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鄉(xiāng)政府大院,我才感覺到,這里要比家里暖和得多。一是這里人多。人多了,出的氣就多,人氣高了,空氣就熱了。不像家里,就那么三五個人,一散到地里干活,或者去了粉廠,啥時候都顯得冷清;再一個,到了這里,見了書記、鄉(xiāng)長、武裝部長,還有部隊上的首長,都是些大官。不像在村里,最大的官才是個支書、村長。他們當然也是村里最大的官,但是多少遠近都有點親戚關系,見了面喊上一聲三爸二姨夫,很少叫支書、村長,心里也不怯陣;還有一個原因,是鄉(xiāng)政府大院里建高樓,鋪水泥地,把冷風啊啥的,都擋在了外面,還把陽光都反射到人的身上來了。不像在村里,冷風都沒個啥遮擋,直往人身上刮,陽光都被莊稼樹木水草吸收了。幾個原因一綜合,鼻尖上的汗就掛上了。
我老爸看見了,恨恨地說,緊張啥那個?沒見過世面!好歹也是個高中畢業(yè)生呢那個。
我說,誰緊張了?那是車里熱的。
我老爸說,不緊張那個,鼻蛋子上汗都出來了那個。走同樣遠的路,都在車里坐,我咋不出汗那個?何況開車的還是我那個。
我說,你就別再那個了。你少說話。一說話就那個那個的,好像誰不知道你有口頭禪似的。你不出汗是因為你老了,身上沒有火氣了。
我老爸低頭一思考,點著頭,哼哼兩聲。有道理。那個。我不多說了。讓人家還以為我兒子也那個呢。那個。
我轉著頭看了看,心里還是沒底。全鄉(xiāng)就8個兵。還有一個是女兵。女兵是莉莉。文藝兵。這是已經定了的。還剩下7個兵。想一想:全鄉(xiāng)夠入伍年齡的男青年有530個,有或者“拿上”高中畢業(yè)證的有213,愿意報名參軍的是138個。我的天,對于數字,我可不像我老爸那么敏感清楚,明白精明,這一點上完全沒有遺傳基因。這些數字誰能算得清?
8減1,剩7。原本你占全鄉(xiāng)夠年齡人數的0.132還多,那個。但夠條件的人里邊,你占0.32還多,那個。在報了名的138個人中,你就占到了0.5。那個。0.13,0.32,0.5,百分點越來越靠前那個。如果體檢還有近視眼,羅圈腿,外八字腳,刺青紋身狐臭,這些都不要的,那個。就算只有30個,百分比就上升到0.64還多了,那個。還有政治審查,那個。小偷小摸,不要;共青團員,重點;搶劫強奸,直接進監(jiān)獄。這還只是本人,那個。還有父親母親,舅舅舅母,稍有差池,統(tǒng)統(tǒng)刷掉。就算也有30個,你就占到了0.89還多,那個。你是團員,重點關注;你老爸我原來好歹也干到了中學高級教師,從來沒有練過法輪功,那個。你媽,是醫(yī)生嘛,從來沒有出過醫(yī)療事故;你舅舅,你舅母,都是務農的莊稼人,歷史清白得就像剛出鍋的粉皮子。這樣算下來,你起碼能占到百分之一,那個。不要緊張,要有信心。那個。
父親臉貼著公示榜看了大半天,給我的就是這樣一組數據,可是我突然對這次報名有些心灰意冷起來。
每個身體零件完整的,年齡到杠的,又沒有劣跡的年輕人,都有參軍入伍,保家衛(wèi)國的義務。但是我對這個應盡的義務原本并不熱心。我真正熱心的是莉莉。莉莉和我一樣,對數字的反感就像我們共同反感一直把“2”說成“奧”的數學老師,結果造成嚴重的偏科,高考同樣一塌糊涂。我只是擔心,我給莉莉寫的那些激情飛揚的文字,在莉莉當了文藝兵之后,全都變成了美好但并不讓她留戀的回憶。所以才向老爸提出報名參軍的。沒想到在任何問題上從來和我唱對臺戲的老爸,這次卻和我達成了空前的一致。
書,你算是念到頭了。去當兵呢,也算是個不錯的選擇。那個。畢竟,你是城鎮(zhèn)戶口啊,遲早說不定還有安排的機會。我全力支持那個。
爺爺冷笑一聲,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書沒念成就算了,安心在家里幫著你老子做淀粉,賺上幾個錢最保險,過兩年娶個媳婦成個家,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去吧。
老爸說,你只看見做淀粉能賺錢,你卻不知道現在在社會上混多么艱難那個。我總希望著曉輝能有個正式工作,又體面,又省心,那個。
爺爺臉上有了笑意,是那種幸災樂禍的笑。他對我老爸說,你不是原來也有正式工作嗎?又體面又省心,為人師表,受人尊敬,為啥辭了工作回家開粉廠了呢?
老爸說,我那不是被那個害了嗎?你以為我愿意辭職干這個?
爺爺說,那個把你害了?我看是那個把你救了。你不辭工作,不回家做淀粉,你現在還有北京現代開?
這是爺爺和老爸,還有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當大夫的老媽他們三個人心里的一個“死疙瘩”。三個人在我老爸辭職這件事情上一直有反復,有爭吵,不斷地改變著觀點和看法。
老爸是因為說“那個”,說成了口頭禪。講課,談話,輔導,“那個”不離口,結果學生在考學的試卷上也寫上了“∠A=∠B,證明完畢。那個。”有學生家長找他,也不說名姓,只說找“那個老師”。得了個外號。老爸一時氣憤,意氣用事,辭了公職辦粉廠。對于這樣的抉擇結果是好是壞自己捏著一把汗;老媽和爺爺堅決反對。放著輕巧飯不吃,偏要扛著碌碡上高山,自討苦吃。沒想到幾年過去,老爸完成了華麗的轉身,從中學高級教師,變成了私企老板。在鄉(xiāng)間修了高門大院,買了一輛私家車,開上了北京現代。爺爺和老媽態(tài)度完全變了。
爺爺曾經對老爸說,如今時代,與西漢末相似。群雄并起,唯曹孟德是真英雄耳。曹操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現在是經濟領先,唯有錢才是最大道理。我看,你辭職是時也,勢也。
老媽曾經對老爸說,當初我們單位上的那些姐妹都笑我不勸你,現在下了班,坐上車回家,把她們都眼紅死。不過,你給我放尊重些,她們暗地里還是等著看我的笑話呢。我說的啥,你心里是清楚的,明白嗎?
老爸對爺爺說,所以說,你只看到賊吃肉,沒看見賊挨打。那個。你不知道辦粉廠,批地皮,跑貸款,進設備,找銷路,事事都求人,看人臉色的那個難腸。我的兒子我做主,就讓他去參軍。定了那個。
老爸哪里知道,我報名,完全是因為想和莉莉從同學變戰(zhàn)友啊。
8月里報了名,算是預征。現在是11月,這才正式開始了。
你大太爺、太爺老弟兄兩個。兩個老人掙了一份家業(yè)相繼過世了。他們兄弟兩個人種著80多畝地,養(yǎng)著兩對黃牛。還有著一坑雨子。就是蓋房做雨笆用的。如果好好務莊稼,光陰也差不到哪里去。偏偏你大太爺是個大煙鬼。他老子活著的時候,偷偷摸摸地抽,行為上多少收斂些;兩個老人一過世,天不收地不管。他是老哥,兄弟管不了他,沒個收撒了。大煙鬼你知道嗎?就是現在吸海洛因的人。那時候制作水平低,炮制不出現在那么精致的玩意兒,都是抽鴉片煙。抽來抽去,黃牛、土地都賣了當了抽了煙了。房子呢?就蓋了三間趄廈房,靠著人家大地主李農耕的大堡子。就好比是李家大堡子外面的個驢圈。你太爺不抽煙,一天出出進進抓光陰,算是娶了一房婦人,有個家。可是再怎么抓挖,家里有個大煙鬼,那光陰就是落雪見開水,沒有不敗落的道理。那時候不像現在,蓋房子都用水泥板,全用雨笆。所以雨子價錢不低,賣的也快。就這一坑雨子,你大太爺一年5個白元典給了李農耕。人家李農耕把那一坑雨子割了數個個賣。賣了48個白元。白元你沒見過。就是用銀子鑄的,上面有袁世凱頭像的。也叫袁大頭。就像現在的鋼蹦兒,一面是國徽,一面是數字。5塊袁大頭哪去了?你大太爺抽了煙了。很快抽完了,沒錢了。要找個來錢的路子。哪里來的錢路子呢?給人頂兵。七營里閆家崗有個小伙子,叫閆富貴。攤上兵了,不愿意去。你想,有誰情愿去呢?彭德懷在甘肅、青海把馬步芳的部隊打得哭爹喊娘、褲檔里拉稀呢。誰的命也是命,誰愿意去當炮灰、白送命呢?
你大太爺這個大煙鬼愿意去。反正沒錢抽煙了,難受得跟死了差不多。一個兵,閆富貴出了200個白元。給了中間人,也就是擔保人100塊,你大太爺拿了100個白元直接去了海原縣城,等著兵員滿了開拔上前線。
這倒好!說個大逆不道的話呢。他去當兵,死呢活呢,關系不大。沒有他了,倒還好些。關鍵是,這事情人家給家里人一句話都沒吐,一概不知,卻讓李農耕知道了,就設了套,一繩子把你太爺扎了,拉到大堡子里去了。那個時代是個不講理的時代,野蠻得很。對不對的先打你一頓再說。一頓板子打完了,你太爺還沒明白是啥事情。打完了,坐在太師椅上喝茶的軍官才說,你們家里人丁興旺得很啊!還有頂兵掙錢的人呢。這么的吧,現在共產黨的部隊遲早是要打寧夏的,國軍兵員欠缺,馬主席要全省動員,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兵。二抽一。你們家弟兄兩個,應該攤一個兵。不當兵去也成,就按你老哥給人頂兵的價碼,交200塊白元也行。三天為限,拿不出錢來,今天這頓板子就算是打了聲招呼。三天后,就不是這么回事情了。現在起身,回去想轍去。
出了李農耕家的大堡子,你太爺才清楚你大太爺干了一件什么事。
那時候是11月份的天氣,和現在征兵的時候差不多。你太爺正給張家河的大地主張應華家種冬麥。家里沒有一嘴吃的。你太太正害病,在土炕上躺著呢,我才11歲,除了掃個樹葉子燒個炕,就是給你太太端一碗水,再就是個哭嘛,能有個啥辦法?你太爺回來,用帽子端著一帽碗碗麻豆子,是人家張應華家給種冬麥的牲口準備的料,讓我和你太太先吃著,他到海原找你大太爺去。
兩天一夜,你太爺從海原奔了個來回,只拿回來70個白元。另外的70個白元,你大太爺在窯子里花了。窯子是個啥?你娃娃家不要打問,不是個好地方。啥?你知道?你這個碎鬼不學好,連窯子是啥地方都知道?哦,電視上看的。對,就是那個地方。耍女人,抽大煙,都費錢得很。就在海原那么幾天,30個袁大頭沒有了。你太爺在窯子里找到你大太爺,他正歪在炕上吞云吐霧過神仙癮呢。你太爺把事情一說,你大太爺也可能是感覺著這一去,八九不離十是再也見不到你太爺了,畢竟是一個娘老子生的,多少還有點情義,就把剩下的70個白元給了你太爺。可是70個白元離200還差著130。咋辦呢?沒辦法,你太爺回到家就去房上揭瓦。把三間房上的瓦都揭了,又把你大太爺住的那間房拆了,椽椽檁條都賣給了李農耕家蓋牛圈去了,錢還是沒湊夠。家里只剩下了不到10畝河灘地,就是現在咱們家開粉廠的那片地,賤賣給了黑城子的崔應西,才算是把錢湊夠了。交了錢,馬鴻逵的軍官又把你太爺打了一頓馬鞭。那個世道,不講道理嘛!打一頓馬鞭,是因為你給人家沒有送黑錢啊,打一頓,是為了出口氣,這事才算完。
鄉(xiāng)上的這一關過去,我老爸的情緒簡直好到不能再好了。因為通過我老媽她們衛(wèi)生院的體檢和鄉(xiāng)上武裝部的政審,真的如我老爸計算的那樣,把58個競爭對手給弄掉了。弄掉無疑是正確的。這里面,有比我早一屆畢業(yè)的,也有比我早兩屆畢業(yè)的。十好幾個都是和我同屆畢業(yè)的。在學校里,大家都差不多,除了學習不行,調皮搗蛋,對不喜歡的老師不尊重,在他們的課堂上比賽著放屁之外,基本上算是遵紀守法的。誰知道他們還干了那么多偷雞摸狗的把戲。真是不審不知道,一審嚇一跳。尤其是和我們一屆同班的張家山的張慶榮,雖然外貌上看著像跳樓自殺的張國榮,竟然被匿名信告發(fā),說是在同莉莉一起放學回家的路上,調戲過莉莉!雖然尚未查實,但這畢竟是一條對他政審不利的因素,所以被刷掉了。他真應該去跳樓。但也正是這個事,使我更想見到莉莉。
莉莉家在河西張家山,我家在河東李家堡,中間隔著一條河不說,還有30里路程。張家山是個窮山村,至今沒有通公路。原來我想不明白為啥那么貧窮、苦焦,人吃水都要靠驢從山下往上馱的地方,會生出莉莉那樣讓人著迷的女子。后來看了電視專訪,知道宋祖英的家鄉(xiāng)是出土匪聞名的湘西,老宋小時候家里比莉莉家還窮,才想通了。所以給莉莉寫的文字中才有了“深山里面出鳳凰”這樣的句子。但是跟莉莉聯系很不方便,莉莉沒有手機,就是有,張家山那里也不會有信號,家里又窮,也裝不起固定電話。這使得我們不能像鄉(xiāng)上、或者縣城的那些哥哥、姐姐們一樣,人人都有手機,最起碼有小靈通。可以寫所有自己想說的話,發(fā)到對方的機子上。愛看,看。不愛看,刪。想保留多久就多久,想什么時候看就什么時候看,哪怕是睡到凌晨三點半,爬在被窩筒子里都可以打開機子翻開來看。我有手機。剛一畢業(yè)回家,就跑到老爸的粉廠里幫著干活。為了聯系方便干活把班加,褲腰帶別上了摩托羅拉。別上了也是閑的,除了老爸的“那個那個”,老媽的“年齡小,別閃了腰”之外,就是客戶的電話。給莉莉打電話,最快也得等一天。頭天給村上小賣部留言,第二天等莉莉回電話。如果莉莉三天五天不到小賣部里去,那就三天五天只好等。如果那個粗喉嚨大嗓門的賣東西的老漢忘性大,純粹就沒有了指望。莉莉是個有心眼的姑娘,有次通話時跟我約定,每個禮拜她最少給我打一次電話,免得我苦等。她要報名當兵的事,就是她給我打電話說的。
她很有信心,說因為“咱們那次去慰問演出的那個臺長親口給我說的,說只要我報名,就一定會接收”。
我說,哪個臺長啊?
就是甘溝軍用電臺的那個臺長啊,你忘了?去年八一我們去演出的那個。你明知故問裝糊涂。
哼,那是去年八一,我們校長和班主任發(fā)神經,把高二的十幾個學生拉到甘溝電臺去,說是八一建軍節(jié),慰問解放軍。這都什么年代了啊!人家守著軍用電臺的解放軍,什么文藝節(jié)目沒看過,還稀罕你農村中學的毛頭小伙子、黃毛丫頭唱的那兩首歌,跳的那幾曲舞?不過效果還是有,到了十月國慶放假前,解放軍為學校裝備了一個電腦教室,算是我們出的洋相有了個好結果。也就是那一次,電臺的臺長認識了莉莉。莉莉回來給我說,那個臺長好討厭,一直要我的手機號碼,我說沒有手機,他不信。又問家里的固定電話,我說家里窮,裝不起。他又說他出錢讓我給家里安一部,你說可笑不可笑。我說,不可笑。那是臺長愛上你了,想讓你當軍官太太。莉莉不高興了,說,不但他討厭,連你也討厭起來。要么就是你們都很正常,是我顯得可笑了。這事當時就那樣說說笑笑地過去了。可是時隔一年,莉莉說是臺長親口給她說的,心里真的有點酸。我不知道“親口”說是嘴對嘴說的,還是一張嘴對著一只耳說的。但是,我也是從接了莉莉的那個電話后,才決定報名參軍的。
現在,我在鄉(xiāng)上的體檢、政審都通過了,該刷掉的人也都刷掉了,可就是沒有見過莉莉人的面,連影子都沒發(fā)現。想聯系她,又沒有聯系方式。
老爸高興得連口頭禪都忘了。說,你自己打個的回去吧。家里就你爺爺一個人,粉廠里你也要多操一點心。我今天就不回去了,晚上就住在衛(wèi)生院了。你媽那里你也不用去了,她們今天體檢也夠忙的。
我知道,老爸一高興,就會去找他的朋友喝酒了。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他自然不會回村里去了。當然,也有可能在晚上要和我老媽合計合計我的事,或者,老爸也像我想莉莉那樣地想我老媽了。大人小孩都一樣。男女之間,沒有什么不一樣的愛情,也沒有兩樣的相思。
你太爺回來,把田產、房上的瓦片都賣了,才湊夠了200個白元,算是把馬鴻逵的兵躲過了。可是你太太和我,卻差點兒病死的病死,餓死的餓死。你太爺東挪西借,總算是給你太太抓了一把藥,給我連著喝了幾十天面糊糊,3個人都沒有死,活過來了。我記得,那年的大年三十,下了一場厚雪。后半晌,你太爺才從張家河張應華家結算了一年的工錢回來,路過曹家堡子,稱了5斤豆腐,割了3斤豬肉。天可憐見,還沒有忘記給我買了一串一百響的大地紅鞭炮。回到家,我和你太太守著一碗生扁豆,就是沒辦法弄熟。要柴沒柴,要草沒草,還哪里會有炭呢。你太爺一看,嘆了一口氣,緊了緊腰里的草繩,胳膊窩里夾著斧頭,踩著厚雪又出門了。是到村東頭的榆樹園子里扔著斧頭從樹上往下打那些枯死的樹枝枝去了。榆樹園子是趙家堡趙連升的。也只有大年三十才敢這么去干,平時哪敢啊?把柴打回來,你太太把肉煮進鍋,才透出個肉味。李農耕提著半截豬腸子進來了,聳著鼻子說,啊呀,年貨準備得不錯,光陰也好得很啊!肉里把鍋都煮上了。你太爺回敬他說,你說錯話了。是鍋里把肉都煮上了。有錢沒錢,剃個禿頭過年。一年360天,就一個大年三十。我們過不過都一樣,總得讓娃娃過個年吧。李農耕抬了抬手里的豬大腸,說,我不但說錯了話,還做錯了事。我想著你們今年攤了一個兵,過年肯定是清水煮蘿卜。一筆寫不出兩個李,給你們送一副豬下水。沒想到是多此一舉。也成,正好拿回去讓我們家的看門狗也過個年。我來呢,是有兩句話給你說。一個,是我想在開春后把大門朝西開,門正好開在你們這兩間房的這堵堡子墻上,你們要早想個主意;二一個,是我想把那坑雨子再典一年,價錢呢,我也不少給。一年3塊白元。年景不好,啥都賤得沒個樣樣子了。世道也亂,也不知道明年還有沒有兵。如果再給你們家攤上一個兵,這娘兒兩個可咋活呀。唉,真是愁死個人了。你們團團圓圓過個年吧,我走了。
娃娃你看,這就是那個世道。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再說了,那就是富人當道,窮人受欺的時世,有錢的人把沒錢的人用鞋靸,就像人用腳踏螞蟻,想怎么日踏就怎么日踏。根本沒有啥道理可講。
有些在縣城有案底,想蒙混過關的老哥哥小兄弟們,一看縣上的驗兵陣勢,明白縣上的這一關不好過,或許還會拔出蘿卜帶出泥,干脆鞋底上抹油——溜了;還有一些人根本就沒到縣城來。這里面有些是在縣城的迪廳里“K過粉”的;有些是白天在建筑工地上抱磚頭“搞小副業(yè)”,晚上在黑暗處掄磚頭搞“大副業(yè)”的主;還有些是確確實實在打工,但青春年少憋不住,像當年我大太爺一樣跑“窯子”被處罰了的。這些人一去,我老爸就連著那個了。
那個,百分點上升到1.683了。那個。我才聽說,還有幾個家伙作弊,和你媽她們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串通好了,把近視表背下來了,那個。驗的人咳嗽幾聲就是第幾行,嗯幾聲就是第幾個字母。他奶奶的。那個。有這個記性,那個。把書背會,這時候坐到北大清華的教室里了,那個。我不相信他還能把縣醫(yī)院的醫(yī)生也買通那個。肯定會被淘汰那個。
我說,老爸,你咋知道的啊?
老爸擺著手說,別聲張那個。這是你老媽說的,傳出去對你老媽不利那個。在單位就沒法工作了那個。但這個事很嚴重,我要給征兵辦公室反映那個。別的可以原諒,這個不行那個。眼睛壞了,上了戰(zhàn)場連誰是敵人誰是戰(zhàn)友都看不清,怎么行那個?
縣上驗兵也沒有見到莉莉,我的情緒壞起來,說,你管他看得清看不清呢。人家征兵的人都不操這個心,要你擔心他把槍對準誰呢?
老爸眼一瞪,盯著我。我不擔心那個?萬一瞄準了你呢?
我說,你這么擔心,我不去了不就萬事大吉了嗎?別說是近視眼,他就是個瞎子聾子,與我們有什么關系?
小兔崽子,敢跟老爸頂嘴了。有個性有膽量。那個。我不擔心,現在是和平時期,當兵頂多也就是抗洪搶險,抗震救災那個。我只想著把他們的把戲揭穿,你的勝算就更多一些那個。
我開始懷疑,我報名參軍這件事,是莉莉給我一個電話之后的一整套騙局。她極有可能以報名參軍這件事騙我離開家鄉(xiāng),然后順順當當嫁給臺長,把高中三年的風流罪過強加到我的頭上。鄉(xiāng)上預征名單上的名字,僅僅是她虛晃一槍而已。
老爸,我給你說句實話,能不能當上這個兵,我其實根本不熱心。
哪個?老爸一臉困惑。
我只是因為有個女同學要參軍,我才報的名。結果鄉(xiāng)上、縣上驗兵都沒有見到她,我也就不想去了。
哦,老爸明白了那個。我兒子是,戀愛了那個。這個不要緊,只要你能順利地參了軍,她肯定會聯系你。女孩子都喜歡軍人的。那個。再說,離開了,有距離了,距離產生美那個。碌碡拽到半山上,只能上不能下。明白嗎?那個。
我說,好,我堅持把兵驗完。在這個環(huán)節(jié)上我不當逃兵。一體檢完我就回家。最后能不能走,我不關心。
凡事有我,完了你就回去。那個。老爸最后說。
那真是個不講理的世道。諸葛亮你總是知道的。他六出祁山,長史楊儀勸他,說丞相你這樣連年用兵,勢必會兵疲民窮,倒不如只帶10萬人,留10萬人。以3個月為期,相互替換,使兵養(yǎng)精蓄銳,農務不荒,則大業(yè)可成。諸葛亮覺得有理,就采納了。所以后來有一次西涼兵突至而替換的兵員未到時,士兵皆愿與諸葛亮堅守到底。你想,馬鴻逵的部隊都是抓去的兵,或者頂替的兵。為逃過一個兵,弄得傾家蕩產,家破人亡的事情太多了。這樣的兵,咋會情愿像諸葛亮的兵那樣死戰(zhàn)呢?更別說你大太爺那樣的煙槍兵,恐怕連瞄準都沒學會,就像趕羊一樣往甘肅開拔了。軍官們害怕士兵開小差,半夜逃跑,就把士兵用繩子捆綁起來。要小個便,都要打報告,把手上的繩子解開才行。你看咱們這里的人,都把尿個尿叫解個手。這個話就是這么來的。部隊走到半路,聽說蘭州已經被彭德懷攻破了,連忙又往寧夏退。退到了中衛(wèi),還想退回到銀川,解放軍的大炮打得路上過不去了,只得和49軍談判。談了幾天,馬鴻逵的81軍就開到中寧縣城起義了。解放軍發(fā)了路費,你大太爺沒放一槍一彈,活生生地回來了。前兩天我給你說過大年三十的事。開了春,你太爺真的是愁了,每天到張家河給張應華家做活,晚上往回走的時候就擔心回來看不到家了。人家說挖墻就挖墻,墻一挖倒,那兩間房也就等于倒了,家還能存在嗎?結果一直到過了端午節(jié),李農耕都沒動靜,也沒有再提典雨子的事情。后來聽說固原已經被解放軍占領了,你太爺可能也感覺到世道要變了,李農耕可能連跑的心都有了。到了八月初十,你大太爺回來了。回來一看,他住的房子沒有了,房上的瓦也不見了,等到黑,你太爺給人家做活回來,問清了原因,抽了你太爺兩耳光,罵你太爺是個囊■。就端著镢頭去挖李農耕的牛圈。李農耕把頭從堡子門洞里探出來,看了一眼,也沒說啥,想把頭縮回去。你大太爺說,我今天挖你的牛圈,算是給你打個招呼。明天你要是不讓人給我把房蓋好,把房上的瓦給我瓦上,你堡子里的房子,一間都別想留。給你撐腰的你馬家先人跑到重慶蔣光頭那兒去了。老子我現在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專門回來解決你的。你回去趁早想主意……
這一次沒聽爺爺把上輩子陳谷子爛糜子的事講完,我就又去了縣城。一是我老爸打電話讓我上縣城去,說是縣武裝部長和部隊上來帶兵的首長要見我,想看看我的個頭和長相,了解一下有什么特長,看把我安排到什么兵種最合適。
坐在車上,莉莉用公用電話給我打電話,說她的事情都已經辦好了,定的是蘭州軍區(qū)文工團的文藝兵。這些天之所以沒有聯系,主要是臺長不讓她出面,怕被人知道,把事情壞了。啥事情都是那個臺長出面給辦的。莉莉給我打電話,主要是問我驗兵通過了沒有,是哪里的兵,青海的還是甘肅的?啥兵種。是武警消防還是野戰(zhàn)部隊?如果通過了,而且都是甘肅兵的話,新兵入伍后還要在新兵連集訓3個月,可以相聚一段時間。
我一邊在電話上和莉莉哼哼嘰嘰應付,一邊在心里泛酸。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聽聽人家的口氣,好像已經在部隊上干了80年。啥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渠渠道道通得很。她咋知道的?還不都是那個臺長給說的?怎么說的,又是親口說的?莉莉還說是等我到了縣城她再打電話和我聯系,好歹見上一面。我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是說,你當個兵,坐享其成,我還要為這事情,像出賣的牲口一樣讓人家全身上下看個清楚,恐怕是沒時間。
說完掛了電話,細一思想,這完全是拒絕的意思,我是,吃了醋了。那個。
其實讓我到縣城里來完全是老爸的一廂情愿。縣武裝部長只是隨口說了聲“如果孩子在,當面看看更好”的話,老爸就當了真,忙背過他們給我打電話。
我進到鳳龍餐廳之后,他們坐著沒有動。老爸倒像下級看到上級進了房間似地,站起來介紹說,看看,宋部長,這就是我兒子。那個。看看,一米八三的個頭,身體健康,高中畢業(yè),沒有劣跡。那個。
坐在主位的宋部長一手夾著煙,一手捏著牙簽剔牙,唾出一絲肉屑,斜著眼睛問我,有什么特長沒有?比如書法繪畫毛筆字,或者唱歌跳舞寫寫通訊報道什么的?
我還沒有想好怎么說,因為我考慮書法應該包括毛筆字在內,部長不應該這么問。老爸搶先彎了腰低了頭對著宋部長的耳朵說,都會一點那個,都會一點那個。
宋部長扭過頭問老爸:哪個?會哪個?是寫字還是畫畫?
都會那么一點。老爸說。
哦。宋部長轉過臉對著我們鄉(xiāng)上的武裝部長說,這個比較難辦。軍人講求集中優(yōu)勢兵力,聚而殲之。啥都會那么一點,其實跟啥都不會沒有什么區(qū)別。這個難辦。
老爸沒想到他說的話起了反作用,窘得臉色通紅,想改口更加為難,直朝我使眼色。
我雙腿并攏,雙手垂直,挺胸抬頭,大聲說,報告首長,我會唱歌跳舞,曾經在軍用電臺上慰問演出過。
宋部長扔了牙簽和煙頭拍手說,好!好樣的!
鄉(xiāng)上的部長和我老爸一看宋部長拍手,也連忙鼓起掌來。
鄉(xiāng)上的部長說,宋部長,你看我們挑選的兵怎么樣?不用進新兵連,就可以直接進野戰(zhàn)部隊啊。
宋部長點頭說,基本素質好,基本素質好。又轉過身去對我老爸說,不過,老板,你是知道的,定兵可不是我們兩個說了算,還得通過縣上的征兵辦,得馬縣長點頭,還有部隊上來接新兵的軍官,他們……都很難纏啊。先讓孩子去吧,啊?我們再合計合計。
這一次,沒等老爸說,我大聲報告了一聲“是”,就轉身出了龍鳳餐廳。一出門,就翻看手機,照著莉莉打過來的號碼撥過去。
我說,您這里是……
對方問:你什么事?找誰?你打錯了,我這里是公用電話。
12月5號,不年不節(jié),村子里放了兩處炮仗。一處,是支書家。支書的兒子應征入伍,穿綠軍裝,戴大紅花,坐桑塔納,到縣城集中去了。一處,是我和我老爸的粉廠。使用新的旋溜機之后,精淀粉的總產量突破了500萬噸。
父親說,一個初中畢業(yè)生,弄虛作假,竟然也……那個。繼續(xù)放炮……那個!
老媽說,你也真是,還想那事?我看把現代換成奧迪吧,曉輝開出去也體面些。
爺爺說,3萬元打了水漂,花錢還當不上個兵,這世道真是讓人搞不懂了。不過,這個世道好。別人站崗放哨看大門,我們開粉廠賺錢安心過日子,曉輝——曉輝——這個碎鬼跑到哪里去了?
我躲在一排電機后面看手機短信:你的事我知道了。沒有當上兵,這是你沒有當兵的命;我們之間的事,也該結束了,這是我們短暫的緣。你用青春賺大錢,我用青春賭明天。既然把身子給了他,這輩子就不可能再成為你的人。說多少話,都對不住你的情,愿你找一個好愛人,平平安安過一生。別回電話別發(fā)短信。這個號碼我只為你用一次。不言再見。只說拜拜。
他媽的,她倒忘了再寫上一個表示永不相見的日本詞:沙要娜拉!
把短信仔仔細細看了18遍,把3年的時光中兩人之間發(fā)生的事情想了一遍,我把手機砸在了電機上。它破碎到了什么程度,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有廠里打掃衛(wèi)生的保潔員遲早會看到。
我低著頭走出車間,看到老爸勾著腰在點鞭炮。
我說,老爸,我要買個新手機,卡也要辦新的。不要聯通,我要移動。
老爸直起腰,看著我。說,兒子,你臉色好像不大好,那個。誰惹你生氣了?是不是手機丟了心情不好?那個。幾千塊錢的個事情,不值得。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買。那個。
我抬頭看著12月間盛大而又蔚藍的碧霄,對老爸說,老爸,手機不是丟了,而是讓我砸了。我只想一切從新開始。那個。
說時,老爸點燃了一串5千響大地紅鞭炮,那激蕩人心的聲音嘹亮而持久,響徹我們的村莊,直達新兵列隊的縣城,遙上白云朵朵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