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生在水鄉,長在水鄉,對父親的漁網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手指。
我家地處松花江畔、飲馬河邊,我和哥哥從小在船上長大,漁船漂游到哪里,哪里便是我們的家。
早晨,父親載著一家四口,迎著一輪初升的紅日,披著一身燦爛的朝霞,開始撒網。母親哄著我和不懂事的哥哥,在船艙里洗衣做飯,做各種家務,忙里抽閑幫著父親拉網捕魚。寬闊的飲馬河像一條長長的帶魚,小船騎在它的背上,迎著涼絲絲的腥風,踏著清悠悠的細浪,我們一家人順著河悠閑自得地打漁。有時父親捕到漁汛,對著寂靜的河面,放開嗓子唱起歌:“清早啊,船兒,去呀去撒網,晚上回來魚滿艙……”《洪湖水,浪打浪》這首歌,我就是在船上跟父親學會的。
船上的漁網是捕魚的主要工具,漁民沒有漁網,等于農民沒有鐮刀、鋤頭、彎鉤犁。每天父親順流而下,逆流而返,不管打了多少魚,哪怕兩手空空,從不抱怨。我佩服父親那種平衡的心態,父親一位要好的漁友,他打到魚時便滿臉噴笑,樂得又是秧歌又是戲。打不到魚臉哭喪著,嘟嘟噥噥的怨天尤人。父親臉上總是那樣平和,打到魚,就著魚下酒;打不到魚,就著母親曬干和腌制的咸魚,有滋有味地就著魚吃喝。有時高興了,給我們講老戲《打漁殺家》、電影《洪湖赤衛隊》,教我們唱《我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數不清的老歌。父親唱的漁歌,像網眼那樣多,據說父親年輕的時候,用美麗的歌喉,把母親引入船艙……母親是個歌迷,她最拿手的是唱幾句二人轉,她把二人轉的曲調,編成童謠,我們在母親的哼唱和輕拍下,枕著河上的波濤,每夜每夜走進甜蜜的夢鄉……
說起父親的網,我如數家珍般的能數出十幾種。船上最常用的網是拉網,拉網大得像學校的操場,使用拉網得有可靠的漁汛,拉網扇子面一樣打開,我們一家四口赤膊上陣,聽從父親一人指揮。有時上網的魚多得難以載回,父親帶領我們,把網拖到岸邊搭的漁窩棚,發動鄉親們幫著起網。那種場面是最火爆的,傍晚家家漁船爆滿,鄉親們在河邊點起篝火,唱起拉網小調,場面之動人,氣氛之熱烈,令我終生難忘……如果船靠了岸,拉網就沒用了。每逢飲馬河漲水,父親在漁窩棚前架起搬網,就地死看死守,定時起網。一般在這個時候,河水將要滿槽,沒有膽量的人,是不敢在河水暴漲時駐在岸邊打漁的。有一年發大水,一位年過花甲的伯伯,被洪水卷走,船和網被一場大水沖得無影無蹤,那個慘象,讓人膽寒……
我喜歡陪著父親在河邊打漁,這個時候,船系在岸邊,我們一家人在漁窩棚里不用起早,不用貪黑,全靠一張偌大的搬網供應我們的吃喝。用搬網捕魚,省時省力,在搭好的木架平臺上,一個人在后面輕輕抬起附有重量的網桿,像壓起一高一低的平衡板,將一張四四方方的搬網啟出水面,這時網上的魚兒活蹦亂跳,那白花花的魚兒被陽光一照,像碎銀一樣分外耀眼。哥哥熟練地拿起長長的叫做“操撈子”的漏斗形小網,上前輕輕一操,把上網的魚兒操進網里,我就勢拿起漁簍,給哥哥當下手。父親見我們哥倆這樣喜歡打魚,笑瞇瞇地對我們說:“明天爸爸教你們撒網……”樂得我和哥哥手舞足蹈地唱起拍手歌:“你拍一,我拍一,爸爸打個大鯉魚。你拍二,我拍二,爸爸打魚多又快。你拍三,我拍三,我跟媽媽上河邊……”
我和哥哥喜歡陪著父親在岸邊守夜。星星出全時,在沒有月亮的夜晚,河邊的漁火星羅棋布,從遠處望去,和天上的星星相映成趣。在我幼小的童心里,漁火就是星星。當老師講解“星羅棋布”這個詞時,我對岸邊的漁火更加熱愛了。“漁家的孩子多健壯,我跟父母織漁網。”這是我在船上小學,老師給我上的第一課。水鄉的孩子,如果不會打漁撒網會被人嘲笑的。我們跟父親上的最難的一課,就是掄漩網。漩網是打魚的主要魚網,在河邊、船上、池塘、河汊、水庫……漩網用處最大。綱舉目張這個詞我就是從漩網上慢慢體會的。父親撒網,一手抓住綱繩(即網綱),把網向空中輕輕一拋,一個比大笸籮還大的圓圓魚網,像降落傘一樣立即撐開,落到水面,只聽“刷”地一聲,水上泛起一陣細波,網剎時沉入水底,陷入平靜。父親不慌不忙地將網綱一提,網上又沒有魚,收網的時候便有感覺。父親對我們說:“打漁是很有講究的,魚網的網袢兒,大都是鉛做的,誰要是用銅做網袢兒,那是很不道德的。用銅做網袢兒的魚網叫銅網,張開的銅網一下扣入水底,網的四周如豎起銅墻鐵壁,再兇猛的魚也逃不出銅網。”父親說,漁民用這種網打魚心黑手辣,一般漁網都留有一個缺口,讓求生的魚兒死里逃生,網開一面就是這個道理。我沒想到,打魚的父親竟以慈悲為懷。
父親除了有以上這三大魚網而外,還有掛網、扒網、抬網、罩網、龍門網、旋風網等難以數計的大大小小的魚網。每一種網都有一種特殊的用途,而父親心中最大的網,就是家庭和社會這張難以擺脫的關系網。那年父親在生產隊當漁業隊長,被人誣陷為漁霸。父親工作鐵面無私,得罪了那些出工不出力的漁民,他們批斗父親是小走資派。那年我剛上學,學校的造反派頭頭,不讓我當紅小兵,他們罵我和哥哥是“魚崽子”,我們幼小的心靈受到莫大的傷害。父親常常一個人望著魚網發呆,社會這張讓人捉摸不透的網,網住父親耿直的心……
十年浩劫如一場洪水蕩滌而過。年邁的父親不服老,幫著哥哥料理一座承包的水庫。如今父親背駝了,眼花了,胡子白了,臉上的皺紋如網兒細密。2008年的夏天,我探親回家,年邁的父親拎著一片掛網,悄悄走進一條小河汊,給我打了一簍鮮活的魚蝦。久居城市的我,冷丁吃到父親打的魚蝦,想起難忘的少年時代……
責任編輯:黃艷秋
題圖攝影:鄭德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