，指著那串顏色光鮮的小面人，不時評頭論足幾句。

以前的漳州人稱小面人“面粉偶仔”，意思大概是面粉做成的小玩偶。說是“以前”，原因是如今這種小玩意已淡出了人們的視野。而在“以前”的小朋友眼里，“面粉偶仔”可是一種不可多得的“圣物”:兒時，我就常用臟兮兮的手攥著這樣的小面人，向伙伴們炫耀它的個頭:一只大公雞就得三分錢硬幣(那時，大伙是恨不得把一分錢硬幣掰成兩半花);而在當(dāng)天，擁有一只孫悟空就有機會當(dāng)一回“司令”，那是何等的派頭。

童年的陽光比任何時候都來得亮堂。倘若玩到累得動不了，手里握有一只小面人，蜷在草堆里，或不體面地仰在鄰家院子的青石板上踏實地睡去，任憑知了的歌從樹葉縫隙間掉落下來，那是一件愜意的事。當(dāng)依稀聽到外婆著急的叫喚，一骨碌跳起來，與小伙伴打架的情形已模糊不清，而手里的小面人也早變形。

小面人“命短”，不管它是驕傲的大公雞，還是神通廣大的孫悟空，或是油頭粉面的古代小姐。我們將色澤斑斕的它玩得黑糊糊的，然后送進貪婪的嘴里。接下來，心里便會有種無可名狀的失落———明天不一定有錢從“番薯木”那兒再買來一只。

那時候，“番薯木”的面人攤就不協(xié)調(diào)地擺在“圓圈”(現(xiàn)市區(qū)文昌門一帶)那座已經(jīng)荒廢的“北伐勝利紀(jì)念亭”旁。“番薯木”的拿手好戲是捏“嫦娥”，一團面粉在手中變魔術(shù)似地“吱溜”幾下，“嫦娥”的頭上會玄乎地頂起一輪月亮，懷里還抱著一只兔子。

“番薯木”是個邋遢的老頭，孤身一個。有時我們捉弄他，就結(jié)伙到他攤前，佯裝買小面人，爾后伺機行竊，被發(fā)現(xiàn)后還惱羞成怒地往面粉團里撒沙子，氣得他咬牙切齒。但他從不做過激的反應(yīng)，他一則膽小怕事，二則能耐有限:另外，他身子孱弱，還長著一雙生姜般的手。大人們管他叫“苔膏”(麻風(fēng)病)，總是聲色俱厲地告誡自己的孩子不許碰他的小面人。不過，當(dāng)年伙伴們吃了他很多面人，卻仍舊一天天象模象樣地長大起來。

那是30多年前的事了。有天，我們放學(xué)途經(jīng)“圓圈”，看見“番薯木”的攤前箍著一圈戴紅袖章的人，他們叉著腰，對著一臉沮喪的“番薯木”指手畫腳。正當(dāng)漲紅了臉的“番薯木”打算辯解什么的時候，人群中忽地飛起一記“無影腳”將面人攤踹翻。于是眾腳齊發(fā)，將攤子踩了個稀巴爛。那天，我們并不敢去撿拾散落滿地的面人。望著“番薯木”拖著爛攤子踽踽遠去，我們覺得他似乎有些可憐。

打這以后，形容猥瑣的“番薯木”連同他那可愛的面人攤就一并從人間消失。據(jù)說“番薯木”一氣之下，次日就卷鋪蓋回到了他的莆田老家，不久就病死了。聽到這樣的消息，個把還欠著“番薯木”錢的小鬼還歡呼雀躍起來……

“媽媽，這是什么?”一聲嬌滴滴的童音，一個衣著光鮮的小男孩?！澳鞘遣荒艹缘?乖，寶貝，媽媽給你買甜筒……”

其實，干凈的小面人不是不能吃，只是如今能吃的東西實在太多。而且他們不會知道，小小的面人曾經(jīng)承載了一代人那一摞摞卑微的、然而卻是不會破碎的舊夢。而對于我，如今再嘗試吃一回小面人，我能否還將帶著虔誠?胡亂想著，我一時間覺得自己仿佛老了許多。那有些粗俗野蠻的小兒游戲，那簇晶瑩剔透的蠶繭，那把英武的彈弓，還有這———漲到兩塊錢一只卻依然親切的小面人，像一葉滿載著童謠的扁舟，往身邊啁哳的人流匆匆忙忙地隱去，拖著斷斷續(xù)續(xù)嘶啞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