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說,紅軍長征七十年了,你也該寫寫我的父親。
岳父去世二十周年了,我怎么會沒有這些想法?是該寫點文字紀念他。
在我的記憶里,岳父,不就是一位已經傴僂著高高的身軀、滿臉溝壑、花白頭發、老態龍鐘、說話一點生氣也沒有、眼睛疲憊無光、待人淡漠、寡言少語的老人。他有時蹲在院子旮旯里,刨著從灶膛里掏出來的煤灰,脖子伸得老長,手里端著個小鐵篩子,兩只胳膊搖來晃去,像小孩子們玩家家一樣,兩只眼睛尋找已經脫了圈的小鐵篩子里沒有燒盡的煤渣。有時候,又看見他在狹窄的院子里開挖的小菜地里,撫弄那幾株豆架、幾株西紅柿,勾著腰在拴細繩子,把那些已經探頭的、毛茸茸的、一個勁兒奔有陽光照射的竹棍上往上爬的豆秧芽兒拴住。再就是,蹲在那只破舊的鐵爐子旁,塞些碎紙片兒,細木屑,歪著頭,勾著已經隆起的駝形的背脊,鼓足腮幫子費勁地吹火,生煤爐子(因為全家其他大人孩子都沒有他的生火本領好,總是生不著火,他已經是全家認定的生爐子的高手);還有就是,他一個人頭朝著大炕沿,枕著一支高高的蕎皮枕頭,兩只手里舉著一本已經發黃、破了皮的四角號碼字典,在翻找他非要認熟的某一個字。枕頭邊,放著一個小本子和一支圓珠筆,仍然保持著他過去學習文化的習慣和那種精神。最后就是,在我作了他的女婿之后,那一年,我們回家探親,我和他同睡在一個足有半間房大的火炕上。他熟睡之后,由于氣管炎,一會兒粗壯的呼吸足以讓我嚇得產生驚恐;一會兒由于緩不上氣,幾分鐘之內,一點也聽不到他的呼吸和任何動靜,讓我擔驚受怕。在聽不到他呼吸的時候,我側著身子,立起耳朵,摒住氣細細地聽,生怕他一口氣出不上來,出現意外。
那天下午,我們在另一間屋子里,家里姊妹兄弟幾個都坐在炕上聊天。從來不主動與我搭話的岳父,循著大家的笑聲,走進這間屋子里來。他把手里的拐杖往炕頭的縫紉機旁一靠,坐在椅子上,滿臉笑容,富有生氣地加入到我們的聊天里來。我笑問岳父,你那時侯打仗都在什么地方?岳父不知是否聽懂了我的問話,他獨自一人,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起來。臉上浮現出孩子般迷人的憨笑,講起了他曾經的故事。大約好像是在北方某一山村和敵人打仗周旋的事情。隨后,他獨自一人唱起了我們從未聽過的歌曲。我們都被他感染,沉浸在不可言狀的情景之中。
妻子說,我小時侯,爸經常給我們唱紅軍的歌。我問她都唱什么歌。妻子說,會唱的歌可多哩,譬如“送郎當紅軍”的歌詞大意是:“送郎當紅軍,切莫想家鄉啊……”父親會彈土琵琶、拉二胡、吹笛子,嘴里時常哼著家鄉小調。打草鞋、織毛衣,都是在抗大時學會的。1965年,父親回了一次家,抱著一把家鄉的土琵琶回來。打這以后,他時常坐在家里彈著家鄉的小調,我們都聽不懂。媽媽一聽頭都大了。我知道,父親是想家哩。在我們家里和外面,沒有一個能跟他說家鄉話的人。有時,他嘴里一天老叨叨家鄉的那些事,什么野草莓甜得放進嘴里就化了;什么薄薄的細細的黃豆面條、酸菜等等。父親有時想吃家鄉的粉蒸肉,他自己試著用白面粉裹上肉片蒸,吃起來還挺香的。父親想家,他很孤獨。
這就是我的岳父。我記憶里的岳父。
1986年正月初一的晚上,我和妻子在一位同事家里串門,院子里的鄰居找上門來,說內蒙家里有電報。我馬上意識到,家里有事了。
“父親于今天下午病逝。”電報如是說。
岳父在內蒙集寧市醫院已住院大半年了,三十晚上,家里人把他接回家里團圓,初一上午,他肺心病突發,送進醫院搶救無效而去世。
妻子帶著五歲的女兒,第二天急忙趕回內蒙處理喪事。
我因為初六要開會而沒有去。
這樣,我再也沒有和岳父見面的機會了。
二十年一晃就過去了。妻子讓我寫一篇文章紀念他,我不知道如何描述。
要寫一個老紅軍的岳父,我始終想象不出,我的岳父當紅軍時的情景和形象。
從我記事的時候起,紅軍的形象,始終是一個讓我倍感光輝偉大的概念。紅軍獨有的灰色軍帽上,有一顆紅紅的五角星,領子上有兩片紅色的布塊。特別是那紅五角星,在我童年、少年時代的心靈中,是一個對光輝靈魂的崇拜和追求。青年時代,文革當中,我做夢都想得到那枚代表著人生理想的紅五星。文革后期,我的一位同學從部隊轉業,送給我一套紅五角星和“為人民服務”的紀念章,我著實高興了一陣子,至今還珍藏在存放衣物的大木箱里。這是一個特定年代的成長者,一種特殊的記憶崇拜。今天的少年、青年人,絕對不會有這種認讀。這是時代的烙印。
我始終認為,鐫刻在記憶里的紅軍形象,就是,1927年八一南昌起義的那天晚上,一群穿著灰色軍服,脖子上系著紅布條的戰士,緊緊圍站在一座建筑物的大門前,人人情緒高昂、斗志奮發。那聲槍響之后,傾聽朱德大聲宣布,共產黨的武裝隊伍正式成立了。它將代表中國人民大眾的利益,向國民黨反動派及其封建主義、帝國主義開火,推翻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國。
井崗山頭,毛澤東和朱德,被一群揮動著鐮刀斧頭形狀的紅色旗子,舉著槍與大刀、長矛的各色雜服的紅色戰士們簇擁歡呼的場面,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還有,深留在我心中的紅軍形象,一直還是在江西蘇區,紅軍戰士帶領農友們打土豪、分田地,游斗土豪劣神,在與國民黨、蔣介石五次反圍剿的斗爭中浴血奮戰的情景。夜渡金沙江,強渡大渡河,翻雪山,過草地,攻戰臘子口,勝利到達陜北的場面,都非常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里。長征如一幅巨型歷史畫卷,激勵著我們克服困難,勇往直前。長征的故事,總是在我們純潔的心靈里滋生出莊嚴、崇敬、動情。
我的岳父,是1931年寧都暴動中參加紅軍的。之前,他是從家鄉給富戶人家頂壯丁,被抓去在馮玉祥部隊當兵。參加紅軍后的岳父,經歷了中央蘇區一至五次反圍剿戰爭。第四次反圍剿戰斗中,一個漆黑的夜里,已經擔任了排長的岳父,夢中,猛地一下子被黨代表抓起來牽上就跑,到了天亮才知道,他們所在的隊伍被敵人包圍,全排人被打散。這次戰爭,岳父被開除黨籍,受到了嚴厲的組織處理。戰爭環境中的岳父幾經轉戰,在長征途中第二次入黨,后被編入中央紅軍警衛團手槍隊。經歷了二萬五千里長征的岳父,在山西身負重傷,解放戰爭后期被轉入地方工作。岳父在地方工作中,主要是在山西一帶籌糧,確保前線戰爭的供給。
后來,我無意中在縣民政局檔案庫里看到了岳父部分的檔案材料,我從那些留存的珍貴的材料中,得知了岳父參加紅軍后的一些情況。
岳父的一生,是中國農民受剝削,受壓迫,參加紅軍隊伍,走上革命道路的一個縮影。他從一個被人任意奴役宰割的貧苦農民,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戰爭磨練了他,黨教育培養了他。有時我想,岳父是慶幸的,如果不是戰爭的洗禮,他也許會跟隨老軍長董振堂,轉戰甘肅河西走廊,骨撒荒原;也許會戴上一頂黑帽子受盡屈辱;也許會在某一次戰爭中犧牲。這些都是有可能的。然而,命運成就了他。
解放后,岳父轉業到內蒙糧食和外貿部門工作,有了家庭、有了兒女。他得到了當地黨和政府的尊重和照顧。在文革初期,他憑著老紅軍的光環,在許多次批斗大會上,不顧自己安危,爬上臺去保護被批斗的革命干部。攪得當時熟悉認識他的紅衛兵戰士懇求他:“馬大爺,您不要管好嗎?”
改革開放后,外貿單位經濟效益每況愈下。后來,終于在市場經濟的商品大潮中一蹶不振,徹底垮了。岳父四個在外貿工作的子女,三個下崗買斷工齡,被拋向社會,流落他鄉。我的岳母,至今仍然僅靠每月三百多塊錢的生活費維持生計,還要吃藥看病(糖尿病)。
岳父的一生是幸運的,他讓我記住了在槍林彈雨中颯爽英姿的戰斗身影;記住了在長征路上,又一次重新入黨,對革命矢志不移的精神;知道了在走出草地后,臘子口戰斗后,因饑餓拿上一雙鞋換糧食,受到組織的批評,我看到了那一小塊寫在香煙盒上的檢討書。
今天,岳父一家陷入企業倒閉,生活窘迫,家中人四處謀生的境地。但我仍然認為,岳父一生是幸運的,和那些為今天的幸福生活、人民江山而犧牲的無數先烈相比,他活了八十歲,沒有遺憾。他是成功者。每當想起岳父戰斗風雨的一生,我們為他慶幸,沒有怨言。人生就是這樣,還是那句老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