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旅途。我沒有故鄉。
誰,哪一位好心人送一個故鄉給我?
我羨慕你們,擁有故鄉的人們。盡管你們的這個故鄉可能是窮鄉僻壤,丑陋不堪;你們在故鄉里的生活庸碌乏味,艱難困苦,若是再叫你們回故鄉去過日子,你們是打死也不愿意。但是只要不是有重返故鄉生活的危險,就不妨礙你們在記憶中對她輕歌吟唱,回味無窮。
如果我把出生后到達的那個都市算作故鄉的話,還沒等我對她產生情愫,沒等我有能力好好看她一眼就離開了她。那一年我四歲。之后,我隨著從事建筑工作的父母親東奔西走,曾想把西方和南方的九座城市當作故鄉。我父母親造大廈、建工廠、壘高塔,樓房和高塔是越建越壘越高了啊。
故鄉是在我祖父手中丟失的。為了躲開曾祖父給他娶的大他三歲的童養媳婦,在十四歲那年他就逃離了故鄉。
那一年洪水季節,大草甸子上的野草瘋長,太子河兩岸被馬蘭花浸染如紫。祖父躺在草甸子上放一只禿頭山雕風箏,野草帶鋸齒的葉兒一上一下輕輕鋸著他的耳朵和頸項。天空亮得發灰。祖父手中的線繃緊了,山雕在天空中旋轉。山雕,山雕,你想到哪里去呢?太子河上游的風裹挾著洪水來臨的信息吹過來,野草頻頻彎腰,抽打著祖父的臉。手中繃直的線抖了兩抖,一下子變軟墜了下來,斷線的山雕愈飛愈高愈遠了啊。
祖父忽然想看看太子河到底流到了什么地方,便跟著山雕跑了起來,乘風橫穿了大草甸子,涉淺水過了太子河。這時有人看見我祖父過了河再想回就回不來了,洪水下來了啊。祖父在那邊義無返顧地順河走。祖父又不知怎地轉了念頭拐向了北方,一直向前走,走到了人煙稀少的黑熊瞎子村。那是一片冰天凍地,風是穿心的利劍,雪是割骨的冰刀,黑風暴刮起、黑冰雹砸下時天地混沌,仿佛是世界的盡頭。后來他走到了鞍山。
八十年代中期,祖父收到我堂嬸的一封來信。這封疲憊的信在郵路上走了近半年,告訴祖父他唯一的兄弟的唯一兒子——我堂叔,在大草甸子里查看自家的蘆葦時被洪水淹死了,我堂嬸也要改嫁了。故鄉和祖父再也不相關了。
祖父坐不住了。他對父親說,我一輩子建了多少房子,你子承父業建了多少房子,咱們給多少人造就了家園,咱們贖的罪還不夠嗎?
祖父心情難平,夜不能寐,于是他決定帶我回東北去認故鄉。
火車是半夜兩點鐘到的。趕著騾子、呵著手來接我們的毛頭小伙子叫六,他是鄉上派的公差,順便還帶了兩袋大米到縣城,賣了一袋多,還剩下小半袋。
騾子得得敲著小路上的凍土。雖是秋末,夜晚的氣溫低得可以凍掉我的下巴。
天快亮的時候,我艱難地爬下騾車,活動麻木的雙腳和失去知覺的下巴。放眼望著祖父的故鄉:天空一片沉沉的鐵銹紅,那是不是工廠飄來的粉塵啊;地上是一望無際的高粱茬子,看起來平平展展,走起來一個土疙瘩,又一個土疙瘩。
祖父,你那放過風箏的大草甸子在哪里?那太子河兩岸浸染如紫的馬蘭花草在哪里呢?
祖父說,現在是秋末啊,馬蘭花已經死了啊。大草甸子上起了兩座磚瓦窯了。故鄉在鞍山呢,那里有我住了十幾年的青房子,用大青石砌的,住上兩百年都不會壞的青房子。咱們這就去鞍山。
出了鞍山火車站我們就迷失了方向。我們在陌生的房屋、街道和人流中懵頭懵腦地行走著。這時我們聽到了轟隆一聲巨響。祖父打了一個冷顫。祖父說,我來晚了,我來晚了啊!
我們尋聲找去。我們看見了禁止通行的欄桿和戴紅袖章的警察。我們還看見了一大堆青磚青石的煙塵未盡的廢墟。推土機隆隆地開過去了,挖土機嘩嘩地挖過去了。我的祖父就走不動了啊。他站在那里,手撫摩著心窩,老淚縱橫。
故鄉,沒有遺跡,一切都被推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