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閱讀詩歌,最基本的要求不外乎想從中獲得一種貼近內心的安慰,或者說得到美的享受,至于詩歌的創作手法、風格和流派,以及語言的超驗與否,一般不會作總體的評價。讀者在閱讀詩歌的過程中,已經基本上完成了對詩人文化經驗、創作傾向的內心檢視和初步的審美評判,所以“每個人”從閱讀層面上直接就能發現一首詩的好與壞,而并不僅僅依賴公共經驗。從這個角度說,閱讀是一種“接續創作”,讀詩的過程大抵如此。
近讀青年詩人李冼洲幾組新作,我就從一個普通讀者的視角,“直接參與”了他的詩歌寫作。由于采取的是“進入閱讀”而非“介入閱讀”,所以“我”絲毫沒有對他的詩歌寫作“指手畫腳”,而是一種“局外完成”。這種刻意淡化“評價者”主觀性而強化主體性的閱讀策略,讓我對他的詩歌及其創作上的一些觀念和思考產生了新的認識,因此我覺得,對于任何人的藝術探索和創作方式采取“鑒賞”而非“評判”,才是一種真正科學的態度。
放在當代中國新詩創作態勢與總體發展的大背景下考量李冼洲的詩,我發現,他的許多作品不知不覺間已經基本上被龐雜的漢語詩歌培育的“詩性文本”吞噬或者湮沒了,如何依靠自身的智慧和力量爬上岸來,尋求一種“戰栗性”突圍,而不是繼續采取“融入主流”的妥協與迎合,是擺在李冼洲和無數“草根詩人”面前必須正視的問題。
“詩性文本”是我對當前普遍衍生于網絡、媒體,乃至相當一部分紙刊上一些“詩作”的現象學稱謂,這些“詩作”的作者通常都頂著“詩人”的桂冠,把內心的污濁與卑劣進行一番簡單的“詩意”包裝,沒有任何文化成本的投入,借助于網絡便捷的端口直接進入流通,這其實讓李冼洲等一批真正潛心詩藝探究的詩人很受傷。
一個優秀詩人必須具備從偽詩人群體的自我麻醉中超然脫身的智慧,這樣才能保全自己的創作理念,保住自己的詩歌品質。李冼洲的聰明在于,他善于直觀地解剖自己的“詩歌活體”,拒絕給自己的詩安裝性感的文化假肢,以不用清水污染芙蓉的嚴肅創作態度表達一己的簡潔與清澈,所以他的詩就能大大方方地進入更廣闊的受眾視野。
《接納》就是一種清潔思維的直接產物。我一直看好詩人的“直覺性”,出乎于心,發乎于情,合乎于理,不矯揉造作,就會產生一種超乎“快感”的快意。“接納返回的人。黑暗中/浮出的勇氣,錯與罪”在這里,批評是隱含著的,詩人通過精練的極富詩意的表達,奉勸社會廓清接納的胸懷,讓所有失落的靈魂都能安然著陸。詩評家陳超認為:詩歌不僅是美感,同時也是能直接影響人類價值取向的精神力量。李冼洲正是按照這一原則采拋送這樣一種力量的。這首詩沒有什么清晰的指向,由于其寬泛的外延,其內核的容量就增大了,所以注定會有無數種解讀,但是無論哪一種,都不會超出呼喚社會正義的范疇。
說李冼洲的詩“拒絕安裝文化假肢”,這里面有個“雙向反動”的問題。什么是“雙向反動”?這里面,“拒絕”不只是一種態度問題。還有一種批判的自覺。如果我們把李冼洲的詩歌寫作本身看成一種主觀否定的話,那么客觀上就有一個“強制安裝”這副假肢的“對立面”。這個“對立面”可能是文化語境的變種,也可能是文化思潮和觀念的替身。重要的是,由于審美主體并不殘疾。實際上就沒有安裝假肢的必要了。所以,一方坦蕩拒絕,一方強制安裝,互相構成一種“反動”。細心的讀者一定可以發現,李冼洲的詩總是不露聲色地散布著一種對強勢話語霸權本能的批判。他的詩唯美自然,不需要討好任何文化強權,因此個性上看似隨和,邏輯上抗拒的姿態總是潛伏著。
《低于梨花的潔白》這首詩寫得很開闊,語氣中洋溢著一種難得的浪漫,當然你會看出他“婉約”的一面。然而,恰恰就是這樣的書寫,透著一種壓抑不住的健康和活力。生命的氣息如雨后的虹彩,讓人覺得詩人的靈魂充滿了芬芳的濕度。他的詩基本都是這樣“簡單”,輕盈地奔跑,帶著你做一次精神的遠足。
《推開七月的門》似乎是帶著一種“主旨”的韜略來緩解阿喀琉斯那句悖論斷言“距離永遠存在”帶給我們的盲目性。“春天走得的太遠了,我們/來不及回頭,如一滴水/開始飛翔/用遠離的方式,趨近美”——用遠離的方式,趨近美。弱化了“距離永遠存在”這個假命題給人類生存和思考造成的局促。作者試圖告訴我們,推開一扇門,或許還是不能抵達,但他至少提供給我們,一種接近的可能性。這并不違背詩人韓作榮的觀點:詩,是將思想從抽象的概念里釋放出來,并把其浸在感情里。《推開七月的門》正是遵循了“消解抽象的思想,裝飾具體的內心”的思路走下來的。
這就很好解釋了。《兩滴雨》的敘述節奏似乎突然慢了下來,抒情主體由單數的“我”換成多數的“我們”,這種將個體融入群體中的敘述策略,正是考慮了“個人的激情”對群體精神的一種超越。“眼睛是多余的傾聽也是/小心翼翼的,我寧愿/這一刻,假的都是真的”多么恬靜,又如此震撼,不是說激情就是大喊大叫,冼洲懂得通過減小激情的振動頻率,把音樂般的雷聲灌輸到那些不善傾聽的有風暴的耳朵中去。
可能還有人覺得李冼洲的詩與當下的“青春寫作”沾邊,鮮活,動態,外在化的痕跡明顯,生活元素時尚……我卻認為“青春寫作”這個概念是不適用于詩歌的。試想,哪位詩人的詩中沒有青春的暢想與歌吟,他們追求的路徑上沒有青春的迷惘與困惑。當然確實也有一些“詩人”,本身沒什么殘肢斷臂,卻非要裝一副文化的假肢,其詩歌中難免不流露出頹廢和病態來。而確有殘疾的,安上文化假肢后也總是不適應,身體和心靈上總有排斥。所以還是“隨心所欲”好。李冼洲的詩多像山澗的溪水,不在乎源在哪里,不刻意規劃流向。它自信接納它的總會是大海。
“我將上午,分給一本書/一套桌椅,熟悉的漢字/陌生的地名,不生不熟的紙張/翻閱葦草和鳥影/鸚鵡魚,一立方的/領海,氧氣和自由/一滴水的寬宥/分給陽光/概括的藍天/足夠云來云/去分給兩個電話/禁不住澎湃/分給新建文檔,白水不變/黑山可刪/我像時間的財物/分配給明媚的上午”在這首叫作《時閫的禮物》的詩中,“我”實際上已經成為一個矛盾體在現實中被當作一種常量給分割掉了。“我”是“時間的禮物”,然后再由“我”把這個“禮物”分送給無數個變量。在這個“送出我自己”然后再“換回我自己”的現實輪回中,生命的意義遭到解構。這種詩歌中的“行為藝術”,演繹的正是我們生存的碎屑和無奈,但卻從另一個側面直觀地揭示了生命尊嚴與價值所在。
總觀李冼洲的詩歌,時常讓我想起馬伏爾博大的微觀,想起蘭波純粹的通靈。當然,和這兩位相比,李冼洲還要付出一定的努力,即使一輩子都無法超越,也要淡定地追隨,深切地自省,無畏地奔行。
2010年6月于大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