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站在前面的那個男人

直到父親真的不在了，我才知道，其實，他就是始終站在我們前面的那個男人。這個男人可能是這樣和那樣的，可以是貧窮得不能給我們一頓飽飯，也可能富裕得讓所有的孩子們都衣食無憂。但是，這個男人一旦消失了，所有的痛楚及人世風雨就會毫無遮攔地襲擊到我們身上和心上。這種損失每個人都要經歷，可他留存于后來者身心的痕跡，是無法抹殺并且獨一無二的。父親，其實就是在前面引路的人，就是什么都比我們這些孩子們先行一步的人，就是深嵌于我們骨頭、血液、肌肉、毛孔以及信仰里的那個人。

母親來到我這里的這些天，偶爾說起家事，說到父親，就是一陣哽咽，就是一陣疼痛。我曾經想，等我再一次回到老家，一定要在父親的墳前扯開嗓子好好痛哭一場，最好有大雨和大雪，我想哭他個昏天黑地日月不分，哭他個江湖嗚咽山峰崩裂。盡管時間過去了8個月，我還是不能聽到有孩子喊爺爺，不能聽人喊父親。有時自己一個人深夜從辦公室回家，總是想，在路燈熄滅的路上，在葉子嘩嘩的轉彎處，尤其是在雪地上或是月光里，會不會突然遇到自己的父親?我的父親，他會不會脫口叫我名字，還像從前那樣，腳步踏踏地走在我的身側或者前面?

以上這些感觸或者臆想，或許只是一種渴望，一種幻想，當消失成為了事實，再強大的力量也無奈其何。傷悲是人生的綿長主題，是隱藏在心臟和靈魂當中的快刀響箭，是突然的精準打擊，也是如影隨形的瞬間摧毀。可能是有更切膚的體驗，以至于朋友約我為《父親背了我幾十年》這篇散文寫點讀后感的時候，我沒做猶豫，順口就答應了下來。每晚盡管很晚回家，但睡前閱讀的習慣一直堅持著，通讀這篇散文作品后，我覺得，這一類親情散文占據了相當大的比例，也時常見諸網絡及報刊，每個人的寫法都如此這般，父親的好，父親的嚴厲，父親的仁慈，父親的愛與憂愁等，感人是感人，但寫的方式和路徑及其模式卻都雷同如一。

這里面的問題，一是獨創意識不強。就我自己而言，總覺得，寫親人還是老實的好，一是一，二是二，既是對長輩和逝去親人的尊重，又是一種真實的情感記錄，與文章創新沒有多大關系。所以就照直寫，照實說，致使文章在面目表情看起來與他人的沒有多大差別。二是思想上的狹隘。很多人寫自己的親人，往往是具體的，是“我”的父親而不是“我們的父親”，是一個人父親，而不是更多的“父親”。這是思想狹隘的具體表現，是缺乏宗教與普世理念的明顯特征，因而，寫出的文章局促，只能感動自己，而他人無動于衷，更不具備更多的情感關懷。三是敘述上單一性。所有的故事及細節都是父親的，甚至把父親限定在一個完美的氛圍和時空里，剔除了那些有塵世氣息、肉體溫度和情感共鳴上的瑣碎及多面性，以至于文字看起來像是贗品的局部，而不是全息全貌的父親。

蘇建廣的《父親背了我幾十年》這篇散文，也陷入了上述的窠臼，但其動人和可貴的一點，就是比較獨特的生命經歷和人生體驗:因母親不小心將之放在濕地上，一覺醒來，雙腿失去知覺，自此后，父親背著他四處求醫診治，雖然有了明顯成效，但還是落下了一些不便。這種人生經驗很多人都有，但一個父親，能夠將自己的孩子背幾十年，任何時候都不離不棄，與現在那些時有發生的，親生孩子若稍有障礙就丟棄的人相比，簡直就是神與鬼的對照。這位父親的仁慈和忍耐、憐憫和善良，正是天下好父親的一個共同背影，是人性善與愛的真切體現。我想，這篇散文中的“父親”最動人處，就是對人類美好品質的踐行和彰顯，就是在日漸物化的社會環境當中精彩展現。

這篇散文另一個特點，是對鄉村世界人情風俗與個人生活經歷的真實記述和傳達，比如:身體稍微方便后，他結婚，后來妻子常年不回家，后來又連續嫁人，幾十年，連嫁8次。且不說這種遭際對個人的心靈打擊，單單這一種現象，在時下或者綿延至今的鄉村是屢見不鮮的。在背棄與珍惜之間，在信與承諾、背叛與堅守之間，具體的人可能有很多的客觀實際及理由，但就這篇散文來說，就是它真實地說了出來，不帶任何偏見與批判，這一點是寬容品質的表現，也是人性善的事實陳述。在許多的鄉村題材散文中，唯美和詩意一時間甚囂其上，遮蔽了鄉村固有的苦難，鄉村人群的某些愚昧性的悲劇與惡的一面。

蘇建廣這篇散文能做到這一點，我覺得是很好的。這篇散文的另一個亮點是:身體的不便并沒有使人沉淪，而是在努力奮發，在艱苦的生活中與命運抗衡，用自己的筆，去書寫人生的美好與苦難，書寫個人與周遭事物的變遷，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成績。這種勇敢的人生姿態，對處在生理和生存劣勢的鄉村不幸人群來說，啟發的意義與榜樣的力量是巨大的。上帝要我們成為一個行動不便的人，我們要讓自己站得直些、走得雄壯些，這就是人類最偉大的精神之一，是不屈從、不順從、不氣餒、不自賤、不自棄的心理和精神品質。

在文章最后，蘇建廣還說到:有一次，他聽到，母親對父親說:把這個癱兒扔到莊稼地里，讓人撿走，以免被他“拖垮了身體，耗盡了家財”。這一個情節，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是極端殘酷的。而“父親”默不作聲，以堅定的信心和實際行動，始終守在這個“癱兒”身邊，不斷地求醫問藥，背著他趟過冰涼河水，走過長路高崗，從不放棄，以至于“父親”因心臟病猝然去世，留在內心的疼痛是無以復加的。對于這個孩子來說，病的反復，新婚妻子出走，再加上父親去世，這種打擊的力度是無以復加的。

讀到最后，我忽然想起，我十二三時候，雙腿也腫疼不堪，兩個月不能自行，我的父親也背著我翻山越嶺，到處求醫問藥，就連上廁所，也都是他背著我，抱著我。……現在，我的父親也不在了，父親留在我身上的體溫，還有胡子的撓疼，以及嘆息、嘶喊、勞作等等痕跡，都像是夢境，也都想剛剛發生和此時還在。我不知道蘇建廣此時此刻對于其親生父親的感受與念想究竟是怎樣的，但我知道，我們在塵世取得的任何成功和成就都不能和父親的功德與仁慈相比，那些世俗的東西，僅僅是人生的一種形式，而父親是具體的，又是龐大的，是我的，也是我們的，父親是巖石，是火焰，是刀鋒，是旗幟，父親是走在我們前面的那個男人，腰背結實，腳步雄壯。無論是站著還是躺下，他都是我們的方向，都是我們最前方的那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