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明先生

20年前，周雨明先生的第一本詩集《在沙漠》問世，老先生親手送給我一本，但詩集上并沒有寫“請×××斧正、雅正、指正”等冠冕堂皇的句子。集子很薄，共有122頁，收集詩歌61首。集子是小16開版本，看上去也顯得有些小氣。但書里的詩有一個共同的趨勢:不論是言志、抒情、狀物，無不含有詩人對人生的深邃思考和對現實生活的濃厚感情，讀后激清蕩漾，啟迪頗多。于是我急急地寫了一篇《一曲生活的贊歌》的短文，發表在1985年8月10日的《鄂爾多斯日報》上。時隔22年當我拿到他的第二本詩集《周雨明詩集》后，他已經謝世兩年多了，是他的女兒收集整理的。

周雨明先生一生在全國各地的報刊雜志上發表詩作600多篇，這本集子收集詩作260多篇，其中一部分古體詩沒有收集進來。他在20世紀60年代發表的《銀燕在騰格里大漠上盤旋》，中國詩界泰斗臧克家老先生在他的《學詩斷想》中給予高度評價，并冠予周雨明“沙漠詩人”的稱謂。80年代創作的《重回石磨灣》等多篇詩作被《詩刊》頭條刊出。周雨明先生一生創作豐厚，但他在世時僅出版了一本詩集，可見他對創作的嚴謹和對名利的淡泊。如果全國的作家、詩人都像周雨明這樣對待創作，還有什么粗詞爛藻之說?

我最初見識周雨明先生是1976年秋天，那時我剛從伊克昭盟師范學校畢業，分配到伊克昭盟文教局工作。他也剛從鄂托克旗委調到盟文教局創作組任組長。上班后在單位第一次會議上，局領導把我們幾個新分配的學生向大家做了介紹，爾后又把參會的同志一一地介紹給我們。我第一次見識周雨明——一位資深的詩人，他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少言寡語，看不到笑容，衣著也不講究，非常樸素，樸素得像個農民，和我印象中風流瀟灑的詩人形象完全相佐，那些和他平頭的朋友們稱他“周公”。以后，我和他經常謀面，并和他談一些生活和創作上的事情，主要是我在伊克昭盟文聯《鄂爾多斯文學》編輯部當編輯，他任盟文聯副主席兼該刊主編那段時間。

我和他在一起談話的時候，他很少先開口，總是我先和他說一些我在某些問題上的觀點和看法，他聽了順耳便點頭稱是。如果我說的話他認為與事實不符甚至某些觀點不正確時他就會當面反駁，直至讓你鴉雀無聲甚至駁得你體無完膚。后來我和他談話已經形成一個不成文的規矩，那些不負責任的話是不能和他說的。我不知道別人是否也有過同感。但他確確實實地發生過這樣的作用，啟迪了我為人處事的真諦，促進了我的說話藝術的升華。

我和他說話沒有那種猜拳的感覺，他的話語常常是直率的。有人說他一根腸子，不會打彎兒，十分形象。他的觀點、看法，甚至是一條意見和建議無須別人反復琢磨和推敲，一聽就明白。談人生，他對做人的核心觀點就是8個字:勤奮、誠信、本分、友愛。他講究做人做事要勤奮，“少壯不努力，老大徒悲傷”;對朋友講究忠誠老實講信譽，萬不可虛情假意甚至兩面三刀;處世講究本分，“君子愛錢取之有道”;對普天下的人要懷有愛心，做到“仁義禮智”。他一生把《孟子·離婁上》:“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作為信條忠實地履行。談詩作，他始終堅持出自靈感、來自悟性、發自內心的觀點。話雖原則了一點，但他把哲學、把人生融入創作是一個成功的范例。他對別人寄來的詩稿都要做認真修改，對那些登門拜訪他的文學愛好者總是給予諄諄的指導，讓他們高興而來、滿意而去。

后來我們謀面的機會少了。因為我調到伊盟行署辦公室、教體局及后來的鄂爾多斯市衛生局。但我總是忙里偷閑去看他，時不時地想聽聽他對一些問題的真知灼見。這一時期他的言語更少了，創作也少了。“我們是治沙隊員，要綠化毛烏素”的激情不見了。因為他不喝酒，他常對我說:“現在你的應酬多了，要少喝酒，多保重身體。”

一次，我去看他，正好在當天的報紙上刊發了一起特大受賄案，他拿起那張報紙讓我看，他說:“吃吧、喝吧、拿吧，反正貪官的錢也在市場上流動，不會永遠地埋在地底下，或者一把火燒光。”

我沒有看報紙的具體內容，但我記下刊登內容的具體日期。那個時期他的性格似乎變懦弱了，不知是他真正理解了適者生存的古訓，還是對世態發展的無能為力。他不再反駁別人的錯話，沉默寡言成為他的基本特征。先生也許正在苦讀著魯迅先生的《彷徨》。

一個多月前詩人穆向陽曾打來電話:周雨明先生去杭錦旗采訪穿沙公路的建設，突然身患重病，現在正在杭錦旗醫院搶救。我馬上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急急地從單位借了5000元錢轉給周先生的家屬。但使我深深感到遺憾和愧疚的是作為先生的朋友或說弟子，不知是因工作繁忙還是對先生的不尊，未能捷足先登看望先生。

我最后一次見他是在市中心醫院，可他說話已經聽不清楚了。那天，我細細地打量著先生的病體:他面色憔悴，雙眼疲倦，一副虛弱的身子，不聲不響地被擱在病床上。他的一切激憤，他的熱烈渴望，此刻都被壓在他那病弱的身子底下，再也沒有翻騰的機會了。但他的嘴卻張得大大的，我不知道他是在指責我無情無義意，還是敘說著“穿沙公路”的工程宏大;更不知道他是否在為沒錢治病而吶喊。

走出醫院的大門，我的心一直在撲騰，20多年來的交往，使我對他的生性與脾氣、為人與處事了如指掌。他往日的舉止言行在我大腦的熒屏上折射。50年代他為新中國的建設大聲禮贊，“十年浩劫”他為國人的不幸痛心疾首，改革開放后他對祖國日新月異的變化直抒胸臆。他，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詩人;他，是一位直言不諱的領導;他，是一位品行端正的長者。此刻，我仿佛聽到他在給我念他的《老樹》:

我和孩子們對話:

我是一棵老樹;

年紀雖然大了，

生命還沒有結束。

粗裂的皮膚，

變成立體的泥土;

不再把雨露消耗，

全部輸送給蘑菇。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