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中國成立60周年前夕,年近八旬的我國著名報人范敬宜出版了自己的“新聞作品選”。過去,老人一直以“藏拙”為由,多次拒絕出版自己舊年的“易碎品”,這次為什么破例呢?
他說:“我忽然改變主意,應出版社之約將一部分已經過時的‘雜拌’結集出版,原因之一是想起了朱穆之同志的一番話,想為年長、年青的朋友提供一點‘向后看’的標志物,從而更加堅定“向前看”的信心和勇氣。”
20多年前,新聞界的老前輩朱穆之曾說過這樣的話:“在改革的過程中,不僅要向前看,也要向后看。好比坐著輪船在海上航行,旅客總是埋怨船走得太慢;只有經常回頭看看,才會發現自己離原來的出發地已經很遠,離目的地已經越來越近了。”
縱觀當代中國新聞界的歷史,范敬宜的經歷可謂十分“傳奇”。他1951年在上海圣約翰大學中文系畢業后奔赴遼寧一家報社當助理編輯,6年后因文獲罪,開始了長達20年的勞改生涯。1979年,重返新聞崗位不久,因為一篇被《人民日報》轉載的重要報道而聲名鵲起,從一個沒有記者身份的“干部”,輾轉歷任《遼寧日報》農村部副主任、主任、副總編輯、國家外文局局長、《經濟日報》總編輯。1993年,當他已是63歲的時候,履新《人民日報》總編輯。而后他以古稀之軀,執教清華大學,成為當時全國新聞院系年紀最大、級別最高的院長。他說,自己真正的新聞生涯“從50歲才開始”。
我和范老的一次深層次的聊天是在北京萬壽路的一家茶樓進行的。那天下午,當我提前10多分鐘趕到茶樓,他從樓下走上來,握住我的手笑著說,我在樓下已經等了10多分鐘了,沒看見你上樓啊!
“我是沒有正式學過大學新聞的!”他點燃了一支煙,透過細細的煙霧看著我,陷入了長長的思緒之中。
“離基層越近,也就離真理越近”
1957年,在《東北日報》(《遼寧日報》前身)工作的范敬宜因為兩篇雜文被打成“右派”,送到農村勞改。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他又被批斗了兩年多。后來,全家下放到遼西最貧困的農村。在農村,范敬宜和農民結下了一世情緣。至今,他還時常接到當年的老鄉給他打來的電話。范敬宜說:“然而就是那些年,我才真正沉到了社會的最底層,了解了中國的國情、民情,特別是中國的農村。這時候再回過頭來看我們過去做的新聞工作,就覺得太淺薄了。對人民了解的太少,對中國國情了解得太少。我這才真正意識到,離基層越近,也就離真理越近。”
1978年春,范敬宜在遼寧建昌縣以“右派”身份入黨,當時的縣委書記馬漢卿在常委會上說:“我看了他所有的檔案,我認為他沒有什么大的錯誤。如果將來認為我們吸收他入黨是錯誤的話,我首先戴高帽、掛牌子去游街。”以至幾年后,曾任中組部部長的尉健行見到范敬宜時說,你當時可是個很特殊的例子啊!所以,1984年9月范敬宜調到北京,第一次到人民大會堂出席國慶招待會,踏上鋪著紅地毯的樓梯時,他的心情不能自已,每走一級臺階,就想一個有恩于他的人,直到走完所有62級臺階,他心中要感念的人還沒有想完#8943;#8943;
1979年,范敬宜回到遼寧日報社,寫了很多反映農村變化的報道。到1979年4月的時候,情況發生急劇變化,社會上刮起了一陣否定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的冷風,說是政策過頭了。后來才知道,這是“凡是派”搞的“倒春寒”。他回憶說,當時《遼寧日報》收到的來稿幾乎都是某某黨支部率領群眾向資本主義勢力進行回擊的內容。
為了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和同事決定分頭下去搞調查研究,他去了自己最熟悉,也是遼西最貧困的建昌縣。采訪結束后,他根據所見所聞,實事求是地寫了《莫把開頭當過頭——關于農村形勢的評述》,登在1979年5月13日《遼寧日報》的一版上。
沒有想到,該文發表后第三天,他還在農村繼續采訪時,當地一位宣傳干事突然跑來找他說:“今天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全文廣播你的文章了,《人民日報》在一版頭條轉載,還加了很長的一段編者按!”范敬宜摸不清頭腦,趕緊搭一輛卡車,趕到縣里。新聞重播時,當他聽到中央臺播音員用鏗鏘的語調播送《人民日報》的編者按:“#8943;#8943;作為新聞工作者,要像遼寧日報記者范敬宜同志那樣,多搞一些扎扎實實的調查研究,用事實來回答那些對三中全會精神有懷疑、有抵觸的同志”后,百感交集,一時熱淚盈眶。第二天一早,他趕回沈陽,《遼寧日報》副總編輯鄭直告訴他:省委第一書記任仲夷同志前天下午親自到報社來,想見見寫這篇文章的作者,可惜你不在。明天下午編輯部要開大會,請你介紹采訪經過和體會。他走進會議室,墻上已經掛了一條大紅橫幅:“向范敬宜同志學習!”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一切都像發生在昨天。談起這段往事,范老顯得極平靜,很謙虛。他說:“有很多同志問我,您那時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勇氣,怎么會這么大膽?我說我就只有兩句話,一個叫‘有恃無恐’,一個叫‘無知無畏’。所謂‘有恃無恐’,是我自己知道是真正反映廣大人民群眾的心聲,不是我杜撰的;‘無知無畏’是我當時并不了解上層有這么復雜的斗爭#8943;#8943;”
國學大師季羨林曾用真實、真切、真誠、真摯的四個“真”字評價范敬宜的新聞作品:“沒有半句假話、大話、空話、廢話和套話”,真可以稱之為“四真”之境。
“歷史長河中經常會出現各種各樣的曲折,甚至是逆流,但是千回百轉最后還是順應老百姓的愿望。所有的歷史都是這樣的,拿我們建國以來的歷史來看,都是這樣的。”范敬宜深沉地說。
實事求是和“學會說話”
范敬宜說:“我們做新聞工作的人,也有許多違心的時候,完全不違心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有一點是可以做到的:知道一件事情對老百姓有什么不好的影響,就不要做得太過分,不能夠抵制的話,起碼不要那么瞎起哄。”
曾經有人問范敬宜:今天的年輕新聞工作者應該繼承哪些傳統?他說,最重要的一條是實事求是。
有一件事令范敬宜至今難忘。1956年,遼寧省舉辦一次業余文藝匯演,演出開始后第三天,省委宣傳部要求報社增加報道瓦房店紡織廠歌詠隊的經驗。當時到現場采訪來不及了,他只好去找歌詠隊的隊長進行間接采訪。那位隊長能說會道,說“我們車間里到處能聽到歌聲”。他就寫了一篇稿子《車間處處聞歌聲》。哪知很快群眾就來信舉報說,記者沒來廠里采訪,車間里根本不讓唱歌,那是違反勞動紀律的。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教訓。這樣的事,如果發生在今天,根本不會當回事。但它對我來說,是終身難忘的!”
范敬宜曾作詩一首描述那些作風浮躁的記者,也是善意的批評:“朝辭賓館彩云間,百里萬里一日還。群眾聲音聽不到,小車已過萬重山。”
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一名學生2005年寒假利用回山西老家的機會,到農村進行調查,以札記的方式寫成了35萬字的調查報告《鄉村八記》。作為院長的范敬宜讀后非常激動,將它直接寄給了溫家寶總理。知道溫家寶總理很忙,他在信中寫道:我不希望您回信,不要批示,也不要轉發。但后來,溫總理還是親自用毛筆給范敬宜復信,整整寫了兩頁。范敬宜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了解真實國情,你才會心里有底氣。
作為《人民日報》的前總編輯,范敬宜對一些先進典型的報道頗為不解,認為有些報道把先進人物說得使人難以相信,難以學習,結果適得其反。比如,他印象很深的一篇人物通訊一開頭就說:“他,在父母面前不是好兒子;在妻子面前不是好丈夫;在兒女面前不是好爸爸;可是,他在工作中確實是萬人稱贊的好黨員、好干部”。又如,某報道說,一個好法官晚上回到家里,發現老母親收了人家的兩條魚,逼著7歲的女兒扶著70多歲的老奶奶,冒著瓢潑大雨給送回去。
“這種對先進人物的描寫,究竟是美化呢,還是丑化呢?”范老反問。
作為新聞工作者中的資深前輩,范敬宜經常提醒編輯、記者們要“學會說話”。這里所說的“說話”,指會說群眾能聽懂、能接受、能入耳入腦入心的話。
有一次他從鄭州乘火車回北京,一路上憋著沒有抽煙,等到車過豐臺,列車員開始打掃車廂,他才問一位女列車員:“現在可以抽煙了嗎?”女列車員態度非常和藹地說:“什么時候都可以抽,不過要勞您多走幾步,到兩節車廂之間去。” 范敬宜一聽就笑了:明明還是不允許在車廂里抽煙,可是說得委婉動聽,去掉一個“不”字,效果比生硬的“什么時候都不可以抽”要好得多。
我的一位女同事,當選了黨的十七大代表,獲“全國十佳記者”稱號,榮譽紛沓而來時,范敬宜告誡她說,你要始終保持著會“說話”。
“真”字可貴,“儒”更難為
在新聞界,范敬宜是“三絕”式人物——詩、書、畫無不精妙。季羨林先生甚至以“四絕”稱之,理由是:范敬宜還了解西方文化,“是古人難以望其項背的”。
1991年《范敬宜詩書畫》在新華出版社出版,選錄了他從13歲起的約百件詩詞、散曲、書法和國畫作品。他給中央領導同志送去了幾本,后來有的領導見到他時向他連連伸起大拇指,表示稱贊,還有的領導專門給他打電話說,把他的這本書放在了臥室里,經常翻開看看。
幼年時,范敬宜師從上海著名畫家、吳門畫派傳人樊伯炎先生學畫。后來就讀于國學大師唐文治先生創辦的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滬校,那里匯集了一大批精于文史哲的學者、教授,如周谷城、錢穆等,濃郁的國學氛圍,培養了范敬宜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根基。
馮其庸先生曾撰文《詩書畫一體情文韻三絕》,大加推崇《范敬宜詩書畫》:以詩而言,情韻相生,久讀不厭;以書而言,功夫深厚,出筆就見法度;以畫而言,前輩大師曾如是評說:“卓矣范君”。
范敬宜自辯說,他不是畫家,不是書法家,更不是詩人,只是一個“老新聞工作者”。三個“不是”自是謙言。他在這本書的自序中說:“物藝相通,詩、書、畫作為一種‘余事’,對我的新聞生涯產生著潛移默化的作用。它們經常在我審時度勢,謀篇布局之際,給我以靈感,給我以啟發,其中的妙諦,只可意會,無法言傳。”
范敬宜一直倡導并力行一種新的新聞文風,他曾在為我的一本作品集所作的序言中指出:“我們主張新聞寫作要多從文學寫作中吸取營養,借鑒文學寫作豐富、多樣的表達方法,以增強新聞作品的感染力和影響力,使新聞事實不僅更加可信,而且更加可讀、可親#8943;#8943;現在許多新聞之所以不受讀者歡迎,不是由于文學色彩過濃,而是由于表達缺少文采,單調、枯燥、僵化,令讀者望而生厭。‘言之無文’,結果必然是‘行之不遠’”。
范敬宜兒時多病,常被母親鎖在家里,從窗口看著別的小朋友背著書包上學堂。為打發寂寞難耐的時光,他學著當時的《申報》和《大公報》自辦了一張家庭手抄小報,標題、內容、版式,看起來像模像樣,因其居住在上海一個叫“靜園”的弄堂里,起名《靜園新聞》。報紙的內容為鄰里小事,讀者也是左鄰右舍。
“有幾次,我看到鄰居家一位姓王的外國通訊社記者,晚上下班后經常在弄堂口偷吃一碗餛飩,邊吃邊東張西望,生怕被別人發現。我就寫了篇‘報道’登在頭版頭條,題目叫《王大胖背兒女偷吃餛飩》,然后塞到他家的門縫里。他看了后大發雷霆。有一天終于‘東窗事發’,事主上門大興問罪之師。母親只好賠禮道歉。最后王大胖悻悻地扔下一句話:‘這孩子將來非闖大禍不可!’”
范敬宜至今談起這件事來還那么開心:“這個王大胖真有先見之明,他預見到我1957年會闖大禍。”
范敬宜走上新聞道路,是在全國一片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熱浪聲中。當時他從上海圣約翰大學剛畢業,燈紅酒綠的大都市沒留住他的心,強烈的愛國熱情讓他“把詩情畫意都輕放”,毅然投身于布滿烽煙的白山黑水間,成為《東北日報》的一名新聞戰士。
了解范敬宜的人都說,他是一個性情中人。1998年,他即將離開工作了5年的人民日報社,要去全國人大常委會任職,一首七律《告別人民日報諸同志》,流露出他對人民日報社同仁的惜別之情:
五載共舟情至深,驪歌一曲意難分。
風晨雨夕賴相持,劍氣簫心喜共鳴。
雖有豪情勝舊日,愧無佳績酬知音。
唯將一語寄朋輩,海闊天空任縱橫。
“求同則天下無可讀之章”
任《經濟日報》總編輯的時候,范敬宜的一個驚人之舉,是在全國率先推出了個人專欄,而且自己帶頭寫。這一現在看似平常的事情,在當時卻是比較大膽的一個舉動,有人批評說這是培植個人主義、名利思想。
作為總編輯,范敬宜也經常聽到一些“小報告”,比如說某某人有“毛病”,某某人的文風不怎么樣等等。后來他總結了兩句話:“人不求全,求全則天下無可用之材;文不求同,求同則天下無可讀之章。”
在他對“總編輯”的理解中,特別強調“擔擔子”。他說,新聞工作是有風險的,出問題是很正常的。“有時比較尖銳的東西,登出來以后會遇到種種問題,有的人告狀,有的人批評。這時,你作為領導,必須把擔子、責任承擔下來。最怕當總編輯的到這時候說自己不知道,那就會給記者留下一輩子的創傷”。
在他多年的新聞生涯中,給他印象最深的新聞作品,居然有很多并非鴻篇巨著,而是短小精悍的“大實話”。比如,也是農村改革初期,《人民日報》在二版的一小塊刊登了一篇《長途販運不是投機倒把》的小文章,這篇文章讓人感到“振聾發聵”,后來有不少農民把這個報道剪下來,貼在扁擔上,有人來查就拿給人看,“等于是一個通行證”。
也有很多人在范敬宜心中留下了深刻、久遠的懷念,其中最突出的是改革開放初期任遼寧省委第一書記的任仲夷。范老回憶說,任仲夷一到遼寧就首先提出一個“農村抓富”,讓農民先富起來。無產階級怎么能“富”?但是他提出一個理論:共產黨的主要任務,在取得政權以前,是領導人民“由奴變主”;取得政權以后,是領導人民“由窮變富”。這在當時,是驚世之語。
“任仲夷一說,老百姓們真是擁護得不得了,這就叫膽略。那時往上告他的人,向中央反映的人,有的是,但是他無所謂,就堅持這樣做。”范老敬佩地說。
范老還回憶說,1983年前后,遼寧的大連歌舞團到上海去演出,演員拿著麥克風一邊走一邊唱,當時上海的報紙就評論說,這叫“資產階級腐朽的臺風”、“腐朽的港澳臺風”,連篇累牘,連續報道,有的地方也跟著起哄。
對此,范敬宜在一個適當的機會向任仲夷作了匯報,任仲夷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道:“關于這個問題馬克思怎么說的?”范敬宜說馬克思恐怕也沒有這方面的論述。任仲夷說,那好吧,既然老祖宗也沒有說走著唱就是資本主義,站著唱就是社會主義,共產黨省委只管唱什么,不管怎么唱!
在范敬宜看來,任仲夷是個十分重感情的人,也是個十分有肝膽的人。“他很少說官話、套話,對此,我印象特別深刻。他雖然身居高位,但對下情十分了解#8943;#8943;”
那次和范老的難忘傾談,一直到時針走過下午5點。范老的目光仿佛穿透過去的歲月,充滿了對歷史的深思和關注。
當門外街頭上響起下班人群的喧嘩時,范老走出了茶樓。服務員們和范老都非常熟,一個個走過來向他問好。當服務員扶著范老走出門外,我沒有想到的是,范老推起了一輛半新的自行車。
他說:“我一般都自己騎車,有時也打的。不愿意叫司機,免得大家都麻煩。”
這位京城中不多的騎自行車的正部級干部,閱盡人生的幾度秋涼與春暖,襟懷塵埃落定般的淡定與從容,顯得彌足珍稀和高貴。
(責任編輯文世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