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翻閱明代學者鄺璠編著的一本叫《便民圖纂》的農書,被書中記述的許多艱辛而有趣的農事深深吸引。讀著讀著,便憶起少年時代鄉下生活的一些往事,想起了我的那個一輩子伺候莊稼的農民大伯。
我的大伯是一個樸實本分的農民,打了一輩子的土坷垃,與土地、莊稼有著很深很深的感情。所有的莊稼活,都能拿得起放得下,樣樣不落人后。大伯為人公平厚道,村里人都信得過他,一致推舉他當生產隊長,后來又改稱村民組長。從我記事起就發現,大伯除了種莊稼,基本上就沒有別的什么嗜好了。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七十二行,莊稼上行,千萬不要小看了種莊稼,莊稼活里可有大學問哩!
在所有的莊稼活中,大伯最拿手的要算種瓜了,是家鄉一帶遠近聞名的瓜把式。生產隊時,他就在自家的“自留地”里種它一壟兩壟。等土地到戶了,就放開手腳在自家承包的大田里種。他種出的西瓜,個大、滾圓、爽脆;他種的香瓜,肉嫩、汁多、甘甜。瓜熟蒂落時節,滿地里噴香流蜜。隨便摘上一個咬一口,保準甜透你的心。
每年打春過后,天氣漸漸回暖。燕子一路呢喃,翩然歸來。那時,大伯背著老棉襖,倒剪著雙手,看似很悠閑地在村外轉了一圈后,就開始在村前的南大圩忙活起來。南大圩算是全村最好的一塊地了。這塊地,地勢高燥,土壤肥沃,招八面來風。一條彎彎的大圩溝,將南大圩緊緊摟住,圩溝里常年碧水盈盈。選定在這里種瓜,干旱旱不著,雨天不怕澇。
大伯套牛拉犁,用锃亮的犁鏵翻開黝黑的泥土,用獨輪車一趟趟往地里送糞。吱吱嘎嘎的車輪聲,一連幾天都在春日晴亮的空中回響著。那糞是前一年就漚熟焐好的農家肥。大伯在起糞時,特地用手撮一把,放在鼻前聞了又聞后,流露出一副貪婪滿意的表情。看上去,就像那糞很香很香似的。看見我在一旁偷笑,大伯眼睛一瞪,說:“笑什么!沒有糞臭,哪來飯香?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肥力不足,瓜就結不大,也不甜!”
等平好地整好壟,節氣正是清明。清明前后,種瓜點豆。大伯將事先育好的瓜芽一棵棵種下去。接下來,定苗,澆水,追肥,打杈,掐心,壓秧,薅鋤……種瓜,可真是細致活,就像姑娘家繡花。雖然不算重活累活,但工夫一點不能少費。從一棵嫩芽,到滿壟碧綠,大伯的熱汗可沒少淌一滴。大伯種瓜,常常是起早摸黑,見縫插針,趁其他農活不怎么要緊時,就蹲在瓜地里忙上一陣。我偶爾也去瓜地,幫他抬抬水澆澆苗。為增加產量,精明的大伯還在瓜地里套種了大豆、豇豆、芝麻。這樣,既得了瓜,收了豆,又撿了芝麻,可謂一舉數得。但這樣一來,勞動量就增大了。常常是別人家都吃罷晚飯躺下休息了,大伯才一身疲憊、兩手泥巴地踏著星光夜露回家……這一切,我全看在眼里。
在西瓜、香瓜快要成熟的時候,南大圩對我就更有誘惑力了。正趕上放暑假,我的腳步立即變得勤快起來,每天無數遍地往南大圩跑。瓜地的中央,大伯用柳樹棍、麥秸草臨時搭個簡易瓜棚,白天遮蔭擋陽,夜晚也可以擋露水。瓜棚底下,放一張吱呀作響的涼床,看瓜人或坐或躺在涼床上。
我的確算不上合格的看瓜人,不但自己毫無顧忌地吃瓜,把肚子撐成了一面鼓,而且常常“勾引”村里別的小孩來偷瓜。當大伯暫時離開瓜地,讓我獨自一人留下看瓜的時候,村里那些鬼精鬼靈的玩伴,一個個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馬上來到我面前。他們嘴上說是來找我一塊玩的,其實還不就是想讓我賞個瓜解解饞?和我說話時,他們總是心不在焉,那眼睛滴溜溜直打轉,始終就沒離開過地里的瓜。如果吃不到嘴,肯定都磨磨蹭蹭不愿意走。我也不忍心讓他們滿心的希望落空,但往往還沒讓我發話,他們就已經口水橫流了!我說:“一人只許摘一個,多了甭想!”我的話剛一出口,好家伙,一個個穿箭似的鉆進瓜壟,想吃香瓜的摘香瓜,愛吃西瓜的揪西瓜。有的家伙得寸進尺,以為我是瞎子,偷偷地往懷里多揣了一個。而等大伯再回到瓜地,“偷瓜賊”們早已溜之大吉了!偶爾大伯在地里罵罵咧咧道:“哪些個不長心眼的,都把瓜秧扯斷了,瓜紐給碰掉了!”我在這邊聽得真切,或當作沒聽見,或敷衍一句:“剛才看見兩條狗在那兒打架。”
要是在盛夏驕陽似火的正午,那些玩伴們在離開瓜地時,還不忘“順藤摸瓜”,一人摘一個,揣在褲襠里,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直奔地頭的溝塘而去。我也干脆好人做到底,裝聾作啞,視而不見。來到圩溝邊,個個脫得一絲不掛,撲撲通通跳進水里打起了水仗。他們干脆拿手里的香瓜當武器,在水里拋來甩去,一時水花飛濺,廝殺得天昏地暗,玩得痛快淋漓。當然,這樣的場合基本也少不了我。
其實,大伯對我吃里扒外的荒唐行為,心里早已有數,只是不愿意戳穿罷了,更沒有去“清理門戶”、“發配充軍”——把我一頓亂棍逐出瓜田。多年以后,談及此事,大伯才笑著對我說:“你呀!怎么說你?你的那些鬼把戲,還能瞞過我的眼睛?我是看你像瓦崗寨里那個仗義疏財的大元帥秦叔寶,對你的那幫小弟兄很夠意思,才不忍心阻止你那么做。我反過來想,就憑這點,將來你也許會有點出息哩!”
我發現,大伯自己也會做人情哩!西瓜熟了的時候,他也時不時地喊村里的幾個要好的老兄弟來瓜棚底下坐坐,并親自下地左挑右揀,選幾個紅沙瓤的好西瓜,請他們吃塊瓜解解渴。然后,就不停地抽煙,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些天氣方面的情況,說些莊稼活兒的事情,說些村子里和村子外的事情。這些話題,對我來說,一概沒有興趣。
最難忘的,是夜里陪大伯在瓜地里看瓜。夏天的夜晚,月光如水,蛙聲如潮,清涼無邊。躺在涼床上,聽瓜葉在微風里發出沙啦沙啦的聲音,感覺心情暢快。不時陣陣香風吹來,更是沁人心脾。偶爾有幾粒火蠊蟲,打著小燈籠,在瓜壟間飛竄,遲遲疑疑的,像在尋找白天丟失的東西。一道淺淺的天河橫貫蒼穹。大伯聽說我在學校里書讀得好,就很為我自豪,常要我背書給他聽。我張口就來,能把一學期學的課本從頭到尾不歇氣地背下來。也不知他聽清楚弄明白了沒有,只是一個勁夸我記性好,腦子靈,說我們家出秀才啦!將來還要出舉人、中狀元呢!大伯經常一邊抽紙煙,一邊給我講他年青時的經歷,講他小時想念書卻沒條件上學只好一輩子當“睜眼瞎”的無奈。
大伯偶爾也給我講故事,“三國”、“水滸”、“說唐”、“楊家將”以及神妖鬼狐。每講到紅眼綠鼻長舌頭的“吊死鬼過江”的故事,我便嚇得頭皮發麻,手心冒汗,一個勁往他懷里鉆。風吹瓜葉沙沙響,我便疑心是瓜壟間藏著的鬼弄出的動靜。偶爾望見地頭那野貓一雙綠熒熒的眼睛,更是心驚肉跳,毛骨悚然,一頭埋進被單里,蒙頭蓋臉,屏息斂氣。夜半三更,被尿脹醒了。可我根本就不敢下床走向黑黢黢的地頭,只得使勁憋尿。這才后悔白天經不住大伯的慫恿,放開肚皮把又大又甜的“瓜王”給啃了,不然哪兒來這么多的尿?大伯可喜歡我這張饞嘴呢。實在憋不住,我就站在床沿邊開起“水槍”。那一次,一泡尿全灑在大伯的鞋里,惹得他大清早就怒不可遏,對我劈頭蓋臉一頓臭罵!
而今,大伯已經不在人世了,我也早已人到中年。雖然再不是當年的那個小饞嘴了,但記憶之中,大伯的那塊綠意沉沉的瓜地,還是那么誘惑著我,仿佛我的心一直緊拴在那一根根細長的瓜藤上了,總也掙不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