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8年夏天,我馬上要上學的前一刻,我父母忽然雙雙“下放”去了,他們似乎走得很匆忙,規定不讓帶孩子,就把我和弟弟放給了姥姥。我從小跟著姥姥,順理成章,可憐弟弟從小跟著父母,冷不丁換了窩,像只易主的小狗,不停地哭,姥姥是個不相信眼淚的女人,我們長大后姥姥還是很多次很“偏心”地說,弟弟太喜歡哭,不如我。現在想起來,更可憐的是我的父母,他們“出身不好”又本性善良,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如同被暴風驟雨打落進激流的葉片,在現實中完全沒有衛護自己的回旋余地。
一個多月后,我上學了,背著媽媽臨走前給我縫的書包。姥姥家住在靠近和平門后鐵廠七號的大雜院里,按照戶口劃片,屬于南新華街小學,我的正規教育就從這里開始了。南新華街小學原來是個廟,教室在高高臺上的大殿里,我走進走出怎么都覺得自己渺小如螞蟻。我對這個小學老師、同學、課本、課堂與“教育”相關的種種,竟然完全沒有記憶。只記得那時學校經常搞防空演習,先是老師講防空常識,聽到警報躲在什么地方、什么姿勢最好種種,然后就全校拉響警報,學生們四下逃散,趴倒。開始是胡亂跑、胡亂趴,大殿四周滿都是,幾次下來,竟然一分鐘之內不見人影。我對這種“敏捷”類的游戲完全不能進入,每次警報拉響時,我都下意識看向天空,藍藍的白云天,沒有一絲恐怖跡象,更糟糕的是沒有一次我趴對地方、趴對姿勢,有一次竟然孤零零地站在庭院中間,傻乎乎地看著天空,成了全校的笑話。那一天拉響警報的時候是接近正午,我抬頭看向天空的時候,熾白的陽光超常超然地籠罩下來,我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以后很多年無數次,我無意間被正午的陽光籠罩時,都有同樣的感覺。
學期結束的時候,我媽媽從干校回來了,說要接我和弟弟去干校。我記得,媽媽帶我去南新華街小學辦轉學手續的時候,我心里惴惴不安,生怕老師把我不會躲警報的事告訴媽媽。班主任和媽媽說話的時候,我把耳朵豎得像兔子似的,依稀聽見媽媽問老師我為什么沒有“入隊”,那時入隊是一種進步標志,一學期下來,幾乎沒什么特別“問題”的孩子都可以入隊,偏偏我沒有入,所以媽媽有此擔心。老師小心措辭說,你這孩子沒什么不好,就是愛走神,問她話時,她能不回答就不回答,能用一個字回答就不用兩個字回答。我放松了,和“躲警報”相比,“入隊”對我來說無足輕重。況且,當時的“少先隊”已經改成了“紅小兵”,紅領巾也換成了紅袖標,我心里覺得紅袖標沒有紅領巾好看,帶不上也不覺得失落。后來,我看到我的學期表,其他都是“優”,只有“品德”一欄是“良”,下面寫著:不敢于向不良現象作斗爭,不關心班集體。
重要的是我已經認識幾百個字,可以讀書了。
二
1969年過完春節,我和弟弟隨媽媽去了干校,我的小學“生涯”只半年就夭折了。干校在河南信陽地區,媽媽所在的“全國總工會”分到羅山莽張,爸爸所在“工人日報”分到息縣孫廟。干校當時都是住在集體宿舍里,于是我們一家只好“兵”分兩處,我隨媽媽住女宿舍,在羅山;弟弟和爸爸住男宿舍,在息縣。之間隔近百里路和一條河。媽媽說,莽張的干校前身是一個勞改農場,當地農民以為一下子新來了這么多“勞改犯”,有點緊張,后來才搞清楚是下放的“干部”。
集體宿舍是一間像教室一樣的大房子,兩排單人床,一個挨一個。房間一端,中間掛著毛主席的畫像,天不亮,起床號一響,床上的人一骨碌跳起來,匆匆穿衣漱洗后,又紛紛站在自己的床前,面向“毛主席”,聲音響亮地念一段語錄,天天如此。那年我八歲,每天被起床號粗暴地從夢里揪起來,面對這樣的強有力的場景,十分驚恐。我想姥姥,想大雜院,閉著眼想,蒙著頭想,合著吃奶的力氣、拉屎的力氣使勁地想,逃避著現實的噩夢,最終,我成功了(這段生活我沒有記憶)。
大約半年之后,來的家屬多了起來,干校租了一個大院子(好像原來是當地機關辦公的地方),兩排房,安置拖家帶口的人家,我們家分到一間。在這個接天接地的院子里,我恢復了記憶。仿佛一覺醒來,童話失去了有效期,大雜院熟悉的千回百轉和嘈雜熱鬧,揮手間煙消云散,四周空蕩蕩的,我赤裸裸地站在陽光下。院子的地是土夯的,黃澄澄地鋪開,直逼到同樣黃澄澄的土墻腳底。院子在一個山坡上,前面有個大紅門,門外一條小土路黃澄澄地劃過,彎彎地扭著,奔向坡下。后面有個小木門,門外不大的一塊空地,空地上只有個廁所,背后是郁郁蒼蒼的山,沒有路。
我如一只家養的小動物,沒有轉折地被放生到野地,頓時全身驚恐,戰戰兢兢,棱起刺,乍起毛,自我保護的本能釋放到了極點。幾乎每件事都需要全身心去對付──到井臺打水,先把注意力集中在腳下,全力摳住鞋底,再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上,全力把住轆轤,生怕腳一滑,手一松,做了“珍妃”。到后面小門外拉屎,據說晚上可能看到狼的眼睛。這讓我驚恐而好奇,拉屎的時候,注意力就由肚子轉移到了眼睛,而對視的只有滿天的星星,滿身的涼意。
這個院子所在的莽張鄉,與媽媽的干校相距幾十多里,無法相顧,只好把姥姥從北京接來,媽媽周末回來。爸爸的干校遠在百里,總是要個把月才能回來一次。每個周末,等待媽媽從幾十里外騎車趕回家,望著路口,我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天一黑,姥姥就開始擔心,時間一下子變得空洞、安靜而漫長。最難對付的是隔壁屠宰場殺豬的嚎叫,先是關屋門,后來可以關耳門,最后練就了直接關心門的功夫,任他豬生豬死。
如果有一分錢,可以到集市上買一粒“糖”,這糖蠶豆大,用一小片油紙包裹著,像一個穿著大人衣服的小孩子,可憐可愛。小心翼翼地剝開,對著太陽照照,黑黑地透著紅,小心翼翼地放到嘴里,一絲特別的煳香焦甜,立刻滋潤出許多口水。用舌尖推著,滾遍嘴里的每一個角落,任煳香焦甜在口水里暈開,仿佛一粒如豆的小火,在心底暈開一小片暖意。
上學讀書無從說起,學到一個字是這段生活的特別記念。莽張的“莽”,中間一個“犬”,上有草下有草,看起來這個“狗”是荒沒了。
三
又半年之后,姥姥回北京了,我們一家搬到了爸爸所在的干校──息縣孫廟鄉。息縣和羅山雖然只相隔百里,風光卻完全不同,息縣沒有山,到處水田池塘,小河流水,對我這個北方生長的孩子,那里永遠是山清水秀。我至今還記得當地的民謠“有錢難買息縣坡,大米白面饃”。這里的干校已經相對穩定,自己蓋了幾排大瓦房。為了表示徹底改造的決心,干校用大瓦房置換了農民的小土房。這里的農民習慣不開后窗,農民搬進大瓦房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堵后窗,而城里人搬進小土房的第一個動作則是開后窗。我們家分到一個小院子里朝南的兩間小房子,爸爸媽媽也是先在后墻上鑿開了一個像洞一樣的小后窗,還釘了一個小木格窗戶按上。這小房子,土坯的墻,茅草的頂,爸爸個子高,伸手可以摸到房頂,院墻也是土坯的,半人高矮,像童話中小矮人的家。一家人東分西散地又終于有了自己的家,十分歡喜。我們在這個小屋里住了將近兩年,是我們那個時期的“幸福生活”。
居然有小學,好像叫“小劉灣小學”,后來又有個“躍進小學”。農村小學老師很少,上課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同學年齡差距很大,我同桌的女孩大約比我大四五歲。我還隱約記得她的樣子,眼很大,嘴很厚,臉很闊,身材高大結實,我什么都細長,和她相比就像個青澀的“竹竿兒”。她厚實得像一堵墻,卻影子般跟在我身后,護衛著我,有這樣寬闊厚實的墻在背后移動著,我的安全感無以倫比。我幫她寫作業,幫她出主意,把北京買的本和鉛筆分給她,在跳皮筋的游戲中不停地“救”她,她總能搞些吃的東西給我,家里的雞蛋、白薯,榨油廠炒熟的棉籽,野地里的各色漿果,稻田里剛灌漿的稻子,小河溝里的蛤蜊,甚至蟲子……我們配合默契,勇往直前。漸漸地有了一些“野生”的能力,享受著“野生”的自由和快樂。
零打碎敲也學了很多字,忽然有了讀書的欲望,課本都是油印的,除此之外,沒有書可讀。家里可以稱得上是“書”的,只有一本綠色紙皮的《赤腳醫生手冊》,便沒有選擇地成為我今生讀的第一本書。這綠皮書厚得像一本大辭典,也的確是全家的醫療寶典,誰有個頭疼腦熱,媽媽就去翻看,倒也能及時解決問題,邊角的地方,翠綠色已經被摸索得微卷起毛。書中每個部分都有很多圖表,針灸經絡圖,常見草藥圖,三角巾包扎圖,都是白描手法繪的,非常好看。以我當時的“識字水平”和“理解能力”,與其說是“讀”,不如說是“看”,我看進去了,迷進去了。對著圖,用筷子在身上找穴位,在野地里找草藥,拿紅領巾包扎弟弟,其樂無窮。最實惠的還是用找到的草藥去醫務室換山楂丸,換多換少由醫務室的阿姨根據草藥的價值定,運氣好撿到蛇皮能換半盒之多,可見貴重。《赤腳醫生手冊》也是我至今讀的唯一一部醫書,而它對我的影響──只用中醫,是終生的。
一日,我無意間在爸爸的枕頭下觸到一本書,柔軟而溫暖,手感超出對書的一般經驗,拿出來看,深藍色的皮和米色的內頁都是毛絨絨半透明的軟紙,摸著有淺淺的體溫,嗅著有淡淡的香氣,竟似件“活物”。書不厚,一側用棉線釘成長條的格,字很大,豎排,隔些頁有一張插圖,細線刻畫著戲臺上打架樣的人物。單是這樣式,我已愛不釋手,抱著、摸著、嗅著,仿佛得到了寵物……終于被發現,爸爸溫和的臉有點神色緊張,說是借來的“內部批判資料”。我問書的樣式,爸爸說是“線裝書”,是中國古書的樣式,用宣紙印。我問書的內容,爸爸說是《水滸》,中國古代著名的小說,章回格式,這套書每十回一本,一共十二本,看完一本再去換第二本。我問我能不能看,爸爸頓了頓,說好,有兩個條件,一要看得快,二不能對外人講,我都答應了。爸爸說我的識字水平不夠讀這書的,要買個字典幫我才行。
爸爸到十五里外的息縣縣城買回一本《新華字典》,深褐色的塑料皮,商務印書館,1971年修訂重排本,定價一元。這本《新華字典》我至今還保留著,成為爸爸留給我的唯一念想。里面的書頁已經比書皮寬出半公分,像我們小時候罩衣短了,露出一段棉襖,封頁上寫著“廖雯,一九七一年十月,於河南省息縣”,是爸爸的筆跡,已經褪色,淡淡的,有些溫暖,有些蒼涼。這本《新華字典》深褐色的封皮顯得老氣,一直是我心里的遺憾,而當它陪我磕磕絆絆讀完《水滸》的時候,已經和我形影不離。
遺憾的是我不喜歡《水滸》,里面的一百零八個梁山“好漢”,一個個粗魯、急躁,有蠻力的多,有頭腦的少,沒有一個真英雄。姥姥說“好馬不吃回頭草”,最后的集體回頭,看得好氣悶。成年后重讀《水滸》,還是不喜歡,更深刻理解了魯迅先生“終于是奴才”的說法。
《新華字典》成了我貼身的“寵物”,遇到不認識的字就拿出來查。那時家里可看的書沒有,外面能看見的字大都是標語和牌子,很有限。更多的時候是“讀”字典,任意翻開一頁,找里面不認識的字,居然每一頁都有不認識的字,是我當時很自樂的游戲。
一日正午,我從田埂小路走過,四面剛割過的稻田,稻茬鋒利如刃,锃黃如金,一片接一片,遠遠地接到地平線上,正午的陽光直射著,仿佛隨時可以燃燒起來,燦爛而焦灼。有塊稻田的一端,兀然被一道紅磚墻截開,墻上一行標語:“決不讓一個五一六分子漏網”,字黑得密不透氣,大得從墻上爆出,觸目驚心。我鼓足氣力讀過去,只有“漏”不認識,掏出褐色小字典來查,原來是漏雨的“漏”。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時爸爸不能回家,因為也是“漏網的五一六分子”之一。
這個“漏”,中間一個“尸”,外有水內有水,看來這個“人”是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