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現在,我總覺得沒有什么地方可去。時間在我們隨心所欲中被篡改得一塌糊涂,每天上班下班總是置身在一片忙碌與喧鬧中,大家個個都很忙,那個忙呀有道不完的高度與精神。站在政府大院,車水馬龍的熱鬧感染著進進出出的人,那種衣著打扮和表情,仿佛呈現著一種至高無尚或勤勤懇懇的標志。每一個人的舞臺上都是那么張燈結彩地豐富,司空見慣,方格子的辦公室里發出各種聲音,樂此不疲。錯將落日當朝陽的女人們,嗑著瓜子,打著毛衣,納著鞋墊,涂著口紅,說著男人與男人以外的事,照著鏡子梳理著染了的頭發瞅著臉上有沒有皺紋。單位與單位之間不停地傳送著文件,送來不為人知的耀眼墨香,沒多少人注意。年青人們正聚精會神地在電腦前盯著,大批大批的新聞傳出來,有政治的,有貪腐的,有色情的,有暴力兇殺的,有天災人禍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偶爾,有陌生人閃過,好像是村子里的人,又像念小學時黑白照片上的那一個?政府上班的人習慣于等待和張望,習慣于觀察和想象,其實手機上已有許多重要的熟悉的名字,可他們還是在腦子里作為一種聯系偶爾翻閱,在辦公室里,其實沒有那么多的禁錮。
二
因為這樣的生活,下班后幾乎天天泡在酒場上喝酒,和那些朋友弟兄們一樣,模糊的臉龐俯仰很久后,十分困惑十分孤獨地減去身上的莊嚴和神圣,人回歸到原形的時候也很可怕,紅男綠女飲盡一杯又一杯的酒,就像如今的年青人在電腦前無休止地搜索每一瞬間閃現出來的新鮮東西那樣,鍵盤不停地響著,網友們一個又一個發出信息,某年的某月某日,河岸的夜宵攤上,空曠山野里的篝火、白酒、啤酒、易拉罐、香煙……網吧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的夢幻變為現實。新的海拔高度讓他們興奮不已,甚至感動得熱淚盈眶,沒一個想讀完一本書,更不需要讀一個地方。而我,我就在他們附近,作為在市井里棲身的鄉下人,妄想讀懂某一場古代戰爭,或了解一縷神秘的詩情。我不停地轉換姿勢,走著自己的步子,然而總是跟不上節拍,可想而知,一名即將落伍者還抱有幻想是多么可怕的事?,F如今的生活不是過去的生活了,現在的城市也不是過去的城市了,我走在最后想收容些什么?
喝酒一次性地把腦子里所有的東西麻醉。眼前是一片荒漠,起伏的黃土山亙古不變地給我們講著道理,世界陡然間安靜下來,那超越時空的聲音,使我頓感滄桑,這塊土地的歷史一次次把我的目光頂回來,那“臥虎藏龍”的風水寶地哪里是入口?我除迷路之外從沒有真正到過那里,米脂的城不是現在的城,因為被稱之為城的地方不見了蹤影,只能憑一種感覺,一種解讀,一種從志書里抽出的點滴去還原,先有畢家寨后有米脂城。畢家寨是個寨子,是大戶人家或者上山為王下山搶糧的山寇野夫抵御入侵者和對抗官府的防御體系,它有區別于城的獨特之處,所有的寨子都是小小的,險要的,森嚴的,甚至有一種灰氣。許多電影電視里都呈現過寨子風格,那么畢家寨的終點呢?偶有稱得上文人墨客的“紳士”們,幾乎是揣測著敘述可以抬高的歷史和文化,土著的米脂人是何等模樣?不拓疆,不重甲,男耕女織,守家重情,與出土的漢畫像善馬飛射、歌舞音律的生活場景一致嗎?
以后,黨項人、突厥人、韃子人、回回人,都用馬蹄血抹米脂,好像是昨天的一件事。沒有能攻破米脂城,血流成河是一種夸張,好像一夜之間,大地干干凈凈,只有米脂的城墻,還有城墻下流淌的兩條河——銀河與飲馬河。然而,這河的名字出現的時候并不遙遠。
若干年之后,米脂城的東街小巷,獨特的窯洞小院,樓門墻框,琉璃瓦片,商賈名流,街市店鋪,西街的梁柱穿廊,挑檐陰壁,明五暗四兩廂房有序地排列,整個兩條街依托在城垣里,任風吹日曬千年不腐。凡今來米脂的人,走著看著,那些建筑被推測得把古人們的輝煌崇尚到極致。如今,它占據了米脂深厚文化低蘊的最后醒目位置。草場坡哺育萬物,積攢了多少年的糧草,貫穿始終的準備,是買賣人在做準備呢,還是官家人在做準備?買賣人手下那些趕牲畜的漢子,拉腳的后生赤著背唱著歌飲著酒去四方,掌柜的用紫砂壺泡滿了茶、小抿一口精打細算著日子和利潤。官家人在干什么,準備一場戰爭或害怕饑荒?盛世太平的日子,筑城、修渠、祭祀,柴米油鹽或世襲香火都要做充分的準備。應該是在這里,米脂人裝盛過自己的財富,要不然后來人說,在米脂的街上任何一處挖一钁頭,不是古董便是銀子。那些改造過深宅大院的人心里明朗朗的,無論是古董還是銀子,成就了現代人的一座貼著瓷磚、裹著水泥、裝著玻璃的小樓,只要一看,米脂城已經叩不響庭院的門環,一種生存和消亡正把榮耀和財富無聲無息地凋零,剩下的是一種殘缺,新生或腐朽只是形式,究竟是誰開始把這些從我們的記憶里一筆勾銷?
真希望從那些殘破的瓦礫里,倒塌的墻后面走出一個人……
三
盡管有太多的撕裂,這滋味許多人無法體驗,其實根本感覺不到,現代人擁抱歷史的時候心里沒底,蕓蕓眾生只是伸一下手便想抓住先人們留下的溫暖。事實上,我喝酒想湮沒心中存有的那種奇幻,一個人能堅持多久?殘留的梁柱樓閣、窯洞、瓦礫陶片、匾額、字號、故事、名流——這么多涌進我心里,我突然覺得短暫與倉促。我們在許多地方把古人們的蹤跡擦得干干凈凈,或把一些變成文字移進博物館聽俊男美女們的統一解說。我的心一直慌張地跳,滿懷期望地跳,那種疼一直持續到此時此刻,米脂舊城里所有的一切,竟是如此神秘;魔性的浩瀚無邊的巍峨,我無法躲進去乘涼。
這便讓我想起小時候聽盲人說書的那句話:世事本就是一團麻,神仙老子也沒辦法。那時我不懂,當盲人說到十分緊要關頭,摸著前面的驚木“啪嚓”一聲敲響,我嚇得好半天不敢抬頭。那是在鄉村,對米脂城是一個絕倫無比的美幻影子。大約到了十多歲,騎著送公糧的毛驢和大人們走進了米脂城。華嚴寺里的和尚念著四季的平安,香煙繚繞,信徒絡繹不絕。那是一顆顆虔誠的心,一雙雙巧手把世事用泥、用面活生生地捏出來。上城城隍廟井水,下城西街的“官井”,這兩口井水清澈透涼,甜甜潤潤,一口喝下去頓生一種靈性。東街列市肆,惠賈通商,琳瑯滿目的貨物算盤珠子的飛響,使多少人駐足,掏出白花花的銀子放下?無論是承德書院,還是叫言川書院,一生偏執地熱衷興辦教育,望米脂子弟文運久遠,猶言水(無定河)川流不息,何等的胸懷?那種人文的安詳、和諧令人敬畏,成了我們當今人的精神支柱,沒有誰比一個米脂城的土著更懂得知識底蘊的含義;那種不動聲色的靈魂,像誠心的教徒等待光線。他們無法奢望后人記住他們,留下了的所有財富,而我們把先人們所有的輝煌都蒙上了羞辱。
大凡城市被破壞有兩種可能:自然災難,人為因素。米脂舊城的歷史上沒有發生過洪災、火災或天崩地裂的地震。我其實沒有過多地去討究這些令人心顫的結果。一座好端端的城市變得面目全非、千瘡百孔,是因為我們現代人的那種貪婪冷漠。一個城市的歷史比不上一個姓氏的家譜,而為了顯示所謂現代文明或一種力量重建起來屬于自己的鋼筋水泥、瓷磚樓房。舊城被遺棄在一個角落時,我們現代人的心,往往像石坡上的石頭一樣冰冷?,F在,米脂舊城渾身散發著敗落的焦味,在漫無邊際的黑夜中,寂靜無聲的米脂舊城投下一道道黑不溜秋的影子……
四
很久沒有去舊城了,我喝酒的時候總幻覺出在舊城的某一個地方有我的情人在期盼地等著我,她站在店鋪門前,隨時隨地對走過去的熟人點頭抿嘴一笑,一邊不厭其煩地納著鞋墊,偶爾緩慢地、優雅地抬起頭,朝燈光照不到的街盡頭望去,困惑并喜悅著。米脂舊城東街從頭到尾蕩漾著我的愛意,就像喝醉了酒,大腦里五彩繽紛地詭異,自己隨心所欲,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事實上,我試過,我觸到她的目光時,心里盡然沒了底,怯怯地,但多么希望得到她的熱情,那種強烈的愿望,讓我常感悵然。面對神秘,我無法走進她心里,為了不與時光同行,我心里不踏實起來。
唐朝天德軍節度使郭子儀,曾單騎出巡,就在無定河畔,看出了米脂這塊風水寶地藏龍臥虎,他說“此邊陲之地,王氣如此旺盛”,并遇仙人賜他“大富貴、亦壽考”。后來郭子儀果然官至太尉中書令,封汾陽王,七子八婿,享年85歲,五富兼全,歷史第一人物。世事就這么傳說著,千年萬年不會有松弛、疲急、厭倦和無聊的時候。當我翻閱米脂舊城的文字,我才開始意識到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可笑,一個人妄想舉燈越過通俗,自己一生不是已經輸了無數次嗎?舊城藏匿的所有底蘊、所有知識、所有人生、所有生活,對許多人來說,已經質感冰冷,而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
米脂舊城,當我一次一次想象她的美麗,那些概貌輪廊脈絡,一寸一寸地拼合、恢復,在我這個現代人的腦海中勾畫呈現出來,連同往日的氣味也撲鼻而來,我的心里就糾結著一種無法隔開的牽掛,會不停地想起那久遠的場景。我感到山頂上的落日,多么像我的心。
不是每個人都會把這種情緒帶到自己的體內,因為這很殘酷,一個人要讀懂一地方難于上青天,要讀懂一個城市同樣像讀一道咒語。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古城一樣,米脂舊城我們已經無法夠不到那一端了,時代的變遷人們有意無意地丟棄了許多珍貴的東西。這種近于煙霧般的東西,圍繞著我,以致我常常失眠。在現代化一體的房子里,燈光明亮,遠處格外透明,米脂舊城慢慢地出現到了我的視野……
我擰開筆,吸上一管墨水,米脂舊城像漲起的潮,涌進我的胸腔、腦海,不斷放大光芒,一種特別熟悉的親切,讓我在稿紙上寫下——米脂舊城拾起的傷痛。
因為,我認為,她時刻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