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滅亡了,但是有些事、有些人卻是永遠屬于南宋的。在時間上,我們不忍心將它們歸入新的大元王朝中,因為它們用不同的方式為南宋作了注腳——或悲哀,或蒼涼,或充滿血性。800多年后,我們還能隱約通過這些人和事看到南宋王朝那漸行漸遠的背影。
壹
南宋滅亡了,作為意識形態象征的太學要整體搬遷到新的帝國首都——大都。
元朝朝廷特別“恩準”原來在臨安太學就讀的太學生們都“轉學”到大都的新太學,成為元朝的太學生。通知很快就在太學中公布了,屆時會有蒙古軍隊“護送”北上。
衢州江山縣人徐應鑣在咸淳末年通過考試,成為太學生。南宋滅亡了,徐應鑣悲痛欲絕,自然是不愿意去大都繼續所謂的學業。說是學生,徐應鑣的年紀也不小了,拖家帶口的。他毅然與兒子徐琦、徐嵩和女兒徐元娘商議集體自焚,死也不當元朝的太學生。三個子女都表示贊同,愿意跟隨父親自焚殉國。
臨安的太學原是岳飛的府邸,學校里一直保存著岳飛的祠堂。自殺前,徐應鑣帶上酒肉,來祭祀岳飛,說:“岳王爺,天不佑宋,社稷為墟。我徐應鑣應誓死報效國家,發誓不與各位同學北上。”祭祀完畢,徐應鑣把酒肉都分給下人們。等下人們都醉得不省人事后,徐應鑣與子女爬上云樓,在四周堆滿書籍箱笥的閣樓里,縱火自焚。誰料,有一個年輕的仆人并沒有喝醉,在閉目休息,聽到動靜后,趕緊去查看情況,發現徐應鑣父子儼然坐立,像廟里的塑像一樣。他趕緊叫醒下人們,鑿墻的鑿墻,搬東西的搬東西,救火的救火,把徐應鑣一家人給救了下來。徐應鑣父子非但不感激,還怏怏出去,不知去向。第二天,人們在岳飛祠堂前的井里發現了徐應鑣父子四人的尸體。四人都僵立瞠目,面色如生。人們將他們收斂埋葬在西湖邊上。
十年后,當年與徐應鑣同宿舍的同學劉汝鈞率領50多個儒生將老同學一家人移葬在方家峪,并私謚徐應鑣為“正節先生”。
徐應鑣并不是拒絕北上的特例。臨安的許多太學生接到北上通知后,要么自殺,要么逃走,導致蒙古人根本湊不足100人的數目,無法北上。當地官府沒辦法,只好強迫太學的仆役們上街指認太學生,鬧得臨安城人心惶惶。許多人因為去過太學,或者是仆役們的熟人,就被“指認”為太學生,押解北上。
北上的道路簡直是一場生死考驗。這些讀書人都很貧寒,不像前南宋的達官貴人們有金銀,可以行賄押送人員換取較好的待遇。太學生們缺衣少食,不斷有人倒斃途中。100個人從臨安出發,最終只有46人到達大都。
貳
大都的忽必烈接到張弘范如何處理文天祥的奏折后,說:“誰家沒有忠臣啊?”
忽必烈命令對文天祥以禮相待,押送大都,軟禁在會同館中。打心眼里,忽必烈敬重文天祥,希望文天祥能夠為己所用。
忽必烈先是派降元的原南宋左丞相,現任元朝禮部尚書、翰林學士承旨的留夢炎去勸降文天祥。文天祥一見留夢炎就怒不可遏,要上前廝打。留夢炎趕緊溜走。當時,有人請求釋放文天祥,讓他去當道士。留夢炎堅決反對,認為文天祥在反元勢力中具有極高的號召力,釋放文天祥對穩固統一不利,也對他這樣的降臣不利。
此時的北方還存在許多抗元武裝,其中還有以文天祥的名號相號召的。忽必烈不敢掉以輕心,于是,下令將文天祥的雙手捆綁,戴上木枷,關進兵馬司的牢房。文天祥入獄十幾天后,獄卒才給他松了手綁;又過了半月,才給他解下木枷。期間,元朝丞相孛羅親自審問文天祥。文天祥被押到樞密院大堂,只對孛羅行了一個拱手禮,昂然而立。孛羅喝令左右強令文天祥下跪。文天祥頑強掙扎,就是不肯屈服。孛羅沒辦法,只好裝出惡狠狠的樣子問文天祥:“你現在還有什么話可說?”文天祥泰然回答:“天下事有興有衰。國亡受戮,歷代皆有。我為宋盡忠,只愿早死!”
文天祥在大牢里關了三年,逐漸成為天下人懷念南宋、辨別忠奸的標志。
當時,有臨安的戲子金某在宴會上插科打諢影射范文虎,說某寺有一座大鐘,但寺奴好久都不敢敲它。主持就詢問原因,寺奴說因為鐘樓上有個巨神,樣子奇怪,所以不敢上樓。主持到鐘樓上去看,果然見到了巨神。那巨神見了主持,立刻倒身下拜。主持問他:“你是何神?”巨神答:“我是鐘神。”主持反問:“既是鐘神忠臣,如何投拜?”
元朝朝廷自然沒有放棄對文天祥的勸降工作。他們什么方法都用了,就是沒有取得預期的效果。在艱苦的環境中,文天祥強忍悲痛,寫出了《指南后錄》第三卷、《正氣歌》等名作,既激勵自己,也影響了他人。
文天祥甚至贏得了元朝大臣們的尊敬。忽必烈問群臣:“南方、北方宰相,誰是賢能?”大臣回答說:“北人無如耶律楚材,南人無如文天祥。”忽必烈非常感慨,親自召見文天祥,勸降。文天祥一上來,依然是長揖不跪。忽必烈比孛羅要有涵養多了,也不強迫文天祥下跪,只是說:“文丞相在這里的日子久了,如能改心易慮,像對待南宋那樣對待朕,朕就將中書省托付給你。”文天祥回答說:“我是大宋的宰相。大宋滅亡了,我只求速死,但愿一死足矣!”忽必烈見文天祥的確難以招降,下達了處決令。
1283年元月,文天祥在大都慷慨就義。行刑前,監斬官問他:“丞相你還有什么留言?如果回心轉意,現在還能免死。”文天祥呵斥說:“死便死,不用多說。你只告訴我,哪邊是南方?”順著監斬官指的方向,文天祥屈膝下拜,從容就義,時年47歲。
文天祥死后,別人在他的衣帶上發現了他寫的詩句:“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
叁
早在文天祥被俘的時候,江西就出現了《生祭大丞相文》。當時文天祥還活著,南宋的土地上就出現了尊稱他為“大丞相”的“祭文”,其鼓勵文天祥“殺身成仁”的意味非常明顯。
文天祥在被俘的時候,就服下了事先準備好的毒藥,可惜沒有死成。《生祭大丞相文》的作者王炎午非常執著,暗中跟隨文天祥的囚車,將祭文從江西一路貼到大都。
王炎午是文天祥的同鄉,原名叫王應梅,過著優越的南宋文人生活,曾經是咸淳年間的太學生。臨安淪陷后,王應梅傾家蕩產跟隨文天祥起兵抗元,進入文天祥的幕府工作。不久,因為母親病危,王應梅離開軍隊,返回家鄉。他回到家鄉不久,南宋就徹底消失在了南中國海的海底。王應梅痛哭流涕,除了敦勸文天祥自殺外,他的后半生閉門不出,改名王炎午,不參與社會交往,更拒絕出門做官。作為南宋亡國文人的王炎午在73歲高齡時死在家中,贏得了南宋遺老遺少和元朝官方的雙重尊敬——蒙古人實誠,對堅持民族氣節抵制元朝的漢人反而很尊敬。正是因為官方對他們言行的記載,后人才得以記住他們。
文天祥在大都的囚室中還結識了人生的最后一位“文友”、同樣是南宋官員的汪元量。汪元量作為陪伴宋恭帝趙顯的前宮廷官員,境遇要遠遠好于文天祥。他多次到牢房探視文天祥,兩人見面后,指點江山、談文論字。文天祥還曾為汪元量作品作過序。
汪元量是錢塘人,在宋度宗時進入宮廷,作文學侍從兼琴師。從他所寫的《宮中新進黃鶯》、《春苑賞牡丹》、《宮人鼓瑟奏霓裳曲》等作品中,我們可以知道他前期所關注的文字和情調。臨安淪陷后,汪元量隨皇帝、皇太后北行。短短幾天后,汪元量用完全不同的筆觸記述了“杭州萬里到幽州”的所見所聞:
北望燕云不盡頭,大江東去水悠悠。
夕陽一片寒鴉外,目斷東南四百州。
兩淮極目草芊芊,野渡灰余屋數椽。
兵馬渡江人走盡,民船拘斂作官船。
南宋的迅速滅亡使汪元量奢華的宮廷生活如曇花一現,殘酷的現實讓他走上了現實主義的創作道路。時人稱贊汪元量的詩“亡國之戚,去國之苦,艱關愁嘆之狀,備見于詩”,將他的作品看做是“宋亡之詩史”。汪元量目睹了南宋后期“聲聲罵殺賈平章”的情景,是“侍臣已寫歸降表,臣妾簽名謝道清”的歷史見證者,滿腔悲憤都變為詩文宣泄了出來。
同樣是亡國文人,汪元量的命運也是悲慘的。他告別文天祥后,就隨趙顯被遷往上都和西北各地。身心疲憊的汪元量最后是以道士身份得到放回臨安的允許的。但汪元量只在家鄉官府點了個卯,就不知去向。有人說在湖南看到過汪元量,也有人說四川出現了汪元量的行跡,還有人說江淮一帶有個道士很像汪元量。反正最后,汪元量不知所蹤。
肆
在忽必烈挑選的勸降文天祥的“說客”中,最有分量的是宋恭帝趙顯。
元朝讓趙顯去勸降文天祥,這就給文天祥出了一道難題。你不是效忠南宋王朝嘛?現在“前”南宋的皇帝來勸你投降,你有什么理由可以抗拒呢?
文天祥見到趙顯后,立刻跪地痛哭,一個勁地說:“圣駕請回!”
趙顯是被謝道清抱在懷里投降的,對往事的記憶已經模糊了,對文天樣更談不上有什么印象。但在遙遠的大都中,能夠見到這么一位效忠南宋的遺民,趙顯無法不受到極大的觸動。他沒有說一句話,轉過身去,輕輕地告別了文天祥。
德枯二年(1276年)五月,趙顯到達大都,被元朝封為瀛國公、開府議同三司檢校大司徒。雖然這一切都是虛職,但年幼的趙顯根本感覺不出其中的微妙。他在大都度過了自己波瀾不驚的童年生活。1282年年底,趙顯被遷居上都(今內蒙古多倫縣西北石別蘇克)。在那里,趙顯似乎恢復了最初的記憶。他終于想起了自己往日的至尊地位,明白了昨天和今天之間巨大落差的意義,以及其中暗藏的危險。當南宋舊臣汪水云被釋放回江南時,趙顯曾作詩相送:
寄語林和靖,梅花幾度開。
黃金臺下客,應是不歸來。
也許正是這首表露了鄉思之苦的詩撥動了忽必烈深藏內心的警惕之弦。趙顯已經成年了,多多少少都可能構成對元朝統一的威脅。忽必烈畢竟是一位仁慈的君主,他沒有采取血腥的屠殺方式,而是在尋找另外一種方法。恰好,有所警覺的趙顯主動請求脫離塵世,永生為僧。忽必烈欣然應允,在第二年遣送趙顯入吐蕃,學習佛法。
趙顯的后半生是在吐蕃度過的。他在薩迦大寺更名為合尊法師,號木波講師,終日與青燈黃卷為伴,潛心學習藏文,研究佛法,過起了清苦的寺院生活。勤學與思考使趙顯很快通曉藏文,貫通佛學,進而從事佛經的翻譯,譯成《因明人正理論》、《百法明門論》等經文。趙顯還一度擔任過薩迦大寺的主持。吐蕃人親切地稱呼趙顯為“蠻子合尊”。蠻子,是元朝對漢族人的稱呼;合尊,是藏語中對出家的王孫子弟的尊稱。趙顯至今仍被藏史學家列入翻譯家和佛學大師之列。
1323年,趙顯還是接到了元英宗的賜死詔書。趙顯在吐蕃被殺,享年53歲。此時離南宋滅亡已經將近半個世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