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哐哐啷啷,啷啷哐哐一陣響后,森嚴嚴的鐵門開了,獄警老王頭出現了。老王頭已五十有七了,平時巡倉不愛戴帽,露出一頭的雪花。按說這是違反規(guī)定的,可老王頭硬說這是他三十多年的工作經驗,他說他的白頭在監(jiān)倉里一出現,就像是父親的出現,有一種慈愛在監(jiān)倉里流淌,對犯人的心里有一種獨到的勉勵作用。
可今天出現的老王頭就有點不一樣了!
老王頭沒有露出滿頭的雪花,老王頭戴了一頂威嚴的警帽,手里還拎了個籃子,他沒有像平時那樣,挨個倉地看,而是低著頭,搖搖晃晃地進了2號監(jiān)倉。
2號!
是重刑犯的監(jiān)倉!!說白點兒,就是關押罪大惡極犯人的監(jiān)倉,再說白點,就是一些等待執(zhí)行死刑的人待的地方。
啊!老王頭進去了……
華橋被哐哐啷啷的開門聲驚醒了,神志是醒了,可眼睛皮還耷拉著,斜依在墻角,懶得動。關在這里快一年了,已麻木了。
老王頭進去了,老王頭看見了華橋。
華橋一躍而起。噯,親愛的讀者,千萬別怕!
華橋看見老王頭一躍而起,并不是撲向他,而是從渾渾噩噩的麻木中醒過神來。
他想迎上前去,手腳并動,可立馬被腳鐐手銬給壓住了……
華橋叫了一聲:王伯,你……
老王頭沒有回答他,邊脫帽邊坐了下來,邊坐邊深深地嘆了口氣,邊嘆氣邊從籃子里拿出一些酒菜:紅燒豬腳,辣椒炒肉,還有一碟花生米。酒是十年陳釀白云邊,湖北名酒。這紅燒豬腳在酒店叫的名字很雅,叫什么來著,哦,叫東坡肘子,可華橋還是喜歡兒時家鄉(xiāng)的叫法:紅燒豬腳。這可是他中意的東西。
華橋在里面犟得很,別的干警拿他沒辦法,死豬還怕開水燙么?
只有老王頭順他的筋,他服老王頭,他愛老王頭。
看見這些酒菜,華橋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的心在顫抖,他的手也在抖,他的腳也在抖,他的全身像篩糠一樣……
他的眼抖出水來了,他的嘴抖出話來了:王王王伯,下來來了?
沉默。沉默。
老王頭轉過了身,滿頭的雪花在監(jiān)倉里飄,他在憋他在拼命地憋,他實在不忍心說出那個字啊……
監(jiān)倉里光線不好,陰陰蒙蒙的,老王頭憋出了一眼的濕,他用寬厚的手掌抹了把臉,轉過身說:小橋,吃吧!
吧嗒一聲,老王頭給華橋打開了手銬。
華橋明白了,他的判決下來了,他的日子快到頭了……
華橋遲疑了一下,然后開始吃了,第一杯酒,他敬給了老王頭:王伯,我死了我感到溫暖,你給的,好溫暖啦!
老王頭喝了,他坐了下來,面對著華橋。
華橋開始吃了喝了,他拼了命地吃,風卷殘云,像瘋了一樣……
大沱大沱的淚水砸下來,將紅燒豬腳的骨頭砸得粉碎,他邊哭邊吃邊喝!但并沒有哭出聲,只有滿屋的酒氣在空中亂竄,大沱大沱的淚水跌下來,醉了的淚水踉踉蹌蹌,大沱大沱的淚水滿面江河。
小橋,你看、嘿,你還有啥要求?
老王頭等華橋吃得差不多了就問。
華橋用手抹了下嘴,此時,淚水已止,一臉的淚痕,他沒有搭話,將頭扭向了窗戶,那里有一束細小的光柱頑強地穿過來,一朵溫暖或者光明盛開在他的頭頂。
沉默了好一陣,老王頭沒有催促他。
后天,就執(zhí)行了。本來我退休了,我想最后送送你,小橋,所以……,你看,你還有啥要求,我一定幫你辦到。
后天!
這個詞擊中了他。像一粒锃亮亮的子彈擊中了他的心臟,小橋渾身麻麻的,這么說他只有明天一天的活頭兒了。
華橋想了想,撲嗵一聲給老王頭跪下了,王伯,我、我我舍不得你……
這一句話將老王頭的淚給惹出來了,他再也不想憋了,他從進來憋到現在,他媽的都快憋死了。老王頭轉過身一把將華橋的頭攬在了懷里,老聲老氣地哭起來,像一頭流淚的老黃牛。小橋啊,你才十九呀,十九,你當初何必呀?小橋,哭到最后,啪,一聲脆響,老王頭猛扇了華橋一記耳光,你真是個苕貨呀小橋!
時間差不多了,老王頭收拾東西準備走了,他最后再問問:真的沒有什么話留么?
等等,王伯,我想、我想我想吃一碗我媽做的油鹽飯。
油鹽飯?老王頭有些呆了,油鹽飯有啥吃頭?
二
在鄉(xiāng)村,在華橋童年的鄉(xiāng)村,油鹽飯可是個好東西,可是個有點金貴的東西,家里除了主勞力,一般的人是吃不上的,特別在農忙時節(jié),這個表現得就尤為的突出,這個時候的油鹽飯就是力啊就是活呀就是收成啦!
華橋家六口人,爺爺已老了七十大幾了,除了爸爸媽媽外,就是三個小孩。華橋排行老二,上面有一個姐,下面有個妹,他在中間是個帶把的。這個把了不得,是個活寶哦,華橋自然而然就有些金貴,爸爸吃油鹽飯時總會給他留一些,這個美好的特權一直持續(xù)到華橋上小學三年級為止。
華橋的媽媽不經意地在華橋上小學三年級時,一不小心生了個人出來,而且這個人也是帶把的,家里有了兩個把,那個金貴就大打折扣了。
四月中旬,我說的是華橋上小學三年級的那個四月中旬。
犁耙水響的日子,閑了一冬的田野又鬧騰起來啦。人和牛結成伴兒,撲蹋撲蹋將春水踢得一片春光,金黃金黃的油菜花香成一塊塊的地毯,蜜蜂在地毯中穿來穿去,像是一位位織錦的姑娘。
十歲的華橋興奮極了,背著書包在花香中跳躍,一個箭步一個箭步的,像撒著歡兒的牛犢。
回到家時一片靜,一股油鹽飯的香味鉆進了華橋的鼻孔,他書包還沒來得及放,揭開鍋蓋一看,一碗閃著油光的飯?zhí)肓怂难壑?。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舌頭游了出來,在唇邊來回地舔舔舔……
他已經好久沒有吃過油鹽飯了。
他現在太餓了,現在是下午五點的光景,現在的家里沒有人,一碗油鹽飯在鍋里。他使勁嗅著鼻子,覺得是越來越香了。他知道這碗飯是給爸爸備下的,爸爸正在田里和牛一起犁田,媽媽做下這碗飯就等著他放學然后給爸爸送去。
華橋還在舔舌頭,唇邊的口水干了濕濕了干,已積了厚厚的一層,十歲的華橋走在通往田野的路上,手里小心翼翼地捧著那碗油鹽飯,他的鼻子再也聞不到燦爛的油菜花香了,他的整個世界都是油鹽飯香。
十歲的華橋的舌頭是舔得越來越快了,他的淚都快出來了,他實在是忍不住了,怎么辦?就吃一口就吃一口,華橋哭著叫了一聲:爸、爸,就狠狠地吃了一口,然后用筷子將飯抹平,可走不了兩步,他忍不住又吃了一口……
等到了田邊,十歲的華橋看見爸爸扶著犁揚著鞭吆喝著牛,渾身泥巴溜的,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哭聲撕破了田野的寧靜,將夕陽染得濕漉漉的。
哭什么哭?老子還沒死呢!爸爸犁了一圈,轉到了華橋的身邊,歇了牛,準備吃飯?zhí)钐疃亲?,接過碗一看,空的?爸爸什么都沒說,隨手將碗丟出去,摔了個粉碎。
十歲的華橋低著頭,不敢哭出聲,拼命咬住哭聲。他看見爸爸無奈地掏出煙,在黃黃的傍晚深深地吸著……
回到家時,十歲的華橋才放開嗓子哭,那個時候媽媽已經回來了,手里抱著華橋的弟弟。他的哭聲引來了弟弟的哭聲,那個二重哭招來了媽媽的一頓好打,當然,打的是華橋,華橋的哭聲給打住了。
媽媽問:嚎啥?有啥嚎的?
華橋囁嚅著:油鹽、飯……
你不是送去給爸爸了?
這一問,華橋又哭了:路路上我吃吃……
啥?到頭來你個沒良心的吃了,爸爸犁田犁一天,你吃了!
一頓好打將十歲的華橋打懵了。
晚上,十歲的華橋躺在黑暗里黑黑地想:等以后長大了,有錢了,一定將油鹽飯吃個飽吃個夠,天天吃日日吃頓頓吃!
這個美好的理想讓華橋睡著了,臉上有些笑意也爬滿了淚痕。
三
可令華橋想不通的是,別人家的日子是越過越有滋味,油鹽飯有的吃,為啥自個家的越過越差?
這個問題纏綿在華橋的腦子里差不多有一年的時光。
十歲的華橋想不明白。
十一歲的華橋終于想通了。
想通了的華橋就有些恨自己的弟弟——華梁。
媽媽懷華梁的時候,差點就死了。
華橋記得媽媽的肚子剛剛大的時候,村里的婦聯主任就登門了,她和爸爸媽媽坐在燈影里,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悶得慌。
她說,你都有三個了,有兒有女的,多好啊,話里話外有些討好。
嘿嘿,媽媽不自然地哼了哼。
爸爸低著頭,吸煙吸得猛。
她說,都是一個村的人,上面的政策你們也曉得,如果不打的話,到時候莫怪我們。
主任,哪能呢,主任,哪能怪你呢?到時候要殺要剮我受著。爸爸忙不迭地接過話去。主任一笑,嗯,站著說話不腰疼,到時候就沒這樣輕松了。
爸爸將煙摁滅了,站了起來,影子在墻上晃,好大好大。他說,要不是黃毛罵老子一棵獨苗,老子就不會去冒這個險,他媽的。
說到這里,華橋記得前不久,為了放水的事,黃毛和爸爸吵了一架。黃毛在村里蠻得很,仗著自己有四個兒子,而且都已長大了,在村里橫著走。那次吵架差點就打起來了,提起來,也確實憋氣。爸爸黃昏的時候就開始給五斗丘放水,一般放一個晚上,田里的水就夠了,可早上去看時,田里一滴水都沒有,水在半路給黃毛截去了。爸爸和黃毛就吵起來了,黃毛的四個兒子都圍了過去要打人。
華橋記得黃毛罵過這樣一句話:你給老子小心一點,一棵獨苗莫讓老子掐了。
華橋并不在意這句話。
可華橋的爸爸在意,并驚出了一身冷汗。
當天晚上,爸爸就辦事了,并且辦得相當的成功。當然這些華橋并不知道。
婦聯主任那天晚上的工作沒有什么成效,她只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后晃進了夜色里。
第二天,也是晚上,剛吃過晚飯,唿啦一下,涌進幾個人來,嚇得華橋一老跳,原來村里的書記、民兵連長、婦聯主任又來了。
爸爸邊泡茶邊吩咐媽媽,快去炒點花生來,快點哈。
書記說,莫忙莫忙,還是談點正事兒。
花生還是炒來了,忒香!饞得華橋直掉眼淚,呆在房間里不敢出來。
那天晚上的談話還是不歡而散。
華梁在媽媽肚子里八個月的時候,媽媽全身都腫了起來,像泡泡的饃。頭暈,吐得一塌糊涂,原來,可憐的媽媽得了妊娠高血壓綜合癥,這個病十一歲的華橋并不知道,十三歲的華橋也不知道,十五歲的華橋才知道。
媽媽住進了醫(yī)院,一天到晚打吊針,捱呀捱呀,捱到華梁九個月時就準備剖腹產了。華橋記得,剖腹產那天,爸爸將他們姐弟仨都帶到了醫(yī)院,華橋一見到媽媽就忍不住想哭,可又不能哭,爸爸帶他們來時囑咐過,到了醫(yī)院見到媽媽誰都不能哭,哭了不吉利,哭了媽媽會更難過。
華橋就拼了命地忍,并且擠出了一絲艱難的笑,媽媽也笑了,腫腫的笑在病房里飄……
媽媽進去時是早上八點,媽媽還艱難地摸了一把華橋的頭。
過了一會兒,一個瘦瘦的醫(yī)生大喊著爸爸的名字。
爸爸急急地奔過去,在一張單上簽了個名。
就等。
等。
等了好長時間,那個瘦醫(yī)生出來了。
醫(yī)生,生啦?爸爸話都說不利索。
唉……,你老婆血壓太高了,我行醫(yī)以來,從沒見過這么高的血壓,這么高的血壓誰敢麻醉啊?再等等吧!
哦!爸爸的嘴唇直哆嗦,一會兒,手也哆嗦起來,全身突突的,哆嗦得可怕。
華橋也跟著哆嗦。
而姐姐和妹妹卻哭了起來。
華橋走過去,一人一巴掌,低聲說,哭不吉利哭不吉利還哭?
太陽不斷地爬,華橋緊盯著太陽。
太陽快爬到頂時,那個瘦醫(yī)生又晃出來了,他再一次地叫爸爸的名字。
爸爸又簽了一回字。
華橋看見爸爸的字丑死了,像蚯蚓抖。
太陽爬到頂時,手術室的門終于開了,華橋看見太陽明亮了一些。
媽媽終于闖過了這一關,全家人從半空中落到了地上。
爸爸太累了,這段時間,累得都快散了架了。
手術后的第二天,一些親戚都來看媽媽,外婆看到爸爸蔫蔫的樣兒,便叫他回去瞇一會兒,這里有她照看著。
好好好,爸爸實在是頂不住了。
那一天剛好是元旦。十歲的華橋記得很清楚,學校放假了,華橋姐弟仨和外婆一起陪在病房里,病房里暗暗的,有一種難聞的氣息,腥腥酸酸的,安靜極了,只有一個醫(yī)生和一個護士值班,其他人可能都放假了吧。
媽媽靜靜地躺在病床上,一動也不動,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吊瓶里的藥水不緊不慢地滴著。打完一瓶后,一個護士進來弄了一下,又出去了。本來,十歲的華橋想叫她一聲姐姐,嘴巴已經張開了,舌頭也動了動,可那個白大褂眼睛朝天看,看也不看華橋一眼。
十歲的華橋怎么也想不到,就是這個白大褂差點害死了媽媽,在新年的第一天,在元旦。
那個白大褂出去了好大一會兒,病房里靜得像墓地,媽媽翻了個身,背后露出點縫隙。外婆趕緊過去捂被子,抽出手一看,啊的一聲哭起來,十歲的華橋看見外婆一手的血,媽媽出血了!媽媽出血了!媽媽出血了!
十歲的華橋沖出去,大叫媽媽出血了媽媽出血了!淚水決堤而出。
很快,很多醫(yī)生圍了過來,掀開被子一看,我的媽呀!一床的血,媽媽的衣服,身下的被子全都是血,紅紅的血……
外婆在那里嚎啕大哭,我的兒呀我的兒呀……邊哭邊撞墻。
十歲的華橋這時候倒沒有哭,只是牙齒打著嗑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看見醫(yī)生拿著剪刀剪開了媽媽的血衣,在傷口處左看右看,忙亂了好一陣,才發(fā)現是打針的地方出了問題,那里有一個三通閥沒有關,針管脫落了……
媽媽渾身腫起來,像棉花。輸血的時候都找不到血管……
那些血衣血被很快被那個白大褂卷走了。
爸爸趕到時,快瘋了!不過,那時血已經輸進去了,爸爸問那些血衣血被呢?
華橋說醫(yī)生拿走了。
啪,很響的耳光,華橋的臉上火辣辣的。
很快,爸爸和那邊的醫(yī)生吵了起來,聲音很大,并且打了那個女護士一耳光。
他媽的,那個年輕的白大褂早就將血衣血被燒了……
真想殺了她!
在一旁默不作聲的華橋第一次有了這樣的念頭。
十歲的華橋被這個念頭嚇了一大跳!
事后醫(yī)院不僅沒有賠償,而且還讓爸爸交了5000多元,否則不給開出生證。
爸爸去醫(yī)院鬧了幾次,最后一次,華橋也跟去了。
十歲的華橋看見爸爸一進到走廊,腰就軟了些,是不是爸爸有些害怕啦?
爸爸的確有些害怕,話都有些哆嗦。
嗯,我媳婦的的事,你你們看,咋辦?
一個肥肥的人從報紙上慢慢抬起頭來,華橋看見他的眼睛斜斜的。他嘆了口氣,罵道,怎么還是你呀?我的天,上次老子不是說過嗎?證據呢?
那些血衣血被就是證據,爸爸說。
好好,你去拿來。我們醫(yī)院每天不知有多少血衣血被!
那個護士燒了。
哈哈哈……燒了,還扯個球?你們這些鄉(xiāng)巴佬老子見得多了,不就是為了貪個小便宜嘛,你要是跪下求我,老子興許還給個十塊八塊的,這樣,哈哈,一分都不給。
爸爸的眼淚都快出來了,十歲的華橋又怕又氣。
日你媽的先人,沒良心的,狗日的。
你他媽的罵人,那個肥豬邊罵邊撥了電話。
眨眼功夫,進來幾個保安,手里都拿著黑棒棒的,架起爸爸往外拖,走走,再不走,有你受的。
看見這架勢,華橋嚇得哭了,爸爸……爸爸,我們回去吧,爸爸……
在回去的車上,爸爸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華橋發(fā)現爸爸一下子老了許多。紅紅的陽光落在華橋的臉上,冰一樣刺骨,那個肥豬,長大了,我一定要殺了你!
自此以后,媽媽的身體就像缺水的禾苗,蔫蔫搭搭的,家里成天飄蕩著濃濃的中藥香,媽媽基本不能下田干活了。
四
十一歲的華橋想通了。
想通了的華橋話少多了,人仿佛一下子長大了許多。姐姐讀完小學,考得很好,全班第五吧,華橋以為姐姐過完暑假就要去鎮(zhèn)上讀中學了,可九月一都過了,姐姐還呆在家里。
華橋有些不解,逮著姐姐問,姐,你咋還不去學校呢?
姐姐白了他一眼沒有理。
姐,到底咋回事?他邊問還邊拉住姐的手。這回,姐的眼就紅了,繼而眼淚叭嗒叭地落下來,將華橋的手臂砸痛了。姐姐再也沒去學校了,曠大的田野就是她的學?!A橋沉默地讀著自己的書,有時候,讀著讀著竟讀得淚水汪汪。放學回家,看著單薄的姐姐在田間勞作,他好想奔上前去幫幫她,可干起來又沒有力氣。這個時候,姐就會笑他,還是讀你的書去吧,奶氣還沒除呢。
姐,我不想讀了,我想幫你干活。
姐撿起個土疙瘩砸在他身上,罵,個沒出息的東西……
不過,姐姐在家也只干了差不多三年的活,就到城里去了,起先是給一戶人家做保姆。
那個時候的華橋已經上初中了,上初中的華橋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在做夢。住校真的是太苦了,一個星期兩瓶咸蘿卜,天熱時,不出兩天咸蘿卜就長了一層綠綠茸茸的毛,別說吃,看見就反酸水。那又怎么樣,找老師的鍋熱一下,照樣吃,不吃不行呀,餓得慌。天冷,咸蘿卜倒不長毛了,可那個冷啊也夠人喝一壺的。
油鹽飯,華橋太想吃一碗油鹽飯了。十四歲的華橋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吃過油鹽飯。
他太想吃了!好幾次在夢中吃,半夜里大叫好香好香,把四十多個同學都嚇醒了,都罵他神經病。這個夢想在初三臨近結束時得以實現。
那天剛好是華橋十五歲的生日。我們該叫他十五歲的華橋了。十五歲的華橋正在教室里拼命,教室里像個蒸籠,華橋是五十五只饅頭中的一個,是個隨時都想脹破的饅頭。有個同學輕輕拉了拉他,他一甩手,語氣很沖地說,干嘛干嘛,欠揍呀。
有人找你,你真是的,那個同學嘟囔著。
華橋扭過頭看看窗外,模模糊糊的有一個漂亮的女孩正朝里探著,使勁地。
找我?華橋有些疑惑,我不大認識她呀?
嘰嘰喳喳的,教室里開始蠕動了,像即將要開的水,有一些水泡在慢慢地翻。正疑惑著,那個女孩,漂亮地喊起來,華橋華橋,我是姐、姐呀!
啊!姐……
十五歲的華橋醒過神來,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在課桌上跳躍前進,像一只豹子,將大半個教室攪翻了。
姐——
華橋一把將姐抱住了,這個時候,華橋才發(fā)現自己比姐還高半個頭,他已經有兩年沒有見過姐了,姐去武漢已經差不多三個年頭了,姐緊緊地抱著他,淚水像泉水一樣晶瑩冰涼。兩年不見,姐變了,非常的漂亮。
十五歲的華橋跟著姐去了鎮(zhèn)上最好的餐館,華橋進去都有些膽怯,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能走進這么好的地方,以前只能讓自個的眼光進去,羨慕那些大吃大喝滿面紅光的人。華橋坐下時,屁股都在抖,東瞄瞄西溜溜像個小偷。
姐低聲說,華橋,莫怕,有姐呢。
有個姐真好。
想吃啥?姐問。
姐,真的么?
姐笑了,撲哧撲哧的,將笑捧在了手心。今天是你的生日,姐請客。
啊,我的生日?華橋拍拍頭笑了,好,那我就說了,姐,我最想吃油鹽飯。
哈哈哈……話一出口,姐笑得前仰后合,將華橋笑懵了。笑過之后,姐的眼里汪滿了淚。姐點了一個爆豬肚,一個紅燒魚,一個青椒牛肉,一盆排骨燉海帶,最后特意交待餐館炒兩碗油鹽飯。
十五歲的華橋眼都大了,每一個菜嘗了一筷子后,眼更大了,他鼓著腮幫邊吃邊說,姐,我原來以為世上只有油鹽飯最好吃,沒沒想到還還有這么好吃的菜,姐,你吃你吃。
看著華橋狼吞虎咽的樣子,姐姐的心一揪一揪的痛。
風卷殘云之后,十五歲的華橋吃累了,噎得脖子一伸一抖的。桌上還剩下一碗油鹽飯。
吃飽了嗎?歇會兒,繼續(xù)吃。
飽了飽了,華橋打了一個長長的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歇會兒,華橋忍不住又吃了幾口。歇會兒,華橋忍不住又吃幾口。
眼看最后的一碗油鹽飯見底了,華橋脹得直翻白眼,突然,他的胃直翻,哇的一聲,剛吃進去的東西翻江倒海般地吐了出來……
姐,姐,華橋淚一把鼻涕一把地敷了滿臉。
姐一邊幫華橋捶背一邊心疼得徹骨。
將華橋送到校門口,姐突然將華橋抱住,一把一把地抱,一把一把地用力,姐哭了,姐哭了,姐的淚水將華橋的背淋透了,姐說媽媽的身體越來越差了,姐說她要離開武漢去廣州打工了……
五
老王頭是在下午5點多鐘趕回2號監(jiān)倉的。一身的汗,臭哄哄的,手里拎了個塑料袋,塑料袋里裝著一碗油鹽飯。
5點多的監(jiān)倉已經是深沉的傍晚,有些迷糊。華橋坐在屋子的正中央,看著老王頭進來,一言不發(fā),像塊石頭。
吃吧,你媽親手為你做的,老王頭邊擦汗邊說。
華橋解開塑料袋,捧出碗,伸長鼻子深深地嗅了一下,又放下了。
我媽還好吧?
老王頭使勁打了一下華橋的頭,你呀,你呀,你媽的身體太差了,渾身腫。
淚在華橋的臉上爬行,彎彎曲曲的。
她說些啥了?
老王頭蹲下來,唉……的一聲嘆了口長氣,忍不住又打了一下華橋,罵,你真渾呀,你咋對得起你媽?老人家說早死早投胎,叫我兒莫怕,很快她就過去陪他……
媽……華橋哭出了聲。
過了一陣,華橋從懷里掏出一張紙,遞給了老王頭。
原來是份申請書——
尊敬的監(jiān)獄領導:
我志愿將我的器官有償捐獻出去,其中腎想捐給我的媽媽,她患腎病已好多年了。所得錢財給我媽媽治病養(yǎng)老。請考慮。
阮華橋
即日
老王頭看完申請后,又恨鐵不成鋼地打了一下華橋的頭,說了句“你呀”就急匆匆地出了2號監(jiān)倉。
十九歲的華橋孤零零地掉進了夜晚。
這是我的最后一個夜晚了,最后一個啊。
華橋起身在監(jiān)倉里來來回回地走,他想走出這濃厚的黑去擁抱黎明,但又怕極了,天一亮,他的一生就要到頭了。
六
姐姐去廣州后,華橋的初中也畢業(yè)了,離分數線只差兩分。
這兩分可值錢啦,可謂一分數千金,要讀高中的話,得多交一萬元。華橋放棄了讀書的念頭,看看家里的家境,他什么都不想了,他只想早點掙錢。
華橋跟隨著爸爸開始在田間出沒,幾個月下來,土疙瘩將華橋磨黑了磨壯了,像頭使不完勁的牛牯。
轉眼就是秋末,一年一度的征兵開始了。這個好消息打動了華橋的心。
一天晚上,華橋首先對躺在床上的媽媽說,媽,我想當兵。媽媽愣了一下,問,啥?你想當兵,當兵可苦呢。
我不怕。
磨嘰了一會,媽媽奈何不了,就說,你把你爸叫來。
爸爸聽了后,居然說,去當兵好啊,說不定能混出去,這鬼農村沒出息。
當天晚上,爸爸領著華橋就去了民兵連長家。民兵連長住在袁家灣,離華橋家很有一腳路。父子倆深一腳淺一腳地排著黑,路過一家商店時,爸爸拐了進去,一會就出來了,給民兵連長買了條龍鄉(xiāng)的煙。民兵連長正在洗腳,一盆水熱氣騰騰。他說,來了,不好意思,坐坐。等他擦干腳,爸爸偷偷撞了撞華橋,華橋會意,馬上拿起那盆洗腳水到外面倒了。民兵連長笑了笑,說這小子倒蠻機靈。
不機靈,苕得很,爸爸討好地說。
怎么,想當兵?
噯,就是,你猜對了。
嗯,民兵連長圍著華橋轉了一圈,說身架倒是塊好料,可年齡恐怕不夠吧?
哦哦,差一點點不礙事吧。
差一點都不行,等兩年吧。
你看,你看,爸爸說著從懷里掏出了那條龍鄉(xiāng),你幫幫忙吧。
唉,你這是干嘛干嘛?民兵連長和爸爸推讓起來。最后民兵連長收下那條煙后說,看在娃兒實在想當兵的份上,我試試看,用別人的名字頂頂。
體檢時,華橋進去了,當然用的是阮軍橋的名字。第一項驗視力,醫(yī)生喊了幾次阮軍橋阮軍橋,華橋都不知道是喊他,直到連長推推他,他才醒過神來,惶惶然地上去了。人多眼雜,在第四關全身體檢時,華橋的全身已經脫光了,他在醫(yī)生的指令下前前后后地走,臊得滿臉通紅。剛一出來,一個穿軍裝的人就將他帶走了。他已經渾身哆嗦了。在一間辦公室,那個軍人問,你是阮軍橋嗎?是是、不、是,華橋的背冷嗖嗖的。到底是不是?革命軍人一是一、二是二,絕不允許弄虛作假。嗯嗯……華橋哭了。
回到家里,爸爸懊惱極了,罵他媽的,運氣怎么這樣差,喝涼水都給噎著了。
媽媽反而很高興,說不去就不去,又不是當官,當兵受罪呢。
七
華橋當兵的夢破滅了,他的胡須硬茬茬地頂破臉皮,滿臉的痘痘。
他繼續(xù)和爸爸在田間出沒。
這一年,也就是華橋十六歲的那一年,姐姐源源不斷地從外面寄錢回來,從地址上看,有時是廣州,有時是深圳,有時是珠海,有時是中山。每次收到錢,爸爸都很高興,晚上一定要自酌二兩小酒,而媽媽卻黯然神傷,坐在陰迷的角落里嘮叨著我女可憐呀,可憐我的女呀……
華橋非常地想念姐姐,那次校門口一別也有一年多的時間了。
家里的情況稍稍好了一些,媽媽治病的錢基本不用愁了。
臨近春節(jié)的時候,姐姐不僅寄了兩千塊回來,而且還寫了封信,說準備回來過年。這可真是個好消息。有好多個夜晚華橋興奮得睡不著覺。
臘月廿八,姐姐終于回來了,姐姐基本是踩著暮色進村的。姐姐的身后還跟著一個人,姐姐說是她的朋友。媽媽抱住姐姐哭得一笑一笑的,而爸爸卻驚得目瞪口呆。姐姐的那個朋友可有一把年紀了,估摸著也有六十大幾了,比爸爸都大,說話嘰哩咕咕的,像鳥一樣。
爸爸疑惑了。
等安頓好那個朋友睡下后,爸爸就問起了姐姐。
姐姐沉默了好久,才回答爸爸,爸,他是香港人,我每次往家寄的錢其實都是他的,這次回來,就是見個面,明年開春,我們就結婚。
爸爸驚得跳起來,苕女呀,結婚?你跟那個老頭結婚,他比你爸還大呀!媽媽聽了,直捶自己的腿,都怪我都怪我,我死了就好了,就不拖累我的女了,說著就嚶嚶哭了起來。
華橋聽了,心像被人捅了一刀,他默默走進自己的房間,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春節(jié)過得少有的沉悶,一家人面上都帶著笑,可都像紙上的,假。
姐姐他們在大年初四的早上就走了,爸爸和媽媽都沒有去送。
十六歲的華橋早早就等在一里開外的座山上,這是姐姐的必經之地。遠遠的,姐姐他們來了。華橋沖下去,神兵天降般出現在姐姐的面前。十六歲的華橋抱住了姐姐,姐姐姐地叫著,叫得人心痛心酸。華橋比姐姐高出一個半頭啦,姐姐在華橋的胸前哭得一抽一抽的,座山都給哭動了……
八
送走了姐姐,華橋紅著眼回到了家,發(fā)現爸爸媽媽小弟小妹都站在稻場上,朝姐姐走的方向望著,靜靜的,有許多的麻雀在他們的周圍飛來飛去。爸爸媽媽的眼圈一片紅,小弟小妹的臉上爬滿了淚痕。
媽媽說,在姐姐的枕頭下發(fā)現了一個紅包,數了數,足足有六千塊錢。姐姐走后的十幾天,華橋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他成天悶進悶出,有時在座山一呆就是半天。等過了正月十五,華橋突然對爸爸說,爸,我再也不能呆在農村和土疙瘩玩了,我要去打工。爸爸驚呆了,他將一支煙抽了一半才說,華橋,你還小……小什么小?都十七了,還小?可家里,沒個幫手,你媽的病你又不是不曉得。正因為這樣,我才要出去,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出去。
華橋就這樣到了武漢市。
一下車,華橋就嚇得小腿肚子直抽筋,不聽使喚,街上人來車往,他連方向都辨別不清。他暈頭轉向地朝前走,也不知要走到哪兒去?手里拎著個蛇皮袋,臟兮兮的,里面就兩件衣服和初中畢業(yè)證。他茫茫然地走著,不知咋的,竟撞上了一個漂亮的女人,那女人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得華橋眼冒金星,個婊子養(yǎng)的……想沾老子的油。華橋有些懵了,半邊臉火辣辣的。他覺得武漢女人罵人的腔調好聽極了,所以,他又一次地撞了上去,武漢女人大驚失色,個婊子養(yǎng)的個婊子養(yǎng)的,一口一個的,像吃蹦蹦脆的黃豆。兩個月后,華橋也學會了個婊子養(yǎng)的,這是武漢人的口頭禪,也可以稱之為“漢罵”,算是民間的精粹啊。
十七歲的華橋到武漢的第一天不僅挨了女人的罵,而且過馬路時也是驚心動魄,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不說,還嚇死了一些司機。
華橋站在馬路邊,他很想過到對面去,可一些車壓根兒就沒想停,好幾次他走了兩腳,看見車飛奔而來,嚇得他又往回跑,有一次,他甚至走到了馬路中間的黃線,又往回跑,耳邊不斷傳來嘎嘎……的聲響,一些車像喝醉了酒,猛地剎車,車頭一栽一栽的。有一臺出租車已經挨著了他的腿,差一厘米就撞上了,那個司機走下來踢了華橋一腳,罵:格娘老子的,你咧,想死莫害老子沙。
很快街上的燈亮了,華橋睜大了眼睛。城市就是好啊,晚上到處都是燈,亮堂堂的,又不用自己掏錢。他興奮地往前走,他想他不會怕事,這么亮,肯定沒有什么鬼。前面出現了一座橋,三層的,車在橋上呼嘯而過,華橋看看橋又看看周圍的樓房,我的天啦,那車在人家四層樓高的橋上跑,真夠玄的!這樣驚驚詐詐地,華橋走到了橋下面,他才感到冷,才感到累得很,才聽見自己的肚子咕咕咕地叫了。
今晚睡哪兒呢?他拿出媽媽煮的雞蛋,雞蛋像一塊冰,烙手,他剝開后正準備吃,不想被人奪了去,拿來吧你,讓老子吃吧。抬眼一看,一個蓬頭垢面的人站在了華橋面前,那個人穿得腫腫的,一層黑襖里翻出些棉花,外面又披了層白色的塑料袋,然后用條紅繩綁著。你,你為么事搶我的蛋?華橋氣死了,一個臭要飯的也敢搶?他沖了上去,沒曾想,那人一閃身,揮了揮手,說,小的們,給老子上。眨眼功夫,黑暗中涌出十幾人,圍住華橋,一頓好打。好了好了,那人一發(fā)令,眾人都停了手,華橋心想難道自己遇上了馮七公?那人走上前,將華橋上上下下看了個遍,問:幾大啦?
十七。
剛出來?
嗯。唉……還是個伢,今晚就住這里吧。
華橋跟著他們走到一個避風的橋洞里,風基本上消失了,很重的土氣,頭上轟隆轟隆的,一刻也不消停。那人一揮手,一碗湯湯水水的東西就有人送來了。吃吧,吃你一個雞蛋,賠你一碗湯。
華橋接過,湯有些涼,但味道香得很,他顧不了那么多,像餓極的牛一樣吃起來,湯里什么都有,豆腐啊、肉呀、黃瓜啊……都有。那人在夜里給華橋出了個主意,暫時去擦皮鞋。華橋說他想進工廠,不想擦皮鞋,他有初中畢業(yè)證。嗤,那人笑了,初中畢業(yè)有個卵用?
最終華橋還是去擦鞋了。華橋擦鞋的地方叫循禮門,是各縣市設在武漢的車站,往東走不到一里就是新華車站。所以選擇這個地方擦鞋,應該是不錯的。
華橋是在次日的早上9點半才坐在循禮門的街邊的,起始他還有些害怕,屁股一緊一緊的,他顫抖著坐下來,向四周瞅了瞅,呵,好多擦鞋的呀,一排過去都是,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小的,有胖的有瘦的,有黑的有白的,有的已在左右開弓,來回拉鋸,干得正帶勁,沒活干的則在一旁談笑,甚至還抽起煙來,煙霧在陽光下彌散升騰,紫色的香味飄進了華橋的鼻子,飄進了他的心里,十七歲的華橋第一次有了想抽煙的想法兒。他抬頭看了看,蒼白的日頭正在一幢高樓上升起,慘白慘白的,照在人身上感到更冷了。坐了一個多鐘頭,華橋的生意還沒開張,而其他的人都擦了好幾個了。華橋沮喪極了,華橋冷極了,他蜷縮在凳子上,雙手插進膝蓋窩里,前前后后地晃起來。眼盯著一雙雙的皮鞋走過,來呀,擦鞋,來呀,你鞋多臟啊,我?guī)湍悴敛痢?/p>
一晃,上午就過去了。華橋從懷里掏出一個饃,就著半瓶冷水吃起來。
你是剛來的吧?
華橋有些吃驚,他不相信有人跟他說話。
噯,問你呢?這聲音是個女的,而且還很年輕。華橋轉過頭,果真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孩在和他說話,他一激動,被半口饃給噎著了,噎得臉通紅,說不出話來,只是拼命點頭。
撲哧一聲,女孩笑起來,笑得彎下了腰。
擦鞋,光坐著可不行,我剛出來時和你差不多,心里有些害怕也有些害羞,覺得擦鞋很丑,后來才想明白,靠自己的雙手掙錢有什么丑?大方一些,抬起頭,對行人微笑,對一雙雙皮鞋微笑,就有生意了。女孩的一番話使蒼白的日頭紅了起來。
下午,女孩就坐在了華橋的身邊。她的生意好得不得了,都忙不過來,這么冷的天,她的額頭都冒出一排細密的汗珠。華橋開始抬起頭,開始微笑,可怎么樣都覺著那微笑像是鋼絲扭成的。女孩的腰身隨著手的動作起落有致,開合自如,像是一朵蓮花在風擺清波。好看!原來擦鞋都能擦得這么美。一雙皮鞋來了。華橋有些激動,一只皮鞋已經踏上了腳踏。華橋拿起兩塊皮插進鞋口,由于慌亂,他的指甲刮了一下顧客的腳,哎喲,個婊子養(yǎng)的,你會不會擦呀?
對不起對不、起,華橋抬頭看見一張猙獰的臉。
他刷了刷鞋,就開始上油了,上啊上啊,半支鞋油都擠上去了,這時,那只皮鞋動了,照著華橋的下巴踢了一腳,個婊子養(yǎng)的,嚇老子,把老子的鞋當墻啊,半支油都給油上去了。
華橋仰躺在地,一縷血從嘴角爬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
擦鞋的和被擦的都笑了起來,笑得特別的厲害,華橋給這個冷清的下午帶來了一絲歡樂。只有那個女孩站了起來,她跑到那人面前,用微笑冷卻了他的憤怒,忙不迭地說,你娘,對不住你娘,他是我弟,剛出來,還不么懂款,你娘大人大量,算了咧,來來來,我?guī)湍悴痢EW著說武漢話。
嗯嗯,你幫我擦,好啊,要是幫我那樣擦,越是好,嗯嗯。女孩臉紅了,還笑著。等那人走了,女孩將兩塊錢遞給了華橋。
華橋不要,說謝都來不及哩。
拿著,剛出來圖個好彩頭,我今天都擦了三十多塊了,拿著。
華橋眼紅了,他想起了姐姐,他對女孩說,你真像我姐。
呵呵,女孩笑了,待會兒我教教你。
晚上9點多,風大起來,街上的人都縮著脖子趕路,擦鞋的都收拾家伙準備走了。一層一層的寒氣鋪下來,不走也沒么生意。
擦鞋的第一天,華橋吃了一腳,華橋學會了怎樣擦鞋,華橋知道了女孩的名字:菊花。
回到橋洞,馮七公他們早就回來了,正圍在一起吃別人剩下的火鍋,居然還有酒喝。
徒兒,過來,整兩口。
華橋有些不好意思地過去,馮七公發(fā)現他的嘴腫了,問,被人打了?
嗯。
拿著,馮七公將吃剩的半只雞腿遞給華橋吃,笑了,說你問問我們這些人哪個沒被打過?只要不打死就成。
第二天,7點多,華橋就去了,他有種莫名的渴望,他渴望見到菊花。而且昨日晚,他做夢了,夢中他跑馬了,醒來一摸褲檔,還真粘粘糊糊的濕了。7點多的循禮門還很冷清,只有少許的早點鋪子在忙活,行人少得很。菊花他們還沒來,華橋的渴望更甚了,像火一樣燒,燒得他的嗓子干。
菊花他們8點半才來,見到他一個人早早坐在寒風中,大家都笑了,都說,一大清早的在這賣苕啊,幾多錢一斤?
見到菊花,華橋的心才踏實,他掏出只瓢粑趁人不注意塞給了她。菊花有些無措,隨即,臉紅到脖根兒了。
轉眼到了陽春三月,地氣開始往上翻騰,街邊的梧桐樹開始冒新芽了。春天的華橋已不是兩個月前的華橋了,華橋已經熟悉武漢市了,過馬路再也不膽戰(zhàn)心驚了,而且皮鞋也擦得相當的好了。春天的華橋過得很快樂,他覺得他戀愛了,菊花像一顆種子種進了他的心田,在春天里,這顆種子發(fā)芽了。一件突如其來的事件促使這株芽兒破土而出。
武漢的天兒就是怪,冷起來冷死人,熱起來熱死人,春天還沒來多久,溫度就嗖嗖地竄上來了,還沒到夏至,滿街飄蕩的裙子就動人心魄。菊花沒有穿裙子,因為坐得低,但短袖襯衣是不得不穿的。捂了一冬的臂膀和腰身乍一露出來,那個新鮮是沒得說的。華橋坐在菊花的旁邊,淡淡的清香飄過來,常常惹得他發(fā)半天呆。那天正中午時,太陽正猛,一片片的陽光被鮮嫩的梧桐樹葉篩下來,斑斑駁駁地落在華橋他們身上。這時生意清淡,撿空正好吃午飯,華橋去買了兩份快餐,3塊的自個吃,4塊的遞給了菊花。吃了兩口,就來了個生意,那人歪歪斜斜的,滿身的酒氣。見狀,華橋就放下飯盒準備開工,沒曾想,那人卻推了華橋一把,罵:去你媽的,那、那個小妞,過來。菊花激凌了一下,向華橋使個眼色,就過去了。擦著擦著,那人竟一把抓住菊花晃蕩的奶子不放,啊!菊花大叫一聲,驚動了正在吃飯的華橋。不知哪來兒的勇氣,十七歲的華橋居然騰空飛動,人沒到,白色的飯盒卻到了,像一只勇猛的蒼鷹啄向那廝的面部。一陣空白之后,那廝已躺在地上,滿臉是血。
唉呀,沒想到這小子拳腳還挺利索。周圍那些同事都驚呆了。
華橋喘著粗氣,瞪著血紅的眼,趕忙過去扶住正瑟瑟發(fā)抖的菊花,說,莫怕,有我哩,莫怕。
個婊子養(yǎng)的,好大的膽子,敢打老大?怕是不想活了,幾個人罵罵咧咧地從對面的館子里沖了過來。
快跑快跑快跑!同事們見大事不好,趕忙撿起他們的工具叫快跑。
可已經有些遲了,還沒跑兩步,幾個人已經圍住了華橋,華橋牙一咬,哎呀……大叫一聲,震落的梧桐樹葉旋旋飄舞,還沒落地,只見華橋腰一沉,一個掃檔腿,幾個人全都倒了,接著,起身,手上的兩個板凳呼呼生風,眨眼功夫,黑黑的鞋油涂得他們滿臉都是。華橋趁機拉著菊花的手不要命地往前跑……
一直跑到菊花他們租住的地方才停下來,兩個人的身子骨都跑散了,癱在地上,喘的氣都有血腥味。歇息了一個多鐘頭才緩過勁來。天還早,那些同事還沒回來,整個屋子只有他們兩個人,兩個人不說話,只是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對視,一會笑,一會哭,這樣望著這樣望著,跑散了的身子又回來了,望著,空氣中的呼吸越來越粗了越來越響了越來越熱……
九
天亮后,華橋已做好了一些準備,衣服穿得整整齊齊,頭發(fā)也抹順了。
他靜坐在那里,等。
等。
等。
號子里的聲音越來越嘈雜,可2號監(jiān)倉還沒有動靜。
難道今天不執(zhí)行么?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老王頭才來到,他的眼紅紅的,顯然熬過夜,他疲憊地對華橋說,你的申請,我們研究了一夜,并報上級批準,噯,同意了,和醫(yī)院聯系后,醫(yī)院說要等待合適的時機,所以你……
唉……華橋嘆了口長氣,躺倒在鋪上睡著了,繃了一天一夜的弦松了。
老王頭走時又留下一碗油鹽飯。
十
十七歲的華橋緊緊地抱住菊花,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懷里竟然將菊花抱著了,淡淡的清香濃濃地纏綿著他,他說死了也值得啊。
瞎說,菊花打了一下他,噘著嘴,煞是可愛,人家已是你的人了,你可要給我好好地活人。
好好好,華橋哄著她,說著嘴巴又湊了上去。
這樣的幸福持續(xù)到日暮時分,那個和菊花一同出來擦鞋的黃嬸急匆匆地推開門,呼哧呼哧地直喘氣,說,快、快快走,他們找來了,快走。
華橋有些不解,問,哪個找來了?
唉,莫問了,快走,黃嬸邊說邊急著推菊花出門,你今天可捅到馬蜂窩了,那可是循禮門有名的黑幫。
十七歲的華橋這才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拉著菊花瘋跑進了迷惘的夜色。
漢口是不能呆了,他們過江到了武昌。武昌比漢口要整潔得多,綠化也好些,這樣的環(huán)境稍稍平息了一下他們驚悚的心。那個時候,愛情正在兩個青春的生命里瘋長,愛情給了他們無窮的力量,陽光一出來,就曬化了他們心里的恐懼。十七歲的華橋拉著菊花的手走在武昌的街道上,來武漢這么久了,說個不好意思的話,他們還沒有正兒八經地逛過街,他們走著,風在他們的身邊鉆來鉆去,眼睛里塞滿了東西,原來逛街是這么的好喲!
走過路過可千萬別錯過,噯,大出血啦哈!跳樓價,一件衣服便宜,5塊了哈!
這么便宜?5塊錢一件衣服,太便宜了吧!旁邊一個商店里,一個卷發(fā)的女人站在一張矮凳上正聲嘶力竭地喊著,走過路過可千萬別錯過,噯,大出血啦哈!跳樓價,一件衣服便宜5塊了哈!
華橋看了看身邊的菊花,覺得該給她買件像樣的衣服了。他們進了商店,轉了轉,華橋看中了一件白底起藍花的連衣裙,就用手撞了撞菊花,菊花扭了扭,有些不好意思。華橋心里有數了,就指著裙子說,老板,拿這件裙試試。華橋憋的是漢腔,變得七七八八的,聽來十分好笑。菊花試了試,出來時嚇了華橋一跳,那是我的菊花嗎?穿上連衣裙的菊花真漂亮,漂亮得華橋有些暈了有些不敢認了。買啦!這么好這么便宜不買是苕貨。
華橋掏出5塊錢遞過去。
那個女人接過去說,還差一百。
么事?華橋心里一驚,還要一百,不是說5塊的嗎?一急,說的就是家鄉(xiāng)的土話。
嘿嘿,那個女人冷笑了,是說便宜5塊了沙,原價110塊,便宜5塊就是105塊沙。
那,不要了。
個婊子養(yǎng)的,搞半天,個鄉(xiāng)巴佬玩老子沙,今天買也得買不買也得買。這時,從店的后門進來好幾個人,圍住他們指指點點地罵起來,看樣子不買的話是出不了這個店門了。華橋身上只有50塊,最后,菊花掏了50塊拿起那件裙子逃也似地出了店門。一路上,菊花的淚流個不停。
華橋剛剛建起的男子漢大廈在這一刻轟然坍塌。華橋差不多有三天沒說話,這可嚇壞了菊花。她搖著華橋的雙臂,她捧著他的臉,她哄著華橋,她說沒事的華橋,城市里都是這個樣,華橋任由著她,他還是不說話。最后,菊花哭了,她邊哭邊在華橋面前脫著衣服,一道眩目的白光將華橋激醒了,他抱住那團圣潔的白光,像一個在汪洋大海泅渡了數月的人在絕望的漩渦中抱住了一根木頭。他拼命地抱著,從谷底慢慢爬上了波峰,最后跌下來的那一刻,華橋啊啊啊……地吼叫著,菊花緊緊地咬住了他的臂膀,發(fā)出了一聲狂叫。華橋的淚水四溢汪洋,他嚎啕大哭起來。
好了,好了!見華橋出聲了,菊花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下來了。買衣服事件之后,華橋說啥也不想擦鞋了。他在街上亂逛,到處找工作。一日,貼在電線桿上的一則招聘廣告深深吸引了他:高檔酒店招聘男公關,要求年輕瀟灑,體格健壯,身體健康,月薪上萬。華橋越看越激動,他覺得眼前這份廣告就是專為他貼的,他覺得這份工作就是專為他而設的,瞧瞧!我的肌肉!十七歲的華橋在夕陽中挽起了手臂,他聽到了自己的血液歡快地奔跑,啊,我的臉都發(fā)燙了。
他等不及了,他迫不及待地在街邊撥通了那個電話。電話是一個女聲接的,說普通話,很好聽,華橋聽得有些不好意思。那個女聲叫他先生,他聽得有些感動,長到十七了,這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先生,而且是個非常好聽的女聲。那個女聲說,先生,你現在可以過來面試,打車的錢可以報銷。
十七歲的華橋簡直有些暈了,他糊里糊涂地打了個的過去。下車時,天已完全黑了,眼前的桑星酒店燈火輝煌,高聳云天,我這不是在做夢吧?華橋使勁搓了搓臉,開始數樓層了,第一次數到32,第二次又數到33,最后一次又數到32。他的眼睛都數痛了,到頭來還沒數清楚酒店的樓到底有多高?
華橋進去了,他的腿都有些發(fā)抖了,正四顧茫然時,一個女人向他走來,請問先生可是來應聘的?
對對、對,應聘,這下可好,華橋的舌頭都抖起來了。
請跟我來,說著那女人轉身向電梯走去。
華橋跟著進了電梯,在門口還給電梯夾了一下,夾得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啦。電梯門徐徐關上的一瞬間,華橋問那個女孩,大姐,還要稱體重啊?撲哧一聲,那個女孩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她搖了搖頭,輕聲說,這是電梯。
不知到了多少層,華橋他們出來了,那個女孩說,先生,你在這稍等。說著就進去了,走廊里鋪著紅色的地毯,走上去厚實厚實的,沒有聲音,靜悄悄的沒有什么人來人往。俄頃,里面?zhèn)鞒鲆魂囆β?,接著門開了,先生,你可以進來了。
華橋進去了。里面別有洞天,好大啊!像皇宮一樣,兩個男人和剛才那個女孩都在里面。
坐在寬大的老板臺后面的那個人從嘴里拔出煙斗,嗯了一聲,甩了甩頭,站在旁邊的那個男人就拿了一張表給華橋填。
華橋的手在發(fā)抖。
填好后,那煙斗看了看,居然笑了起來,說非常好。他站了起來,圍著華橋轉了兩圈,出其不意地打了華橋的胸部一拳,發(fā)出厚實的聲音。你走兩步看看,別緊張。
華橋就走了,開始腿像人家的,后來慢慢又回來了。
很好,和他扳扳手腕。華橋一扳,牙一咬居然贏了那個站著的男人。
會做俯臥撐嗎?
華橋點點頭,當即就撲了下去,做了起來,一口氣做了八十個。
嗯!很棒!不錯!煙斗看起來很興奮。
還有最后一項,將衣服脫光。啊,還要脫衣服呀?華橋驚呆了,他看了看旁邊的那個女孩有些疑惑。
脫吧,沒事,檢驗一下你的家伙。
華橋臉紅到脖根兒了,他低下頭脫了起來。一束強光照在了華橋身上,刺得他睜不開眼,煙斗拿起根棍子撥弄著華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嗯,還嫩著呢,妖妖,你試試火候咋樣?
那個漂亮的女孩過來了,華橋全身都在發(fā)緊,她直接就握住了華橋,華橋像通了電一樣,渾身麻酥酥地抖,妖妖一緊一松,另一只手的指尖輕輕地劃著華橋大腿的內側,不到一分鐘,華橋就起來了,漲得發(fā)紫……
好好好!行了,通過了。煙斗興奮得不住地吞云吐霧。穿好衣服后,煙斗丟過來一疊錢,說,明天過來上班,酒店包吃包住。
出了桑星酒店,晚風吹來,華橋才從云天霧地中醒過神來,他簡直不相信剛才的一切是真的,他摸出那疊錢,咦!這錢會不會是假的呢?街邊正好有個小店,他拿出一張說老板給我拿包煙,么牌子沙?白沙。老板拿起那張錢在燈光下照了照,又甩了甩,就找錢給他了。是真的!接過錢的一剎那,華橋興奮得想大叫起來。他興奮異常地回到了住處,菊花正在昏暗的燈光下洗菜,見他回來這么晚,有些不悅,邊洗邊嘟囔著,咋回這晚?人家都餓死了。
噯噯,不洗啦不洗啦,今日個我請客,華橋邊說邊拉著菊花,將她手中的白菜丟進了盆里。
么樣啊,今天你發(fā)財啦?菊花有些不信。
發(fā)財啦發(fā)財啦,今天要好好地大吃一頓,從今往后日子好過啦。那天晚上真是很幸福,他們吃到凌晨一點才回來,華橋還喝了點啤酒,十七歲的華橋第一次喝啤酒,暈暈乎的,爽極了!
十一
老王頭差不多有十來天沒有進監(jiān)倉了。
華橋非常的想念他,這個滿頭白發(fā)的老頭像是他身上的一根骨頭,血肉相連啊。自從進監(jiān)獄后,他的家人基本放棄他了,唯有老王頭給了他最后的溫暖。老王頭啊,難道你也要放棄我不要我了嗎?
正想著,哐啷啷一陣響,2號監(jiān)倉的門打開了,老王頭出現了,身后還跟著幾個穿白大褂的人。
老王頭對華橋笑了笑,說,先給你檢查一下身體。忙乎了好一陣,白大褂拿著采集的標本走了,老王頭留了下來,他慈愛痛惜的目光撒在華橋的身上,好久好久都沒有說話。臨了,唉……嘆口長氣,問,還想吃些啥?
我媽么樣了?
住進了醫(yī)院,透析。
華橋的淚爬出來了,像個一歲的小孩在爬一座高高的山。
啥時執(zhí)行?我想快點,快點救我媽。
呼溜呼溜,老王頭厚實的手掌蒙住臉呼溜了一下。他拍拍華橋的肩說,想吃些啥?
油鹽飯。
十二
到桑星酒店上班的第一天,還是妖妖接待他。
華橋見到她,臉燒得旺,而妖妖還像個沒事的人兒,領著他上去了。妖妖從柜子里拿出一套深藍色的西服,白色的襯衫,連內褲皮鞋都齊備了,她將這些行頭推到華橋面前,說,你先去洗個澡,換上,今后一切都得聽酒店的。
等華橋從里間出來,妖妖不由得瞪圓了眼睛,換上西裝的華橋挺拔瀟灑,只是領帶還像系紅領巾一樣,妖妖上前拉住領帶,笑著說,這樣系,看明白了嗎?
華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解開,再多練習幾次。
十七歲的華橋異常的聰明,不到兩分鐘,領帶打的就非常的漂亮了。
妖妖接著說,接下來,要訓練一下禮儀,就是怎樣待人接物。一般情況下,無論顧客怎么樣,我們都不能發(fā)脾氣,始終要微笑,看,就是這樣笑。
華橋也跟著笑。
自然一些,別緊張。注意只能露出六個牙齒,上面四個下面兩個。
啪!突然,妖妖猛地抽了華橋一耳光。
你……!華橋的表情馬上硬得像石頭。
不行!假如我是顧客,即使這樣打你,你也要微笑。
啪,一耳光又來了。這下華橋還是微笑著,只是多露了一個牙齒。
近一個上午的訓練,華橋從里到外基本上脫胎換骨了,妖妖最后從兜里掏出一個手機遞給他。華橋有些受寵若驚,懾懦著,算算了吧。
拿著,別婆婆媽媽的,這是酒店配給你的,只準接不準往外打,隨時聽候酒店的召喚。
終于不用坐在街邊擦皮鞋了,華橋有了點解脫的感覺。酒店給了他一間十五平米的房間,一臺小電視,真實得像做夢一樣,他什么也不用干,開飯的時間就拿著盤子去吃員工自助餐,要是菊花在這里就更好了,每每閑下來,華橋就這樣想。
第一天,舒服。
第二天,舒服。
第三天,無聊。華橋有些想念菊花了,菊花三天沒有我的消息不知會急成什么樣?
華橋在狹小的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走,煩躁得很。這時,妖妖來了,她看出了華橋的不對勁,問,怎么?有心事?
華橋思量了一會兒,悶悶地點點頭。
說出來聽聽,也許我能幫你。
等華橋說完,妖妖哈哈大笑起來,豐滿的胸部像揣了只小兔。她說,這好辦,等會你就趕過去將菊花接來,我安排她做服務員。不過,你的工作必須對她保密,只說是保安就行了。
噯!華橋激動得快跳上天花板了。
華橋上班的第七天是個周末,晚飯時,華橋和菊花碰上了,穿上工作服的菊花還真挺漂亮。他問,工作還適應吧?菊花點點頭說不錯,你說你做保安,我咋沒見你站在門口呢?一瞬間,華橋的頭轟的一聲出現了空白,他趕緊扒了兩口飯,才緩過神來,他說,我可不是一般的保安,我是給老總干那個的,正說著,腰里的手機響了。
喂,你好!
不錯,很有禮貌,趕緊上1508房間,有任務,我等你。電話里傳來妖妖軟軟的聲音。
我正吃飯哩。
吃什么飯,這里有的是飯吃,快點兒。妖妖的聲音硬起來。
好好好,馬上到。
菊花看著華橋急匆匆的背影,驚得半天不知道吃飯。
1508號。
華橋踏出電梯門,就看見妖妖等在走廊的盡頭。兩人互相迎了上去,一碰頭,妖妖低聲對華橋說,陪好1508的吳姐,說著還幫華橋將西服往下扯了扯。陪?華橋有些憷,咋陪?
唉,咋陪?她要你怎樣就怎樣,總之讓她高興,逗她開心就ok了。她可是我們的金牌客戶,每年消費幾百萬的,要是陪砸了,你知道……
華橋敲了敲門,里面?zhèn)鞒鲚p柔的聲音,進來,像一縷風。
開門進去,里面一片紅色,小圓桌上擺滿了菜,還有瓶紅酒,紅色的光暈里,一個穿著紅色紗裙的女人背立著,一動不動。
華橋被這架勢給震了,立在原地不敢動腳。紅色的光似乎在旋轉、旋轉,輕紗曼舞,不時掃動華橋的臉龐,華橋幾乎暈了,正在此時,吳姐叫,過來。
華橋才醒過來,緊著步過去了,你好,吳姐。
啪,一耳光唰地過來了,紅紗拂過,香香一片,他娘的,哪個是你姐,你是說我老嘛?
華橋還在微笑,并且只露出了六個半牙齒,他說,吳姐的耳光真香啊!
噯,還蠻會說話的咧,女人轉過身,正眼瞧了瞧華橋,瞧出了一片驚訝!她沒想到眼前的小伙如此的挺拔健壯。她過來摸了摸華橋挨打的臉,說,過來陪我吃頓飯。華橋給吳姐倒上酒,坐在她的對面,很拘謹。
你也喝點,喝點就放松了,吳姐說。
慢慢喝著,華橋真的放松了,膽子也粗了,身上也開始發(fā)熱了,他的腦門上汗津津的,在紅色的燈光下發(fā)亮。
小子,把衣服脫了吧,吳姐邊喝邊狂笑,笑聲很尖,像一根針在屋子里飛來飛去。
華橋這時也不知哪兒是哪兒了,就將西服脫了,還熱,將領帶也扯了,抬眼看去,吳姐已將紗裾丟在地毯上,一身白光在紅色的光暈里狂笑……
等華橋醒來的時候,已是凌晨4點多的光景。
1508,還彌漫著淡淡的紅光,只是房間里只剩華橋一人了,華橋全身的骨頭像散了架,他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一屁股栽進沙發(fā)里。茶幾上有一個信封,打開一看,哇,一疊錢,足足有3000元。華橋的眼一下子就濕了,這時,他才知道自己的工作。他想起了菊花,咋跟她說?
拉開窗簾,城市已經從筋疲力盡的夜晚中醒過來,街燈亮著,孤獨地。
妖妖進來,偷偷站在他的身后,他知道,但他裝著不知道,一縷黎明穿過玻璃撫摸著他的臉……
妖妖耐不住了,噯,昨晚舒服吧,咋謝我啊?
呼呼,華橋氣得胸脯一鼓一鼓的,他轉身將信封丟在妖妖的臉上,罵,個婊子養(yǎng)的!華橋一罵出口,連自己都感到吃驚,自己居然罵出了一句純正的漢罵。
妖妖的眼也驚大了,她上去就給了華橋一耳光,啪,清脆地將早晨抽醒了。
我不想干這個,讓我干保安吧。
保安有什么好干的,這么點錢,保安得干5個月,5個月,懂嗎?妖妖邊說邊將手中的信封揚了揚。
華橋低下頭,淚水無聲地滴落。
妖妖過去,將他的頭抱在懷里,手指摩挲著他的頭發(fā),好了好了,剛開始有些不適應,慢慢就好了,吳姐很滿意,說你是她四十多年來遇到的最好的男人,她要包你,這樣更好了。
我還是不想干!華橋掙脫妖妖的懷抱。
別給臉不要臉,昨晚可是錄了相的,妖妖的臉都變形了。
吳姐隔三差五的來一次。十七歲的華橋慢慢也闊起來,現在他也是銀行的客戶了,三天兩頭地跑一次,存折上的數字一個跟斗一個跟斗地翻。不時的,他也給菊花買件衣服,菊花好幾次找機會約他,他都吱吱唔唔地過去了。渾渾噩噩,眨巴眼皮兒,春節(jié)就來了。武漢的天兒像寡婦的臉,一陰一曚就是十來二十天,北風削著,小雨悠著,梧桐樹葉枯黃地旋下來,滿街濕漉漉的。白天兒特短,肚子還沒餓,就晃過去了。這樣的天兒很容易想家,進入年關,家家戶戶都在準備年貨,殺豬的,打豆腐的,炸丸兒的,忙得幸福騰騰。華橋想回家了,他出來差不多有一年了,家里啥信兒也沒有,不知道媽媽的身體咋樣了?臘月二十五的,他實在熬不住,就向妖妖請假。妖妖聽了,沉吟了一會,說,按規(guī)定春節(jié)期間酒店更忙,是不準請假的,不過,你小子對我還不錯,噯,你真的太棒了!你就回去幾天吧,看看老娘。不過,得給吳姐去個電話。噯——華橋興奮極了,當即就撥了過去。
喂,你好,吳姐……
吳姐聽了,掂量了好一會兒,才答應說,好吧,時間不要太長了哈。
臘月二十六的下午,華橋撲進了家門,爸爸見了,愣在地兒,半天沒緩過神來。華橋叫爸,我是華橋啊!是、是橋啊?爸爸丟下煙頭撲過來抱住了華橋。現今的華橋比爸爸高一個半頭了,記憶中高大的父親如今瘦小地蜷縮在自己的懷中,像一株飽經滄桑的木頭,散發(fā)出久遠的氣息。屋子里冷火秋煙的,絲毫沒有過年的氣息。橋,橋兒啊,媽媽在房間里喊他。
華橋沖了進去,媽,媽,叫得整個屋子都明亮了些。華橋見到媽媽還是腫,腫得都變形了,土黃土黃的臉,興奮得眼仁兒發(fā)亮。她摸著華橋的臉,慢慢地摸,像螞蟻爬,橋啊,在漢口受苦了吧?華橋搖搖頭,淚水擺得兩邊甩,好著呢,現在有錢了,可以給你治病了。你看,說著,華橋從懷中掏出了一把錢。
接下來幾天,華橋忙進忙出,又是割肉又是買酒的,家里一派洋洋喜氣,媽媽都能下地走走,曬曬太陽了。
大年三十的早上,可早啦!凌晨4點半的光景,華橋家的年飯就做好了,媽媽在灶下添柴,爸爸在灶上炒,屋子里到處都溢滿了香味……
華橋拉開門栓,一股清新的霧氣和他撞了個滿懷,他將一掛長鞭掛在了檐下的鐵釘上。爺爺正在神龕上擺酒擺飯敬祖先?;鸺垷^了,爸爸說,橋,放吧。華橋將煙猛吸兩口,將閃亮的煙頭送過去,噼噼啪啪的,鞭炮就炸起來,濃濃的煙味一下子充盈在夜空中。年飯吃到一半,華橋的手機響了!悅耳的鈴聲在筷子上跳動,華橋起身接了。一家人都不敢吃,都停下來,用佩服的眼光看著華橋的背影。接完電話的華橋一臉的懊惱,他猛喝了一杯酒,無限憐惜地看了一眼家人,說,我得走了,公司里有急事,說著就起身進房間收拾去了。
華橋將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交給爸爸,說,這是1萬塊錢,給媽媽治病。媽媽在一邊抹眼淚,華橋過去抱了一下媽媽,抿住唇笑了笑,說,乖,過年不哭,說著就跳進了夜色中,自個兒卻淚水滂沱,將一條山路給淋得稀里糊涂。
吳姐的廣本在鎮(zhèn)上等著華橋。華橋上前敲敲車窗,車門一開,華橋才發(fā)現是妖妖。車輕輕地滑了出去,像一匹紅色的綢緞在曉色里滑行。妖妖邊開邊說,唉,真的不好意思,叫花子都有三天年哩。吳姐打電話打了一夜,到處找你,電話里又哭又鬧的,實在沒法,唉……
三個小時后,車進了一個高檔小區(qū),停在一幢別致的別墅前。妖妖打了一個電話,轉過頭對華橋說,進去吧,門開著,吶,車鑰匙你帶過去。華橋是第一次進吳姐的家,有些忐忑,一樓靜悄悄的,只有一條寵物狗,白色的,定定地望著他。順著旋轉的樓梯望去,披頭散發(fā)的吳姐一襲白衣,像吊在樓梯的盡頭,嚇得華橋直哆嗦。二樓就不一樣了,到處都是紅的,墻上貼的,廊下掛的,火紅一片,電視聲開得大大的,桌上零零亂亂,又是煙又是酒。
哈哈哈哈……
吳姐抱住華橋狂笑。
啊啊啊啊……
吳姐抱住華橋嚎哭,你為么事不陪我過年你為么事不陪我過年?大過年的,我一個、個人啊,我怕啊啊……
來,喝酒去。鬧過一陣后的吳姐漸漸平靜下來,她攏了攏頭發(fā)說。
華橋一直沒說話,他不知說啥好。就喝酒。
喝酒。喝得很猛,一口一大杯的。
他不知道他喝的是功能酒,一瓶下肚后,渾身像火燒,他覺得自己像個快要爆炸的輪胎,而氣還在不斷地往里充,滋滋兒的。華橋在吳姐家呆到了正月初七,回到桑星酒店時,像一個漏氣的殘破的輪胎。妖妖見了,都有些憐惜。休息兩天后,他去找菊花,可找遍了酒店也沒找著她的人影。問妖妖,妖妖支支吾吾說菊花辭工了,問得緊了,妖妖只得含糊地說,要不,你問問吳姐吧。
正好,初十的晚上,吳姐叫華橋去她那里。華橋是7點鐘去的,氣鼓鼓地,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怎么啦?我的小獅子,吳姐過來摸了一下華橋的頭,說,先吃飯,有么事等吃完飯再說。又是喝的那種功能酒,當然,快十八歲的華橋不知道咋回事。
吳姐說,邊吃邊看看牒,放的是部叫《本能》的片子。
吃著,喝著,華橋幾次話到嘴邊想問問菊花的事,但都被酒給灌下去了。啊、啊嗯……,電視里傳出的聲音煽動著一股火,女主人公居然將一個男人綁在了一個木架上……
吳姐臉紅紅的,眼仁兒流出水來了,她軟過來,抱住了華橋……
此時的華橋已不能自持,他的眼開始漫起一層迷霧,菊花像株沾著露珠的草葉,向他走來……天啦!吳姐居然也拿出了一根繩子,綁住、綁住,快、來、綁綁住,她像《本能》里一樣,將華橋綁在了窗柱上……
從瀑布上跌下來的一瞬間,華橋的身上濕透了,大汗淋漓,他像一頭強悍的豹子,吭哧吭哧嚎叫著。反過來,他又將吳姐綁在了窗柱上,吳姐喔哎喔哎地又笑又哭,整個屋子都在顫抖都在搖蕩……火山要爆發(fā)了,啊!沖,千年凝聚熔化的巖漿沖天而出,順山肆意湯湯而流,附近的山巒樹木天空大地小草野兔老鼠蛇瞬間融為一體……
菊——花————
華橋歇斯底里的一聲呼喚似一場塵封萬年的冰澆在了火山口,剎時,火山給凍死了,只有灰燼的氣息在飄……
華橋癱在地板上,淚流滿面,他不住地囈語,菊花菊花,我的菊花……
吳姐狠狠地踢了華橋一腳,你媽的,跟老娘在一起還想著菊花,別做夢了,菊花不會理你的。
華橋坐起來,盯著吳姐老半天,慢慢地問,對了,妖妖叫我問你關于菊花的事。
快放我下來,我再告訴你。
松綁以后,吳姐就攬住了華橋的脖子,軟軟地說,你說句良心話,吳姐待你咋樣?
好、還好。
嘿,沒良心的。開始,我還當你是鴨,慢慢地就愛上你了。我不想別的女人和你,春節(jié)時,聽妖妖說了菊花,我都快瘋了,就叫妖妖放了我們的錄相給菊花看了……
你!你!唉,你怎么能這樣?華橋猛地推開吳姐,順手打了她一耳光。
個婊子養(yǎng)的,你邪了,敢打老子,你可是我包的!明天叫酒店整死你!
包!我叫你包,包!華橋激怒了,過去一頓拳打腳踢。
啊……!電視里傳出一陣慘叫,《本能》的女主人公開始殺人了。
吳姐的嘴里歪歪扭扭地爬出了幾條蚯蚓。阮華橋,個婊子養(yǎng)的,反了反了,明天看酒店么樣整你,個婊子養(yǎng)的敢打老子?吳姐順手從桌上抓起一把水果刀……
啊啊……電視里的慘叫,《本能》里的慘叫震破了屋子……
十三
從氣候的變化中,華橋知道秋天真正的來了,監(jiān)倉里又發(fā)了厚實的秋衣,白底藍經的秋衣穿在身上好像穿上了一年的光景。唉……又平白無故地賺了這么多的日子!華橋的心里真是有些難熬,相鄰的幾個監(jiān)倉已經空了,他們在國慶節(jié)前就了結了,要不是他的申請獲得批準,他也和他們一起了結了。
高高細細的鐵窗外,間或劃過一兩片秋天的樹葉,像兒時的瓦片滑過清清的池塘,秋天真是個容易惹人回憶的季節(jié)。近段時間,吳姐總是在深夜來臨,一襲白衣裙的吳姐,依然是那么的性感,華橋承認自已有些愛上了吳姐,吳姐讓他成了真正的男人。黑暗中的吳姐依然在呼喚著華橋,有些光影了,一朵大紅大紅的花盛開在吳姐碩大的胸口,吳姐像一縷青煙渺渺飄向窗外……吳姐,我真的真的沒想過殺你!華橋的淚水將夜晚活生生地砸死了,他站在黎明里,慨嘆活著真他媽的難受!
老王頭終于來了,出現了,他的腰板挺得很硬,他比以前有精神。他的身后跟著兩個人,一個女的,一個男的,看著他們出現,華橋的內心一下子松了下來,他想早死早天光。他們進了監(jiān)倉,那個女的猛撲上來,抱住華橋,死死地抱,抱得華橋很痛,淚水像瀑布一樣在華橋的背上跌落下來,原來是姐來了!姐、姐、姐,華橋高興得邊哭邊叫。
老王頭在一邊呼溜呼溜地抹臉。等他們冷靜下來,老王頭開始說話了,華橋,你有救了,這位是你姐為你在廣州請的律師,由他和你說。
那個男的嚴肅地說,我看了你的卷宗,然后又去了案發(fā)現場,找到了一個對你極其有利的證據。吳姐在她的房子里極其隱秘地裝了攝像頭,從攝像中可以看出吳姐先執(zhí)刀刺向你,刀尖離你的左胸只有10毫米左右。也就是說,在你的生命遭到威脅之時,你的雙手緊緊抓住吳姐的雙手,相持之中,吳姐氣力耗盡,刀下意識地刺進了吳姐的左胸。也就是說,你的行為是自我防衛(wèi)過當,現在你可以上訴。
華橋,有救了,你快上訴吧!老王頭有些興奮。
華橋有一瞬間的激動,但很快就熄滅了,他轉頭問姐姐,媽的情況咋樣?
姐說,還那樣,你別管那么多了,你上訴要緊!
華橋沉默了幾分鐘,平靜地說,我不上訴。
啪啪,老王頭猛抽了華橋兩巴掌,聲嘶力竭地罵,你混帳!姐是淚水漣漣地離開的,老王頭是咚咚咚地走的,邊走邊罵,律師是搖著頭出去的……
看著他們的背影,華橋笑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