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瑪多

瑪多不在天上，在青海省的西南部。

瑪多一直在天上，在世人千百年的仰望里。

瑪多在藏語里的意思是河的源頭，我是為了河的源頭而來的，那條河已在我心中激蕩了四十年。

一

從北京出發向青海走去，我一路向上，湍急的黃河水卻狂奔而下，我與它逆向而行，走去的濤聲漸行漸遠，走來的濤聲漸行漸近，那泥土一樣濃厚的黃色，那豎起來能雕塑一樣站立的浪花，漸漸被清澈的流動所取代，等我完全看不到高原泥土的赭黃的時候，心已先走進了夢中的源頭。

好像要印證瑪多之高似的，飛機攢了很大勁向上爬行，可到了西寧還是晚點了。我電影學院的老同學楊繼林為了接我在機場等了四個小時，剛接到就對我說:“這次到青海我一定要陪你到瑪多去。”

“瑪多在哪里?為什么要去瑪多?”我不解地問。

“瑪多在天上，那是咱中華民族的天，只有到了那里你才能見到黃河的源頭。”

我第一次來青海，但在中學課本上就已讀過巴顏喀拉山，山的北面是黃河的發源地，山的南面是長江的發源地，沒想到我一路向西走來，不經意間竟上到了一個從未期望過的高度。

“上瑪多去。”

我在心中這樣告訴自己，并為這一決定找到了充足的理由，第一個理由是我生在河南，長在河南，喝過黃河水，看過黃河浪，吃過黃河灘上長出的麥子和高粱，我的血液里流的有黃河的精神;第二個理由是黃河乃一條哺育了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的母親河，如果連自己的根、民族的根的發祥地都不曾到過，怎么能喊出我是黃河的子孫?理由就是依據，再加上老同學的慫恿，我便把游青海湖的計劃迅速做了擴展，在西寧略事休整后，向瑪多進發。

二

早上起來天空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把個西部邊城一下子就籠罩在了大霧中。此時是北京的伏天八月，可西寧已有了幾分涼意，由于心中惦記著瑪多，對雨霧的朦朧，我并沒放在心上，按照預定的計劃，吃過早飯就動身了。使我沒想到的是，我們驅車鉆進迷茫的大霧中之后，卻讓一個人的神經緊繃了起來，直到我們從瑪多返回她才松了一口氣，這個人就是我同學的愛人、散文作家辛茜。原來老同學不久前因處置突發事件曾去過瑪多一次，在路途上因翻車差一點去見馬克思，這使他妻子對到瑪多的路從心理上產生了一種恐懼感。等我明白真相后，非常理解她的擔心，至今還懷著深深的歉疚。

出西寧不久，雨就停了，吉普車在公路上顛簸著，坐在車上，猶如坐在飄搖的小船里。正在擴修的公路坑洼不平，四周一望無垠的草地和青山，時高時低，時起時伏。時遠時近的草原，像大海的涌動一樣，我的思緒一直在浪尖上翻滾。從西寧到瑪多的距離是五百公里，這就決定了我們在路上至少要行走十個小時的時間，這讓我有充分的時間來欣賞高原的景色。

瑪多的海拔是四千三百米，所以，一出西寧我們就進入了爬坡的狀態。不過，這種爬坡與爬山不同，是不知不覺中向上的，這除了視野開闊看不出是在爬坡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是車窗外的景致完全吸引了我。車過海東之后，在我們的視野里樹便消失了，電線桿成了草原上最高的物體。這時候的山似乎也退得遠遠的，沒有了想象中的巍峨壯觀，能映入眼簾的反而是草地上不起眼的小花。那些花大部分沒有自己的名字，或有名字只是人類還叫不出來。她們默默地開在藍天的俯視里，開在太陽的凝望中，與偌大的草原相比，她們的存在小得像天上的星星，像地上的塵沙，像大山不經意中抖落的夢的碎片。但這些年年都這樣默默無聞地開放的花朵，卻是高原的靈魂所在。她們在風沙肆虐的環境里毫無畏懼地敞開自己的胸膛，把各種顏色的心扉袒露在天與地的目光里，讓這亙古不變的高原有了年年不同的心境。

車過河卡之后進入了一片坦蕩的平原，遠處有塊巨大的烏云漸漸向我們飄來，走近了才發現那是一群牦牛。牦牛身體并不比黃牛高大，毛長長的，垂掛在身體的兩側，好像黑衣少女的裙裾，在這曠古的遼遠里，我發現牦牛已不是一種簡單的家畜，而是高原的靈性的載體，它喝著冰雪之水，啃著高原圣草，從遠古到今天，把藏民族的希望燃燒成一簇簇黑色的火焰。

牦牛吃草的時候，表現出了對大地的無限感激和膜拜，頭深深地低下去，每啃一口都要向大地鞠躬致謝。草原上的草不如我想象的那么茂盛和蔥綠，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大片的沙地，我看著那沙地，就想到了白癜風病人身上的白瘢，不幸的是這裸露的沙地大都是因為人的因素造成的，因為我們的車子行駛在公路上，兩側全是因修路挖出的壕溝，那些壕溝在風沙的年年侵襲下，逐漸向周圍擴展，如果靠自然的力來重新愈合是不可能的。

在公路經過的每座山口上，都有五顏六色的經幡在風中招展，同學說這都是神山，在藏民族的心中，山都是有靈氣的，都是神的化身，在這里獻上哈達和經幡，是對人的祝福和對山的祈禱。經過俄拉山時，同學從車里拿出一條哈達讓我獻給神山，于是我很虔誠地把哈達托在兩手上，向山坡走去，并在心中默誦著我心中的禱詞，但當我走上山岡之后，我把要說的話全忘記了，因為透過經幡的顏色，我仿佛看到了無數虔誠的人們那一張張企求幸福的臉龐。經幡經過風雨的打磨，很多字跡已模糊難認，對我這個本來就不懂經文的人來說，只能去想象它背后的寓意和神秘。我把哈達綁在一根繩子上，剛松手就有狂風把它吹得嘩啦啦揚向天空，雖然我沒說什么，但神山肯定知道我內心的表達了。

三

五百里的路程上只有兩三個小鎮，說是小鎮其實就是靠路邊有幾戶人家。一路上遇到的行人很少，有時走幾個小時見不到一個行人。下午兩點多鐘的時候，我們路過一個小鎮，在一間路邊小店吃了一碗羊肉泡饃。我不知這是不是我吃到的最正宗的羊肉泡饃，但我敢肯定這是我吃過的羊肉泡饃中，羊肉最多的一次，一個大瓷碗裝了滿滿一碗肉，不是肉片，清一色的大肉塊兒。吃得我渾身冒汗，不住地贊嘆高原的土厚人實啊!

在臨近瑪多的地方有個小鎮叫花石峽，在青海有個傳說，叫:“花石峽不吃飯，黃河沿不住店。”說的就是這個花石峽。我問及原因，同學說這里環境氣候都異常惡劣，根本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好在我們只是從花石峽匆匆而過，并不作停留。但我們躲過了花石峽卻躲不過黃河沿，我們的落腳點正是位于黃河沿的瑪多縣城。

到瑪多時天值傍晚，我們先到縣城邊上黃河第一橋一睹第一橋的風采，其實，這是一座長不過二十米的水泥橋，但它處在黃河的最上游，卻成了名副其實的第一橋。現在黃河上已架起了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橋梁，哪一座橋都比我眼前的橋寬大、優美、科技含量高、用途廣，但誰敢說自己是黃河第一橋?站在這黃河第一橋上，望著狹窄河床里的黃河水，我想到了下游黃河那狂傲不羈、一瀉千里的恣意倜儻，同一條河流，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勢，難道河水也有它的兩面性?正當我們為黃河第一橋而感慨時，一陣狂風卷來，把我身上的大衣吹得如雄鷹展翅，頓覺一股寒意侵遍全身，瑪多的氣候果然比西寧又冷了幾分。

接待我們的是一位姓趙的朋友，他叫趙和民，在瑪多已生活了七年之久。他聽說我是從北京來，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稍事休息后帶我們去吃飯，途中路過兩排平房的一個小街道，他提議我們下車先看看瑪多縣城。站在大街的中央，沒有見到幾個人，更沒看到一輛車，但這的確是瑪多的縣城。長不過一百米的一條街道，能叫做縣城的，恐怕也唯有它了。趙和民告訴我們，瑪多全縣只有八千多人，并且還在年年減少，原因這里氣候惡劣，不適合人類居住，社會上已有撤縣的傳說。

車子穿過縣城大約走了兩公里，趙和民帶我們來到一個靠河邊的飯館，他熱情而神秘地說:“您從北京來到這里不容易，一般人不到瑪多這地方來，這里空氣中的氧含量只有內地的百分之五十，剛來時都呼吸困難，您來了，我們很高興，就違一次規，晚上請您吃一頓瑪多的特產。”

我一聽要請我吃特產，腦子里立馬想到了國家保護動物，當即聲明說:“特產可以吃，但不能犯法，咱不能吃明令禁吃的保護動物，我來之前就聽說在瑪多吃飯不能吃飽，咱就隨便喝點稀飯就行了。”

“好，喝稀飯。咱就點了一個菜，鄂陵湖的小湟魚。”

菜上桌之后我才聽說這種魚也是政府明令禁捕的，因為瑪多這地方屬高寒地區，年平均溫度在零下五攝氏度，最低零下四十多度，全年中沒有絕對的無霜期。所以，鄂陵湖中的湟魚一年只能長五十克，是湖中僅有的魚種，由于生長周期長，肉嫩味鮮，成了來瑪多的人爭而食之的美味佳肴。一時間黃魚到了瀕臨吃絕的地步，為了保護這一特有魚種，政府下令禁止捕撈。

“那要被發現了怎么辦呢?”

“罰款呀，重者還要追究法律責任。”

聽了如此這般的一番介紹，我對吃湟魚的興趣頓減，雖魚已烹飪不能再生，可我不能成為捕獵者的幫兇，為不至于掃了朋友的興，草草吃了幾口，便以缺氧胸悶為由，放下了碗筷。

晚飯后，趙和民把他的床騰了出來，讓我們一行人住在他的住處，并說瑪多最好的賓館窗子上可能都沒有玻璃，這地方來的人少，條件差，讓我務必諒解。他不知道我對吃住條件歷來沒有什么要求，只要能睡即行，可我那晚失眠了，整夜沒有合眼，不是床鋪不好，是嚴重的缺氧造成的。朋友特意為我拿來了氧氣袋，可吸了氧氣也沒有給我帶來絲毫的睡意。這是對我吃了湟魚的懲罰，還是給我這個初來瑪多的人一個下馬威?

四

瑪多縣城距黃河源頭還有七十公里的鄉土公路，這是一片無人區。經過了失眠的一夜，我第二天起來反而精神倍增，我知道這都是黃河在鼓舞著我。

簡單吃了早飯我們就準備走向源頭。趙和民特意到縣城買了一袋子手抓羊肉，一摞烤得焦黃的燒餅，還有幾頭大蒜，為中午的野餐做好準備。天公也格外作美，萬里晴空，沒有一絲云彩。這時我才認真注意了一下瑪多的天，它是那樣的低，仿佛一伸手就能與它相握;它是那樣的藍，藍得有幾分玲瓏剔透，讓人看一眼就能產生無限的感動。它用自己薄如蟬翼的、夢幻般的情調，為瑪多和周圍的群山罩起了一層純粹的湛藍，使黃河從一開始出發就蘊藏著一種巨大的、神秘的力量。我真想隨便找一塊草地，在上面伸展我充滿希冀的身軀，使每一層思想都在這藍天下得到徹底的凈化。同學看我對著藍天出神，他提醒說:“出發嘍，黃河源頭的天比這里還要藍，正在等著你去感慨呢。”

車子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蜿蜒爬行，這嚴格地說不是一條公路，而是一條心路，因為在這樣的地方能走出一條路來，不是人需要它，這里一年之中都很少有人行走，重要的是心需要它，每顆心都是來朝圣的，所以，只要心能夠抵達，顛簸已不再是障礙。走了大概二十分鐘，從山上下來一輛吉普車，與我們擦肩而過之際，駕駛員探出頭來很熱情地向我們問好，從他的口音可以聽出他是藏族朋友，他讓我們過鄂陵湖之后走左邊的道，右面的岔道已被湖水淹沒。這讓我再次感動了一把，我們彼此并不相識，他為何要主動告訴我們?理由只有一個，他知道我們和他一樣是去追尋黃河之根的，我們都有著一個共同的源頭。

翻過一道岡地之后，一汪清澈的湖水呈現在我們面前。同學指著湖水說，這就是鄂陵湖，黃河的源頭有兩個湖，除了鄂陵湖還有一個叫扎陵湖，兩湖之水源源不斷地流向下游，使黃河億萬年不干、不枯、不竭。聽了他的介紹，我急忙叫司機停車，徒步走向湖邊，望著這一泓湖水，我的心潮頓時洶涌澎湃，像看到供奉著祖先的祭壇一樣，肅然起敬。

鄂陵湖比青海湖要小一些，但她的景色卻是全新的，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圣女的形象，她像一位純潔的少女，靜臥在這天的邊沿。她的背后是連綿起伏的群山，我不知是她感化了群山，還是群山被她的圣潔所凈化，山體都是純凈的白色，潔白中晶光四射，太陽在山體的反射下，顯得剔透而晶瑩。瀲滟波光，從遠方一層層推過來，如圣女的笑意蕩漾著。山的倒影讓我分不清是山在水中還是水在山上。由于她動人心魄的清澈，天與水在她身上已分不清楚。我繞著湖邊漫步，只見天在湖中暢游，而湖又在天上奔走，此時恰有一朵白云從天空飄過，湖與天就自然地融入了一體。遠方有幾只白色的野鴨點綴在藍色的湖面上，它們游得悠閑自在，我懷疑它們不是鴨子，而是高原上的精靈，是巴顏喀拉山的精靈，是天上的精靈。如果不是精靈，在這只有冰雪而缺少氧氣的地方，在這只有荒蕪而缺少行人的地方，在這只有單調而缺少色彩的地方，它們怎能活得如此暢情快意，以至于把人世間的所有爭名奪利、爾虞我詐當塵土一般被大風吹過，我自笑看一池清碧?

我彎腰撿起湖邊淺水處的一塊石頭，想從它的上面發現一組鄂陵湖的密碼，可石頭是純青的，沒有美麗的花紋，也沒有任何的雜質，平平的斷面上似不含別的寓意。但我還是把它裝了起來，裝在我身體的最貼身處，因為它是鄂陵湖里的石頭，是經過鄂陵湖水千百年浸泡的石頭，它的骨子里肯定浸透了山的傲骨、冰的玉潔、神靈的叮囑。我雖不能帶走鄂陵湖的一滴水，但這塊石頭會給我的思想以凈化，給我的靈魂以凈化。同學提議在湖里洗把臉好上路，說著他們都去洗了，可我沒洗，不是我不想沾一點圣湖的靈氣，我是怕我的臉太臟，弄污了這一潭凈水和那一條本來就已充滿了泥沙的大河。因為我是從北京來的，那里是人們向往的中心，那里有圣人、有君子、有小人、有歹人，我就是從這些人的漩渦中走來的，是被各種各樣的齷齪的雜念涂抹過的，我身上的每一個地方都帶著太多的貪婪和欲望。

告別鄂陵湖我們繼續前行，從同學口中我知道了鄂陵湖扎陵湖還不是黃河的源頭，于是我們向更高的圣地開拔。走著走著司機突然停下了，他指著不遠處的湖邊給我們看，“快看，野驢。”我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頭驢在旁若無人地飲水，它比一般的家養驢要高大，吃得膘肥體壯，足有千斤重。身上銀灰色的皮毛干凈極了，也許是它也看到了我們的車，把頭昂了起來，但并沒有害怕和躲避的意思。就在它一抬頭的剎那間，我發現起伏逶迤的大地變得無限的遼闊，草地之上的每一棵草都有了靈韻，萬物因這赤條條無拘無束的圣物的出現，而豁然開朗。野驢是那樣的精神，那樣的威武，那樣的狂放不羈，似這高原就是為它而存在的，人的到來是誤闖了它的世襲領地。我想再走近些看清它的模樣，剛下車我又停住了腳步，我本來就是個闖進來的不速之客，何必要去打擾它的平靜?

我們在高原上越走越高，四周的山巒距離我們也越來越近，太陽中天的時候我們的車子艱難地爬上了一座神山，從車上的儀表盤上我看到此地的海拔是五千二百米。山頂上立一巨型的牛頭碑，碑文是前黨中央總書記胡耀邦的手書:“黃河源頭”。碑是1985年立的，那時我血氣方剛，正在安徽省的某個武警部隊里服役。

站在山頂向遠處望去，我發現這座山并不是最高的山，甚至是一座小山，因為它上面沒有常年不化的冰雪，周圍所有的山都比它大，都比它高，并且那白色的雪頂也證明著人家的資歷要比它老。可為什么這塊巨碑不立在更高的山峰上，而立在這里呢?我的同學是老青海了，他沒有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我想最大的可能就是這里是距巴顏喀拉山最近的山，而巴顏喀拉山人是無法上去立碑的，或者根本無法靠近的。或許是另一個可能，專家們經過考察，這個位置就是黃河的最上游，把碑立在這里足以證明黃河的起源。

站在神山上我能看到鄂陵湖和扎陵湖，從遠處看這兩姐妹讓我的眼界寬廣了不少，湖水在太陽下閃著寶石般的光芒，她們高傲地接納著冰山雪水的朝圣，以自己無私的胸懷擁抱著中華民族的生命之源。在這里我看到她們仍不是黃河的起點，她們雖已是世人敬仰的黃河的上游了，并靜臥在這叫瑪多的地方億萬年之久，可她們還有她們的上游和源頭，那才是真正的神山，它就是巍峨雄偉的巴顏喀拉山。此時，巴顏喀拉山就在我的眼前，但我要攀上去是不可能的，除了它的高大險峻之外，還有它的威儀、它的尊嚴、它的古老，等等，都是我們人類不敢貿然造次的。

我站的山峰上除了牛頭碑，還有大大小小的石頭壘成的石堆，同學說這叫丁本，丁指的是地，本指的是萬，我不知是不是在此地壘起一個丁本就可以在大地上萬年有德?只知道這是藏族風俗中積德行善的一種方式，凡來這里的人都會自覺地找來石頭，堆起一個丁本，等于是為子孫后代積了德，行了善。不過你也可以把它看做是一種紀念，或是用增加神山的高度的方式來保佑來人一生平安。既然是積德行善的事，我也開始行動起來，到處找石頭，堆石堆。好在這是一座石山，石頭并不難找，我學著別人的樣子，不一會一個石堆丁本就堆起來了，雖不是最大的丁本，也不是最小的，卻是最好看的。我在撿石頭的那一刻，石頭已不是高原上的普通石頭了，它已變成我心靈的祝福，變成我對神山的祈愿，變成我對未來的向往。所以，當我把石堆壘好之后，我也就為神山筑起了一座美好愿望的山峰，不論我以后是否還會再來這里，我的祝福和祈愿都會時刻在這里發出對黃河祖先的祝福。

說來奇怪，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青海湖，我走路稍快一點就有胸悶氣短的感覺，可在這五千米的海拔上，我搬著一塊塊幾十斤重的大石頭爬坡，卻沒有那種不適應的感覺。我不相信這是神山的神靈起了作用，唯一的解釋可能就是我的舉動是在為黃河這條母親河的源頭干了一件有益的事吧。因為通過用石頭堆丁本，我發現這是保護環境的最好舉動，把石頭集中起來，不但可以讓上山的人們鍛煉身體，還能把壓在草地上的石頭清除掉，更利草的生長。高原的藏胞是靠游牧為生的，草豐才能羊肥牛壯啊。

牛頭碑的四周還有不少的水泥碑、石碑、銅碑和木頭碑，碑文以對祖國的祝福居多，立碑的人有中國內地的，有港澳臺的同胞，也有旅居海外的華僑。由此我想，在世界的任何地方，只要有華人，只要他們是炎黃子孫，他們都沒有忘記自己偉大的母親，只要有機會，都會不遠萬里來這黃河的源頭朝圣的。

五

我們在牛頭碑前合影留念后開始下山，上山時并沒覺得崎嶇的山道，此時才發現是那么的險峻。為何下山才有這種感覺?是來時心情太迫切嗎?哦，其實，路還是那條路，平與不平全是由心情決定的。下山之后，我在山腳下見到了一個令人驚嘆的奇觀——瑪尼堆，一排排用石片砌成的，一米厚、兩米高、幾十米長的“經墻”。經墻是我的說法，不知是否準確，但它的確是用刻滿經文的石片壘起來的。經墻是什么時候就有的?我問當地兩個放牧的藏民，他們說不清楚，從他們記事起這些經墻就已存在了。它的每一塊石片上都極工整地刻著密密麻麻的經文。石片的形狀不一，經文的排版也不講究規則，稍大一點的石頭上，經文還配有精美的圖案。經墻的前方有幾座靈塔，使這里莊嚴壯美之余，還有濃厚的神秘感。看著這些經墻，我的腦海里不知怎地就想到了敦煌的莫高窟壁畫、洛陽的龍門石窟大佛、四川廣漢的三星堆、蜿蜒在崇山峻嶺之間的古長城……這些飽含著中華民族智慧的壯美作品，僅有智慧是遠遠不夠的，因為建成它們需要更多的是堅韌不拔、鍥而不舍，世世代代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精神，而這種精神不正是中華民族屹立于世界之林五千年而不衰的強力支撐嗎?面對眼前這一道道經墻，經文是什么已不重要，但就它的工程之宏大、做工之精細、想象之奇絕，對心靈的強烈震撼，已足以讓我終身難忘。

瑪尼堆不遠處的山洼里，有黑白兩座帳篷，同學說那是藏族放牧住的地方，黑帳篷大人住，白帳篷成年的女兒住，于是我提議進帳篷看看。帳篷的門口停著一輛摩托車，看來現代文明已走進了這個游牧家庭。兩條牧羊犬用鐵鏈拴在木樁上，看到我們幾位不速之客，嗚的一聲就躥了起來，但看我們沒有惡意，轉了兩圈又臥了下來。帳篷走出來一位小伙子，看到我們分外熱情，趕緊把我們往帳篷里讓，走進帳篷，小伙子拿出一塊羊毛氈鋪在地上，讓我們就坐，這時我看到另一塊氈片上坐著一位抱小孩子的年輕女子。帳篷中間放著一個牛糞爐，爐子上燒著一鍋奶茶，黑黑的茶葉飄在白白的牛奶上，同學說奶茶加牛羊肉是牧民最好的食物。

“他們為何不像我們那樣泡茶喝，而要把茶葉放在牛奶中煮呢?”我問。

“高原上沒有青菜，整天吃的是牛羊肉，喝的是牛奶，身體中缺乏維生素，而茶葉中含有一定的維生素，把它放在奶中一起煮，有給身體補充維生素的效果。”

同學的話一天以后我在青海省博物館得到了證實，在那里，我看到兩千年前就有藏王與漢族做生意，用多少匹馬換多少噸茶葉的記載。

帳篷里裝著牧民一家的全部家當，他們在一個地方住上半月二十天，等羊群把這一片的草吃得差不多了，再轉場。山里不能通車，轉場時他們就把帳篷收起，一應家什打包捆在牦牛背上，趕著牛羊就遷移了。從帳篷內的情況看，游牧的藏民還不富裕，不僅食物單調，他們離現代文明的距離還很遙遠，因為這里連電燈都還沒有，一頂帳篷就是一方天空，草原處處可安家，沒有文化與科學，抵御自然和人為災害的能力都非常差。同學說牧民都有錢，一只羊能賣幾百元，哪家都有幾百只上千只的。論錢他們也許比我富有，可現代生活不是光有錢就能有的啊。西部大開發搞了十年了，看來，要改變西部的環境，決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完成的，因為西部的天地太遼闊，遼闊得足以使這里的每一顆心都能化做一只雄鷹，在天與地的空曠里展翅翱翔。

離開牧民的帳篷時已是下午兩點鐘了，我們揀了一片平坦的草地，把帶的手扒羊肉攤開來，開始了我今生以來在最高的餐桌上吃的一頓午餐。就在我們吃烤羊肉的時候，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有兩只黃羊正在吃草，它們的神態比我們自然，它們的吃相也比我們優雅，作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的黃羊，與我們在這一刻融洽相處，我真的有了一種天地間人與自然最完美的統一感。這統一感在我回到北京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在腦海幻動，甚至想象著有一天在城市的草坪里，我驀然回首，會看到一只黃羊在那里啃青草。

六

返回的路上，再次路過鄂陵湖，我又在湖邊佇立了很久，望著伸手可及的世界上最潔凈的湖水，我最后還是忍住了要伏下身子喝一口的愿望。我知道不喝會讓我遺憾很久，可我若是喝了，我會一生不安，因為用任何不文明的行為和個人之目的，觸及黃河之源頭的行動，都是黃河不能接受的，都是中華民族不能接受的。

回到瑪多已是晚霞鋪天的時分，我知道迎接我的又是一個不眠之夜，這雖然有氧量稀少的因素，但這已不是唯一的因素，我的眼前一遍遍播放著白天看到的一切，那才是我失眠的主因所在。正是這一夜的未眠，讓我得出了一個這樣的結論——以河的源頭命名的瑪多縣，它的確是黃河之源，矗立在瑪多的巴顏喀拉山上的千年冰雪，也的確是黃河之源，而巴顏喀拉山是不會自產冰雪的，冰雪來自天山，巴顏喀拉山只是一個載體，是蒼天給了中華民族一個源遠流長的源頭，所以，只要蒼天不老，中華民族就會永遠綿延昌盛。

嚴重的高原反應使我不得不在三天以后離開瑪多，但瑪多從此就走進了我的生命。沒去過瑪多的人也許不能夠理解我的這種心情，我也不需要別人去理解，因為天上的瑪多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它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