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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比烏斯圈

2010-01-01 00:00:00
黃河 2010年3期

美山超市沉重的玻璃門是自動感應式的。這在大陸也不新鮮,不過此刻莊炎暗自賦予了它一個“芝麻開門”的含義。特別是徜徉在堆滿南北各種干鮮食品的架柜之間的時候,她更覺得那扇門是將她封進了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阿里巴巴之洞。就面積說,美山超市都比不上國內大超市食品部的一半大,但是它收羅精而全,每種務求地道原產,大陸南北東西的、香港的、臺灣的、韓國日本的,食品半加工的多,調味的東西全,許多東西屬于大陸一省市人到另一省市串親戚常常要攜帶的不多的幾種土特產品,不像大陸超市各地的貨架長得一個樣兒,總是被各種品牌的奶粉方便面火腿腸糖果餅干食用油填滿,這個經營者必定深諳各地華人脾胃,懂得怎樣將勾動各類饞蟲的好吃的一網打盡。

東西放得很擠,但并不難找。莊炎旁邊一個女人只是隨口說一聲,這兒有云南的玫瑰大頭菜嗎?芽有宣威火腿嗎?芽就有人應聲將她帶到那東西跟前。

仿佛有聲音在她心里說:這里有你還不知道、沒有品嘗過的一切一切。

那聲音還說,這樣的阿里巴巴之洞此地還有很多很多呢。

她記得上世紀60年代大學畢業的姑媽講過自己一個中學同學的笑話。

姑媽讀的是當時北京城一所有名的女子中學,清末的那種強弩之末的末代旁支王爺的一個貝勒的小女兒,是她同學。如果清朝還茍延殘喘著,她可以算得上一個不怎么正宗的格格。但是這位格格的家境,彼時已敗落得不如一般市民,曾有同學看到她在她家附近的街頭,背著街道狼吞虎咽地吃幾塊蛋糕,是那種心形的質地很糙的蛋糕,不知道怎么得來的,總之是不想拿回家吃,不讓她家里的人,大概主要是她兄弟看到,所以像一只偷食的小貓。

一次,同學們私下談到“到了共產主義最先想干什么”的話題,該格格同學竟然眼睛放亮地說她的理想是:

“拿油來和面,烙一次餅。”

那是一個無論油無論面無論餅都相當稀罕的年代,吃成為人的第一渴望,這個笑話也就不那么可笑了。只不過這話出自一位“格格”之口,眼界未免淺了些,反差未免大了些,所以姑媽會記得(莊炎偷偷拿油和過一小塊面烙過一張小餅,發現那不過就是蘇式月餅外面那層酥皮而已)。

要是當時把姑媽的格格同學放進美山,一定會震驚得昏過去。

她極力在沈政兵面前掩飾她的興奮,她不在一個購物架前與他一起挑選,她不想像那個眼界很低的格格,讓已經來美國五年、小時候在部隊大院長大的沈政兵偷笑。但是她回了幾次頭,覺察到沈政兵也很快跟著轉到她這個貨架,悄悄在后面觀察她。她明白多少要矜持一點。

這是第一次看到了福建的肉燕皮。在一篇名人談吃的散文中,她知道肉燕皮是用肉和面做成的,再拿它包餛飩,其味極美。但不知道它看起來是這個形態。她慢慢拿了一包,很自然地丟在推車里。然后,烤麩,上海梅林的;然后,椒鹽杏仁,老家成都的燈影牛肉(據說著名的叛徒甫志高就是買它誤了事才被捕當了叛徒的),干蝦,無錫油面筋,上海黃泥螺和蝦子腐乳,浙江楊廟雪菜,紹興梅干菜,日式三文魚壽司,揚州熏青豆(小時候吃過一次,印象深刻)……最后是牛腱子、洋蔥、番茄、土豆、包心菜,今天她要給新婚夫婿沈政兵熬一鍋羅松湯,當然,還得拿個大法棍,法棍泡羅松湯,堪稱“西洋牛肉泡”。一個法棍好像還少點,留學生們買菜一次是買一周用的,她回身又拿了一個。

沈政兵只拿了一桶牛奶、一袋蘋果和一袋米。微笑著走到她的車旁邊往里看。

“嚯,”他說,“嚯,伊麗莎白女王啊。陛下要在你的白金漢宮招待誰啊?芽”

洞房花燭夜開始他就這么稱呼她。他說她眼窩深深鼻子挺挺頭發黑得發藍兼有東西方的味道。其實莊炎讀大學的時候一直嫌鼻梁低,聽了不知誰的野狐禪招式,在宿舍看書的時候,經常用曬衣架把鼻梁夾住,以期它再高挺一些,但是實在也沒見它提高幾微米。記得上中學的時候,一個同學婆婆嘴,醫生建議她吹口哨,后來也并沒看出她嘴鼓起來多少。想來這些辦法都發源于同一種捏橡皮泥時代生發的生物想象。

“付賬啊,”女王捅捅先生后背,“還沒吃夠花生醬三明治和咖啡啊。”

“喳。”他掏出他的卡,開始刷卡簽字。

后來她才發現,干部子弟沈政兵并沒見過多大世面,比如他并沒有聽說過肉燕皮,也不知道甫志高和燈影牛肉的故事,揚州熏青豆更是聞所未聞。吃肉燕餛飩的時候,他驚訝她竟然知道這個東西,

“難怪是大戶人家后裔,”他說,“文化呀。”

后來回想起來,到美山華人超市他事前還看地圖找過行車路線,這說明他連美山也沒來過幾次。5年來他的餐飲問題應該是在K大圖書館咖啡座和美國小超市之間解決的。

每當莊炎回放這一段記憶,不論多難受她都會暗笑一下,她猜想微笑付賬的沈政兵,其時心里就像被一群索馬里海盜包圍了,當她忙著拎那幾個并不算沉甸甸的食品袋時,他心里可能在無聲地號啕呢。

所以后來他那頓羅松湯喝得其實并不快活,盡管他笑呵呵地放下碗說:“過年了過年了。”

一個星期后,她收拾好準備上美山買菜時,他發現找不到他的卡了。

“今天本女王付賬,”她拿出她的卡晃了一晃。

沈政兵夫婦共同租住公寓的一大間。

另外一個小間和廳里住著一男一女兩個學生,那是兩個交換到美國K大讀博士后兩年的中國學生,一個是山西財經學院的,一個是航空大學的,他們的獎學金每月千把美金,兩年后就得回去答辯論文拿學位,當然還是拿國內學校的文憑。所以他們都不必要也不可能張羅開車買車,住進來時就答應帶著他們兩個一道去買菜,不過今天不是星期六,走的時候他們都不在,買菜是臨時決定的。星期六再去一次超市,再帶他們去,反正自己也還有許多東西要買,菜刀要買一把方的,現在這把尖頭的,國內是用來切西瓜的,切菜使不上勁兒,還有磨刀石,還有洗衣粉、一個洗衣泡腳都能用的塑料盆,還有刷鍋的鋼絲球兒和洗碗用的泡沫塑料,拖把一條,滅蟑螂的硼酸粉一筒。公寓里的蟑螂也跟國內不是一個品種,在網上查過,叫做“德國小蠊”,尖頭尖腦,個子不大,繁殖超快,動作靈活,你放下刷牙缸的功夫就能爬到牙刷上惡心惡心你。

莊炎一邊想著這兩天的不便,一邊把要買的東西一樣一樣登記在筆記本上。

沈政兵伸過頭看一看,說:“不用那么正式,能對付就對付了,你沒來之前,我沒有這些也一樣過嘛。”

“已婚男人跟光棍漢區別就在于對付跟不對付。你不是說家交給我當了嗎?芽”

沈政兵默然良久道:

“我現在做‘泡斯道’(postdoc博士后),年收入四萬,出艙找正式的工作,至少可以升至六萬。你做好了也會慢慢升上去,博士畢業找份工作,以后兩個人,年收入十幾萬,買一個兩層兩室的小house(房子)先住著,對于國內人來說,已就小富翁了。到那時,再一樣一樣弄齊全就好了,東西多搬家麻煩。”

“那是你的下一個五年計劃啦。我現在計劃的就是最簡單的,洗衣服我打肥皂,用手搓,不必一星期洗那三美元一‘鍋’的衣服,一塊肥皂九十九美分,一個月少洗兩次就少花六美元,哪個節省?”

她一邊說一邊走出去,把化凍的牛肉切成拳頭塊,放進電飯鍋里加洋蔥、生姜、酒,對了,酒還是用人家小劉的,下次要買一瓶酒。

小劉走來,打開冰箱倒牛奶放進微波爐加熱。今天是小劉的“牛奶日”。她每周一是蘋果日,只吃蘋果,每周三是牛奶日,只喝牛奶,減肥很成功。洗衣服的賬就是小劉算給她聽的,“每三星期省下九塊,除了大床單,我的牛仔褲也手洗,就算去兩塊肥皂錢,還有七塊,買牛奶我一個月用不了。”

“不餓嗎?”

“不餓呀,我每星期還有兩天要打三個小時羽毛球呢。”

小劉正計劃圣誕節把國內的父母和弟弟接到美國來玩玩。路費父母都出了,在美國吃的用的她得攢出來,真是孝順閨女。來美的中國學生差不多都會這樣,在國內的人看來,可真是大大回報了養育之恩了,父母說起來臉面特有光彩。

沈政兵愛吃牛肉,但是燉牛肉似乎特麻煩,所以從前沒有買過。這是一磅半牛肉,切了六塊,大概半小時開鍋,翻大花就拔掉插銷,滾到湯面平靜了再插上滾個十分鐘,再拔掉插銷,三四滾過去牛肉六七成爛,莊炎把三塊帶筋的肉和一些湯盛進鋼種鍋,加生抽和糖,醬一下做成醬牛肉,余下的切骨牌塊,加入卷心菜梗和土豆塊再煮。

“真香啊,”沈政兵也忍不住從房間出來看了一下正在翻花的電飯鍋,又看著炒鍋,“這是干什么?”

“炒洋蔥跟西紅柿,加夠糖和鹽,一會兒和著卷心菜葉倒下去,革命就成功。等會兒你只管切切面包吧。”

小劉喝完她的牛奶,洗著碗,一邊問:“炎姐,你們的會議論文怎么算成果?是不是基本不算呢?”

“要看什么會議。有的會議審稿很嚴,要過三個大專家,會議自己還有刊物,刊物有知名度,入選的論文上它的刊物,文科文章收入SS-CI,那就算成果,而且這種論文如果能拓展論述,再投稿,拓展得好,在刊物上發了,這是兩個成果。一些大家的文章,同樣的問題,甚至從同一個事例出發,反復多個角度透視,聯系不同方面的事實做分析,也是先后幾篇文章才能挖充分。關鍵還是獨創有沒有吧。”

“我的師兄師姐們都說是看看國外的論文,在國內找一些同類的數據,論述結構照搬一下,在國內刊物上就能發,還能發不錯的地方。”小劉說著自己也笑。

一直坐在廳里的另一個交換學生張繼宇也插進來說:“我們學校本來規定兩篇論文就可以答辯了,今天我們同學說又改了章程,從我們這屆起,要三篇了,郁悶!”

“還帶半路漲價的呀。”

“所以好多交換學生的論文,實際上只能是翻譯國外論文的綜述。”

“不少人都是這么干的,理工科的東西,沒有實驗,做不出東西來,哪兒來獨創啊。”

張繼宇本來在航空大學有博士導師的,交換到美國,這邊也有個導師,大方向雖然一樣,具體的項目其實差異蠻大,他把一些初步的想法發給國內導師,導師的口氣就跟他出國前不一樣了,說是這個項目他沒有實際接觸,叫他自己想辦法開題。國外的導師也完全不過問,張繼宇就成了兩不管。除了做飯,就在客廳的桌上打開電腦上網看文獻,找思路。有一天他和他上屆師兄討教,在電腦上打網絡電話,兩個人互倒苦水,說到兩不管的事兒,莊炎便聽他那位師兄憤懣地大聲說:“一句話,沒有人幫忙沒有人幫忙沒有人幫忙沒有人幫忙沒有人幫忙沒有人幫忙!”一口氣連說了六個。

土豆一碰就爛了,莊炎忙著把炒好的洋蔥西紅柿和卷心菜葉丟下去。轉過身來找盛湯的盤子,又招呼沈政兵切面包。

同時心里還在想,怪不得國內好些經濟學論文不解決中國問題,張五常說中國經濟學家不夠一巴掌,原來研究成果都是那樣產出的。這些交換的學費等于只是學習了翻譯。

吃飯的時候沈政兵問她:“我們實驗室那幾個明天晚上聚會你還去不去?”

“不去不去。上次不歡而散還去什么去?你要去自己去好了。”

沈政兵是做氣象項目的,幾個國內來的哥兒們經常聚會喝喝啤酒。大家本來說,叫老沈和嫂子請一頓中國家常餐,但是上個星期莊炎和王戈爭辯弄了個面紅耳赤,所以今天還是老規矩喝啤酒了。

那天又說“體制問題”(這是留學生們最經常的話題),拐來拐去扯到1949年國民黨敗逃臺灣的原因。

王戈說,國民黨之所以敗,不是敗在體制,是因為抗日損耗過大,所以打不過解放軍。

莊炎本來就是那種有話憋不住的小孩脾氣,馬上就頂了一句:“以前全盤否定國民黨抗日的功不對,但是也不能回過頭來就說他們是抗日抗輸的吧?它輸還得說是輸在弄老百姓的錢太狠了,人們不可能挨餓等死擁護他。我看過日本人寫的材料,日本人總算有切身感受吧?他們的確是更加頭疼八路軍共產黨,像楊靖宇那樣的。你怎么解釋?”

“哈哈沈兄,我忘了你已經被整編了,支部建在連上,配上政委啦。”王戈拍拍沈政兵肩膀,打花腔說,“可要黨指揮槍,不要槍指揮黨啊!”

“弄不好,重責八十軍棍!”那個叫丁汝誠的也跟著起哄。

“我可連共產黨員都不是,連申請書都沒遞過。其實我不過是覺著,犯不著拿了美國獎學金手軟,就以為該說國民黨好話。現在的美國,也未必care(在意)當年的國民黨了。”莊炎淡淡笑道,也不管沈政兵一直在踢她。

那天走的時候都很尷尬。

出了餐館,沈政兵在路上就跟他說:“你跟他們發什么急?我父親是參加過平津戰役的,我不比你更有資格急?他們不過跟著網上一些不懂歷史的家伙胡咧咧而已。現在的小孩喜歡奇談怪論嘛!”

“小孩?胡子拉碴的小孩!當著你老爸你敢這么說?”

“都是一個實驗室的同事……此一時彼一時……”

湯還沒喝完,灰灰姐的電話就來了。

“干啥呢?”

“吃飯,做了羅松湯,泡法棍。”

“西方資產階級腐敗生活啊。”

“就一碗羅松湯?那你們成天烤雞翅是什么生活呀?小姐什么時候大婚哪?”

灰灰姐叫周碧華,莊炎和她大學一個宿舍。當時宿舍姐們兒養過一只灰兔子,叫灰灰,她整天嗲嗲地管兔子叫弟弟,所以就成了灰灰姐。

灰灰姐功課不是特別好,出國時自述都是請同宿舍的凌晚幫寫的,得的只是一個排名比較靠后的H大學獎學金。

“我們小胡定的下星期五。”

這小胡是灰灰姐三個多月前到H大認識的,曾經一起開車到莊炎所在的K州來,那時距離灰灰姐到美國大約三個月,兩個人看樣子已經在熱戀。“我們小胡”是個浙江人,一個文縐縐的男生,沒有一根胡須的白白凈凈的臉,細而長的古代書生似的眼睛。那張臉比灰灰姐還受看一點。見了莊炎很熱情,握手很緊,一連四個“你好”,聽起來像是說“鳥鳥鳥鳥”。小胡對灰灰姐萬般體貼,吃雞翅怕燙了她的嘴,吃冰淇淋怕冰著她舌頭,恨不能把冰淇淋在微波爐里加加熱。灰灰姐幸福得都要化了,笑容都甜黏糊了。

“冊封正宮娘娘大典,穿什么婚紗呀?”

沈政兵家里是買了一件婚紗給莊炎寄來的,當然不算豪華級,可是鄭重啊。

“哎呀,小胡那個知慳識儉的家伙,他說租一件就算了。我們明天去挑,新娘妝和錄像也一起定了。不過,錢可是本小姐付,他不是那什么嘛——”

莊炎明白她的“那什么”,小胡因為成績不好被他的學校開了,獎學金只有最后一個月領。莊炎那次來,灰灰姐曾悄悄告訴她,她等于是向他伸出援手,不然他就不能再在美國呆了,現在他可以以F2(陪讀)身份繼續留下,再設法申請別的學校,這期間只好一人獎學金兩個人用著。

“我不愿意欠老公的情,寧可他欠我。這樣婚姻會穩固啊。你上次不是說你們老沈說不是嫁了他你怎么可能這么快有綠卡——”

“我明天寄一個禮物給你。”莊炎不想灰灰姐提這件事。

“什么禮物?”

“下午去Marshall找吧。”

“喔,那可是賣名牌貨的。”

“不過是折價的,別嫌棄,窮學生都羅鍋上山前(錢)緊。”

“東西好就成。”

“我的眼力你還信不著?”

皮特副教授已經兩禮拜沒露面了。

信箱里有他留的一個郵件,意思是:

“莊:實驗你繼續做,我有事需要出門一些日子。”

每天莊炎打開培養皿,看看病毒們是不是生長正常,需要添加營養基不需要。該加了她就煮點瓊脂,加點蛋白胨葡萄糖生長因子,做成類似果凍的營養基,晾涼了加入培養皿。

這就是“實驗你先做著”的內容了。她又不能自己設計改變實驗的程序,必須等皮特教授回來。當初選皮特當導師,看中的是他這個植物病理學現在正火。

一直對皮特還是頗有好感的。尤其是如果莊炎和他一起進實驗室或出實驗樓或上汽車,他總會搶前幾步給莊炎開門,她多次以此事教育過沈政兵:

“什么叫紳士風度?看看人皮特就知道了。”

“其實好多老外都這樣,連選舉總統也要看這一條。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掙印象分?說不定他還對你有不軌之心呢。”

“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吧你。人皮特有女朋友。”

沈政兵咧咧嘴:“克林頓還有老婆呢。所以外表過于紳士的人,內里未必。外邊兒沒那么多講究,沒準正因為心里干凈。”

就連結婚前,沈政兵也永遠不會繞到副駕這邊幫她開車門,那多嗦。

“而且,如果我這么禮讓我們實驗室的艾麗森,女王陛下會不會讓我吃鞭刑?”

皮特人很高大,不算帥,但是也不難看,灰藍眼睛,手臂和腿上有很重的汗毛,但前額兩邊的頭發已經有些禿進去。他人有時冷酷有時熱情,冷酷的時候居多,目光有時甚至是陰冷。他女朋友薩拉經常來實驗室,兩個人在她面前嘰嘰喳喳,嘻嘻哈哈,親親抱抱。莊炎就裝沒看見。她理解老外,皮特大概有四十了,終身大事還沒解決呢。況且薩拉一來他人就和氣一些。

每天對著培養皿懨懨地,莊炎就找點外國小說學學英語,下午提前回家做做飯。

“你說他這個‘一些日子’能有多長?國內的導師會不會就這么把學生擱這兒自己蒸發掉?”她一邊吃著米飯和西紅柿炒蛋一邊問沈政兵。

“你還是說說你這個西紅柿炒蛋要做多久吧。”

“你不是說西紅柿炒蛋你百吃不厭嗎?”

“這就是你還聽不懂人類語言的弦外之音了。吃飯的人可以說百吃不厭,好比表示自己為人樸素呀謙和呀,不挑挑揀揀呀。做飯的人就不妨破譯為不思進取,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了。當然,只要你做,我都會乖乖吃下去,我知道女王陛下眼下有些不爽。不過你可以上上網,他們說有個‘樂游城’,那里頭有個‘私房小菜’欄目。好多中國留學生在交流美食經,還有圖片。學幾手,本人借借光,你也可以解憂。”

“樂游城”確是個閑人消遣的去處。一些F2們每周都推出新花樣,并附有照片。其中武林高手們都出書了。

私房小菜的菜式,基本都是國內菜譜的譯作,有時加點小花絮,諸如寫到龍蝦,就寫怎么買到一次減價龍蝦,怎么幫龍蝦排尿。寫到魚,還附上自己一次釣到的所有魚的合影。菜肴照片都拍得很誘人,蘿卜酥面點盤子里擱三粒櫻桃,清水龍蝦邊上一朵帶葉玫瑰,蔥油餅由兩片黃桃作陪,蝦肉大餛飩上爬著蛋皮細絲。視頻播放時還配有音樂。教你體會人們在北美土地上那種樂而思蜀的情懷。

新手的帖子們都急煞煞地富于實踐精神:

“請問海關可以帶花椒和香菇嗎?”

“黃油一條是多少克的呀?”

“那個俄羅斯面包的契司我怎么往面團里放?買的葡萄干太大粒了,泡威士忌的時間要多長?”

………

莊炎有時故意落在本學院那位中國女同學L后面,觀察她的體形。不少中國女生來美國數年后身材就變得難看,面部涂抹得超光滑超新鮮,但是亞洲小骨架卻帶不動那么多肉,側面看屁股一個小肉山,后面看兩條腿大有合并趨勢,上部分聯結的肉厚了,腿肯定顯得短,一邁腿就覺得她光是將兩腿分開都很吃力,更休言移動。特別是本來有外八字的人,兩根肉柱倒騰起來會使全身扭動,就更難看。如果兩腿之間沒有擠進這么些肉,她的步態就會輕盈很多。

她暗暗對自己說:“美食的代價。”

在吃美食和做美人之間選擇的毅力,莊炎不缺乏。尤其每逢在L后面走上一回,就好像上了一節“美食之害”的直觀教學課,其力度正夠她在超市開心果和腰果的袋子前縮回手來。剛到美國那種吃不足的狀態,很快就過去了。看了一會兒“私房小菜”的視頻,她眼前又播放出L的背影,就立刻轉到QQ。灰灰姐正在網上。

干嗎呢?

還能干嗎,喂白老鼠唄。

蜜月感受?

就那么回事兒。你干嗎呢?

上網查私房菜呢。

過得這么有滋有味啦。晚上吃什么?

餛飩,擱點紫菜海米生菜葉兒。

這么輕舞飛揚啊,男生能吃飽?

吃不飽讓他啃面包。他吃的倒也不算多。你們小胡飯量好吧?

好得嚇人。買雞翅膀買了單數,少吃一個臉色就不好看。你到網上看過那個“北美猥瑣男候選人事跡報告”了吧?我真懷疑我不小心嫁到一個這種“北美猥瑣男”:跟老婆爭雞翅膀的男生,切。

也可能是現在情況下自尊心過敏——他申請新專業了嗎?

寄了幾個學校,也許轉統計試試,學統計的聽說比較好申請。文理兼容。不過還是化學的Offer(錄取通知)好得,因為老美都不愿意呆化學實驗室。

我都想轉統計哦,不想呆實驗室。

我可記得你說過想在實驗室一輩子。

少不更事呀。實驗室不說別的,這個試劑的味兒就夠聞的。

我覺得還受得了,至少理科獎學金好得點兒吧。

還是人衛麗,比咱們都過得好,人家有家庭背景,一出來先買了房子,又找了個教授老公,綠卡有了,進的還是國家研究機構。

人比人比死人。我這個老板兇得像南方白人奴隸主后代?熏我也得微笑服務。

我老板倒不兇,可都兩個多禮拜沒露面了,蒸發了。

不叫咱干活更好,你就權當是到美國休假來了。

同學,站著說話是不腰疼的。想到實驗做不出來沒法寫論文畢業,度日如年啊。

都一樣,都一樣,我老板倒是在,可是實驗不順,隔壁的教授說,這個實驗夠嗆能有結果。那是我們學院的大腕兒。……哎我老板來了?熏下了,88。

每天實驗室的電子鐘無聲地一圈又一圈地轉過去,病毒們安安靜靜享用著她喂給它們的營養基。可是她這一天得到了什么?

她經常想起出國以前的狀態。那時候的自己簡直就像一個加熱中的熱氣球,被粗粗的繩索牽著,脹滿了力氣,騰騰地向上沖。成都冬天的早晨天空經常覆蓋著厚云層,沒有光照,陰冷。她圍著鮮紅的純毛圍巾,從小校門跑出去,幾里地,一直跑過剛剛開門的店鋪和睡眼惺忪的伙計們身邊,嘴里呵著白氣,還在背誦昨天晚上加強記憶的單詞。進入菜市場那條街時,那家叫“德隆”的小吃店開始營業,裝滿熱豆花的大缸才打開,她是第一個客人。GRE和托福成績發表了,申請寄了十所大學,應該很快能得到回復。或者被拒掉,或者面試通知。每天生活在焦急的等待中,感覺太緊張,覺也睡不實,但是仍舊吃了興奮劑似的。

熱豆花澆上辣椒油和別的作料,一根熱油條。當時也曾經想過,如果去美國,這種好吃的就難得再見了。但是又想,換成夾炸蛋、火腿和生菜的三明治也很不錯!去美國!完全是另外的世界!人們張嘴就說他們需要背下來才能說的語言,好萊塢大片中的那種面孔在這里是常態。單詞量!單詞量!新東方的老師總是提醒大家,到美國后她才知道測試對一種語言的理解能力,好像是能不能和人家一起笑。你是會那個單詞的,但卻不知道那些人為什么聽到它就笑。她在K大圖書館借了一本幽默研究鼻祖人物的書,但是對著其中好多幽默她完全不知道它到底可笑在哪兒。語言只是一張皮,皮里包著好些東西,要用一輩子的生存實踐去慢慢充實。老外學中文也是一樣,宋丹丹一句“你太有才了”,在全中國一夜之間迅速流傳成為使用率超高的流行語,老外怎么可能懂得那種皮里陽秋的味道?

當年每天50個單詞,以為到了美國可以與人對答如流,只是一個誤解,和她的實驗室夢一樣。曾經以為學了生物,不久就可以克隆一種新病毒,發布一種新藥,事實上一種病毒可以讓一個人研究一輩子,而且還只有“階段性成果”,也就是說,一輩子拋出去,根本就換不來那個最終有用的成果。那么,當她圍著紅圍巾晨練的時候所以為的“到了美國就到了坦途”的路徑,像那些難打的游戲一樣,新對手層出不窮,最后那一關根本就是設計好不讓你通的。

“你就不能加油加滿了再開回來?”灰灰姐梳著頭,在鏡子里對小胡一挑眉毛。

“這個站油價2.71刀(dollar,美元)?熏我想等便宜的再加滿?熏沒想到下個加油站2.75刀。”小胡這個回答肯定是早就想好的。灰灰姐知道他是節省他自己的每一個銅板,沒有揭穿他。

以前灰灰姐以為夫妻既然在身體發膚上都是最親近的,那互相愛戀的程度,肯定超過與所有的人,不會有一點不可以對對方坦承的。等到和小胡的生活拉開序幕,她第一個感覺就是“錯錯錯”。那個特殊部位的親近,原來并不像想象的那樣有那么強大的控制力,只有那些傻女人才以為拿不讓親近當武器能維護自己的地位。現在這個時代,你不讓有人趕著讓。就是小胡這樣的同志,在國內人的眼睛里,仍然也是燦爛輝煌的成功人士哩。網上對他這類的同志有個怪好聽的統稱:(雞窩里飛出的)鳳凰男。

灰灰姐收拾新房的時候,還正好在一個小本子里發現了她老公公,臺州市屬郊縣的文化館館長,在市報上發的一篇文章《小鷹是怎樣展翅飛翔的》,意思就是他如何教育胡哲民成為雞窩里的鳳凰,同一版還有他班主任他課任老師談啟發誘導胡哲民同學體會的文章。小胡還說過家里說親的擠破門,連同班的縣委副書記之女都給他往美國寫過好幾封信。他去年回家,媽媽每天問他明天吃什么,全家唯他馬首是瞻。有一次媽媽做炒年糕加了臘肉,這本來是他最愛的風味,不過他沒有吃,說鄉村臘肉放皮硝,那是致癌的東西,媽媽一聽就把年糕倒進豬圈,家里的幾條臘肉也都送了人。

小胡系浙江臺州人氏。雖是郊縣的,但小胡母親和哥哥一家在市近郊做養殖業,有兩個養雞場,家道富裕,在縣里很有名氣。小胡出來是得的半獎,家里給他帶了九千美元壯行,他妹妹上二本線,自動下調到管食宿的職業學校學護理,就像種番茄要打杈似的,全株的養分都集中小胡一枝,小胡必須長得又大又圓,絕對不可以落果。所以小胡向她求婚是哭著下跪的。他決不能回去,他說,好幾條人命啊。

即使用離婚要挾他,他怕的實際也只是那“好幾條人命”,不是失去她周碧華。或者說,他不怕失去她周碧華,怕的只是失去她的獎學金,和以后留在美國的機會。就是現在,他也沒跟家里說過他走投無路遇見她周碧華慷慨救援的事,為這“好幾條人命”,灰灰姐也只能算一個沒有正式登堂入室的半成品兒媳。小胡說現在跟老人說結婚,會有很多麻煩,他們會設法給兒媳婦置辦家具鋪蓋,就是置辦了,她雖看不入眼,但爹媽會為此把老本貼光。他承諾一切認親的手續將來一定要隆重補辦。灰灰姐自然不能不送佛上西天,大度到底了。

都說臺州人脾氣硬,即使現在她周碧華支著這個家,他躋身矮檐之下,而且新婚燕爾也百依百順,但有時候還是看出那種硬氣,隱隱的,像紡織品的潛花紋,轉到某一個角度就突然顯露。比如出去散步,她要去附近的小溪走走,他卻提出去小湖。

“那邊人多,樹少,曬。”

“你曬黑點還漂亮點。”

“我是不漂亮。”

“生氣啦?”

“誰生氣啦。人本來也不是費雯麗章子怡。”

“你不是最喜歡實話實說嗎?芽難道你愿意我恭維你?你臉上確實是有斑嘛,曬黑點確實不顯嘛。紅樓夢的鴛鴦也有雀斑的。我們語文老師說,有雀斑的鴛鴦比沒有雀斑的襲人更漂亮。”

“還說不恭維!”她只好一個玩笑軟頂回去。

然后就是“男的那一套”了。

用得再省,小胡卡上的錢也會與日俱消。萬一最終小胡申請不到新學校,以后怎么辦呢?周碧華想不出下文,索性就不再想它,每天做完實驗回家有口熱乎飯吃,就算是這個階段的幸福吧。

她感情上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那次吃雞翅的事。和莊炎QQ時說得有些輕描淡寫,其實她很往心里去。她這個人吃飯快,不像小胡斯文,而且誰會數數兒呢!

一共是十五個雞翅,她一邊說著笑話一邊談著家事,想不到對面就陰沉下來了。知都不知道只是她無意中多吃了一個。

她莫名其妙,不知是哪句話說錯了,小胡竟然一個晚上沒開口。

她左哄右套的,小胡才說:“你看不起我。我沒有獎學金。你成天在我面前大模大樣的。我活得連個女人都不如。”眼淚就下來了。

在小胡情緒降到最低點時,她懷孕了。

她剛說出檢查結果,小胡腿就軟了,一個老爺們,嚇成那個樣子。

“你說怎么辦吧……”

“要是要了,幾個月以后我們家就有了一個正式美國公民。哎呀,我是說著玩的,你別又下跪呀。”

小胡就真的跪下了。

“不要不要不要,等你申請下來了再要。起來起來起來,別忘了你可是臺州人士啊。”

打胎在美國是一件麻煩事,是美國人連選舉總統都要考慮在內的因素。就算醫生給打了,也會有社會組織抗議和勸說,派人到醫院去阻止。連未婚姑娘懷孕,教會組織的人知道了都會群起動員她留下孩子做單身母親。H州的法律對于墮胎有嚴格的限制,周碧華只好求助于衛麗,衛麗所在的州允許墮胎。

莊炎在網上查了那個“北美猥瑣男候選人事跡報告”。

那已經是2007年的東西了,列舉了十位“猥瑣男”的事跡,如一個收入很好的男生,買了兩所house,可是竟十年沒買過衛生紙,總是把用了一半的大卷拿到單位換一卷新的,新的用了一半,再去換;又有出國前離婚,改年齡找小mm,回國任教前向教會二十多個家庭捏造“妹妹換腎”理由分別借了一至五萬美金,然后隱身不見,騙了上千萬人民幣;還有年僅二十四歲的有為青年,來后第一次大家聚會便語出驚人:“我們來美國的,身價都大漲,一定要利用好這個優勢,國內想出國的人多……”后來就大搞國內征婚,結果反而被一恐龍一口咬住呼天不應叫地不靈;或者保管一個肯德基的大紙杯,每逢路過餐館就進去大喝免費可樂……是中國留學生挖苦在北美表現比較沒志氣的同胞的。集中指向那些很摳門很小肚雞腸的男生,攻擊方面主要集中在經濟和愛情方面。猥瑣男們都是想盡辦法要留在美國,在美國建設一個安樂窩,或攢下一大筆錢榮歸故里。但是總是不能十分遂心。掙錢本事不大,幾個美元攥得出水來,一切鉆法律空子避稅的花樣沒有他們不身體力行的。找了工作攢下錢,辦了綠卡,就由家里或朋友介紹一個國內漂亮小新娘,弄到北美來,買房買車,只等生了兒子,兒子成了美國人,自己也就順理成章成了美國人他爹,終老于美籍華裔,安享太平。可是十有七八小新娘又不大安分,沒幾年就鬧婚變,投向老美懷抱,最后他只剩一頂綠帽、一場失眠癥和一個“搬運工”的戲稱。她忽然想起那天沈政兵算的在國內“已就小富翁”的賬和他那個口氣來。

晚飯時她問沈政兵有沒有看過北美猥瑣男的事跡。

沈政兵立刻說,你什么意思?我有從學院往家拿復印紙和衛生紙的嗎?我有離掉大陸原配到這邊騙婚嗎?我有改年齡騙小mm嗎?我有到教會蹭飯嗎?

這么說是看過了。

莊炎道,我可沒說你猥瑣男啊,只是今天跟灰灰姐QQ,她讓我看的。

你那個周碧華也無聊得很,沈政兵鼻子一冷笑,其實國內來的學生,早先跟這邊環境差距這么大,出現這個現象有什么奇怪?就說那個剛到美國就想撿廢品的男生,人家還不是想多給家里掙點錢?一個人留學給家庭帶來的不都是好處,窮人家供出一個留學生,整個家庭跟賣血賣過頭抽干了似的!我看了只覺得心酸。那些嘲笑他想撿廢品賣的人,說不定還是拿著父母貪占人民的血汗錢在那里瀟灑的家伙呢。

那種人自不足為訓,但是到了美國不說趕快學東西,先想撿易拉罐紙箱子掙錢找女人,還得說給中國人丟份兒。難道留學是為了這個嗎?

他也無非就是不知道美國的國情吧。人的行為取決于環境,就這么殘酷。就說你們那個衛麗同學,家里底子厚,一出來什么都備好了,有綠卡有房子,找了個收集各地土樣的環保項目,一測試一統計一分析,結論又不要她負責任,輕輕巧巧弄個博士文憑,她當然可以不猥瑣呀。那個撿紙箱撿易拉罐的人,如果美國真的也回收垃圾,他業余撿撿廢品也不為可恥。再說了,就沒有猥瑣女嗎?——算了不說了。

莊炎想問他,你是說我么?一轉念,這不就吵起來了嗎?為這種網上閑言碎語吵一架沒意思,咽了回去。兩個人默默地吃她剛從“樂游城”學來的梅干菜燒肉,也吃不出什么味道。莊炎忽然想起臨出國前晚上睡在媽媽床上,媽媽撫摸著她的胳膊說:“古語說‘悔教夫婿覓封侯’,這心情是真有的,媽媽如今也是悔教女兒覓留洋。你這一去,最后拿不拿學位媽媽都不在意,把身體保護好,就算回來教教英文,跟媽媽相依為命,媽媽也幸福了。你就想好歹為人一回,看看這個世界什么樣子嗄。在外頭最好有個能照顧你的人,有個災有個病有個不順……”

她透過薄薄一層眼淚看著對面的沈政兵,心想這個帶深度近視鏡,動不動一腦門子官司的人,就是那個媽媽希望“照顧”她的人嗎?

但轉念一想,沈政兵確實也不算猥瑣男,也不是多壞,剛才那番話就起碼還是有點正義感的。只是人沒有情趣。樣子看上去還算有模樣,他的父親從軍隊轉地方后是地方的縣團級領導,沒吃過什么苦,眼睛皮膚還有光澤,眉毛濃濃的,嘴型是有毅力的那種。個兒不高,墩墩實實的,配上一頭黑而粗的“板兒寸”,倒也不是多招人討厭。性格就不如外貌了,莊炎覺得他不太關心別人的感受。在那個縣級市里他們家就在頂上,他們不需要關心別人,下級反是一窩蜂地來關心他的家人。他出國的時候,“地球人都知道”的高級保暖內衣就收了六七套,羊毛圍巾襪子都成打地送來。一個人什么都現成的,養得出關心別人的習慣才怪。

沈政兵并沒覺察莊炎在想心事。吃罷放下碗說,其實你自己身邊倒真有個北美猥瑣男的典范。

誰?

就是你那位老板皮特呀。

他怎么猥瑣啦?

你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他沒說。我想大概是到他出資公司談項目進展去了。

他失戀了!他女朋友跟他吹了!你沒想到吧?國外的老板,僅僅就是失了戀,也可以走開不管學生的!

不會吧?他跟薩拉好著呢。

他的老底你知道多少?他先前有個項目,據說成果眼看出來了,他開年會,遇上一個mm專家,和他搞差不多的實驗,人家一套近乎,他就忘乎所以,把進展都泄露給人家了,結果是人家搶他先發表成果,不然他那次就評了正教授了。還有,他離過婚的,有個兒子前妻帶著,他要付贍養費的。事業這樣,家庭這樣,他能不郁悶嗎?在你們北美中國女生看來,美國男生都高大威猛毫不猥瑣吧?其實夢里花落知多少。在某種程度上,猥瑣不分中外男女,所謂私心雜念人人有。猥瑣不猥瑣,也在誰來看。但是他猥瑣不猥瑣,跟你也沒多大關系,跟你有關系的只是你的畢業問題——他是助理教授,當然想升教授,可必須有成果。他的項目已經做了六七年了,再做下去,就算不失戀,你能熬到他成果出來,寫論文畢業?

你從哪兒摸到這么多底細?

當然是他同胞們那兒呀。

那你說我該怎么辦?

當機立斷。轉專業。這在美國很普遍。不想學了。想學別的,比如統計,生物統計。

我倒是也不想呆在這個實驗室了。

那還等什么?

等什么呢?莊炎也不知道,也許是又一個圍著紅圍巾晨練的早晨?

“周碧華懷孕了,明天要到我這兒來解決。他們州法律一般不允許墮胎。”

“為什么不要?好些人巴不得生下美國公民呢。”

“他們小胡正申請獎學金呢。”

“也是啊。如果申請不到,孩子更難辦。”

“申請據說也就這幾周有結果。”

“那可以等一等嗄。”

“小胡堅決不要等。”

“灰灰姐讓步了?”

“不讓步怎么辦?那個小胡,一方面求著她,一方面轄制著她,上學時灰灰姐那主意大了,都哪兒去了!”

衛麗來電話的時候沈政兵正好出差,不然他肯定要看出什么問題。

因為說完了灰灰姐,衛麗說昨天在網上遇到了尤松。

“他還是很記掛你。他說你那么快就嫁了一個人,那個人是什么樣人,肯定都還沒有時間了解。讓人欺負了都沒處說。”

莊炎不語。

其實當時她就知道沒人還能像尤松那樣待她莊炎。他們不像現在流行的戀人,有點像拜把子兄妹。電視里大師兄小師妹那種。尤松喜歡她到什么都能原諒她的地步,包括她撇下他去嫁別人。

莊炎知道衛麗不贊成她為了綠卡和轉學嫁掉自己。可她想衛麗你家里什么都給你準備好了,我只有自己還算是個資源,那我也不想比你差多少。

到市政府登記結婚那天,感覺就很奇怪。給媽媽打電話的時候她說:那個美國官員例行公事地微笑和祝賀,讓她覺得自己就像在糟糕的電影里表演一場糟糕的結婚一樣。

媽媽半天沒說話,最后說:結都結嘍,好自為之吧。

“怎么不說話了?”

“我知道尤松對我好,真心地。”

“上學時我們都很羨慕你們,法律系的優等生,配生物系的系花。咱們班畢業晚會還請了他呢,他彈吉他,你們合唱‘桃花朵朵開’。你知道當時幾個男生在下面說什么?他們說,最好的女生出國后挺個半年不變就撐死了。我還說他們酸葡萄呢。”

“他現在在哪兒呢?”

“在北京一家有名的證券交易所,叫天盛的吧。網上可以查到。做法律事務工作,去的時間不長。我答應他,問過你之后把你的新網址發給他。你要嗎?不做夫妻還是朋友啊。“

“不要。老沈很多心的。”

“他查你郵件?”

“在家里沒有,在單位難保。”

“他知道你郵箱密碼?”

“不知道可以破譯啊。”

“他對你好嗎?”

“連我都不知道。話是很會說,但我覺得他提防我。”

又和衛麗聊了會兒導師和轉專業的事。放下電話窗外雨聲傳進來,氣氛跟結婚那天給媽媽打電話的晚上差不多。K州春秋天恐怕就總是這個天氣,有點像成都的冬天,但暖和得多。這邊樹多,滿地的黃葉褐葉比成都可密多了。這邊的街道清掃工不用掃帚,用一種推著走的長管子吹風機,“嘟——”一聲吹過去把落葉吹到一起,把路面清干凈,再用帶鏟的小車把落葉們帶走。所以沒有在成都經常聽到的清晨掃帚“唰——唰——”掃路面的聲音。念大學時常常不管外面天多黑,聽見這個“唰——唰——”聲就醒了,就起來穿衣服跑步。

尤松也經常一起跑。個頭中等的尤松特別結實,他的臉是典型四川農家少年的臉,四川美術學院油畫系的人特別喜歡畫農村人物系列,有一張農村學生的臉就像極了尤松。但是大學生尤松的臉上又多一點什么,光說書卷氣,也不是,是一種“醒來者”的神氣。他不再像一些農村少年那么憨厚,多著一些懷疑和每事必問的犟勁兒。

“早晨跑步不好,傷身,尤其有霧的時候,傷肺。最好下午跑。”

“我從小這樣跑,肺也沒事兒。可能我的肺喜歡這種濕濕涼涼的空氣。而且下午我就跑不動。”

他那個樣子看著她,笑著咬牙,恨愛交加的。

就像人在眼前似的這個樣子想到尤松,還是婚后的第一次。但她不覺得她有負于沈。沈以前是有過女人的,從他花燭夜的嫻熟就知道,不用追問。他越嫻熟,她心越沉,動作也越涼。她記得她和尤松當時那個“才來的人摸不著門”的笨樣,渾身如同打擺子。

沈政兵并不追問她以前的事。他應該覺得很正常,對等的,“就像握手一樣,不過是一次有痕跡的握手而已。”哪一次議論別人的時候,他發表過對于貞操的見解,“只是器官的位置不同。難道男人跟別人握過手女人也會介意?”

“只不過男人這樣‘握手’之后沒有痕跡,可以假裝沒握過。”她暗下針砭。

“子曰,心照不宣之謂也。”他說。

“屁的子曰。”

一笑就過去了。其實這就是對“那事”的最正式最終極的解釋了,這她知道。但是她寧愿他追問,不追問不合乎中國規矩,顯得對這場婚姻不執著。這種解釋方法,使得他們在市政府正兒八經的登記,蛻變成當年蘇德簽訂的不必當真的布列斯特和約。“當時蘇聯一方還是當真的,”她后來給衛麗打電話曾經分析過,“他是希特勒那一方,他是知道婚約不算數的,盡管他伊麗莎白女王長伊麗莎白女王短地貧著。”

衛麗開導她說:“如果他追問了,你又會覺得他封建。”

這事使她心里有一種撕裂感,好像沈政兵“購買”了她。用綠卡,用轉學。

“不是我,你能半年就混上了綠卡?不是我,你能念K州大學S分校?”他開始時用調侃口氣,后來用仇恨的口氣說過這同一句話,如果在心里說的也算,肯定有無數次。

她覺得沈政兵其實便宜占大了——他滿可以娶一個有綠卡的歪瓜裂棗兒嘛,如果她莊炎有綠卡,也不會昏頭嫁給他。

光說“人家購買你”不公正,如果你不賣呢?每逢這么想,總有一個聲音回應。

她知道那是誰。

尤松的白眼仁是很白的,白得有一點點發藍,他偶然正經起來的時候,一定是談很嚴肅的事兒。那時,好像就該她嬉皮笑臉了。

那次爭辯行賄人和受賄人哪邊更可恥,尤松就板起臉來認真:“行賄的可憐嗎?如果沒有行賄的,怎么喂成那種厚顏無恥的貪官呢,你說?”

“可是,你不送錢他不辦事,主要還得怪賣權力的人吧,如果他們就是不賣呢?”

“可如果這邊大家聯手就是不買呢,他總不能拿著權力不用吧?芽那他的政績也無從積累上報。他雖不是一個貪官,卻不成一個廢官了?他才不會呢。就像他有一桌飯,他想賣高價,沒有人買,須知這個飯不是萬古常在的,它會餿,會爛掉,拖延不了多久,他總還是要請大家來吃的。”

“須知……”尤松那個律師氣派在這個時候最可愛,于是她心甘情愿作嬉皮笑臉狀:“那就請我來吃你吧,不要餿掉啦。”

戀人們永遠是這樣,一分鐘前嚴肅的事,一分鐘以后就演變成談情說愛。

跟沈政兵好像恰恰相反,一分鐘前的卿卿我我,一分鐘后就能演變成賬篇子。“房租這個月簽你的支票吧。”或者,“一包瓜子兩塊九毛九?你冤大頭啊。”

有時沈政兵也譏笑“北美猥瑣男”。

他笑他們學院那位搬運工師兄。現在畢業好幾年了,在亞特蘭大一家公司當工程師。他不但把美女搬運過來了,還為她裝修,供美女讀了本科讀了碩士,等到碩士文憑一到手,美女宣布另有所愛,需要自由。離婚還沒一個星期,嫁了一白人副教授。

師弟們都可憐他,這么實心眼子,遭遇這么蛇蝎一女人。一個師弟把自己一位未婚的姐姐介紹給他。這位姐姐十分優秀,博士畢業后在斯坦福醫學院做博士后。相貌中人,年紀和他相仿。本以為能使他從這個打擊下恢復過來,開始自己的生活。誰知他一聽竟哈哈大笑:“NONO,我要找一個更年輕更漂亮的,氣氣我的前妻!”

莊炎笑噴了飯:“再加冕一頂綠帽?那可就不是氣死前妻,是笑死前妻啦。”

又說:“真不明白你們這些男人,這么優秀的女生瞪眼看不見,漂亮漂亮,漂亮管什么用?”

沈政兵說:“正因為你不是男人。男人在一起,談到誰有個漂亮老婆,就像誰拿了個戀愛博士學位似的。”

“那你的同事認為你拿了碩士還是博士?”

“你說呢?”

后來,當她知道他當初也辦理了那種逃稅的手續,而且成功得到了一輛二手車的錢時,她曾經問他:

“人家不會說你也北美猥瑣男?”

“那么多人都這么干,美帝國主義的錢,不騙白不騙。”

“辦簽證辦綠卡的時候你敢說美帝國主義我就佩服你。”

“Assistantship(助研工資)和fellowship(獎學金),他們本來就沒規定清楚。網有洞魚就鉆,難道不賴織網的反而賴魚?”

“你這種漏網之魚,和北美猥瑣男有什么兩樣?就不怕讓人查到,讓人家熬了魚湯?”

有時候還真希望美國的查稅人把他們查出來。

“何況了,咱也不當那個搬運工!咱老婆,所有的程序、旅費、裝備,全部個人承擔。”

“再何況,你不但不用我搬運,而且自帶飯票,”他笑呵呵地斜瞟一眼明知已經很不愉快的她,“還是美金。”

她很想撲上去撕巴他,但是知道他會以虛偽的愛撫動作結束這場觸及錢包的辯論,觸及錢包,對于他,就是觸及靈魂。她最討厭這種爭論以愛撫作為結局,這個結局其實就是他毫無歉意、毫不妥協,像一條溜滑的鯰魚那樣虛與委蛇地滑了過去。

沈政兵看她那樣子,反而笑了:“猥瑣不猥瑣,男女都一樣。那天我說難道就沒有猥瑣女,你不高興。我給你講個故事聽吧,一個關于餃子的故事。

“大概是我剛來美國的第二年,我的小師妹給我講的。

“那時我們有個師姐,云南來的,高挑個兒,比較秀氣,也就一般人兒。

“她來以前在國內讀了碩,也結了婚。

“來的第二年,她老公從國內來看她了。她叫她老公考托福考GRE。她老公考了,沒上線。

“她老公住了半年,走了。剛過了春節,臨走前,她老公整天地坐在廚房包餃子,給她包下幾百個餃子,凍了,超市購物袋整整兩大袋,冰凍層全裝滿了餃子。小師妹和她住在一起,饞得呀。又想這個老公對她真是太好了。

“小師妹在這位師姐隔壁實驗室。兩個實驗室通著,一個室的人下班,規矩要順帶檢查隔壁實驗室鎖門沒有。大概是春天吧,小師妹去鎖門,看見大師姐坐在一個男生大腿上。小師妹趕緊跑了。

“一路上她就想著那兩大袋餃子,橫是都還沒吃完呢。

“后來師姐跟她說:‘你小,你不懂,寂寞。’

“小師妹聽不懂,她的結論是:到這個地方,人就不講感情了。”

周碧華下了機,強忍著渾身發虛的不適在接機的人群中找小胡,卻沒有看到。她勉強把小箱子拖到候機廳邊上的椅子那里,就好像一步也走不動了。

大概二十分鐘后小胡才走進來,那樣子還挺高興似的。

周碧華一肚子氣:“你怎么回事啊?”

“我在家打電話打誤了一會兒——我的面試通知到了,X理工大學化學專業。走吧走吧,出去晚了弄個罰單就糟了。”

他拖起小箱子就走,完全不問她手術做得怎么樣,人覺得如何。

“胡哲民你怎么回事兒?”周碧華沒有動窩。

“怎么你一點都不興奮?”

“我憑什么興奮!孩子沒了,你怎么一點都不難受?”

“可獎學金有了呀,要孩子還不是——我知道你這次受罪了,給你道歉。要不是因為這個申請來得不及時,咱們也不用走這一步了。別生氣了老婆,真的別生氣了,回家你好好躺在床上,我給你熬了雞湯。等你好了,咱們去慶祝慶祝。”

“只不過是面試通知,又不是Offer。”周碧華冷冷地說。

外面在下雨,小胡給她撐著傘,在機場外面找到自己的車。機場停車費貴,為了省錢,他趁晚上沒人查,把車停在不準長時間停留的路邊。灰灰姐心下突然明白,這才是他接機來晚的重要原因。怪不得他說弄不好收罰單什么的。

兩個人沉默著往家開。路上衛麗電話就打過來了。

“到了?”

“到了。”

“你怎么樣?”

“能怎么樣!出機場人影也不見,足足等了半個鐘頭。”

“別生氣別生氣,這個時候不能生氣,傷身體。回去要老老實實躺幾天啊。他一定是有事臨時走不開。”

“他面試通知來了。”

“好事啊……再早來幾天就不用做了。不過這下好了,養半年就可以再要小孩了。”

“幸虧有你,不然不知道怎么辦。大恩不言——”

“不說這個不說這個,我剛剛接到凌晚電話,她考GRE成績相當不錯,得了這邊F大的Offer,已經到F州了。”

“哦,她考多少?”

“比咱們都高,2300。”

“這娃兒可以呀。那咱們班就有四個來美國的了。我回去發祝賀信。”

電話掛了。

“誰來美國了?”

“一同學。”

沉默又開始了。

許多汽車轱轆在有水的路面上碾過,那聲音像將許多剛涂了膠水的紙從玻璃板上撕開。車窗上有一層薄薄的水氣,隔著水氣看商店的霓虹燈,覺得它們像是用彩色透明的軟糖做的。

凌晚來到美國的消息使灰灰姐暫時忘記了身上的不適。四個人里她了解最多的是凌晚,兩人一直住一宿舍。凌晚本來沒想出國,她主修植物,選擇的小專業目標環保,盯住的目標是九寨溝環保研究中心。她畢業實習時和那里的工作人員混得很熟。畢業前一段時間成天九寨溝長九寨溝短的。但是班上幾個同學赴美讀書后,她也萌生了出洋深造的念頭,很可能她想,既然她幫灰灰姐寫的自述都能通得過,自己何不一試,不過多花些力氣罷了。她打聽了一下考G考托的程序,也開始強攻英語。現在她也要來了,灰灰姐竟然有點嫉妒她,就像小時候自己做了幾年少先隊員,看見舉行入隊儀式,授紅領巾時,還是會嫉妒新隊員。

以凌晚的能力和學習方法,她到了美國發展應該比自己大。F大林學很有名,獎學金都該比自己好。將來同學見面,她周碧華還是會低凌晚一頭。

況且結婚以后自己的書念得也不夠努力。她從側面看看開車的胡哲民,想起頭一次在中國學生聚會上見到他的樣子:頭發多少有些亂蓬蓬的,兩個眼睛不大但老是含著笑,說話也不多,一手端茶杯一手抱胳膊肘的旁觀者姿勢蘊藉溫和。后來怎么就變刻薄了呢?

結婚以后,說起當時聚會在場的同學,他從來沒什么好話:

“老郭那人,真不知道怎么能出的國,英語爛得都張不開嘴,還愣是什么活都敢接!”

“小劉這小子黑得掉煤窯里都找不著,干脆和諧點兒,找個黑女人打成一片算了。”

其實這些同學都挺勤奮挺聰明的。

現在他又得到獎學金了,可能不會像上次搞得那么狼狽了,不管怎么樣,在最困難的時期他和誰相濡以沫的,總不會忘記吧?

沈政兵嫻熟地開著車,不緊不慢地打燈、并道,左轉右轉,趴車趴得中規中距。

“哪兒雇這么好車夫去。”他有點嬉皮笑臉地鎖著車門。

莊炎頭一次看見他這副表情。她心里痛了一痛。這也讓她想起尤松。這是尤松最常有的表情,從前不管她怎么火他,怎么冷他,怎么假裝分手,尤松總是這副表情。

但是嬉皮笑臉跟嬉皮笑臉內涵不一樣。沈政兵輕松是因為他終于把他想辦的事辦成了:他提出了家用開支AA制問題,“下議院”沒有反對。

昨晚他拿出一張五十七美元賬單,問她在網上買化妝品了沒有。

“買了。”

“那我得聲明,這筆錢你要返給我。以后你那些化妝品或者服裝或者其他奢侈品我統統不支付。而且以后我們每個月的日常開支要平均負擔。房租我可以每年多付兩個月的。我掙的比你多,你干的活比我多。”

“這算什么一家人?”

“入鄉隨俗嘛。美國家庭有好些實施AA制。女人不花男人的錢,可以保持尊貴和獨立呀。”

“你真的這樣以為?”

“女性主義者不都這么說?”

“你怎么知道我是女性主義者?”

“灰灰姐那種百依百順型的你看不慣不是嗎?”

“結婚前為什么不說好AA制?”

“浪漫階段說這個,多掃興啊。”

“我怕AA制嗎?離了你我也餓不死。等下,這車是我推進來的。”

于是立刻就兩個人各推各的購物車,各拿各的菜,各刷各的卡。

莊炎的飯也就越做越敷衍。熬一鍋粥,開瓶腐乳,煮一盤花生米。沈政兵也敷衍著吃,花生醬三明治,煎雞蛋,番茄片,而且越來越多地外面吃,或者跟他的哥們兒聚。

有時他饞了,買一大袋小排:“能不能幫燉個排骨?”

“去買蔥姜八角花椒白糖醬油料酒來。”莊炎冷冷地說。

燉好了,沈政兵放在她面前,示意她一起吃,莊炎偏端一碗粥坐到另一邊,吃她的腐乳花生米,有時拌個芝麻醬菠菜。

沈政兵伸筷子要夾菠菜,莊炎用手一罩。

沈政兵笑著看看她:“這么小心眼兒?”

莊炎說:“要不還叫什么AA制。”

這時候莊炎才突然發現,吃飯原來是夫妻共同生活非常重要的內容。“民以食為天”里,還有這么一重意思在!如果一家人吃飯沒了意思,別的好像就假了,特別是上床那些事。這么成天貼身貼肉的兩個人,可連頓飯也吃不到一起去!

“為什么在床上你就不講AA制了?”沈政兵爬在她身上摸索的時候她就想說這話,但是她只是躺著不動,好像睡著了那樣。

沒辦法,這以后越看沈政兵越覺得自己是“牛眼識稻草”。過去還覺得他的結實好歹是個優點,現在從背后看,哪是男子漢的臀部,就是老娘兒們那種肥腴的屁股,走起來上身還一晃一晃的,下面就對應扭一下扭一下的,完全不是男人的背影。這是“結實”嗎?還有他那雙手,從前就沒仔細看過這雙手,手指頭上的毛那么重,毛孔好粗。尤松的手白潤細膩又結實,打不開的瓶子,兩個指頭捏住,輕輕一轉就有了,然后就是一句“手無開瓶之力”之類打趣話拋來。那次礦泉水瓶子打不開,叫沈政兵給擰,這家伙,手上油太多了還是怎么著,真好似兩節長寒毛的香腸夾住瓶蓋,瓶蓋紋絲不動,又找來廚房的抹布剛要擰,莊炎覺得好笑,自己搶下來說:“手比腳還笨。用抹布我自己不會,就是不想用那個抹布嗄。”說著,想象著尤松的手勁,用兩個手指捏緊,使勁一轉,開了。沈政兵還反過來埋怨:“自己能擰開還靠別人。”

莊炎想,在大學時,打羽毛球下來,想喝點純凈水,幾個男生都伸過手幫她擰。怎么如今偏偏跟了一個自我為中心的沈政兵?真好像買件衣服回來才發現袖子一個長一個短,領口也開歪了,想去退掉卻已經穿過洗過了。

莊炎看不上沈政兵的,還有他的幽默程度。好幾次聽見他笑得打噎,一看電腦屏幕,竟然是《蠟筆小新》,她心說這人“笑點”也太低了吧。尤松的笑話是隨口就來,自產自銷的,所以兩個人說話風格就差很多,沈政兵有時說話風格就像大學教“大學生人生觀”那位政治老師,說完了自己笑,學生連頭都懶得抬。

過了年,莊炎申請的生物統計專業的獎學金下來了。她離開了實驗室。她說要轉專業時,皮特懶洋洋“OK”了,他人回是回來了,三天下河兩天上岸,就像忘了補充營養基的細胞,反正他又招了一個新中國學生喂他的病毒。

現在她是在電腦前用SPSS軟件做統計和數據分析,聽幾門課,不用聞試劑和洗瓶液的味道,輕松多了。

辦公室里有兩個不錯的美國男孩子,戴維和戴恩,年齡都和她相仿,對她都很殷勤,她覺得他們很有趣。午餐時一起到圖書館地下室的咖啡店吃東西,講一些新電影,新歌,無傷大雅的笑話,有時三個人有時兩個人一起去,他們都很懂事,買完快餐總要買一小袋杏仁或者烤豆子葵花子仁夏威夷果,自己吃幾顆,然后都請她,說這都是女孩兒的零食。但是下次還買。

現在沈政兵出差時,她一點都不寂寞,巴不得他趕快消失,她好邀請他們來她家玩。他們已經搬了家,不再與交換學生合住,現在是獨租一室一廳。起先三個人一起,看電視,打牌,后來兩個人一起。今天這個,明天那個。難免的,就發生了越軌的事情,她也不在乎。男孩子們就更不在乎了。

“就像吃個零食一樣,哈!你AA制,我也AA制。”她心里想。

跟衛麗QQ的時候,她把這個事告訴了衛麗。

衛麗說:“喂喂,我勸你別胡來啊,出事怎么辦?”

“我不管。這個猥瑣男,只要在家,我客人沒來,夜夜不空轉。我算是他的免費消夜。”

“你冷淡點啦,叫他自覺沒趣,反思反思。”

“他不管你冷淡熱淡,就是個橡皮人他也照常發泄完睡覺。兩個男孩子,哪個都比他強,都知道心疼人。”

衛麗發過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不成就離。”

“小心奧塞羅。”

這么著竟過了一年,終于有一天,讓沈政兵撞上了。

她其實早就想過這一幕發生的樣子。如果她是那種善于自我反思的人,她甚至會發現她希望發生這一幕,她希望生活改變改變,撒點胡椒面辣椒面也好。

現在她睡眼惺忪,笑瞇瞇地挽了挽頭發,跟戴維“Bye”了之后,睡衣也不換,回來往沙發上一躺,面對臉色鐵青的奧塞羅。

她也有點害怕。他真要掐死她,她沒有力氣反抗。擰瓶蓋不行,擰脖子可行,盛怒之中。

她故作悠閑態,從眼縫里觀察他。就好像小孩希望看見鬼什么樣子,但是鬼真的來了卻恐懼得身體發僵。

他吸煙,低頭看著地毯,想了很久,然后深思熟慮地說:“幸虧沒要孩子。”

她想他會說“要不然孩子太可憐了”。

沒有,他說的是:“你生個洋娃娃我怎么有臉見江東父老?”

“那你不是省事了,現成正宗美國公民。”她心說這回輪到我耍嬉皮。

“別鬧了好不好?我知道你報復我,你不滿意我搞AA制。可以商量,改革一下也成。”

她沒想到他竟然是這個思路。她直覺到這家伙不會輕易放掉她。

“互相留點面子,成嗎?”

“行啊,互相給點AA制的面子啦。”

他越是做可憐狀,她越是憤怒。這場婚姻應該已經身染絕癥,但是還沒咽氣,還在張著嘴喘息,還在靠著杜冷丁或者嗎啡止痛。

如果是尤松,在這個時候——不,是尤松,根本沒這回事!

沈政兵笑了笑。

他還能笑!

他說:“我認為我們可以彼此扯平,大家心理平衡。”

“什么意思?”

“你記得上次那個餃子的故事嗎?我說是我小師妹給我講的。”

莊炎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沈政兵用大揭秘的表情說:

“那個男生就是我。”

凌晚九月中旬入學,正好趕上F州展示它的五花山。

以林學著名的F州大學建在群山之下的一條開闊的溝底緩坡地上。生長在中國南方的凌晚,沒見過五花山。媽呀,真的沒話說的漂亮。晴空之下,滿滿一架架大山上,那些金黃金黃的樹里,伸展著松柏的深綠、白樺的雪白、楓樹橡樹的紅與紫。一樹紅的紫的顏色是非常自然地從冠頂向下往全樹漫下來的,最后把一棵樹全浸透了,就燒起來了,一樹一樹黃的紅的火焰,好像都聽得到嗶嗶剝剝的聲音。沒風的時候,一球球的,靜靜地挨著,曬暖暖。有風的時候,都朝一邊擠、擁過去,好像能聽到咿咿呀呀的聲音似的,讓凌晚想起在家鄉小學,秋天的課間,她們女生喜歡玩的“擠香油”,大家都穿了各種顏色的毛衣,排成一排,在太陽底下,朝墻角那個同學擠,一邊唱歌謠:“擠呀擠呀擠香油,擠出屎橛換糖球!”不知誰瞎編的詞,這么不雅,但小學生嘛,無所謂,擠著又暖和又親熱,所以一下課就擠。這些樹們可不是一排,是立體的擠香油。嘩啦嘩啦地響著,唱的是什么歌謠,誰也不知道。

近處的紅葉燒透的時候,仰頭朝太陽一看,里頭好似血脈鼓動著,讓你心想這樹跟人一樣,有體溫的。

在九寨溝的時候沒有這么多時間在林子里溜達,一溜達才發現秋天的葉子細看真好看,一片一個樣兒!平常說“紅配綠,臭狗屁”,那是笑話人穿衣裳不會配色兒,怯。可不適用于葉子,有的葉子中間老綠,邊緣嫣紅,或玫瑰紅上隨意抹一些黑色斑點,構圖跟色彩都很現代;有的像攝影似的,深紅底子上殘留一抹金黃晚霞,似乎還有山或林子的剪影兒;有的半邊嫩黃半邊朱紅,過渡很自然,在整幅小畫上,留戀似的,甩幾顆鮮綠的小點子。剛落下來時,還柔軟著,一律油亮如鞣得最好的小山羊皮子的亮法。過一天就干了脆了,踩上去唰唰的了。

人們從別的州驅車幾百里地,帶著睡袋來F州賞葉。

如果要形容美國給她的感覺,最突出的兩個字:空曠。車道兩邊經常沒有人行道,或者,只有窄窄一條。車們高速流動,暢通無阻。最低限速六十五邁、六十邁。摩天大樓其實不多,居民區基本是二層,所以太陽、風、雨都長驅直入,一路小跑,經常還高聲呼嘯。

家鄉是多么壅塞呀!小時候的鎮子上,小巷在放學的時候是多么鬧熱(家鄉話不說熱鬧)啊!豆花桶和小面攤邊上永遠坐滿了喝酒啃鹵兔頭的叔叔大爺們,歇了蘿卜擔子或者雞鴨籠子在那里擺起一個一個長長的龍門陣,有的帶著個女兒,放在小酒店門口椅子上,給她一個小鴨腳啃著。大發展之后,蓋了多少高層啊。人離得遠了,樓們離得可近,地皮金貴,有的人還是非要蓋樓,有錢了么!那個樓就蓋得扁扁的,憋憋屈屈的,對面樓窗戶和窗戶只有一根長竹竿的距離,只好日日夜夜拉著窗簾。這樣子,風啊太陽啊甚至雨啊,都離人遠了。

東漢時的王充在他的《論衡》里管人叫“地虱”,真是一看叫人噴飯,再看叫人臉紅。人可不就是地表上長的虱子?啃呀咬呀,聚堆鉆縫呀,還不止,人這個虱子多能干啊,還要燒,還要打洞,還要挖隧道,建鐵路。把地整成一個疤一塊禿的。

她學的這個森林土壤學,就是研究哪種樹喜何種土壤,特別是探討那些微量元素對各種樹的影響。算是逆“地虱”之道而行吧。她預備博士畢業時做一個自己設計的有新意的項目。導師的研究都已經收尾,已經沒有新開頭的項目。美國的理工科碩博連讀一般五年,格林教授只給她三年。這位本來只當院長不帶學生的老教授,快七十眼瞅著退休才“開門”收徒,還要求這唯一徒兒必須趕在他關上“山門”之前“下山”。這樣每個學期她得修完五門課。第一學期,凌晚抱著課本文獻和錄音筆,每天熬得眼發干才過了語言關,也拿不下全優。第二、第三學期課業負擔不減,寫開題報告申請經費的同時,還要兼訂購試驗藥品器材,兼做打理溫室、刷瓶洗罐以及每天給五百多棵樹苗澆水的種樹小工。

但是她天生倔性。壓力大反而讓她精神抖擻,每天必須扒開眼睛就踩上油門,目不斜視地直沖實驗樓去伺候她的樹苗,然后跑步進入教室。小樹是很能喝的,不比澆花,而且不能用自來水,要用配好的不同微量元素比例的水,用下面小池的水來配。這意味著她要每天扛兩罐水上五樓。

和老同學們的聯系就少了一些。灰灰姐算是電話最多的。她最近做了流產手術,心情不太好,需要有人聽。衛麗太幸福,莊炎也有了綠卡,換了專業,老公又是博士后,灰灰姐跟凌晚訴苦心理還算比較平衡,況且本來是一個宿舍的。所以有時十二點還打電話來閑扯。

“找個老公沒有?”

“沒那個打算呀。”

“你們家不著急?”

“他們倒是著急,我媽說是都急病了。”

“那就行動嗄。”

“沒有人追啊。”

“怎么會,理工科中國女生那么少。我記得大學時有個男生老愛找你的。”

“他上中科院讀研走前談了一次,處了一個時期。他也不是很主動。后來他吞吞吐吐說他有同性戀傾向,你要不嫌棄咱們也可以走到一起。那還怎么走到一起?我不只是‘嫌棄’,我還惡心!”

“以后你找老公得過過我的法眼。”

“怎么你的老公找得特別滿意?”

“特別不滿意!我有反面經驗嗄。”

“現在還好吧?”

“好什么好,成天冷戰,他又馬上就要到那個學校報到了,又遠,我也沒法去看著他干什么,也沒時間。我老板已經跟我談了,說我成績中下,實驗也看不到起色,不知道我打算怎么辦,想不想要學位。郁悶啊!”

“我覺得你那時候就不該反串那個英雄救美。什么呀,你這是‘美救英雄’,英雄還不領情。”

“我約摸著,他還不至于反目無情。他給我下過跪起過誓的!”

“……”

“不過也難說,還說最毒不過婦人心呢,男的說狠比女的可狠。你記得咱們本科一個年級的一個叫馬本誠的家伙嗎?”

“好像是有這個印象,什么樣可想不起來,不是咱們小班的。”

“他老婆和他一個班,和我一個英語小班,叫孔韋君的你總認得吧?”

“挺漂亮的,高高個兒那個嗎?”

“就是呀。這個姓馬的最近也申請到美國的獎學金了。他媳婦七個月身孕,快生了。他到了這邊,說是還沒辦社保沒有電話,住的地方沒有網線上不了網,然后就杳無音信。孔韋君在國內急得要命,孩子要出世了,你當爹的總得過問過問嗄。”

“大撒把了就?”

“不止。有天孔韋君想到他的QQ號,猜了半天破譯了密碼,打開一看聊天記錄,人家不但有網絡,還網到了一個小,聊得mm可肉麻呢。啥子‘昨天你那話是什么意思’,‘今天晚上你的手藝還真不錯,一碗蓮子羹,把我的心都醉了’,‘來嘛來嘛,我保證不越雷池一步’……”

“這馬本誠也太名不副實了吧!”

“你說那邊八個多月了這孩子做也做不掉了。她知道這個家伙離我這兒近,找同學要了我的E-mail,讓我去找找他。”

“還想挽回?”

“那不是!怎么弄啊?我還沒跟他說我自己這攤爛事呢。”

凌晚放下電話,關燈睡覺,躺在枕頭上,還在想,找對象這事比讀博士還難。老媽如果再催咋個辦呢……結果夢見自己跑回家,給媽媽看一張白人女孩照片,說:“其實媽媽你不知道,我自己也才知道,我竟然是同性戀!”

從此凌晚想定在畢業之前干脆把自己密封起來,就算自己也是棵樹,只跟她的樹苗們“同性戀”算了。

感恩節的假,衛麗和老公去了趟紐約。她去過兩次,開會,培訓,每次來去匆匆,還沒有真正逛逛紐約。更重要的是,她想找找她小姨。到美國來快兩年了,還沒看到小姨呢。

在時代廣場、自然博物館和現代藝術博物館轉了兩天,她跟老公說,老宋,咱們給小姨打電話吧,聯系好了,明天就去看她。

可是電話不通。是來以前跟在M市舅舅才要的呀。

大概舅舅跟小姨也很久不聯系了。

舅舅勸過他不要去看小姨。外婆身體還好的時候,家里買了一百平米的新房子,外婆曾經好多次勸小姨回國,小姨不肯。

衛麗和老宋從早上乘地鐵往市中心參觀帝國大廈起,到坐在市中心開往旅館的地鐵上,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是“對不起,這個號碼沒有使用”。又往M市舅舅家核對了號碼,再打還是“沒有使用”。

有那么巧,就在她失望地關掉手機的時候,看見了對面那個女人。

她長得太像印象中的小姨了。白凈的窄長臉兒,靜靜的兩只眼睛,經常帶點輕微青的眼圈,小姨睡眠不好,眼睛下面長期有點點青黑。嘴型很美,飽滿的下唇中間有一個凹。頭發不太黑,天然深栗子色兒,額邊的頭發有幾個輕彎,她頭發就那樣。

1985年小姨出國之前,到家里來看過她和媽媽。小姨給她買了十二色大蠟筆和五香花生米,還有魚片。媽媽跟她說,小姨要去美國讀書了,你長大了到美國找小姨去吧。小姨來的時候很高興,后來跟媽媽兩人說話時哭了,很傷心,哭聲很大,媽媽抱著她,拍她的背,給她倒水。

小姨這輩子啊!

小姨人樣太出眾了,又太聰明能干了,不是好事啊。媽媽說小時候保姆帶她去商店,店員們會從柜臺后跑出來,拉著她手端詳她:“人這小姑娘長太好看了,趕明到電影廠演電影吧!”小姨好靜,不愛唱歌跳舞,但是從四歲開始拉小提琴,老師是電影廠樂團的第一小提琴,教了好些學前兒童,最成功的就兩個,小姨是其一,五歲上學就登臺演奏,用小琴拉《延邊人民熱愛毛主席》。她老師后來寫書,序里還寫到小姨。衛麗上小學時家里還有小姨拉的曲子的錄像帶,她特別記得那個《新疆之春》,節奏特快,輕松流暢像山上流下來的小溪水一樣跳動著就下來了。媽媽說不管多么密集跳蕩的六十四分音符,小姨都能利利索索寬寬綽綽給安頓在節拍之內。就只一樣,音樂里沒什么感情。媽媽說她在吉林火車站聽過一個十二三歲的朝族少年拉《延邊人民熱愛毛主席》,聽了就有那種想站起來跳舞的沖動,聽小姨的,沒有,就聽到高精度的音準和節拍,還有揉弦、跳弓什么的。

文革后期小姨讀到初中,數學物理化學英語學得特別好,所有的功課,連政治連體育,不得一百分就鬧心,就算九九分也鬧心。外公在文革初就一病不起,撒手走了。文革后期,外婆怕她這么招眼的女孩子,萬一初中畢業下鄉著了壞人的道,就讓她去考當時的中央五七藝術大學,就是原來的中央音樂學院。全市招兩個,二百多人考,初二的小姨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身份考上了。本來是學著玩的琴,后來成了職業了。

從初二直接上大學,而且是江青當名譽校長的中央五七藝術大學!多少人眼紅的美事,竟讓她這個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閨女撈著了!

人家都以為她這學上得風光,誰知竟是外頭體面里面苦。一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放在十多個“不用教育就好”的子女中間,是什么效果?她那個班最橫的女孩,那個女皇的寵臣,給《紅色娘子軍》配樂的革命大腕的女兒,帶頭教育她,挑剔她一舉一動中的“階級烙印”。一到學習,大家伸著耳朵笑呵呵地就等她一個人斗私批修!眾口鑠金啊。在大學讀書時小姨的照片眼睛下面就已經有黑影了,她的失眠癥從那時候就坐下了。小姨的樂趣只有拉琴了。幸虧每個人有一個琴房,除了上課她每天早上帶兩個饅頭鉆進去,一拉就一天。衛麗印象深刻的六十四分音符的小溪就是這么流出來的。

衛麗想象得出小姨在琴房里的感受,歪著脖子夾住那個琴,鋸呀鋸呀,找音準找速度,如果不是為了心中燃燒的某種激情,這個事真的很有趣嗎?音樂到底不是連綴不斷的音符組成的。帕格尼尼的小提琴能牽住人不由自主跟他走,并不是只靠六十四分音符。小姨本可以也對她的琴有感情,可以讓音樂激動得發抖發燒,但是在她的琴房之外是一片仇視的目光,只要她走出琴房就看到譏諷和輕蔑,她的音樂在那個溫度中僵死干硬了。當她坐下來啃她的兩個冷饅頭的時候,用空洞的沒希望的眼神看著窗外或開花或落葉的老槐樹,她讀不出季節的召喚或自然的暗語,于小提琴,她只剩下了“鋸”。

小姨畢業時文革還沒結束,她被分到中國歌舞團樂隊。又是一次外頭體面里頭苦。這個中國歌舞團強調對外交流,基本是不用西洋管弦樂的,只用民樂。她一個月領幾十塊工資,等于賦閑。她想轉個專業學理工科,去報名高考,人家說,國家教育資源有限,你不能再受高等教育了,你已經受過了。

文革結束了,一個欣賞她的老師給她指了條路:考托福去美國。

外婆說過:你小姨倔呀!她必須要買錄音機學琴,那時有人要出讓一臺日本造高級錄音機,要價一千。我當時月工資一百二十元。只是猶豫了一下,她就說:以后我還你!那口氣,哪是跟娘說話,就像借貸!然后出國第一年末尾,就給外婆寄了一千美元。外婆生氣了,那張支票始終沒兌付,退了回去。

在美國她倒是不用斗私批修了,也沒人盯著找她的階級烙印了。但第三次“外頭體面里頭苦”又來了。美國藝術教授性情不羈,來不來拍拍肩膀,摸摸臉蛋,小姨馬上就放下臉來,轉身走遠遠的,當眾讓教授下不來臺。以后也盡量避開老師,師生關系就越來越冷淡。小姨念了小提琴專業的碩士,又念了作曲的碩士。畢業卻找不到工作。也是,美國乞丐拉琴都拉得讓人動容,這樣的音樂人才早就過剩了。小姨只好找了個實用專業,速成了一個會計。但是許多公司都不放心把公司機密交給亞裔會計,她只能進郵局這樣的地方工作。于是她大半輩子就是一個郵局的會計,業余教教小提琴,生活是不成問題,但是孤僻不信任人的性格,使人們不喜歡這個表情僵硬疑心重重的亞裔婦女,她始終走不進婚姻殿堂。

舅舅勸衛麗別去看小姨時說過,她精神分裂癥,挺重的,進過兩次精神病院。有一次人家把我從M市叫到紐約,我是她在美國的唯一親人,也算是監護人。那時候你外婆極力主張你小姨回國跟她生活。就不動文革后發還的被扣的外公的收藏積蓄房產,外婆的退休金一月兩千多人民幣,小姨樂意隨便可以教教英文或教教琴,收入也滿可以維持她自己。但是我知道不行,她這個樣子回去,你外婆不發瘋才怪。

對面那個女人發現衛麗一直看著她,不自在起來。

衛麗把眼睛轉開,但是一會兒又回到她臉上,像那種認識老地方的蒼蠅。而且,她突然眼睛一酸,就有點哭的沖動。

老宋看了看那個女人,小聲說,是挺像你小姨的照片的。要不問問?萬一真的是,錯過了遺憾一輩子;就是不問,你回去也得一輩子后悔。策略一點問問吧?就問問人家貴姓就齊了。不過這個人精神很健全,打扮得也很有品位,這一點不大像。

眼看還有兩站到終點了。老宋才下決心走過去,用英語問那位女士貴姓。

“姓韓。有什么問題嗎?”她用東北口音的漢語回答,“你們是中國人吧?我也是。咱中國老鄉,我打小在沈陽長大的。”

小姨在美國一直是姓陳的,不可能改姓。

而且她一說,衛麗才突然想到,年齡不對。小姨已經過五十了,這個女人也就四十多歲吧?就算沒病,也決不可能這么年輕!何況小姨曾經巨胖過一次,人整個變了形。

那是在會計速成學校學習的時候,她因為郁悶突然變得特能吃,一頓飯吃過一只雞。舅舅勸她克制,她大哭說:“我就剩這么一點樂趣了,你還不讓我吃!”

有這么一次,就算再瘦下來,小姨也不可能這么年輕漂亮了。

老宋見那女人很好奇地看著他,意思是希望他解釋解釋。就索性告訴她,我愛人有個小姨,長得和您太像了。她1985年到美國來的,我們來以后一直想看看她,她就在紐約。這次來紐約找她,才發現她的電話是空號,沒法聯系。她多么希望您就是她的小姨啊。

女人笑了,說:“那可就真成了電影了。好啦到站啦,衷心希望你們能找到她的小姨。”

當晚,衛麗還在為這個事傷感的時候,灰灰姐打電話來,想請她幫忙。

“想請你給我們倆調解調解,小胡這個白眼狼,他要離婚。有些話,也只有第三個人才好說,想來想去只有請你。莊炎跟她老公也掰了,凌晚沒結婚,她說不到點子上。”

“好吧。”衛麗帶著哭腔說。

十一

小胡見到這個說客很熱情:“啊,這就是衛麗呀,見過照片,人比照片更漂亮。”

“謝謝。”

房間里冷戰氣氛很濃,似乎刮了一陣旋風,吹得什么東西都在不該在的地方。也沒有人關心給它們復位。一只襪子和一柄鍋鏟丟在一起,另一只不知在什么地方。兩個人的合影扔在陽臺門下面,靠著一瓶滅蟑螂噴劑和一雙應該刷一刷的鞋和灰灰姐很喜歡戴的一只發卡。倒是沒有什么打砸的跡象,看來基本不在武斗范疇。

“太亂了,不好意思。”小胡往里讓著,搬過來一張米色軟面坐椅,把上面的一條毛巾拿到衛生間去了。

灰灰姐腫著眼睛過來,拉住她的手,眼睛鼻子“四條胡同”洶涌。

一說起現在他們夫妻倆的現狀,衛麗發現小胡可是口若懸河,根本不像以前聽灰灰姐說的,這個小胡老實得都靦腆都結巴。

“她打人!衛麗你信嗎她打人?我一個男人在她面前這么一點點尊嚴都沒有了!”小胡用大拇指指甲蓋掐住食指尖比劃他的尊嚴之微小。

“為什么打的你怎么不說?你把我的車子撞報廢了,我現在身體這個樣子,還沒有車子去學校,你狼心狗肺,無動于衷!”

“我能變出車子還是能變出買車子的錢?難道是我故意把它撞廢的?誰不會失手?”

“車子不是故意的,孩子總是故意的吧?車子車子毀了,孩子孩子也做了,其實我去手術之前人家就發E-mail說讓你準備面試了對不對?你完全來得及先告訴我,把孩子留下,你是故意不說的,你敢說不是?”

“你看我信箱了?”

“你個謀殺犯!”

“是又怎么樣?我不想還沒有到新學校報到就背上一個孩子的負擔!學一個新專業這么容易嗎?我得全力以赴,你不僅不理解,還猥瑣男長猥瑣男短的,到我的同學那兒去嚼舌,讓同學們譴責我。你覺得很有意思嗎?”

“我做完手術回來你假惺惺說,通知早來兩天孩子就能留下來了。全是巴瞎!”

“怎么想就怎么說,當時你能接受嗎?”

“碧華你先到臥室里坐坐,我跟小胡單獨談談也許更好。”

小胡等周碧華進去了,立刻文雅起來。衛麗覺得這人簡直是個變形金剛,分析起來只能是他已經一切策劃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自己這個說客恐怕要鎩羽而歸。

衛麗放緩了口氣說:“前一次她做了手術后,聽說你們關系挺融洽了,這怎么又鬧開了?”

“還不是車子報廢了,她兇得很呀!”

“幾千美金當然心疼,何況這買車的錢是她家里給湊的。她家也不是很富裕,她老爸把祖屋都頂出去了。她對這輛車是有感情的。而且你現在也有獎學金了,你就不能拿出一點當家的氣概,說碧華呀不就一輛二手車嘛,現在兩個人的獎學金了,咱省省,兩個月以后再買一輛就是了。其他的事不就迎刃而解了?”

“她根本上就不信任我。為什么私開我郵箱?婚前講的隱私權還算數不算?”

“這個事小胡,我站在外人的立場,覺得你的問題多一些。碧華是在我那兒做的手術,她多么心痛這個孩子你知道嗎?這是一個母親的第一個孩子。如果不是因為你那樣……可憐巴巴地哀告她,她能狠得下這個心來嗎?還是個兒子呢。”

“我也是為了孩子著想呀。父母都還讀著書,她的成績現在就夠嗆了,懷著孩子就更糟了。生下來,我們的經濟狀況也不可能把父母接來幫忙,兩個人又不在一個地方讀,衛麗你想啊,孩子不受罪嗎?”

“那你可以老老實實這樣解釋清楚呀,為什么要隱瞞真相呢?我們碧華是個急脾氣直脾氣,你和她過了一年多了,不了解她嗎?”

“就是太了解了。我受不了她了,腸子都悔青了。我真的寧可當初回我們浙江去,不一定沒有我的一份事業。”

“現在你硬氣了?你們結婚時,你怎么跟我說的還記得嗎?你說她是個女俠,我都吃了一驚。她在學校時,老實說,還是比較小氣的,我想不到她對你這么全拋一片心,竟然自己的獎學金同你共用,安慰你,鼓勵你,你都絕望了,破罐破摔了,馬上要訂機票回去了,她還不泄氣,每天幫你找學校改簡歷,簡直是重塑了一個你呀。說是女俠,也不過分吧?你想想你那個時候要是支撐不下來,能有現在的轉機嗎?”

“我知道你一定會這么說,可問題也有另一面呀。她救我于危困,她能沒有所圖嗎?就我的條件,外貌、家世、學問,哪點在她之下?就憑她,能找到我這樣的人物嗎?我媽說,國內想找留洋男生的漂亮小姑娘排著隊等,你怎么找了這么個貨?要貌沒貌,肥肥的,像個包子,個頭又矮,脾氣又丑……還整天以救世主自居,動不動還要動個手,鼻涕眼淚就罷了,破口大罵,我不是不會罵人,打也未必就打不過她,我是男人……”

衛麗有些走神,小胡那張侃侃而論的嘴巴一張一合,她卻聽不大明白似的。小胡這個人真不怎么樣,但即使他,沒準也有他的隱情和委屈。

當初灰灰姐嫁給小胡,女生們全體喊暈:這個人的精明讓狗吃了嗎?和她一個宿舍住的都知道,上大學時該小姐可是有名的鐵算盤,連打一壺開水的錢和力氣都要盤算的,為了不去打開水,她晚自習回來經常最遲,叫一聲完了完了水房關了,然后跟這個要一點跟那個要一點把腳泡了或者把當夜宵的面霸吃了。知道宿舍的人對此頗有微詞時,她還發火了:“這些人怎么這么小氣?我爸來看我,成箱的帶水果呀,我回回可是共產共享的!”這話傳到宿舍女孩們耳朵里,大家屈指一算,哪有啥子“回回”,她爸攏共就來過學校一次,一小紙匣小橘子,每個人分了兩個而已!她爸不過是縣郊小鎮子上小廠子的工人嘛,又不是水果店老板!

而現在竟然把自己的獎學金都拿來和此人共享了,美金啵!其中必有玄機!再三追問之下才知道小胡家在他們那個地方算是四通八達的大家族,算不上“名門”大概可稱“望族”,祖上有過功名,家里各行各業都“有人”,他大伯還在臺州市政協當副主席,他舅舅又是什么公交公司書記,表姐是市中心醫院外科主任,表哥……總之,有雄厚的人際關系資本;小胡人樣子也拿得出手,至少比她周碧華勝一籌,灰灰姐這也是一筆鬼精鬼靈的賬啊!獎學金畢竟只有幾年,家世模樣這個好兒可是用一輩子的!灰灰姐看不上自己老家那個窩囊小鎮,那些沒多大“能水”的家人,即使將來不能留在美國也要改換門庭。她的計劃是,用這一筆“債務”,把這個各方面強于自己的小男人一輩子牢牢拴在自己的裙帶上,讓他俯首帖耳聽調遣。布局是個好布局,但是這個胡哲民能一頭扎進她的彀中嗎?

這是兩個猴精猴精的人精到一處去了!

衛麗的心態就好像中性了一點。

“知道你是男人就對嘛,為什么不大量一點呢?”

“有恩于人,如果讓人付出人格的代價,那豈不是恩將不恩了?我不能一旦受了她的恩惠,就永遠跪在她腳下吃嗟來之食。我受我媽恩大不大?我也沒有對我媽低聲下氣過。將來我總要帶老婆回去看父母的,我媽看見我得這樣對她陪小心,我媽會和她怎么相處?難以想象。”

衛麗想,這個我也見識過了。在國內她那個表姐夫也是這樣。追表姐時,媽什么也不是,“若為愛情故,爹娘皆可拋”。后來想不要表姐,媽立刻升值百倍,把一個對妻子忠實與否的原則問題演繹成一個對娘親孝與不孝的更重大的原則問題道德問題,“若為孝道故,妻兒皆可拋”。媽也好,老婆也好,都是他道德砝碼盒子里的砝碼,哪個更有分量,用哪個丟哪個,看游戲形勢的需要。

“你媽怎么待她,說穿了還是看你的態度吧。”衛麗綿里藏針。

“我的態度嘛,很簡單——我感謝她伸出援手,她為我花的錢,將來我可以還她,我可以打欠條付利息。可是我不愛她,她這樣待我,我愛不起來!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

這小胡準備得還真是充分,恩格斯老人家都搬出來了。本來她想做的道德譴責,反而讓他給弄成了“不道德”。

“這么說,你是一點機會也不想給碧華了?”

“唉!人勉強自己一輩子有什么意思。我說句心里話衛麗同學,她要是有你十分之一好,這么好脾氣,人又文靜又秀氣——”

“你說什么哪!這跟我有什么關系?你怎么可以說這種不著調的話?”衛麗火了。

“對不起對不起,造次了,我也沒過過腦子,見了你一沖動就說出來了。”

“行了行了小胡同學,你打住。我也不想跟你說什么了。我開三個小時車,是為了碧華來的。你上小學時學過伊索寓言《農夫和蛇》吧,我覺得你真的很像那條蛇,人家拿體溫把你焐暖和了,你回頭就吭哧一口!還狡辯說農夫不懷好意要把你悶死!當初結婚你對她那個好,我是親眼見證的,不會跟我說有人綁架你讓你去登記結婚的吧?她也說了,她想跟你和,你給句痛快話,就算是報答她的情意了,你到底有沒有一點余地了?我還得馬上開車回去呢。”

可能是因為衛麗發火了,胡哲民勉強地說:

“好吧,你這么辛苦地來成全我們,我領情。你早點回去吧,我再和她好好談談。我盡量忍耐維持吧。”

兩個人送衛麗上車出門的時候,灰灰姐附在衛麗耳邊說:

“辛苦了,你不來肯定就離了。”

衛麗覺得這兩個人離婚已經是遲早的事,小胡不過是應付她而已。灰灰姐這場“美救英雄”純粹是救錯了對象。

而且,有句話即使她對灰灰姐說了,她估計灰灰姐目前也認同不了:這種加恩于人的方式,也許能結下朋友,但是絕計維系不了一個長久的婚姻。

十二

莊炎戴碩士帽那天,沈政兵說慶祝慶祝。

兩個人關系僵了好久了,基本是各人管各人的“集體戶”。住在一起好像就剩合租房子便宜這點理由了。莊炎起初還好像在等候著一種判決,后來反而越來越自在。她發覺沈政兵一直在哈姆雷特著:“結束還是不結束?這是個問題。”

她慢慢想明白了自己為什么能和美國男孩們混在一起,卻不想嫁美國人。她害怕陷在一個外國家庭里,人家一家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積累了很多歷史痕跡,許多話只消一個單詞一個手勢就能明白,而她是幾十年以后才來的人,沒有溝通的前提,她只好在他們共同的歷史中尷尬地僵硬著。再說媽媽怎么辦?難道把她帶到這里來做飯帶孩子?就是做飯,美國人吃幾頓中國餐沒什么,吃多了不行,他們也不是凡中國飯都愛吃,有時候她做的中國東西,美國人只肯吃一點點,客氣地說“這個味道很有趣”,那差不多就等于拒絕。他們不愛芝麻、綠豆、腐乳、雞爪、皮蛋、整魚……這都是媽喜歡的,媽喜歡熬雜糧粥,放豆子、紅薯、小米,不愛吃煎炸的肉食,而美國人是一大盒肉丸子,厚厚的番茄醬,面上布滿“契司”(奶酪)片兒。莊炎自己有家之后才開始體會到什么叫“在一起生活”,那硬是要具體到愛吃同一種東西,不互相討厭身上的氣味,愿意在一個空間里走來走去,共用一個衛生間,一個客廳,看同一個電視節目,哼同一支小調兒,為同一個笑話樂不可支。她設想她是媽媽,不行,讓媽媽這個年齡來適應這樣的生活,就像讓老樹換一個姿勢站立一樣困難。但是她不能把媽媽一個人丟下,不行。

碩士畢業是一個轉機。她怕是得換一個方式生活了。

莊炎想離婚。本來她也可以跟沈政兵直接說,但是她覺得這個人城府比她深多了,如果自己先說,他恐怕要猜想很多,反而要設障礙。他會覺得離婚他面子受損,利益受損,吃了大虧。反正自己也還沒畢業,就這么等著瞧。她索性不急了,她想應該急的不是她。

她暗喜的是,這段時間沈政兵不再硬往她身上爬了。他們不再睡到一起,沈政兵在廳里拉開折疊小沙發,給自己鋪了一張床。

有時沈政兵也帶個女孩回來,在廳里有說有笑,聽歌看碟,但是不過夜。他們在廳里呆著的時候,莊炎盡量不露面,即使露面也不過向那女的“Hi”一聲,就像一個普通的合住室友。

沈政兵帶回來的女孩往往不是同一個人。莊炎甚至覺得他大說大笑得有些夸張,好像是為了讓她聽到。

正好美山超市龍蝦特價,沈政兵買了兩只。刷洗、煮熟、去殼、切片,拌沙拉醬,做了龍蝦沙拉,又買了一個莊炎喜歡的全麥面包,又在一個小農場的農民市場買了一大瓶極低度的金黃色蘋果酒。

“就一起吃一頓吧。”

“散伙飯嗎?好主意。我在一個公司找了份工作,我可以在那邊找個房子搬出去。”

沈政兵說:“吃飯吃飯,吃了再說。”

莊炎就坐下大啖起來。心里明白今天可能就能攤牌有結果了,她有些緊張,心下希望沈政兵有新的目標,來個“雙贏”收場。

吃完了她也不動窩收拾。沈政兵說:“我做飯你洗碗總可以吧?”

“是你請我吃的。”

“好,我洗。”

他叮叮當當弄好了。

“開門見山吧:你是為了綠卡才跟我結婚的是不是?”

談判開始,或者說辯論開始。

“我承認我想要綠卡,但是想要綠卡也可以和別人結婚吧?一步到位,為了美國國籍跟美國公民結婚,不是更省事嗎?有綠卡又不算美國公民,只不過不用老簽證而已。”

“那是現在,你可以,比如,跟那回那個男生,他叫戴維是吧,結婚。但當時行嗎?”

“我當時人就在美國,物色一個結婚對象,有那么難嗎?”

“我承認,以你的條件,應該可以。你當時可能是過于急迫了。”

“那你是過于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了。不過有一點你說得對,剛來美國的時候,我覺得美國就是基督山伯爵的那座基督山,阿里巴巴那扇門,里面到處是我做夢都沒夢見過的好東西。為了這座山這個門,就是像基督山伯爵那樣坐坐牢,也值得。”

“所以你答應了我。”

“我希望盡快地穩定下來。覺得人生最主要的是過得富裕快樂不操心,至于和誰過,日本俗語說:‘石上坐三年,冷石也會暖’,家庭能不能處得好,全在互相能不能溫暖。”

“我們沒有坐到三年吧?芽”

“兩年多吧。問題是越坐越冷。”

“總要經歷磨合期啊。我們可以不搞AA制。恐怕我們家的問題也是個‘體制問題’,我們中國人不適應這個游戲規則。”

她聽懂了沈政兵的意圖,他想和解了。其實他大概一直希望她撐不住,要求和,畢竟理虧的是她。現在她沒有,而且她畢業了工作了,反而分的可能更大了。

現在橫在他們之間的是婚姻的尸體了,他卻還希望它還陽,爬起來行走。

“我和你之間,好像已經不是‘體制問題’的事兒了。”

“經濟大權交你,你主內。”

巨大讓步。即使還陽,也只能是詐尸。她就笑了笑。

“我對管錢沒什么興趣。”

沈政兵長嘆一聲:“你就是這樣兒了,也還是牛你的。”

“我哪樣兒了?”

“都讓我堵在床上了,還哪樣兒。”

“你自己說了,你也不是什么處男。只要有那事,堵上沒堵上都是一樣。而且不是牛不牛的事兒,是這么過真的沒意思。老來一想,除了房子、汽車、烤肉,吃了,玩兒了,什么值得回想的事兒也沒剩下,沒有過一個互相真心疼的人。”

“我決定了,我們和解吧,過去的事一筆勾銷吧。這些日子我也想氣氣你,扯扯平,心理不平衡嘛。感情還是可以努力加深的。”

“還是你‘決定’了。這是一個人能‘決定’的事兒嗎?”

“那你到底要撤我這塊‘踏板’了?”

“我踩著你往哪兒踏呢?”

“當然是永久居留美國了。你的確可以不用我的踏板,問題是你已經用了我這塊。”

莊炎打開抽屜拿出她的綠卡,在手上玩弄了兩下:

“那我要是廢了這張綠卡,是不是也就不欠你了?”

沈政兵大概想不到她這一手。

“為什么?那么多人為了它什么都豁出去了……為什么?愛國?”

“我像嗎?什么都不為,就為了不讓人說我嫁了一塊踏板呀。”

“工作不是都找了嗎?”

“找了可以辭,聘用的隨時走都行。我說了,就是覺得沒意思,沒什么讓我割舍不下的東西。每天上班給老板打雜,回來煮飯,休息日,到什么地方燒烤,野餐,在家里請客,供車供house……掙一份可以拿到中國朝人顯擺的生活:無非年薪多少,房子多大,汽車什么牌子,周游了歐洲澳洲非洲……最后養大幾個討厭說中文,和自己沒有共同語言的孩子。就算我用了你這塊踏板,這就是我踏過來最終能得到的東西吧。”

沈政兵的臉色發青。

本來莊炎是話趕話說到“廢綠卡”的,但這一瞬間莊炎突然明白,離開美國正是擺脫沈政兵的最佳方案。他舍得爹娘舍得面子舍得老婆可舍不得綠卡。一棵植物,你掰個杈掐個芽不管用,要解決它就拔起來,斷掉根。“留在美國”是他的根。

她知道該怎么辦了。

晚上她給衛麗發信:“請把尤松的E-mail和QQ號發給我。”

十三

和一年多以前比,現在周碧華家的力量對比發生了大逆轉。

當初可憐巴巴低聲下氣的是胡哲民,而現在是周碧華了。她給胡哲民收拾行裝,租車送他去報到。兩個地方相距還不算太遠,走高速四個多小時。小胡到了新學校,找到了他租住的公寓,周碧華就陪他上二手市場買了兩件簡單家具,為他擦地抹窗,鋪床,擺桌椅文具等等。這期間兩人還有點合作氣氛,完了兩個人在最近的墨西哥小快餐店吃了點東西,吃東西的時候甚至還說了句笑話。出了那個小店她就該回去了。

她打起笑臉說了句“多保重”。

小胡則只輕松地說:“快走吧,今天還要交車呢。”

“來電話。”

“好。”是真心的“好”,還是作為幫他入學報到這些麻煩事的報酬,很難說。

當她自己開四個多小時車回來的時候,她一路哭得兩次錯過了應當拐彎的出口。雖然外面是九月,傍晚太陽光還極其烤人,她卻在發抖,她覺得她的婚姻節令已經到了冬至。

小胡只是在衛麗來的那天做了一個維持關系的表態,實際上并沒有任何和解的行動。這些日子他忙著上網查看各種入學的手續,另外他的銀行卡要在報到之后才能有獎學金打入,顯然這個階段他跟周碧華搞僵自己將會比較麻煩。

他現在還用得著她周碧華,但很快他沒有周碧華就一點問題也沒有了。他又重新是那個“鳳凰男”胡哲民同學了。他的臺州鄉親甚至根本不知道他曾經有跪下求一個女同學保住他一家“幾條人命”的滑稽事,漂亮的小姑娘們還在奉承他的父母,希望嫁入胡家做媳婦。

她問他這幾件襯衣夠不夠,小胡說:“行了行了,不用張羅了。”

她問他夏天的衣服是不是這次先放在家里,小胡說:“為什么?要帶!一起帶著!”

她問他這幾天想吃點什么,小胡說:“吃什么都行,不用張羅了。”

她問他圣誕節前能不能到家,小胡煩躁地說:“沒車怎么回?”

“租車吧。”

“又不能當天再開回去!”

要在過去她會說:“你火什么?車還不是你弄壞了?沒車你就租車回來嗄!”

現在她只聽見自己怯生生地說:“有同學的車,交點汽油費,搭車回來,坐快巴回去嘛。”

小胡冷笑一聲,算是答復。

不僅是婚姻的節令,連學業節令也同樣到了冬至。她本想申請將直博轉為碩士畢業,再轉專業到小胡的學校。但小胡走的前一天,導師約她談話,灰色的眼睛像兩塊冰。導師明確表態,說“我沒有帶過碩士,我不知道怎么帶碩士”,意思是不同意她轉碩士畢業,甚至說,就算是轉碩士畢業,導師組也不會同意她開題。談話完全僵住了。那么,再有一個學期,她將面臨胡哲民先前的處境。這些她都沒有跟胡哲民說,她知道胡哲民不是她,絕不會拿獎學金扶危濟困。她這時才想到,自己以為用恩情換來愛情的時候,胡哲民肚子里應該在暗笑。

她向導師保證這一個學期一定會抓緊實驗,把學得不好的學科加油趕上去。一個階段她每天早早到實驗室做她的組培,心里祈禱早日出結果,好寫論文好畢業。但這不爭氣的實驗……就是一點動靜也沒有,做出來的數據總是不對頭,甚至荒唐。

下班回家,有時開車路過過去熟悉的商店,會想起和小胡推著購物車并肩有說有笑去買菜買水果,一邊買一邊討論菜譜,會想起小胡拿著小勺一口一口喂她香草巧克力片冰淇淋,會想起第一個圣誕節兩個人偷著互相準備禮物。回到公寓,看到亂七八糟堆著的臟碗碟和臟衣服,守著除了廣告永遠不響的手機,坐在一天比一天黑得早的窗戶邊,人完全是空心兒的。給凌晚掛電話,總是在圖書館看書,連早上都不出去跑步了,忙得沒空多說;給衛麗掛電話,不是說和老公去釣螃蟹,就是說周末去看紅葉有多么漂亮,一聽見她幸福的聲音自己就先想掛電話,衛麗從不跟她主動提小胡,可見她心中其實知道他們的婚姻已經死掉;而莊炎的電話幾乎從來就關機。

小胡也算主動打過一次電話,是讓她到學校給他找一張新學校要交的表格,走的時候忘了取。其余都是她打過去,問問他生活和上課的情況,他總是叫忙,說一會兒就有事掛了。

感恩節大假,她終于憋不住坐大巴去了小胡學校。

開門的是他的室友,說他到美國同學家吃感恩節飯去了。室友也馬上走了,中國學生感恩節一般都在美國朋友家吃。

她把帶來的烤火雞和一些吃的放進冰箱,自己熱了點牛奶,吃了兩片面包,就躺在小胡床上睡著了。

剛睡著又醒了,想起小胡室友剛才那句話:“他的車剛走沒幾分鐘。”

他的車?他買車了?她睡意全無了,耳朵靈敏地聽著窗外的車聲。這棟公寓與小區其他公寓離得比較遠,一共四套住房,停車的地方不大,開始有車回來時,她就坐在窗戶邊看,十點半剛過,小胡就回來了。真的是他自己開著一輛鐵灰色的二手車。

大概是室友給他打了電話,他進門就問:“你來干什么?”

“過感恩節呀。給你帶了一大盒火雞腿,還有果仁。”

“吃夠了,都吃夠了。”

問他在哪個同學家吃的,只說:“說了你也不知道。”

“我坐大巴來的。”

“哦。”

“你買了車了。”

“才買的,錢還沒付完。”

“怎么不回家?”

“汽油貴啊。”

“我在你這兒住五天。”

“不行不行,不方便。”

小胡翻出一個旅游睡袋(他連這種東西都添置了!):“你睡床上,我睡這兒。”

說著也不洗涮,自己就鉆進去了。

“累了。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去。”這是他臨睡前的最后一句話。

周碧華只好躺下,一個人翻騰來翻騰去,打定主意叫他回去在家過完長假,兩人好好談談。快天亮才睡著,小胡卻已經起來了,把冰箱里她帶來的東西打了個包,叫她起床。熱了杯奶,煮了兩個蛋叫她吃東西。

車子很快開出來了。小胡不言語,悶著頭開。路上問他課程、導師、同學的事都不答言。周碧華也就不多說什么,快到H大大門時才說:“過了感恩節回行嗎?”

“那個家不是我家,我再也不回去了。要辦什么手續,郵件辦吧,我都簽字。”

他把車停在門口,開了后備箱,把她的小箱子和那袋食品拿出來朝地下一放,自己就進去發動了車子。

周碧華說:“你怎么能這樣?還沒到地方呢!”

小胡車子已經掉頭而去了,干燥的路面連車轍都沒留下一條。

感恩節那個天氣,盡管快中午了,而且太陽也不錯,還是很冷。周碧華一手拖著小箱子,一手拎著那袋食品,一個人走在冷冷清清的校園里。美國學生現在都不在學校,國際學生們昨天吃得很飽,也都沒有出動,只有一種小寒鴉,在光禿禿的喬木和深綠的樅樹之間的陽光地帶,一群一群地好像在啄食那些陽光,突然,商量好了似的,一下起飛,撲棱棱地遷移到另一棵樹去。它們也叫她傷心——她和小胡曾經一起欣賞過這種鴉群,它們一群起飛的時候,陽光照射下一片閃動的藍綠色光芒,當時兩個人都覺得它們非常迷人。這種鴉比國內的烏鴉嬌小,體型瘦,不像別的美國鳥,肥嚕嚕的飛不動似的。不過一群寒鴉罷了,可那個時候竟然以為它們馱著幸福的旋律!

離學校后門那間學生公寓還有一千米的樣子,周碧華實在走不動了,她鉆進了學校的花房,里面空調開到華氏八十度,挺溫暖。園丁也在家過感恩節呢,一張蒙著沙發布面的木椅,大概是園丁先生平時歇腳的,丟在溫室門口。周碧華把東西一扔,用想要在這張椅子上坐一輩子的架勢坐了下去。她定定地看著那些不知地氣麻木地開放的蘭花和百合,剛才的驚恐一下子轉化為絕望,掏出手機撥了衛麗的號碼。

衛麗打開手機就沖出號啕的哭聲。

十四

凌晚一月底博士資格考試,圣誕節前被導師訓了。格林教授嫌她實驗做少了,對項目沒有熱情。的確,她一直在跟格林教授建議批準她畢業做土壤微量元素的模型,她看了大量此類實驗方法和專著,也試著寫了一個自己的方案,覺得這個研究目標很有價值。但教授沒有批準她申請基金,而是要求她跟著那位Z教授工作。她想可能因為快要退休的教授不可能跟她一起申請,而她一個人也沒有什么號召力和學術說服力來申請。

此外,叫她去幫助Z教授的項目,怕還有其他原因。導師過去一直做院長,當領導的和多年的下屬之間的關系之微妙,凌晚自己當學院副院長的父親在飯桌上給母親說過許多,凌晚旁聽也聽明白了。比如,父親他們的正院長學術聲望不高,利用權勢到了不放過一星小利的地步。舉例說,學校有一次給了每個學院兩個編寫課本的名額(每本有三千元制作經費,除年終工作量外,先在學校印刷廠內部出版使用,三年后看使用情況申請正式出版),許多老師都有自己的講義,雖然教材因為缺少首創性,對評職稱作用不是很大,但成果數量也很重要。院長為了一人獨占兩個名額,竟然自己充分準備申報材料的同時,把有關文件向全學院老師封鎖消息,一直到申請期限的前一天下午才發布,結果別人都來不及準備材料,兩個名額最終由他自己的兩本教材獨占。更不要說大的利益了。凡能為通向“國務院有特殊貢獻專家”的“紅地毯”的一切硬件軟件,他都不放過一次,落得他在老師們中間人望極差,同事關系極緊張。當他的時間只能再做最后一屆院長時,為要加固和接班人的關系,他必須用利益做交換。對那幾個有可能接他班的人選,他早就多予小利籠絡他們,以求院長下臺后還能有人關照。

凌晚想她的導師若也有同樣的后顧之憂,她就很難逃脫被作為交換籌碼的命運。Z教授正好就是下屆院長呼聲很高的人物。但他對即將退休的院長送給他的國際學生打工仔顯然沒興趣,而且一直赤裸裸地表現出來,就連做他自己項目實驗說明要求的坩堝,掌握經費的他都不肯買,幸虧從X教授處借了一只,才把實驗做下去了。

凌晚在專業上可以拐彎抹角想辦法對付障礙,偏偏在這些方面毫無能力。比如Z教授不肯買坩堝,她借了一只,本來可以不言聲,她偏在項目會議熱情贊揚借給她坩堝的那位與本項目組無關的X教授的“科學無組界”的精神,并說X教授還說,即使最昂貴的鉑金坩堝,同學需要也可以出借。別的老師聽了都微笑,Z教授似乎有顏面掃地之危。

于是她跟Z教授的矛盾就加深了。而Z教授偏偏就是她博士資格口試組長。于是,凌晚的口語程度不夠使老師們無法跟她深度溝通,對Z教授項目理解有偏差等等幾個原因造成了她的博士候選人資格被拒,只能以碩士資格七月份畢業了。

凌晚陷入極度苦悶。她無法跟父母說,父親血壓高,母親血糖高,都是頂不住打擊的毛病。如果讀一個碩士回去,父親那兒還好說,父親知道這種人事關系的擠軋是她一個小女子難以抗衡的。母親呢,母親會一蹶不振,會悶在屋里不出門,會迅速衰老。會責問她,為什么不用功一些把功課做好?做中學英語老師的母親一定會說,我一直怎么說來著,你的口語要加強再加強,沒想到還是栽在口語上了。你嘴巴銹住了?多說會累死嗎?叫你和美國學生合租房子,你一樣也不聽!偏找些中國學生扎堆!好了吧?好了吧!

許多家長給孩子規定的留學指南,全沒有隨機的考慮。她來的時候就這個公寓有一間可以合租的房子了,離學校又近,一住就住了兩年。找美國學生,工科學校女生很難找,你愿意跟她合住她不一定愿意跟你合住,男生的麻煩事又多!工科不像文科,表達的需要不是那么關鍵,而且對于當時的她,表達障礙比起聽課障礙終究還不是那么急迫……總之,這都是找客觀,還是自己只重興趣不重實用,誰也不怪,怪自己!甚至連怪誰都不用再提了,現在怎么辦?

她跟同學們打聽轉專業的手續。

莊炎建議她轉好過又好找工作的生物統計。她說:“我不喜歡做一輩子的統計。”莊炎說:“這個時候還理想主義?能拿到學位就OK!”

灰灰姐不接電話。問衛麗,衛麗說你千萬別去招惹她,她比你的情況糟一百倍,連碩士都畢不了業,老公又咬定了離婚!她不想再跟他持久戰下去了,手續正在辦,她也在申請轉專業,發了幾十封申請都沒消息,現在她的錢快用完了,她準備到中國餐館端盤子,現在就是這個活也很難找。

她倒是說過她那個老公不行,沒想到是這么個東西!她那個人,會去端盤子?上大學時我們幾個人星期天到超市應征推銷酸棗糕掙零花錢她還取笑我們。連花露水都是法國牌子……

如果是你,你成嗎?

目前還沒想過。我干那些活……恐怕有心理障礙。

但是你如果轉專業,也不會銜接得那么緊,碩士答辯通過了,離九月開學還有幾個月,那時候為了生存恐怕就要去打工了。

是哦。

對于她說的目前回國工作,衛麗說進高校和研究所很難了。因為現在國內的碩士需求已經飽和。高校都是非博不進,而且還有好些附加條件。什么有五年工作經驗,有三篇一級核心期刊論文等等。如果不進高校和研究所,干什么呢?

七月碩士畢業后的出路使凌晚心亂,但是整天去想它目前又毫無意義。凌晚只得竭力克制自己只想畢業論文。埋頭幾個月的實驗統計數據處理之后她把它做完了。格林教授看了之后的答復是,修改后可以答辯。

一邊對論文進行細加工,一邊處理她的實驗戰場——她的小樹苗們。現在是把它們拿出去丟棄的時候了。過去她經常看到一些盆栽的樹苗被丟棄在學校那個塘邊的隱蔽地。現在她知道它們的來歷了。她打算把它們丟得好一點,讓它們能活下去。她在學校附近一塊荒草地上挖了五百個坑,一個一個地把五百棵樹拆掉根土外面的塑膠包裹物,植入坑里。

這費了她幾天時間。最后一次給它們澆完水,她直起腰來,小樹苗們看來不會干死了,因為它們現在長在大地上,進入它們母親的懷中了。“將來無論到什么時候,我只要回到學校,都要來看看它們,這五百個與我共歲月的小兄弟,將來它們是一片會在風里唱歌的樹林。”

轉專業的資料做出來了,把它們寄出去之后,她算了算剩下的錢,大概可以支持到得到答復。本來她打算過年前寄一筆錢給老爸老媽的,現在又不行了。不過,也許還有轉機——費盡周折在一所中文學校找了一周兩次四個鐘點的課,教二年級學生讀課文:“小白兔和小灰兔幫老山羊伯伯收白菜……”默寫,復述,大聲朗讀,分角色表演,開車去大概來回一個小時的路程。一個鐘點二十美元,一周伙食費有剩余。她在網上又找到一份看孩子的活,一個小時六美元,假如面試通過,一天做五個小時,一個月下來可以抵房租了。那就還是可以給老爸老媽匯幾百塊過年的。

她到陽臺上伸了一個懶腰,天空晴湛,深藍,學校四周的森林肅穆不動。發亮的星星粘在大山的黑剪影上空。她看著它們,輕輕地讀起來:

“小白兔和小灰兔幫老山羊伯伯收白菜!”

十五

莊炎的圖標“突”地就跳出來了,是一條大眼睛金魚,東跳跳西晃晃的。

總有快兩年沒見過這條金魚了。

尤大律師!幫我在北京找一份工作,我要回國。簡歷在附件里。什么工作都行,抹桌子掃地也行。只是要快點!!

這么突然!耍小孩脾氣吧?你的家庭呢?兩個人一起回來嗎?

散伙了。準確地說是馬上要散伙了。只要我回國就可以散伙了。我需要一個接收函他才相信我是真的要辭了工作離開美國這么好的地方。

綠卡不要了?

干嗎不要?還會有點用吧。也許找一個有跨國工作的機會呢。

跨國抹桌子掃地?

老大,只有你可托,求到你跟前了,你只說幫忙不幫?

為什么不回老家?有伯母在身邊照顧。

怕她看著我落拓心里難受,在北京調整調整再說。

這閨女懂事了。目標是什么工作呢?

比如會計,數據分析師,精通英語的秘書。

可以試試。現在找工作,月薪可低啊。我一個月四千。在北京租一間極小的兩居室,地段不好,要兩千。我現在就和人家合租一兩居室。

不跟你借錢。我可以和打工妹們住地下室。

不然跟我合租,便宜,你交四分之一。

看不起窮人啊——555555

莊炎留下一串“嗚咽”,已經下線了。留下尤松在這邊發呆。到北京以后,光顧穩扎穩打,沒有處理自己的事情,兩年了,也有朝他靠近的小姑娘,也有助人為樂的大姐大哥們,也不是惦記著莊炎,也不是老想從前的事兒,就是提不起神來。衛麗有時透露一點莊炎的情況,很讓他擔心。任性的老小啊,就是兩個人相處不好,也不能這么干哪。

他有時想,這樣長不了。回來也好,不知這樣拖下去老小在美國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學了一個生物統計,實際上可以在許多統計行業就業。西風東漸之后,許多人認為用數據說明問題更科學,諸如傳播統計、股市走向、心理咨詢、政治決策、銷售策略等等,都時興調查加統計,的確增加了不少叫做“數據分析師”的就業崗位。

他開始給一些熟人打電話。

他知道心里有些其他的感覺也在活動,好像已經干硬的土地被澆了雨,開始有小蟲爬過來。

尤松是那種生活嚴謹的男人,雖然不至于“割不正不食”,但是對那種不但結了離了而且其中還有別的情人的女人,想也不想就會否決,只偏對莊炎例外。有太多與她有關的記憶拷貝存在他情感庫里,刪除不掉。

他們是同一個小市的學生,剛上大學時好事者辦了“同鄉會”,他們就開始一起玩。同級學生中他老大而她老小。莊炎不僅美貌,而且是那種嬌艷型的美貌。不是所有的美貌都可以用花朵比擬用水果比擬的,但是她當之無愧。同學會里她上高中的同學說她的外號叫“小紅嘴”,也真算是抓住了她最顯要的特征。她的嘴特紅,飽滿,皮膚薄嫩,紅得像要破了。有了這個嘴,眼睛便比別人的黑,皮膚便顯得比別人的白。還有從鬢邊垂下的幾綹發絲,拂在耳朵前,飄飄然的,也像是在拂拭這一幅天然好畫。

莊炎在他面前特別嬌氣,出去玩的時候,碰了哪里,眼睛里迷了沙子,她會大叫:“老大給我看看!”就把臉仰起來由他處置。中午吃東西,她經常說她帶的肉松面包太甜,老大得幫她吃掉,而她則搶走他的兩個雞蛋煎餅。時間長了,他買野外午餐時想的往往是老小最愛的那幾樣東西。同鄉會的人都拿他們玩笑,有一次莊炎高中同學竟然讓他們合唱《天仙配》選段“夫妻雙雙把家還”,他堅決不干,莊炎抓住胳膊把他拉起來:“唱就唱,演戲又不是當真!要是當真,那演藝圈還不成天換老婆啊!”他站在那里只笑不唱,而莊炎大大咧咧居然把男角的也唱了,還配有動作,笑翻了一群人。

后來,再后來,水到渠成就有了一次“鉆麥地”的經驗。就一次,一次就夠了。

到本科畢業時,莊炎考取了赴美留學全獎,要走了。

兩個人站在學校的荷塘邊上。莊炎說:

“考G考托,出來。我在那邊接你。”

“難。”他外語勉強過了四級,不想再弄這個了。

“我等著你還沒動力?”

“記性不好,單詞背下來就忘。天生……”

“看來我并不重要,是我自做多情了?”

“考GAE,還要數學還要邏輯,我也不行。”

“邏輯不行能當律師嗎?”

“不一回事兒……”

“那我眼睛里進了沙子進了小蟲誰給我吹?”

“……”

“碰破了手誰給我抹藥給我包?”

“還會有人包……”

“我不用別人包!破了爛了流膿了也不用別人包!你對我有沒有責任?”

“老小……我可以拼一拼,試試。但估計不行。其實我試過,真的。”

“出去玩誰給我買雞蛋煎餅?”

“美國沒那玩意兒。”

“嚴肅點,少嬉皮笑臉!”

“到美國學法律,跟中國的不一樣,不是通用的。我……”

那天沒有結果,他承諾不了什么,她也不能改變什么。天高地遠,小小的人沒有太平洋那么長的腿,不能跨越。

人們不是說了嗎,一般的女孩子到美國半年和國內男朋友分手,最好的也就是一年。

看來,她只是一般的了。

每逢聽到《同桌的你》那兩句“誰把你長發盤起,誰給你做的嫁衣”,他就心酸酸的,他想老狼肯定有同樣的經歷,不然想不到這種細節。

她那個老公聽說跟她AA制,感覺真像一種買賣,你給我上床權,我幫你得綠卡。誰給她吹迷眼的沙?誰給她抹碰傷的藥?

尤松想,只要她來投奔我,只要。

誰叫我是老大呢!

十六

過去只在《北京人在紐約》那樣的電視劇里看見過別人在餐館后廚的生活,現在自己親炙其中了。與電視劇不同的是氣味。灰灰姐當學生時是講究的人,怕油,怕燙,怕炸辣椒的刺激,怕水霧使衣衫發潮……現在都不能怕。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有的事本來怕得要死,一旦非要和它打交道,眼一閉,牙一咬,幾天下來就知道自己的彈性有多大了。端盤子她不在乎,低三下四也不傷感,將近兩年的婚姻生活,這臉皮還真是練出來了,收小費也是快樂的事,特別是遇到小費給得多的時候。

交房租和買汽油的錢都不成問題,每月還存下二三百元。餐館發給員工餐券,可以領取一份飯。美國人食量大,一份夠她兩頓吃,余下的可以便宜賣給中國同學,價低量多,同學都愿意要。就這么過下去,等著重新申請的結果,每天化化妝,做做減肥餐,上上網,似乎也沒什么太多的煩惱。

只要人別那么敏感,麻木一點就好。在小鎮上長大的周碧華,有一種特殊的療傷方法。她覺得一個人會失落,原因就是把自己看高了。如果把自己看得低一些,心情會完全不同。她試著對想象中的看她笑話的家鄉人或者中學大學在國內的同學說:“老子是不怎么樣。老子就是一坨臭狗屎吧,不過現在它在美利堅的地面上,你們踩不到。”鼻子里自然地飛出一聲好像是別人發出的冷笑,好像真的看見一坨臭狗屎在眼前。

這樣胡思亂想著,也很容易就走到了夢里。

和胡哲民的事解決了之后,畢竟還是有相當時間擺脫不掉那個物是人非的感覺。

一個雙休日在家,醒得很早,突然一下騰地跳起來,沖進衛生間,開始把房間全部重新打掃,用熱水沖的洗衣粉把過去的油跡污跡一一抹去,用心驅除房門上沒摳干凈的褪色紅雙喜字的一個角兒,一些還沒有清理干凈的字紙,當年兩人互相留的條子,或者圣誕卡什么的,看了看也就都丟了,屋子一下子大了也亮了似的。

只是洗到那兩個碟子,坐下來半天沒有動。

胡哲民屬豬的,小名小豬,她逛美國鄉村商店的時候,看到這兩只一套的畫有小豬的碟子,一只藍色的一只粉色的,一個畫著小豬睡懶覺,躺在極其松軟的枕頭上;一個畫小豬吃漢堡,頭幾乎要拱進去,頭上頂著一片生菜葉兒。她買來給他當生日禮物,胡哲民拿著看了半天,笑道:“想不到啊,周碧華女士情愿當豬八戒的媳婦兒。”

那聲音好像還留在這間房子里。

這個碟子不能留,但又舍不得丟,猶豫再三。起初想拿去送給同學,挺好的東西,別人還可以物盡其用。但是突然聽到那個可怕的感恩節下午自己在花房號啕大哭的聲音,眼淚又下來了。一狠心,舉起兩個碟子摜了下去,碎片中,睡在松軟枕頭里的小豬臉還很完整很舒服笑瞇瞇的樣子。她捧起來心疼了一會兒,心里道了一聲對不起,就眼一閉拋進了垃圾桶。

中午她洗了個澡躺在床上,覺得初到美國這一段終于了結。

在許多封拒絕信之后,她得到了一個0ffer,是在美國偏遠的M省的學校,項目是腸病毒研究,獎學金不多,實驗室污染肯定還比較嚴重。但她捧著那封信狂吻的時候,眼淚把床墊打濕好大一片。

她坐起來的時候,冷笑著對自己說:你就是被污染得了放射病,就是得跪下來舔導師的腳,也要混到一個碩士,給你這坨狗屎一個歸宿。

十七

莊炎回到北京已經快三年了。

回來的時候,尤松把她帶到一所剛剛簡單裝修了一下的四十平米兩居室。

“給我看房子吧,不收你房租,拿你看房子的工資頂,怎么樣?”

“這是誰的房子?”

“我的。或者說它是我上司,我歸它調遣。地段裝修都‘水’得……不好意思。不算裝修四十萬,目前只交了首付。以后月月要供的。”

“都買房子了你?”

“沒辦法,老小要回來呀,當老大的總不能真的叫老小住地下室啊。”

“你搶銀行了!一個月四千塊工資,還要租房子……”

“銀行倒沒搶,不過我升職了,目前是公司法律事務總監,月薪九千,不算年終獎。”

“那你住哪兒?”

“還住原來租的房子,那兒我上班離得近。這里離你上班的地方近。”

“老大,謝謝……我穩定了之后就搬出去,你住進來。我會盡快找到房子的。”

莊炎感激得直想靠到他胸前,但四個字冒出來阻止了她——“殘花敗柳”。

莊炎在美國的時候,經常走過附近的小區。那些木結構的House都是英格蘭傳統式樣的,獨門獨戶小二層樓,漆成香草冰淇淋色兒、草莓冰淇淋色兒、豆沙色兒、鴨蛋青色兒、契司蛋糕的黃色兒,門上裝著古典式的玻璃燈,有的像蠟燭,有的像馬車燈,門口種著一叢叢花,再栽一株長紅豆子的灌木,或者高壯的玉蘭屬喬木,每家門口都有接著幾圈塑膠水管的澆花龍頭。她見過那些主人精心地侍候那些花草,石頭和小雕像,看見窗戶里的百葉簾子或者天鵝絨簾子,心里曾經想過,有這么一幢房子就成。

但是現在她知道她想要的,就是這間小小的兩居室而已。

看房子?大洋這邊的同學們看了莊炎的E-mail都笑了。

果然三年之后,莊炎給大家發來了全家福,那個小女兒也有一張小紅嘴。老大也笑得很開心,和一切成功人士一樣,小肚子已經頗具規模。抱著外孫女的莊炎老媽也很滿足的樣子,一個標準化幸福家庭。

“你知道莫比烏斯圈嗎?”莊炎問過她老公。

“邏輯學課上講過,好像是用一張紙條一擰兩頭一粘就是一個莫比烏斯圈,紙條的兩個面,實際成了一個面。”

“恭喜你答對了!”莊炎說。

其實她心想,不對,你永遠不會知道我的意思。

那是她在美國最后一個晚上,她沒有搬出沈家。

“就一塊躺著聊一晚上吧,我保證不碰你。”

倆人就真像同學似的聊起來。莊炎還主動說道,她到離婚還沒見過沈政兵父母,覺得對不住他們,有機會請沈政兵幫她道歉。沈政兵說:“其實他們都挺想得開,現在市里大大小小的頭頭腦腦兒,幾家孩子不婚變?聽他們說別家孩子就知道,風氣不同了,這事對父母也沒多少壓力了。他們連盼我生孩子也不是那么急,反正我哥那兒現成的雙胞胎男孩……”

聊到半夜,沈政兵嘆氣說:“人這一輩子,整個一個莫比烏斯圈。”

“什么?”

“你不知道莫比烏斯圈?”

沈政兵就給她講了個故事——

這個東西是以德國數學家莫比烏斯命名的。

數學界有人曾提出,是否可能有這樣的長方形紙條,首尾相粘,做成一個紙圈,只允許用一種顏色,在一個面上涂抹,就可以把整個紙圈涂得不留任何空白?人們做了幾百年沒做出來。因為,如果紙圈有兩個面,必須涂完一個面再涂另一個面,怎么可能做出只有一個面、一條封閉曲線的紙圈兒呢?

有一天,德國數學家莫比烏斯在玉米田邊散步,伸展的玉米葉又讓他想到那張紙條。

他撕下一片,順著葉子自然扭的方向對接成圓圈兒。無意中他將葉子反接了。他突然發現這“綠圓圈兒”就是他想了很久沒有結果的那個圈兒!

他回家裁了個紙條,把紙的一端扭轉一百八十度,再將一端的正面和背面粘在一起,這樣就做成了只有一個面的紙圈兒。

莫比烏斯捉了一只小甲蟲,讓它在上面爬。結果,小甲蟲不用翻越任何邊界就爬遍了圓圈兒的所有部分。莫比烏斯說:“公正的小甲蟲,你無可辯駁地證明了這個圈兒只有一個面。”

莫比烏斯圈就這樣被發現了。

“你看你,不也是一只小甲蟲?以為自己在紙條的一個面上爬著,結果呢,不知怎么就已經爬到另一個面上了,回頭看看呢,沒有什么這個面那個面,這個面就是那個面。”

兩個人這么說話的時候,她覺得自己還是有些對不起沈政兵的。沈政兵也沒有多壞,自己也沒有多好,都是蕓蕓眾生罷了。

“那你的莫比烏斯圈呢?”當時她問沈政兵。

“那就是還得爬回一個有女人的窩里。”沈政兵打了一個大呵欠。

“不過,”他又說,“我以后要找拉丁美洲裔的老婆。中國女人,心眼兒太多了。”

“那我祝福你快點娶進一位心地單純善良的拉丁美洲美女。”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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