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順:抗爭與妥協的催生

按照中國傳統的紀年方法，60年一甲子，一輪回。自1529年算起，如今是第8個輪回了。時序交替480載，山西省平順縣也步入了建縣480周年的日子。

平順縣是山西省置縣較晚的一個縣份，它的建置和這塊土地上的一次農民舉事有關。數百年來，關于它的建置，始終是一個令人說道的歷史話題。在歲月的痕跡慢慢褪去之后的今天，再一次將它作為一種歷史參照物，來理性地探求其建置的意義，就會更進一步加深對人類社會發展的認識。

480年前的己丑年的一天，京城萬人空巷，西市刑場上陰風陣陣，一名太行山的血性漢子在這里被處以凌遲酷刑。974刀的凌剮，血仍勁噴。漢子怒目裂眥，不為所屈，直令刀手心寒，百姓愕然，天地失色，京畿震動。受刑者，乃撼動明王朝腐朽統治、聚眾抗爭8年的青羊山農民首領陳卿。那一刻，他的潛意識中，我想仍是義旗獵獵飄蕩，仍是鄉民們在山中自在生息的畫面。

當陳卿被押解京都受刑時，一名朝廷命官正徜徉在青羊山上，一路所見，倍感意外。石厚土薄，地近不毛，餓殍遍地，凄涼凋零。生于江南之濱的這位命官心頭大駭，官軍剿滅賊寇的得意之色一點點褪去，文人的良知一絲絲復蘇。面對莽莽群山，目睹民心洶洶，凄然相向。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的古訓若洪鐘敲響，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于是在月冷風清的青羊山農舍中，他一連寫下數道奏章，接著又一把火將“賊匪名冊”燒毀殆盡。再后，赦義民、減賦稅、升州府、置新縣……朝廷的尊嚴在這片土地上變成了妥協。而操作這場妥協過程的朝廷命官乃明朝嘉靖年間的兵科都給事中夏言。

平順，就這樣在農民的抗爭與統治者的妥協下催生了。

回望歷史和揣度未來是截然不同的，今天太行山脈青羊山麓的人們或許早已淡忘了當年的刀光劍影和鼓角錚鳴，淡忘了平順這一政治產物降生前所經歷的磨難和悲傷。數百年逝去，過往事物漸趨明晰，因為后人所作的只是既成事實的評點，并非置身事中的艱難抉擇。

當我們理性地面對平順時，當我們走進歷史的縱深探究時，便會發現，平順的置縣正是真實反映人類社會發展的一個縮影，正是人間正道在太行山上的一次悲壯演繹。

太行山人的秉性使然，陳卿這一鄉間小民，竟在歷史的長河中澎湃起了一朵耀眼的浪花。在他身上，太行山人不畏強暴，追求公道的性格特質表現得淋漓盡致。

陳卿在鄉情和朝廷法度之間，選擇了前者。他明白封建法度是專給窮人定的。明王朝走向沒落的時代，腐朽已深深地侵蝕了明王朝的龐大肌體。天災人禍，徭役沉重，賦稅如山，民不聊生。即以山西負擔皇親國戚奉養為例，洪武年間，山西只有一個藩王，歲支祿米1萬石。到嘉靖年間，藩王、郡王、鎮國、奉國、將軍以下，已達2851人，祿米增至87萬石。僅潞州轄下，就有藩王、鎮國、奉國等172家，再加上州縣衙門，全由百姓奉養，農民歲收不足以應付賦稅，凄苦之狀可想而知。按說陳卿的家庭算當時的殷實之戶，微有家私，且供職官府，衣食無憂，生活較貧民自當優裕。但當鄉鄰們為生存向他乞討糧食時，他的心靈受到了強烈的震撼。那種原始的、淳樸的正義火苗終于被點燃，奮然不顧朝廷法度，將官庫的糧食發給了前來乞討的饑民。糧食發出去了，他也被革職查辦了。革職查辦并非陳卿的心中之痛，痛的是人間的不公正和饑民的性命之憂。沈王府的豪華富貴、潞城縣衙的朱門酒肉臭、青羊山中餓殍遍地的現實，使他看清了統治階級口惠而實不至的欺詐嘴臉，也使他感受到了封建社會的朝廷法度全是欺壓百姓的枷鎖、愚弄民眾的遮丑布?，F實之路只有兩條，要么屈從，任人宰割，踏上死亡之路;要么抗爭，針鋒相對，庶幾還可殘喘茍安，尋一條生路。追求生存是人的本性，陳卿在兩難中選擇了抗爭?？梢哉f，陳卿的抗爭是忍耐到極限，無望到絕望中的爆發。

然而陳卿的抗爭是極有限度的，他沒有張旗建號一統天下的雄心，這是由農民的階級局限性和他個人對社會的認識所決定的。陳家人屬耕讀之家，名字皆為卿、相、奉之佳稱。農民們容易滿足的心理使然，他們追求的只是能少納或不納賦稅，能滿足生存。起義的軍隊也只是身居山中，惟圖自保，自食其力，逃避剝削和壓迫而已。

陳卿是勇敢而富有智慧的，他不僅敏銳地識破了官軍的“招安”，還巧妙地換回了被拘的親人，更能在押解途中機智逃脫。面對官兵的一次次圍剿，他都能審時度勢，陷潞城、克潞州、攻高平、取澤州、走武陟……

然而，陳卿卻是不幸的。悲劇似早已注定，階級和歷史的局限性注定陳卿扮演的是悲劇角色。憑借彈丸之地以求殘喘茍安，又怎能與龐大的國家機器對壘?

而陳卿又是永恒的，他480年前的振臂一呼，又一次召喚了人類追求公平正義的使命，他與陳勝、吳廣等起義者一樣，再一次把追求生存的悲歌演唱得如歌如泣。中國農民至簡至真的心聲在歷史的天空中不絕如縷。

陳卿的舉事撼動了統治階級，讓統治者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這一抗爭與鎮壓的歷史短劇，迫使統治階級對平順置縣。歷史上，并非起義之處皆能設州置縣，而歷史卻在這里選擇了一個江東才子——當時的兵科都給事中夏言。

夏言，字公謹，號桂州，江西貴溪人。正德十二年?穴1517年?雪進士。史籍稱其豪邁有俊才，縱橫辯博，人莫能屈。

如今到江西南昌，登臨藤王閣，閣中所列江東才子中就有夏言。南昌城郊萬壽宮外的石橋，是鐫刻江西名人的地方，夏言之名則排在前列?？梢娊魅藢λ淖鸪缌?。

后人在評述平順置縣時，多言陳卿，而少談及夏言。但夏言的作用，還是舉足輕重的。在處理青羊山饑民暴動一事時，夏言不止代表了統治階級，更代表了當時朝廷中富有憫民之心的一些文臣武將。他的奏折對農民舉事和朝廷綱常不振進行了客觀的評價。

對陳卿組織鄉民反抗，一些朝廷重臣是心知肚明的。即使是當時極力主張剿滅陳卿的首輔楊一清也認為陳卿舉事是“王琳公報私仇株連陳卿入獄，激起民變”。上書皇帝《請平潞州議》的吏部尚書王驄也承認“地方官員逼索強富，才弄得今日大動干戈”。這些都從另一個角度對這次農民起義作出了評判。

登上太行山的夏言，首先看到的是官兵的殺戮，當時官兵對農民的鎮壓是慘絕人寰的，為了邀功領賞，官兵將農民的耳朵割下，作為剿殺多寡的證明。許是文人的惻隱之心使然，夏言制止了此行，并發布赦免命令。他又發現副使牛鸞持“匪薄名冊”欲邀功追殺，便急速上書，一火將名冊焚之。接著他又“及時賑濟貧民，招降脅虜人口”，使飽受兵災之苦的農民心情稍安。今天看來，以上幾件事情，于封建社會的官員而言，實屬難得。

但夏言畢竟代表的是統治階級的利益，維護統治階段的利益是他的主流思想。在他賑濟災民穩定地方的同時，他沒有忘記采取措施來鞏固封建統治。因此他提出了升府置縣，設兩關三司的奏章，以防“舊事復萌”。嘉靖準奏，于是升潞州為潞安府，平順、長治兩縣新置。正如康熙時平順知縣劉徵在縣志序中所言:平順始于故明嘉靖之年，成于貴溪夏言之議也。

平順縣就這樣走進了歷史。

400多年來，隨著封建王朝的滅亡，從孫中山的三民主義草創，到毛澤東為人民服務思想的提出，再到今天創建和諧社會和關注保障民生的實踐，無不昭示著“得民心者昌，失民心者亡”的真理之光，陳卿們的抗爭和夏言們的妥協只是人類社會發展規律在太行山上的又一次體現。

縱觀平順置縣歷史，正應了毛澤東所云“在中國封建社會里，只有這種農民階級的斗爭，農民的起義和農民的戰爭，才是歷史發展的真正動力”，陳卿的抗爭是被動的，是官逼民反的表現。而夏言的妥協又何嘗不是被動的，朝廷耗資費力地不斷進剿，損兵折將，未取寸功，“全晉之地震恐”“天子震怒”的現實，“驅民為盜”的社會現象，使他不得不作出妥協，對明王朝這只瀕臨沉沒的朽船進行修補，以期再向前航行。

夏言在離開太行山時，寫下了這樣一首詩，可以看出他對這件事的看法:“二月過山城，高垣碧草生。野耕方駿發，盜鼓罷長鳴。圣主恩恭默，蒼生喜太平。寄言肉食者，倉促莫論兵。”

社會就是這樣前進的，一方面靠自身的改造，一方面靠外力的推動。

頗值得玩味的是肇始平順的兩個主要人物的結局。陳卿和夏言出身不一，一生從事各異，一為“賊”一為官，涇渭分明，但結局卻殊途同歸，均死于統治階級之手。陳卿為統治階級所不容，卻受到了太行山人的敬重。今天，平順在推介該縣人文時，常引這位農民起義首領為驕傲。而陳卿故里石埠頭村則大打陳卿文化旅游牌，陳卿成了太行山人追求生存、不屈奮斗的精神象征。而夏言官至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最后也和陳卿一樣，死于統治者之手，個中原由，殊難說清。但他的為人作官，還是受到了后人的稱頌，即便今日也還是江西人的驕傲。而在當年，夏言被上黨人立生祠、受尊崇，是否也和他當年赦饑民、免賦稅有關呢?歷史就是這樣，塵埃落定，才能窺見其真正面目。正如我們今天的所作所為，就是明天后人筆下評點的歷史。

太行巍巍，青羊山險峻。數百年來，不屈抗爭的歷史大劇在這塊土地上不斷上演，從抗日英雄岳增瑜的被“誤殺”平反，到全國勞模李順達飽受不公正待遇得以昭雪，這或許就是這方土地上的血脈傳承。

歷史在繼續書寫。今天社會已進入保民生，促和諧的發展時期，人類歷史的進步也在艱難地前行著，只有認真地思索歷史，才能真正地看清我們腳下的土地和紛紜繁雜的現實，也只有勇敢地面對現實，我們才能把握歷史的脈搏。創建一方土地是艱難的，而發展和興旺一方土地應是更艱難的。從這個意義上講，平順置縣的歷史就更需要我們認真閱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