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排考》——清末香山鹽場社會的文化記憶與權力表達

摘要：本文以清末《香山翠微韋氏族譜》所載《十排考》一文為研究對象，考察明清香山鹽場的社

會變遷，詮釋食鹽專賣制度下食鹽生產與地域社會的互動。明初灶戶立籍，香山鹽場的鹽民獲得了合法的社

會身份。明代中期以后，伴隨著沙田的成長，適宜食鹽生產的海水逐漸淡化，導致鹽產下降，灶丁逃亡，黃

蕭養之亂加快了這一過程。香山社會經濟格局重新整合。清代以后，香山鹽場的鹽業生產已經衰落，生產中

心轉移至三灶。原香山場的族群對市場、宗族、民間信仰、科舉等文化和權力資源的操控，揭示出市場與社

會文化、地方政治之間的復雜關系。

關鍵詞：明清；香山縣；香山鹽場；城隍廟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9864(2010)03－0041－11

清末修撰的《香山翠微韋氏族譜》收錄了一

篇題名為《十排考》的短文，概述明代以后的香

山鹽場社會：

十排考

我邑東南一帶枕控滄溟，濱海居民多以煮

鹽為業。宋元之季，地運日開，人丁漸聚。明洪

武初，于下恭常地方設立鹽場，灶排二十戶，灶

甲數十戶。分為上下二柵，名日香山場。詳令筑

塥煮鹽，上供國課，下通民用，其利甚溥。二十

戶者，上柵一甲郭振開，二甲黃萬壽，三甲楊先

義，四甲譚彥成，五甲韋萬祥，六甲容紹基，七

甲吳仲賢，八甲容添德，九甲楊素略，十甲鮑文

真。下柵一甲徐法義，二甲劉延琚，三甲譚本源，

四甲林仲五，五甲吳在德，六甲鮑祖標，七甲張

開勝，八甲黃永泰，九甲吳興載，十甲盧民庶。

各戶皆恭都諸之立籍祖也。合上下柵統名十排，

相呼曰排親。即在山場村內建立城隍廟，為十排

報賽聚會之所。享其利者亦有年厥。后滄桑屢變，

斥鹵盡變禾田，鹽務廢而虛稅仍征，課額永難消

豁。追呼之下不免逃亡，利失而害隨之，灶民貽

累甚大。及萬歷末年江西南康星子但公啟元來宰

是邑，詢知疾苦，始詳請而豁免過半，灶民齊聲

額頌。爰擇地于翠微村之西建祠勒碑以禮焉。自

但侯施惠后，十排得以休養生息，害去利復興，

積有公項，購置公產，又撥貲設立長沙墟市，趁

墟貿易者則征其貨。先招有力者投之，歲可得投

墟稅銀數十金。積儲既厚，固定為成例。將所入

之銀計年分戶輪收，析二十戶而四分之五一直．

周而復始。當直之年，均其銀于四戶，除完納國

課、其賽神經費外，戶各歸其銀于太祖。每年逢

城隍神誕，各戶紳耆到廟。賽神前期一日，直年

者修主人禮設筵具餐，以供遠賓客。賽神之日，

主祭執事別設盛筵，各戶例饋一桌。桌有定物，

物有定數，毋增毋減。別具一桌，餉郭公以治之

子孫，蓋報功之興也。先是，長沙墟初開時，貿

易頗旺，無何為邑豪紳奪收其稅。十排人欲訟之

紳。使人諭之曰：無庸，但十排人有登科者，即

當歸趙。既而郭公以治登康熙乙酉科鄉薦，紳果

如言來歸。郭公洵有功于十排矣，故報之也。迄

今數百年來欲尋當日煮鹽故跡，故老無有能指其

處者。而十排遺業則固歷久常存，年年賽神，戶

戶食德，亦恭都內一勝事。而吾族之故典譜所稱

“隨田立籍”者即指此也。

這篇文章闡述了明清香山鹽場社會的歷史，

包含了四部分內容：一、明初灶戶立籍；二、建

立鹽場社會；三、明后期鹽業的式微與萬歷年間

鹽政改革；四、墟市、科舉與明清香山鹽場社會

變遷。對于明清香山鹽場社會歷史的詮釋，《十

排考》已經具有了“鹽場社會文化記憶和權力表

達”的作用?！芭庞H”組織、城隍神信仰、市場、

科舉等社會、經濟、文化的因素相繼登場，反映

出明清以后香山鹽場社會的重新整合與發展。

一、明初灶戶立籍

宋元時期香山鹽場的發展，基于海島棋布的

地理空間格局和魚、鹽共生的社會經濟格局，衍

生出宋元時期沿海島嶼島民頻繁動亂的社會歷

史。明代以后，隨著沙田的開發，珠江三角洲濱

海線繼續向南推進，原有的地理空間格局發生改

變，香山社會魚、鹽為廣郡之冠的經濟格局被逐

漸打破。

明洪武年間廣東設置鹽課提舉司，各鹽場設

鹽課司，鹽場大使總管鹽場的生產：

國朝香山鹽場課大使一員，未入流，俸米二

石。掌鹽丁煎鹽、課引之事。攢典一名，隸廣東

鹽課提舉司。

香山場鹽課司在縣東南二百五十里恭常都，

本宋金斗場。洪武元年，大使曹瑛創建。永樂九

年大使曹伯良修，久起(圯)。正德間大使劉孔

章重建。前廳三間，后廳三問，東西廊二間，門

樓一間。

嘉靖《香山縣志》載：

香山場鹽課司。編民二里。今存一百一十戶，

五百一丁。歲辦大引鹽一千四百九十一引九十八

斤一十二兩。洪武二十四年(1391)，鹽丁灶戶二

萬。成化八年(1472)，灶戶一百一十，口五百單一。

康熙《香山縣志》載：

灶鹽。宋紹興設立香山場，草蕩地塥不一，

俱憑灶丁煎鹽辦課。每丁一日一夜計煎鹽若干，

周年三百六十日夜共計煎鹽若干，應征鹽一大引

入官折色銀肆錢陸分伍厘。元明初灶戶六圖，灶

排灶甲，約六七百戶。

綜合上述方志的記載，明初洪武年間香山鹽

場編入灶籍的鹽民大約有“二里”、“灶戶六圖，

灶排灶甲，約六七百戶”，“鹽丁二萬”?！妒趴肌?/p>

中灶排、灶甲所在的“下恭常地方”，即宋元時

期的“濠潭”，也即今之珠海市山場村和翠微村。

宋元時期香山鹽場的范圍包括香山海域的眾海

島，并非只有“濠潭”一處坦洲產鹽。明初編人

灶籍的鹽民還應當包含香山海域眾多海島上的

鹽民。

山場村《吳氏族譜》載：

太祖，渤海郡人也，字宗府，號學士，行三。

其先乃南雄府保昌縣沙水村珠璣巷之巨族也。因

宋度宗成淳九年(1273)癸酉為胡妃所溺之事，

遂與友人洪師兄弟三人來廣州府香山縣恭常都

香山場居之?！?/p>

四世祖東塘……公乃丙四公之子也，諱福

到，號東塘。因洪武定天下而后承納稅鹽，是為

灶戶。至嘉靖十六年撥下在本場頂補七甲陸敬

葢，鹽籍之根自公始也。

我們知道，明初戶籍制度下的戶名，常常并

非戶主的真實姓名，這在珠江三角洲地區十分常

見。“各戶皆恭都諸之立籍祖”，看似輕描淡寫的

這句話所勾勒的正是明初香山鹽場的社會關系

網絡。對于鹽民而言，開立戶籍必須“上供國課”，

但同時也獲得了身份?？疾烀鞒跸闵禁}場的灶戶

立籍，結合宋元山場村譚姓開基、遷居崖口的故

事，便可以明白“灶戶六圖，灶排灶甲，約六七

百戶”的灶籍制度其實是新王朝國家對原有香山

鹽場社會結構的承認。以往的食鹽專賣制度研

究，強調政府在專賣制度創建上的正統性、合法

性，以為這是一個自上而下的貫徹過程。香山鹽

場的個案研究表明食鹽專賣制度也可以看作是

地域社會對國家認同的一種策略，是自下而上的

身份認同的過程和結果。賦予食鹽專賣制度“正

統性”與“合法性”的不僅是國家，也是那些獲

得灶籍的鹽民，他們由此可以得到鹽的生產特

權，從而將灶籍外的鹽民合法地排除在外。“在

傳統的中國社會，有沒有‘戶籍’，是確認一個

社會成員身份地位的重要標志。有‘戶籍’就意

味著在向政府履行一定義務的前提下，享有一定

的社會地位和權利，而所謂‘無籍之徒’，則一

般被視為失去了合法身份的人，社會地位亦較為

低下”。

二、建立鹽場社會

(一)黃蕭養之亂

《十排考》寫道：“明洪武初，于下恭常地

方設立鹽場，灶排二十戶，灶甲數十戶。分為

上下二柵，名日香山場。詳令筑塥煮鹽，上供國

課，下通民用，其利甚溥”。不過，《十排考》

的作者似乎將“灶排二十戶，灶甲數十戶”的

年代弄錯了。正統十三年(1448)，廣州爆發了

黃蕭養之亂。香山鹽場并沒有幸免于難，康熙

縣志載：

正統間被寇，蘇有卿、黃蕭養劫殺鹽場灶丁，

時鹽道吳廷舉奏奉勘合，查民戶煎食鹽者，撥

補灶丁僅湊鹽排二十戶，灶甲數十戶，分上下二

柵。許令筑塥煮鹽自煎自賣，供納丁課。

珠海市唐家灣鎮的上柵村，距離山場村甚

近。村內有太保廟，廟內墻上嵌有清代石碑三塊，

其中一塊記載明官軍在此鎮壓黃蕭養軍之事。

《珠海市文物志》載有這塊“上柵村太保廟碑”

文：

清光緒。端州石質3塊，鑲在金鼎鎮上柵村

太保廟內，陰刻楷書，記述建廟歷史和明代黃蕭

養起義軍兵敗路過境地的事件。碑文如下：

太保之職，與太師太傅同列三公，周制

也?！亦l之有太保廟也，久矣。后來祝版署

盧江太保銜，稽諸長老全云孫吳周公保瑾也。公

本舒人，即今廬州府城縣，漢時統稱盧江，其地

名不誣矣?！骶疤┠觊g，黃蕭養寇廣州，都

督董興討之，率馬指揮追賊至境，禱諸神，有黃

烏自空墜槍而死，馬知神助，窮力追養，誅之黨，

悉平。今之至靈至應扁額及案前方石即當日所以

答神貺者也。事載邑乘，即揆諸祭法，能御大口

則祀之，能捍大惠則祀之，尤有合者。況上柵瀕

臨大海，自立鄉以來清晏自如風波無恙，里安耕

鑿之樂，郊無烽燧之驚，此皆神之功德，涵濡照

育于數百年之深也。廟之建也，不知創自何時，

我朝嘉慶咸豐間，疊經修造，迨同治甲戍圯于臺

風。光緒丙子(光緒二年，1876)乃重而新之。

經始于七月初三日，竣工于十一月初三日，工料

之費出自鄉人外商者十居七，在鄉者十居三。

光緒二年歲在丙子仲冬吉日里人盧性存敬撰

闔鄉眾信簽助工金芳名列左(人名省略)

民國《延陵吳氏族譜》載黃蕭養之亂：

譜敘我祖葬大逕山地，離山場村不遠，先世

聚族于斯。明正統間，經蘇有卿、黃蕭養寇劫鹽

場，芟夷廬舍，殘害灶丁，近場一帶居民四散奔逃。

我四房散居各鄉多以此。當時兵燹之余，瘡

痍未復，哀鴻遍野，伏莽盈眸，族人歲疏省墓。

閱數世而一坯之土茫然莫知。……(二十四世孫

天謹識)。

經歷黃蕭養之亂后的香山鹽場，灶丁或被劫

殺或四散逃亡，鹽場生產遭到很大破壞。鹽道官

員采取撥補灶丁的措施才勉強湊夠灶排二十戶，

灶甲數十戶。為恢復生產，鹽官唯“許令筑煮

鹽自煎自賣，供納丁課”。黃蕭養之亂之于香山

鹽場的意義，在于該“事件的最直接影響，是在

地方社會進一步確立起王朝的正統性，劃清財產

占有和社會身份的合法性和正統性的界線”。

正是這二十戶灶排、數十戶灶甲建構出明清以后

的香山鹽場社會。我們在山場村和翠微村的田野

調查也發現，鮑、黃、吳、譚、韋、容、徐、郭、

劉、盧、林諸姓直至今天仍然是當地的大姓。明

代以后，山場村、翠微村鮑、吳、韋諸姓通過編

寫族譜、修建祠堂，開始了宗族的建構。

按山場村《鮑氏族譜》(延禧堂敬修)的記

載，鮑氏香山開基祖允瑜公在南宋孝宗年間由南

雄而來，卜居山抵埔。大約至六世祖時始分四大

房，其中第三房永杰公第三子禘佑“遷居界涌”

(即珠海市前山鎮界涌村)，八世祖彥桓公又“遷

居白石”(今珠海市斗門區白蕉鎮白石村)。第四

房永杰公居“場前”，也即鮑氏從六世祖以后長

房和四房一直居住在山場村，其他兩房則遷居界

涌村和白石村。

又如“山場黃族，五傳祖高鳳由新會遷居香山

城。至九傳信卿徙居山場，現歷二十一代。山場吳

族，始遷祖學士，宋成淳九年自南雄保昌縣沙水村

遷居山場鄉，分三房，現歷二十二代。山場鮑族始

遷祖允瑜由南雄珠璣巷遷居山場，分四房。第二房

分居陽江、電白等處?，F歷二十五代”。這是珠

江三角洲大部分鄉村宗族講述祖先開基歷史的

常見的敘事模式，在當地其他姓氏的族譜中皆可

以看到。不過，這種“中原移民”的歷史傳說值

得質疑。地域社會的歷史應該“集中分析本地人

如何運用文化策略，把自己與真實的或想象的

‘中心’聯系起來。經過一個被認為是主流文化

的標記，并且各就各位地去確認自己的身份”。

“從這個角度去看，族群的標簽是一個復雜的歷

史過程的結果，當中包含各種各樣的文化資源和

權力的操控”。明清以后華南社會的“宗族控制

了廣袤的沙田，也控制了墟市和廟宇，修筑祠堂，

編纂族譜，炫耀自己與士大夫的聯系。這些努力

提升自己社會地位的人，在演示一些被認為是中

國文化的正統命題和身份標志的同時，也創造著

一套最后為官方和地方權勢共同使用的排他性

語言”。

(二)制度與民間信仰

《十排考》接著寫道：“詳令筑塥煮鹽，上供

國課，下通民用，其利甚溥。二十戶者，上柵一

甲郭振開，二甲黃萬壽，三甲楊先義，四甲譚彥

成，五甲韋萬祥，六甲容紹基，七甲吳仲賢，八

甲容添德，九甲楊素略，十甲鮑文真。下柵一甲

徐法義，二甲劉延琚，三甲譚本源，四甲林仲五，

五甲吳在德，六甲鮑祖標，七甲張開勝，八甲黃

永泰，九甲吳興載，十甲盧民庶。各戶皆恭都諸

之立籍祖也。合上下柵統名十排，相呼日排親。

即在山場村內建立城隍廟，為十排報賽聚會之

所。享其利者亦有年厥”。

二十戶灶甲相呼日“排親”，“在山場村內建

立城隍廟，為十排報賽聚會之所”。城隍廟的創

建者很可能并不是這二十戶灶甲。山場村當地傳

說鹽場建立時就有了這座廟，至遲可以追溯到南

宋時期：

(城隍廟)與北帝合祀一廟，在香洲山場

村內。根據廟內《北帝廟重修序》曰：此廟“由

來久矣，或日建場時設立，或日未建場時原

有……”始建于唐宋時期，山場村即香山村(古

地名濠潭)，唐代至德二年(757)屬東莞縣，設

立香山鎮，當時以產鹽為主，是個鹽場。北宋元

豐五年(1082)設立香山寨，南宋紹興二十二年

(1152)地名設香山縣，以后此地叫香山場，民

國時簡稱“山場村”。該廟在唐宋時已存在，后

又多次重修。據廟碑記載，分別是于清康熙五十

八年(1719)、乾隆四十四年(1779)和光緒二十

九年(1903)均作過較大的修葺，《香山縣志》記

述嘉慶十三年(1808)知縣彭昭麟修建時“官撥

長沙墟及灶田一頃零供香火”。

該廟坐西北向東南，面闊三間10米；進深

三間22.5米，有前殿、中廳和后殿。天井兩側

均有走廓，聯成一個整體。硬山頂，青磚墻。

廓間有附刻三方，一方被涂封。另二方分別為

《北帝廟重修序》、《北方真武玄天上帝主宰城

隍正直尊神廟重修各信士捐銀芒名開列》，另有

木匾一塊陰刻行書“湛恩汪口”四字，落款：“光

緒三十九年癸卯孟冬吉旦”，存放山場村委辦公

室。

《十排考》強調二十戶灶甲在城隍廟舉行迎

神賽會的祭祀特權，而這一特權又與明代灶戶立

籍制度結合在一起。關于明初里甲戶籍制度與地

域社會的關系，科大衛先生認為“翻閱里甲的法

令，我們很容易會有一種錯覺，以為整套制度都

是由中央頒布，地方按法令予以實施。其實，如

果我們把《大明會典》禮儀的部分和里甲的部分

相互參照，我們便明白，與其把里甲看作中央下

達到地方的政策，不如把它看成是中央對地方拜

祭團體的承認的結果。宋元以來，地方上的社神

祭祀，已經很清楚地界定了地方社會的合作范

疇。明朝規定對地方神祗定時拜祭，也同時肯定

了地方拜祭的合作安排?！?/p>

崖口譚姓始祖被“封”為城隍神的傳說，

在“排親”的社會關系下凸現出它的意義。城

隍廟與鹽場社會的關系，是庇護與被庇護的關

系，城隍神保一方城池的平安，當地的百姓舉

行迎神賽會的祭祀儀式，以求得城隍神的保護。

任鹽官的譚姓始祖被“封”為鹽場的城隍神，

二十戶灶甲的“排親”組織通過迎神賽會的祭

祀儀式，體現了制度與民間信仰交織的復雜關

系。作為一種經濟資源，鹽之于香山社會固然

重要，然而同樣重要的還有對這種資源的文化

和權力的操控。

三、明后期鹽業的式微與萬歷年間鹽政改革

(一)斥鹵盡變禾田：明后期鹽業的式微

按照香山縣志的記載，至成化八年(1472)

鹽場灶戶已經減至“灶戶一百一十，口五百單一”

了。此時距黃蕭養之亂已過去了近三十年，但是

鹽場灶戶還在減少，究其原因，官史記載頗詳：

其東南浮生，盡被鄰邑豪宦高筑基璺障隔海

潮，內引溪水浸溉禾苗，以致鹽塥無收，歲徒賠

課，其中又多逃亡故絕者。以故萬歷四十四年知

縣但啟元清審詳豁九十七丁，將升科糧銀四十五

兩壹錢零七厘抵補丁課。天啟五年裁汰場官，鹽

課并縣征解。

《十排考》也說“后滄桑屢變，斥鹵盡變禾

田，鹽務廢而虛稅仍征，課額永難消豁。追呼之

下不免逃亡，利失而害隨之，灶民貽累甚大”。

所謂“禾田”，即是指明代珠江三角洲海域不斷

成長的沙田。明代以后，西江北江河口沖積形成

新生沙坦，開始了珠江三角洲新沙田區大規模開

墾的過程。“后來在中山沖缺三角洲的西海十八

沙和東海十六沙、番禺沖缺三角洲和新會崖門之

內的大片沙田，就是在這以后逐漸形成并被開發

成為沃壤的”。香山鹽場的鹽田坦洲，就在這

塊新生的沙田區內。香山沙田的開發，牽涉到周

邊番禺、新會、順德等縣有權勢的“大家”，官

府專門為此“僑立都圖”。明代以后，香山社

會自宋元以來島嶼棋布的地理空間格局與魚、鹽

共生的社會經濟格局被不斷成長的沙田新經濟

格局所打破。浮生的土地，既沖擊了鹽課，也沖

擊了河泊所漁課。

(二)萬歷年間的鹽政改革

《十排考》接著寫道：“及萬歷末年江西南

康星子但公啟元來宰是邑，詢知疾苦，始詳請而

豁免過半，灶民齊聲額頌。爰擇地于翠微村之西

建祠勒碑以禮焉”。對于這位有惠于香山鹽政的

知縣，縣志記載頗詳：

但啟元，號五廬，江西星子人。由鄉進士來

任。先是，邑有鹽場，灶丁輸課煎鹽。其后苗田

多而斥鹵少，鹽之地日削，丁額猶循舊版，以故

逃亡故絕者多，虛丁賠課為累甚大。啟元于萬歷

四十年清審鹽場丁口，憐其疲弊，一再申請，力

為豁去玖拾柒丁，歲解課肆拾伍兩有奇，而后灶

民有更生之望矣。建祠立碑在恭常都翠微村。其

他績多不傳。

《但侯德政碑記》較詳細地保留了萬歷年間

香山鹽政改革的內容：

但侯德政碑記粵東以南濱海而遙為香山

縣治，稱嶺海嚴邑第。土瘠人稀，民疲財困，勞

心撫字而哀鴻遍野、伏莽盈眸，令其邑者實難。

但侯以洪都名士奉命來蒞。茲土甫下車，即問民

疾苦，恤民孤寡，堅持清白。所措事業有古遺愛

風。禁蠹耗而寬秋夏之征，輸飭營哨而免水陸之

抽掠。禱雨而雨應，天格其誠。折獄而獄息，人

服其公。其間善政難一一舉。又東南一帶，枕控

滄溟大海，民間煮海為鹽，一時利之。國初設立

鹽場灶排二十戶，灶甲數十戶，分為上下二柵，

詳令筑塥煮鹽，上以供國課，下以通民用。年來

滄桑屢變，斥鹵盡變禾田，而課額永難水豁。灶

民有一口而均納一丁二丁至三四丁者，有故絕而

懸其丁于戶長排年者，即青衿隸名士籍而不免輸

將。斯民供設艱于蚤負。由是多易子折骨，逃散

四方，避亡軍伍，瑣尾流離，靡所不至。侯備得

此狀，遂概然以蘇困救弊為己任，退而手自會計。

將升科糧銀四十五兩有奇，通請于上官以抵補丁

課，因得豁免九十七丁。灶民成舉手加額，曰：

此非賢父母，吾民更生無日矣。窮鄉地鄰夷奧，

奸商叢集。有市人誤殞奸商從仆，奸商不咎市人，

陷民之家殷者株連至數十輩。侯一切申豁，惟以

市人抵償，奸商由是斂跡。又夷人彪悍不馴，常

生事，擾我邊疆。侯無不撫循有道，筑關嚴守，

令一方安堵一時誦侯德政，口碑載道矣。指日雙

鳧詣關計，必調羹鼎鉉，斯民恐怕難借冠故建祠

紀績，以志何武之思。余愧不文第，因郭生之請

不可以辭，爰敘其梗概以為侯志。侯諱啟元，號

五廬，江西南康星子人，乙酉鄉進士也。賜進士

第文林郎四川道監察御史鄰治生潘洪撰文

賜進士第弄科給事中奉敕主考山東治生郭尚賓

書丹

萬歷四十三年(1615年)歲次乙卯仲秋吉旦

鹽場灶排二十八戶同敬立

按：碑在翠微鄉三山廟側，祝志列金石門，

云在鳳池書院，誤。

四、墟市、科舉與明清香山鹽場社會變遷

(一)香山鹽場場址變遷

清初遷海，香山場鹽課司署一度作廢：

順治初年，額五百九十八丁?？滴踉?1662)

沙尾、北山等鄉奉遷，除去一百五十四丁?，F存

在籍僅有四百四十四丁。逃亡虛賠，康熙六年

(1667)復加三十二丁，共四百七十六丁，計征

課銀二百二十一兩三錢四分。今四大、恭常各都

場外民戶煎鹽賣商，不納丁課。場內辦課灶丁反

與埠商煎鹽計工糊口，此則今日鹽法之大較者

也。

至乾隆三年，香山鹽場復設場大使：

乾隆三年(1738)復設香山場大使(小字：

鹽法志祝志云：乾隆三年，總略云香山場向無

大使，歷系委員督收。查該場地方灶座甚屬零星，

必得專員料理，方無貽誤。應請添設大使一員，

以專責成)香山場委員署向在恭常都，乾隆十三

年(1748)大使沈周詳建在黃梁都三灶柵(小字：

二十一年(1756)建谷倉一所，在署右，貯谷以

備該場曬丁遇青黃不接借給接濟。同上，余見古

跡)?！?/p>

乾隆二十一年(1756)裁大使改為委員(小

字：同上祝志云張府志乾隆二十一年總督楊應

琚于奏請改場員案，內以香山場只額收鹽九千六

百余包，為數無多，委員盡堪經理，因改委缺。

其香山場原額丁課仍歸縣征解)香山場委員一

員，每年飯食銀六十兩。管事二名，每名每月工

食銀一兩七錢六分八厘九毫。巡丁四名，場員督

率在各處隘口緝私，每名每月工食銀五錢五分八

厘六毫。俱在場斗羨項內支領(同上)。

乾隆十二年(1747)臘月，海防同知印光任

巡視三灶，寫下這樣一首詩：

風雨初晴歲欲除，舟維海汊意何如?

村墟易米鹽為鈔，蛋艇提壺酒換魚；

岸腳日斜潮去急，山頭云冷雁來疏；

莫嫌殘臘遲歸棹，一樣閑吟把舊書。

“村墟易米鹽為鈔，蛋艇提壺酒換魚”描繪

的正是設立鹽場以后三灶社會的景象。三灶島位

于珠江口萬山群島西側的雞啼門與磨刀門外，面

積約七十八平方公里，為珠海市第一大島。唐宋

時期，今天的三灶島還是四個孤立的小島，島與

島之間為條條海道分割，可通舟楫。三灶島的行

政建置自南宋香山立縣開始，屬于黃梁都。明成

化年間，朝廷在三灶島駐兵，以后歷代沿襲下來，

并建筑了炮臺。明萬歷年間，三灶島正式設立地

方一級行政機構——“猺官府”，官署設在春花

園這個地方。清乾隆四年，“猺官府”撤銷，改

置“鹽場大使”(三灶島香山鹽場大使署址在龍

堂村與斜沙村之間，同治年間荒廢，現已成為耕

地)。道光初年“鹽場大使”又撤銷，改名三灶

堡。民國時期，三灶島成為香山縣第七區，下轄

維新、海棠兩個鄉。1953年珠?？h成立，三灶屬

珠?？h第三區。1984年，由珠海市香洲區管轄，

1987年改為三灶鎮。“三灶鹽業的興起，帶來了商

業的繁榮，漁業、農業、運輸等行業也隨之迅速

發展。許多外地商販、耕民都來到三灶安居”。

(二)墟市與科舉：明清香山鹽場社會的轉

型

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明清墟市(集市)研

究，以施堅雅中國市場理論影響最大，施堅雅將

城市和市場等級劃分為全國性大城市、區域性大

城市、區域性城市、中等城市、地方級城市、中

心集鎮、一般性集鎮8個等級。許檀先生評價施

堅雅的“中國集市理論體系和宏觀區域理論可以

說是80年代以來對中國經濟史研究影響最大理

論之一”。不過，作為明清中國市場研究的轉

折，施堅雅的市場理論有貢獻，也有不足。劉永

華認為最為重要的貢獻是，施堅雅注意到市場所

在的地域社會，他沒有將地域社會作“背景化”

處理，而是將市場放在地域社會中，考察經濟互

動與社會文化互動。因此，市場不僅是商業交換

的單位，也成為宗族、秘密社會、宗教組織、方

言、庇護——被庇護關系等社會活動的基層空

間。施堅雅模式成為鄉村社會研究一個重要的出

發點。不過，在市場與社會文化結構關系的研究

中，施堅雅模式的局限性遭到了學者的質疑。。

蕭鳳霞用中山小欖菊花會的研究說明施堅雅“理

論乃建基于市場交換和距離成本計算的邏輯上。

他的分析框架的一個基本假設是，中國農民是理

性的。能夠適應千變萬化的管治環境，去追求利

益最大化。施堅雅對于市場層級體系的分析，為

研究特定時空的社會生活，提供了概念上的連貫

性．但在這個分析框架中，經濟機制的重要性，

遠遠優先于政治、文化和社會機制”。

葉顯恩先生和譚棣華先生在明清珠江三角

洲墟市的研究中提及宗族、寺廟對墟市的操控：

“墟市固然有由某一士紳富戶所獨建，或由他們

倡首建置，但更多的是由一個或數個巨姓大族所

創立，也有由寺廟創建的”。有的學者習慣于

將明清以后華南社會的宗族看作是從來就有的

制度，而且是所有中國人的社會共有的制度，“血

緣群體”、祖先和血緣關系成為研究宗族的基本

概念。近年來一些學者的研究表明“明清華南宗

族的發展，是明代以后國家政治變化和經濟的一

種表現，是國家禮儀改變并向地方社會滲透過程

在時間和空間上的擴展。這個趨向，顯示在國家

與地方認同上整體關系的改變”。

香山長沙墟，“在(珠海市)香洲區西北面7

公里，北與南溪相鄰，東南與翠微相接。屬前山

鎮，700多人。明洪武年間已有人到此從事捕魚、

制煮鹽為生。那時這里是被海水沖積而成的長沙

灘地帶，附近居民逢農歷3、6、9日便到此趕集，

故稱長沙墟。沿用至今”。長沙墟在當地人的

記憶里是海水沖擊而成的長沙灘，長沙墟的出現

和繁榮是明代以來沙田不斷成長，海島連接起來

成為陸地的地理空間結構變化結果，也是社會經

濟結構變化的結果。嘉靖縣志尚無長沙墟的記

載。不過，遲至萬歷年間香山鹽場可能已設立長

沙墟?！断闵酱湮㈨f氏族譜》載二房第十三世“清

碧公…‘六歲而孤，母紡織以養。稍長告母曰：‘兒

力能任，荷請負販，以代母勞?！瘽u有余積，復

告母日：‘母苦節特甚，孫子當興故居，湫隘不足

為堂構之謀’。遂自下馬廟移居騰鳳里。常貿易長

沙墟。……生萬歷庚寅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卒崇

禎庚辰年五月初二日”?？滴酢断闵娇h志》載“長

沙墟在香山場，三、六、九日”。道光《香山縣

志》載“下柵墟，長沙墟，俱在恭常都”?！妒?/p>

排考》稱長沙墟為二十戶灶排結成的“排親”組

織撥資設立，“趁墟貿易者則征其貨”?！芭庞H”

組織積有公頃，購置公產，墟市稅收無疑就是“排

親”的公產。長沙墟稅收以投標的方式承包給“有

力者”，所得收入“計年分戶輪收”，具體的辦法

就是每年有四戶當直(值)，四戶“均其銀”，陳

完納國課、賽神經費外，每戶所得銀歸于太祖。

二十戶共計五年循環一次，周而復始。

科大衛先生認為明代以后珠江三角洲地方

社會“在嘉靖年以后，家廟和宗族變成一個控產

機構，在沒有公司法的年代，扮演了一個商業團

體的功能。這樣的方法之所以可行——如果我們

用現代的觀念解釋的話一一主要是因為祖先變

成了控產的法人，也就是說，一個宗教的觀念，

變成了一個法律的觀念”。不過，明清以后香

山鹽場社會的變遷揭示出地域社會的結構可能

更為復雜。在鹽這種經濟資源為紐帶的地域社

會，宗族并不是唯一的社會政治和經濟組織，“排

親”對經濟和社會資源運用的方式，與宗族操控

結合在一起，同樣成為一種控產機構。

劉永華先生認為福建閩西四保的墟市“墟市

實際上是地方社團進行權力較量和角逐地域控

制權的一個關鍵環節，是地方政治演練的一個重

要舞臺”。的觀點啟發我們深入探究市場與社會

結構的復雜關系。香山鹽場的二十戶灶排對“長

沙墟”的管理并非一帆風順。長沙墟的利益引起

當地“豪紳”垂涎，并奪收其稅?！笆湃擞A

之紳。使人諭之曰：無庸，但十排人有登科者，

即當歸趙。既而郭公以治登康熙乙酉科鄉薦，紳

果如言來歸。郭公洵有功于十排矣，故報之也”。

道光《香山縣志》卷四《選舉表·舉人》載“郭

以治，翠微人，字論部。(康熙)四十四年(1705)

乙酉科第十名，福建漳浦縣知縣，暴志”(1957

號)。按照《十排考》作者的說法，地方豪紳以

科舉為籌碼，欲奪墟市稅收，翠微村人郭以治以

科舉功名助“排親”奪回墟市稅收，郭氏中舉事

件映射出地域社會不同利益群體的權力較量，展

現出清代以后香山鹽場社會的轉型。

結語

近年來，具有啟發意義的華南研究促使我們

重新思考地域社會的歷史。本文通過對宋元以

降香山鹽場的考察，試圖檢討以往的食鹽專賣制

度研究。傳統的食鹽專賣制度研究，強調國家對

制度創建的正統性、合法性，強調自上而下的貫

徹過程。在地方史和社會史的視角下，香山鹽場

的個案研究表明食鹽專賣制度也可以看作是地

域社會對國家認同的策略，是地域社會的族群自

下而上獲得身份認同的過程。

南宋時期，官府對鹽業稅收需求的增加刺激

了華南沿海社會的食鹽生產，香山因鹽立縣，由

此奠定了宋元以降香山社會的經濟、文化格局。

宋元時期香山社會的變化建立在海島棋布的地

理空間格局與魚、鹽共生的社會經濟格局基礎之

上。明初，國家建立食鹽專賣制度，灶戶立籍，

香山鹽場的鹽民獲得了合法的社會身份。賦予食

鹽專賣制度“正統性”與“合法性”的不僅是國

家，也是那些獲得灶籍的鹽民，他們得到鹽的生

產特權，將灶籍外的鹽民合法地排除出去。明代

中期以后，伴隨著沙田的成長，適宜食鹽生產的

沿海洲坦逐漸消失，導致鹽產下降，灶丁逃亡，

黃蕭養之亂加快了這一過程。香山鹽場鹽業的式

微迫使地方官員著手改革鹽政。與此同時，“斥

鹵盡變禾田”，香山社會經濟格局也在重新整合。

清代以后，隨著鹽業生產中心轉移，市場、宗族、

民間信仰、科舉等社會、經濟、文化的因素相繼

登場，不同利益群體對新的文化資源和權力的操

控，揭示出市場與社會文化、地方政治之間的復

雜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