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記 (組詩)

對酌記

————給一位朋友

這段時間，氣溫無常，讓內心

也有些雜亂。庭院一夜北風冷，

睡眠里的碎花還沒來得及清理。

我想不出勸慰你的話語，那就

喝酒吧，冷霜像鳥雀的影子，不知

何時就落到了心里。

我們敲著酒瓶，仿佛敲打

一顆通靈寶玉，唱一曲草原夜色美，

就騎上了一匹白馬，在

無邊的草原之夜游蕩，我們都是

這廣闊大地上的漂泊者，何必

在乎那些沙鑄的刀刃。

夢可能是真實的，真實的可能

也是夢，我也說不明白，可我知道

你會看懂的，像當年詩歌里的豹子，

有人被豹子吃掉，有人仍然

騎著豹子飛奔，那種莫名的力量

摧城拔寨，無所能及。

窗子開著，正午的陽光覆蓋了

低矮的灌木叢，遠山模糊，陰暗的

小人嘴臉，你看，一場雨

馬上就讓它清晰了起來，仿佛

人間永不泯滅的公允之心，雨后

陽光又騎上高高豎起的草木，你

隔著鐵柵欄與我交談，語言

多像初見時那么從容，那么蒼翠。

鳥雀記

15年前，在竹林里我用汽槍

謀殺了一只鳥，在腦漿迸裂前一秒

它仍在啾啁地歌唱，15年之后，

我一邊喝酒一邊吃著鮮嫩的斑鳩肉，

吹噓起我的好槍法，滿桌子鳥聲

喧嘩，拔掉的羽毛胡亂插在身上。

我以為我可以代替死去的鳥兒

說話，可我太不了解鳥兒了，

拔了毛的鳥仍然還是鳥，這

與我們大不相同，我們這些不知

悔改的鳥人，因懼怕死亡而

剝奪生存，羽毛再多也變不了天使，

這個秘密鳥兒早已知道，要不然

它為什么從不記恨我，這是

多么令人臉紅的寬容啊。

酒過三巡，人群中刮起了小小的

旋風，月芽般的凹陷讓胸前的鈕扣

脫落，至少有兩只鳥兒

飛了進去，身體的枝葉因羞愧

而顫動，它們用歌唱打開大地上

廣闊而蒼茫的鳥心。

走神記

細沙漫過肉身，終于可以停下來

靜靜地看著魚群游過屋頂，米黃色的

薄紗爬滿了螢火蟲，明晃晃的童謠

蚯蚓般鉆來鉆去，身體庠癢的，一座

空蕩透明的玻璃房子截住一瓠

暮色，守在火車停頓的某個小站，

柳枝暗自垂著，漫不經心地拂掃

寫在水面上的文字，一卷卷

發黃的紀念簿被小溪流的卵石壓著，

有的已變成石頭的一部分，從小

就被我們扔來扔去，現在，它們

倒了過來，成為扣在頭頂的

點點繁星，我試著敲打它們，有

清越之聲弄破了格子窗花，水草

翻了翻身，驚動了兩條戀愛的鯉魚，

岸邊的小船也輕輕晃了晃，里面

睡著一個嬰兒，臉上有凝固的淚痕。

醉酒記

兩只鴿子“呼啦啦”一會向東，一會

向西，懸空拉響手風琴，夜晚的

黑瞳孔慢慢張開，看見我扶著

細小的流水，與那個叫李白的人

扯著嗓子談論蜀道的事情，一副梯子

長長地垂下來，語言里的刀子

沿著梯子兩側下著，酒杯空了又

被斟滿，喝酒的人一個個離開，它

仍孤獨地旋轉不停，我聽見

明月的嘆息，水逝云飛，事無常住，

落葉“沙沙”唱著憂傷的老歌，我

騎著小小的蛾子穿過一條條

無人的小巷，點點的燈火讓我

左右搖擺，我說親愛的蛾子喂，你

慢點跑，我現在既不想上蜀道，也

不想邀明月，你看巷口那兩匹小狗

一邊纏綿一邊追逐，心無旁鶩，

有時候，我是多么希望人們能像

畜牲那樣去愛啊。

合影記

父親和母親，哥哥和嫂子，妻子和

我，兒子和侄兒，八個人坐在

那個明亮的下午，其實這天飄著

小雪，火車“哐當哐當”在

漫無邊際的雪地里慢吞吞爬著，山河

在倒退，我們也在倒退，苦楝樹

影子里掛著兩盞燈籠，你一盞

我一盞拎著，漸漸成為水墨村莊

留白處的兩滴墨汁，后來，就變成

兩條魚從父母的懷里游走了，哎，

我的爸爸，我回來了，不是因為

你的手現在已經拿不動鞭子了，我的

媽媽，你的頭發也早被年年白雪

盜版，現在，讓我把你封存的苦難

一下一下梳落吧，媽媽，你看

這個下午，有青翠的童音穿透了

斑駁的時光，你們一直笑著，我

懂你們的笑，露著假牙的笑，把

風雪交織的背景換成青青柳色。

池塘記

看著我時，你看見了器皿

靜止的水草和變味的魚子醬

口齒間有慰藉，有喜鵲和烏鴉

在木葉升起和凋落的曲線里

往池塘里扔一塊土疙瘩，云朵碎了

又迅速追了上來，跳到頭頂上

鴨子們悠閑地把頭探到云彩里

你也把手伸進去，山巒無動于衷

一把琴藏在身體里，取出來

它就裂開了，水淋淋的癡言醉語

蛇一樣散開，蜿蜒于時光蓬松的樹冠

看著我喧嘩的身體突然寂靜無聲

曇花記

我說，慢一些，再慢一些。

飛去來器稍一遲疑，被

從閣樓下來的人隨手拍落。

舊報紙亂糟糟地，堆在墻角，

從身體刮下來的粉末

越來越少，風一吹就沒了蹤影。

如果要再回到那個地方，討論

暮色，紙上的詩行已經變冷，

語言的箭簇和泡沫令人心生倦意。

有時候，不是一群人在說話，是

一群人被一個人說出，人間的

皮影戲，黑乎乎、冷嗖嗖的廣場

只留下了你，無人問津的你———

將寬闊世界的羞愧悄悄折成

寂寞的小花。

夜行記

凌晨2點半，街上空空蕩蕩，

枝蔓纏繞的人們回到

夢里，把我解放了出來。

白天的雪東一堆西一堆，我

用腳踢踢它們，這么

柔軟易碎的東西匯集在一起，卻

變得如此堅硬，具有抵抗性，

人行道兩側的樹濕漉漉的，

“嘀嘀嗒嗒”分解語言的瘴氣，從

四周升騰的霧使城市看起來

像一艘巨大的駁船咬住大地，

想像與現實每天都在借用夢與醒

打著拉鋸戰，我厭煩了，于是

數腳下的花磚，在小區拐彎處，我

跺了跺腳，看到一株野菊花

在角落里探頭探腦，它

以為我睡了，我以為它是天使，

小小的欣喜在我們之間顫動，留下了

秘密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