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沒有這條溝的。
在黃土高原上,干旱是正常的。兩山夾一川的清水河流域,自然也是干旱的。但令人欣慰的是,清水河里那時還是有著能夠淹沒腳腕的一線清流的。清水河的河床是低的,它兩岸的莊稼地是高的。天干火著的時候,看著被干旱折磨得蔫頭耷腦的莊稼,看著日夜向黃河流淌而去的清流,還有那些拇指粗的閃亮著銀白鱗片的小魚,人們只有嘆息。
但,人定可以勝天,只要將清水河的流水攔截,通過一條溝,把水引到莊稼地邊,再改用水泵抽,莊稼就可以得到水的澆灌。
這條并不存在的溝,開始出現在隊干部和公社干部的嘴里。它寬二十米、深五米、長兩千米。
就這樣決定了。
那時候是冬季。白雪覆蓋著田野,朔風帶走了流云,烏鴉在枯枝上肅穆,麻雀在田埂上跳舞。無數的男女,在彩旗下揮汗如雨。為了能夠趕在來年的夏季抽水灌溉,女子突擊隊提出要挑燈夜戰。民兵連的男子漢們也不示弱,一呼百應,全公社的壯勞力,提著馬燈上了工地。在村莊之外,先有了一條燈火的長龍。在深冬的夜晚,這條火龍所發出的光和熱,足以使青年男女熱血沸騰。在開鑿這條溝的日日夜夜里,同時成就了很多的愛情。
最終,這條溝按時出現在了清水河河谷的小平原上了。
來年,溝北種的是小麥,溝南種的是豌豆。
像是特意地要給人們一個料想得到的喜悅,南邊的豌豆竟然長得齊了大人的腰。蔓上所結的豆莢,一嘟嚕一嘟嚕密密麻麻,個個都有一拃長。隊里派了專人看護豌豆地,但近百畝大的一塊地,又如何能夠做到百無一漏啊?何況,那些吸足了清水的豌豆啊,連皮嚼起,都是那樣的甘甜,那些綠色的汁液,比糖水還要有味。偷摘的事情便經常發生。干部們起初還在會上強調一番,但后來想到為開這條溝大家伙兒所付出的勞動,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再說起了。
何況,溝北的小麥,那才是增產的主要力量啊。
夏季,這條溝里蓄滿了河水和雨水,深幽幽一條水溝,使處在干旱地帶的人看了覺著可怕。千萬不敢到溝里去耍水,幾人深的水,把你碎■淹得就連毛格子(頭發)都尋不著了。大人往往會這樣告誡自家的孩子。但是這條溝的兩端,并非都是那么深。在水比較淺的地方,孩子們躲過了大人的眼睛,還是跳進去,練習各種自以為是的游泳方法。還有一些孩子,在清水河里勤奮地捉那種小魚,投進這條溝里。他們認為,過上一年半載,這些魚就會長到二斤重,是可以抓來清燉的。可是他們并不知道,冬季很快就來了。在冬季,那滿溝的水都結成了冰。而那些當初開溝時在溝壁所挖的住人的小窯,竟然成了賭徒們的天然賭場。那時候,對耍賭的人,有個名稱,叫賭棍。幾個賭棍在集市上約好,順著清水河來到溝里,鉆到一個小窯里,就開始搖起了“碗子”。一個放羊人看到后,并沒有驚動他們,而是回村報告給了民兵營長。營長就提了槍,帶了一股民兵,出了村,進了溝,小心翼翼地走在冰面上??煲咏€徒們的時候,營長在冰面上滑倒了,槍走了火。而且連響了三聲。賭徒們聽到槍聲,順著清水河作鳥獸散。窯洞里只留下了碗子、骰子,一地的煙頭和八九元毛票。后來,營長被撤了職。因為有人說他的滑倒更像是故意。營長也沒有辯解,很輕松地交出了沖鋒槍。在經歷了這次冬季抓賭后的第二年,這條溝恢復了平靜。
因為,大片的土地,被劃分為無數的小塊,每戶都擁有了一小片田地,再也無法組織起那樣大規模的輸水、抽水活動了。
這條溝,竟成了一條不可愈合的傷疤,把一個完整的村莊分為了南北兩片。
村莊里出現了機井。然而土地并不平坦,許多人在分到了土地的激情鼓勵下,用更大的熱情擺弄他們的土地,所以,又有多少土重新回到了這條溝里。溝,竟然慢慢地變淺,變窄。最后,它的名字固定了下來——淺溝子。
淺溝子里已經沒有了水。它的母親清水河里也沒有了水。人們為了行走的方便,將它與清水河的連接處填平,鋪成道路。它成了離開娘的孩子,它與清水河的臍帶被剪斷了。
也許以前所蓄的水分還在滋生著營養,溝的兩壁,開始生長茂密的冰草、灰條、馬蓮、駱駝蓬。站在溝頭望去,這里竟成了一條長長的綠色通道。
難得的是,在這些雜草繁花之中,也生出了被俗稱為“蒿瓜瓜”的一種植物。在纖細、弱小的莖上,吊著一顆一顆如女人乳頭一樣的小果實。它的外皮是青綠的,用牙齒輕輕咬破,里面白色的乳汁便汨汨流淌,而且,真如乳汁一般腥甜。這條人工開鑿出的溝,不能再蓄滿清流去灌溉田禾,用剩余的潮潤奉獻出母乳一樣的果實,對這條溝來說,也是一種安慰。畢竟,還有那么多南村北莊的孩子,在放牧和上地的時候,會順著溝壁一路搜尋出兩大把的“蒿瓜瓜”,最后吃出滿嘴唇的乳白來。
然而,當那個十四歲的女孩兒的墳堆出現在溝中間的時候,就再也沒有孩子去摘食這種天然的漿果了。
因為各家都分到了土地和牛羊,土地需要勞力去伺候,牛羊需要有人去放牧。這個女孩子已經上到初中將要畢業,卻被父親從學校里硬拽回來,將書包從她的手中奪走,把放羊用的刀鏟塞在她的手中。女孩兒用含淚的眼睛定定地看了半天父親,希望父親能夠改變主意。但父親大聲喝斥道,人手這么緊,女娃娃家,能寫自己的名字已經很不錯了,還想念,能念到天上去嗎?死都不會讓你再念了,放羊去吧。父親走后,女孩子的手里換成了農藥瓶。
原本,沒有結婚的人是不能埋只能燒掉的。但是,她已經十四歲了,那樣高挑細長的身子,幾把麥草只能讓她的美麗消失,最后在淺溝子的中間,用土堆的形式將這個悲劇掩埋。
淺溝子更為沉寂和荒涼。
年復一年。
那些茂密的草,它們的根竟然都枯死了。只有在春季,蒲公英的傘狀花絮,飛起來,像一些早到的白蝶,迷蒙著人們的眼。
后來,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將分到的土地正對著淺溝子的那一截犁出來,并種上了莊稼,在當年的收成里,增加了一點兒預算外收入。
第二年,為爭奪自己地頭正對著的淺溝子里的那一小塊土地,一些人動了手,甚至,將鐵鍬和镢頭都變成了兇器。
但最終,一切都平復了下來,包括溝中間那個小小的墳堆,都已消失了。
每一年的夏天,我都會去淺溝子看看。
溝里種著各色的莊稼,小麥、胡麻、葵花、豌豆。也有那么幾塊,是紫花苜蓿和青草。
長得都很不錯。
它們本來就是土地。能夠長出各種莊稼的土地。因為一個特殊的時代,它們變成了溝;也因為一個時代的原因,它們重又變成了可以耕種的土地。但這個變化里,已經收藏了歲月的故事,演繹了人世的悲歡。
別忽視一座村莊里的任何一樣東西。一棵樹、一堵墻,或者像這樣的一條溝。村莊的秘密和它難以破解的密碼,就包含在這些最普通的物事當中。
長久地凝望和小心地探究,你就會看到這個村莊的全貌。
插圖:陳奕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