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聚
浮世本來聚散多,人生何處不相逢?在我們常去的那個小酒館里,當他慢慢喝完這杯扎啤,我知道,我們再次相逢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他要從被海洋包圍著的這個島城,到英倫,被海洋包圍著的島國。他走出小酒館,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說了一聲“保重”,他點點頭,臉龐帶著喝了啤酒特有的紅潤,連眼睛也有些紅,他眼神飄忽而又傷感,說有電子郵件和msn,天涯若比鄰……我們擁抱了一下,他轉過身,向前走,又扭過頭,我揮揮手,慢慢地,他消失在人頭攢動的人海,我知道他十幾個小時后,就會踏上另一片土地。
世界真小,而世界又真大。在這個小酒館里,再也不會有我和他一起暢飲,談笑的身影,我會換另一家小酒館,他也會在異國的街頭走進一個陌生的小酒館。那里也有青島啤酒,不知道他在倫敦的小酒館里能否喝出一樣的滋味。后來,他說,不論怎樣喝酒,都無法排遣那一縷縷鄉愁。在漂泊的旅途中,哪里是棲身之處?在孤獨的城市穿梭,難道分別了才會有永遠的朋友?
城市里的小酒館見證了萍聚的那一刻,也見證了星散的這一刻。小酒館里浸泡著酸甜苦辣的人生,有一段時間,我常去膠州路背后的一個小酒館。十幾平方米的小酒館里客人常滿,有人離去很快有人落座,正如喝空了的啤酒杯,迅速被溢著白色泡沫的金黃色的液體占滿,那杯子里盛滿了琥珀色的啤酒,晶瑩剔透。門外是鐵罐子,摞得和人一般高,鐵罐子像炮彈似的堆積在小酒館門口,或滿或空。
吃過這樣的飯菜,走在人頭洶涌的街頭,在生活困厄時,還不至于對美好的事物感到麻木;在人生慘淡時,還不至于內心一片荒蕪。有這種家常菜犒勞我們的胃口,我體味到生活清甜,微苦,篤實,辛勞的滋味。有可口的飯菜和很多快樂的事情,讓我感受到歲月靜好,人事安穩。
當然也有不快。胸中有塊壘的時候,和朋友坐下來,喝幾杯清涼的啤酒。談笑間郁悶不翼而飛,有時沉默下來,看幾眼小酒館的電視中播放的港片。有一次,是這樣一個鏡頭,主人公和曾經相愛的女人相逢,說過幾句話,便擦肩而過,此時他被刺喋血,倒在地上,手伸向她,血汩汩地流,而她沒有回頭。那種痛楚一下子襲擊了我,這真是小酒館的一曲悲歌,盡管是熒幕上的,我只是個看客。
這讓我想起劉海軍引起讀書界關注的新作《束星北檔案》,在青島的百花苑里有這位科學家的塑像,他被譽為科學界的“陳寅恪”,“中國的愛因斯坦”,然而好多人對這位被埋沒的天才知之甚少。束星北生性孤傲,個性鋒芒畢露。束星北和王淦昌一見面就要討論學術問題,爭論得不可開交時,就動起手來,打完架后又和好如初。我的msn上一位朋友名為“大飲飲于青島”,我以為大隱隱于小酒館,誰知道那些不言不語地喝完一杯酒后悄悄離去的滄桑老人,他們的人生有著怎樣的傳奇。在茫茫人海中,每個人都有多副面孔。白天,我在小酒館里縱情談笑,深夜,我讀《束星北檔案》,束星北驚心動魄,坎坷多舛的命運讓我淚流滿面。束星北始終是只有一副面孔的人,如果在今天,他又會有什么遭遇呢?
一年四季,小酒館收留了我的喘息和疲憊,給予我片刻的溫情。浮世小酒館里有我微末的悲歡,也許有一天我離開這個城市,我會懷念它。也許有一天它不再開張,我也會懷念它。三十年光陰如電光石火,好多事情如一枕黃梁,且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在浮世小酒館里寄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