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年我去看電影《梅蘭芳》,在等待進場時和身邊的人閑聊,我問:“你們看過梅蘭芳先生本人演的戲嗎?”被問的人異口同聲,都說:“沒有看過。”這也難怪,梅先生1961年逝世,距今已近半個世紀,曾親見他演出的人自然不多了。這使我想到胡適之先生。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胡先生在中國可是個大大的名人,他倡導文學革命,主張寫白話文,并帶頭寫新詩;他宣揚民主自由,講究科學,反對迷信,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帶頭人。當年的大學生,幾乎人人都看《胡適文存》、《獨秀文存》這兩部書。許多知識界的聞人以結識胡適之為榮,以致“我的朋友胡適之”成為某些以識荊自矜者的口頭禪。胡適之先生1948年12月離開北平,1949年4月從上海出國赴美,后來又轉到臺灣,從此沒回過大陸。算一算,距今已過了60年。如果問現今留在大陸的人:你見過胡適之嗎?答案肯定比看過梅蘭芳演戲的人還少。我是現在還活著的少數和胡先生有過直接接觸的人之一,因此想寫點介紹胡先生的文字,作為白首老翁的一篇閑話吧。
可是究竟寫什么呢?如今介紹胡先生的文章汗牛充棟,有專著,有單篇文章的結集,散見于學者、名人文章中的片段記述就更多。為了避免炒冷飯和人云亦云,我想還是寫點與胡先生直接接觸的事情和我個人的感受,可能還有意思一些。
首先給胡先生的形象作個素描:他中等身材,大概不到1.7米。生得白凈,頭發不長,而向后梳,常年戴副淺色細玳瑁框眼鏡。風流儒雅,和藹可親,從不見他有疾言厲色的時候。說到這里,我要順便糾正一個常見的錯誤:在眾多由大陸攝制的影視劇中,大凡出現適之先生的鏡頭時,都是西裝革履,儼然一副洋博士的派頭。其實這是導演想當然的措置。他們以為,既然胡適在美國康乃爾和哥倫比亞兩個大學留學7年之久,又是新文化運動的先驅,一定是經常穿西服的了。殊不知胡先生一直保持他自己恪守的一項習慣:出國必著西服,在國內經常穿中式長袍,只有參加某些外事活動或個別特別鄭重的場合例外。
解決“黃白之爭”
我和胡先生第一次接觸,是在1946年10月。當時我剛從昆明西南聯大復員到北大讀歷史系四年級,住在沙灘馬神廟附近的北大西齋宿舍。住下不久就發現一個問題:從昆明來的同學與原在北平的同學分在兩個食堂吃飯,而且伙食標準不同。從昆明西南聯大來的同學三餐都吃白面饅頭,而原在北平的同學頓頓吃棒子面窩窩頭。面粉是白的,而玉米面是黃的。這就產生了所謂“黃白之爭”。形成這種矛盾有歷史原因,更有政治原因。原在北平的同學享受公費的少,要自己承擔伙食費。由于多數同學家境不富裕,所以長期吃窩窩頭。由昆明來的同學大都享受公費,在昆明吃大米,到北平就吃白面。這是歷史原因。至于政治原因,則是北大訓導長陳雪屏(三青團中央的負責人)明知有黃白矛盾,同學也多次向他反映,要求解決。他卻有意推托、拖延,其目的是使南北兩方同學產生隔閡,以免學生團結一致,像西南聯大時期一樣爭民主、反獨裁。為了解決“黃白之爭”,我作為西南聯大來的同學代表,和原在北平的同學代表一道,到東廠胡同1號胡適校長家向他請愿。我們的要求簡單明確,即提高北方同學的伙食標準,讓大家都吃白面饅頭。具體意見是增加北方同學享受公費的人數,對自費生由學校補給改吃白面所增加的伙食費。當然,我們還說了許多黃白差異所造成的危害,如影響團結,給別有用心者造謠生事以可乘之機等等。胡校長靜靜聽我們的陳述,態度祥和,不時點頭用“呵、呵”表示理解和認同。最后他說:同學們說的這些意思我都明白了,但這件事不能由我一個人做決定,要同學校有關負責人商量。涉及經費問題,還要和教育部溝通。同學們耐心等待一下好了。這是1946年10月下旬的事,到了11月中旬,北大學生食堂的伙食標準就統一為吃白面了,“黃白之爭”自然也就不復存在。
無論是原在北平的同學還是昆明來的同學,對胡適校長都不很熟悉。因為他1946年8月才到北大視事。雖然他曾一度被聘為西南聯大文學院院長,但從來沒有到任。所以聯大學生也沒有見過他。這次“黃白之爭”的交涉,是學生與校長第一次接觸,結果相當圓滿。這使全校學生對校長有了第一個好印象,也增進了學生之間的團結,因而值得一記。
熱衷校勘《水經注》
我1946年10月到北大,1947年7月畢業離校,總共兩個學期,將近10個月。這期間,胡校長并沒有開課,在校內也很少作公開的學術演講。只記得為紀念聯合國日,在北大開過一次會,各國駐平領事參加,胡校長在會上用英語發表了一篇講話。此外就不記得他在校內作過什么專題演講了。為了印證我的記憶,我還向當年中文系四年級的一位同學問過這件事,他的說法和我一致。他說:胡校長如果開課,必定不出中國文學、哲學、歷史這個范疇,我一定會選他的課。而我從沒聽過胡校長的課,說明他肯定沒有開過課。不開課,作為校長,他忙些什么呢?當然有不少校務需要處理,其中最棘手的是教職員工的生活問題。由于國統區通貨急劇膨脹,物價飛漲,教職員工生活極度困難。清華大學朱自清教授貧病而死,北大雖然沒有發生名教授餓死的事,但教授們也確實是在死亡線上掙扎。向達教授在一次教授會上就大談生活困難,說幾乎活不下去了。這使胡適十分為難,也為此頗費周章。除此之外,胡校長忙些什么呢?我看1946年、1947年的《胡適日記》,記得多的,除他的社交活動,即會見誰,和誰通信之外,大量記的是有關《水經注》的事,包括買和借各種版本,如1946年8月3日記載:孫子書先生為我收買到15個版本的《水經注》。同年9月12日記:“與孫子書同去看傅沅叔先生(即藏書家傅增湘先生)……他把他藏的殘宋本《水經注》借我。此后9月18日、28日,10月25日、26日、27日,11月14日皆記借或讀《水經注》的事。特別是這年5月初,從天津圖書館借得全謝山五校《水經注》后,他用了很長時間,把全氏校記完全過錄在薛刻本之上。用紅筆抄全氏校,用綠筆記他自己的說明或判斷。這項工作極費時間精力,可見胡先生對《水經注》一書用力之勤。胡校長醉心于《水經注》,也引起有關人士的不滿。1948年,歷史系教授向達就跑到校長辦公室質問他:“您把北大所有的圖書經費,用去買《水經注》。我們教書的幾乎沒有新材料作研究工作,學生無新教科書可讀。請問這是正當的辦學嗎?”這使胡適十分狼狽。他自己也承認:“《水經注》大典本(后半部),北大買價為九百六十萬元法幣,說來真有點駭人聽聞。”要知道從1946年到1948年這段時間,正是內戰愈演愈烈,人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時候。作為北大校長的胡適之先生,一不教書,二很少與學生交流,卻一頭鉆到《水經注》中搞校勘。究其原因,一則是他多年形成的治學習慣,以整理國故為職責;二則恐怕也有一種逃避、躲清凈的念頭在。然而現實是逃避不了的。果然,一件又一件事情還是來找他了。
對“抗暴運動”的認識差距
1946年12月24日晚,在北平發生了沈崇事件。北平民營亞光通訊社報道了這件事,《經世日報》以火柴盒那么大的版面發表,北大歷史系李凌同學用紅墨水把這條消息畫上個框框,貼在北大操場旁大食堂門口的墻上。這可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憤怒的火焰立刻如火山爆發一樣噴薄而出。12月27日下午,北大女同學會首先集會抗議。當晚7時,各系級和社團代表齊集北大北樓禮堂開會,憤怒聲討美軍暴行,并通過了北大全體同學《抗議美軍暴行告全國同胞書》,以及給美國人民、美國總統、蔣介石等人的抗議信,中心思想是抗議美軍暴行,要求美軍懲兇、道歉并撤出中國。會議還決定12月30日罷課一天,以示堅決抗議。
美軍暴行不僅激怒了北大同學,同時激起北平各大學和許多中學同學的無比義憤。12月30日,萬名各大中學校學生舉行了抗暴大游行。全國各地也風起云涌地紛紛響應,掀起了聲勢浩大的反美浪潮。
對于沈崇事件,胡適校長與廣大同學的認識卻頗有差距。同學們的義憤,首先是針對美軍的,但更深一層看,也是針對國民黨反動政權的。抗戰8年,人民群眾含辛茹苦,盼望勝利。勝利了,人民歡呼雀躍,無比振奮。淪陷區人民更是“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然而曾幾何時,國民黨原形畢露,“五子登科”,大發“劫收財”(本應當是“接收”,但國民黨大員們像強盜一樣,不問是否屬于敵產,一律搶劫一空,所以當時稱他們的“接收”為“劫收”)。整個社會,少數人暴富,紙醉金迷;絕大多數人赤貧,饑寒交迫。在這種形勢下,廣大學生反映了人民大眾的積怨,喊出“美軍滾出中國去”的口號,矛頭直指美軍,同時也是對國民黨政府的抗議。因為是它把美國軍隊找來幫助打內戰的。
對抗暴運動這一正義事業,胡校長先是說對事件本身要調查清楚才好定性,后來又強調這是法律問題,應由法律解決。記得在運動初期,同學們在北大西齋宿舍門前圍著他申訴,哲學系謝邦定同學大聲說:沈崇同學受辱,大家都很氣憤。作為校長,應該支持同學的正義行動。美軍暴行事實如此清楚,胡校長讀了那么多書,怎么對這樣一個是非分明的事還講要調查,太不可理解了。胡先生訥訥無言之際,被許多同學簇擁到理學院那邊說事兒去了。
今天回過頭來看這件事,胡先生的思想是有其脈絡可尋的。他一向不贊成學生罷課游行之類行動。雖然他承認所有學潮都是由于政府腐敗造成的。他還引經據典說歷史上從漢朝、宋朝的太學生請愿,明代東林黨之攻擊朝政,以及清代之戊戌政變,民國的五四運動無不如此。但他認為青年學生應當學本事,然后才能對國家做貢獻,罷課抗議是無益的。另一方面他對內戰也有偏頗的看法,1946年7月,報上曾經發表他給毛澤東的信,希望“放棄武力,準備為中國建立一個不靠武裝的第二政黨……”,但他忘了國民黨政權一直磨刀霍霍,準備隨時消滅共產黨。而撕毀“政協決議”,破壞“停戰協定”,最終發動全面內戰的正是國民黨政權。胡先生希望中國像美國一樣建立兩大黨互相競爭的民主政治,直到蔣介石逃到臺灣,仍然支持雷震發起的“自由中國”的主張。殊不知向蔣介石要求‘民主’,無異與虎謀皮,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胡先生畢竟是個書生,一直服膺他的民主政治理想,而揆諸中國的政治現實,終于格格不入。這是胡先生的悲哀,也是那個時代的悲哀。
抗暴運動后期,美軍迫于中國人民的壓力,假惺惺地由它的軍事法庭判處了強奸犯皮爾遜徒刑。但當皮爾遜回到美國之后,罪案就被美國海軍部長明令撤銷,皮爾遜也就公然釋放了。這是美國對它的法律的諷刺,也是對適之先生“法律問題應由法律解決”的諷刺。
“重新估計一切價值”
在內戰方酣,全國人民饑餓難挨之際,迎來了五四運動28周年。北大各社團協同舉辦了豐富多彩的“五四紀念周”活動,包括“科學晚會”、“文藝晚會”、“歷史晚會”、“戲劇晚會”和“營火晚會”等。在5月3日的“歷史晚會”上,我們請了胡適校長、許德珩教授、周炳琳教授、容肇祖教授和樊弘教授諸先生演講。胡適校長首先講話,他談到五四時期《新青年》雜志的作用,談到陳獨秀、魯迅等思想先驅的重大影響,并用尼采的一句話來概括五四運動的歷史意義,即“重新估計一切價值”。他還強調:現在又是重新估計一切價值的時候了。他的這些話,似乎也包含了對當時的時局走向也要重新評估的意思,因而迎來了一片掌聲。
1947年是個多事之秋,國民黨軍隊由向解放區全面進攻轉向對山東和陜北的重點進攻。3月19日胡宗南的部隊占領了延安。國民黨歡慶之余,實際上大批精銳部隊被殲滅。特別是軍費浩繁,橫征暴斂,物價一日數漲,民不聊生。當時美聯社有一則報道,講國民黨政府發行的法幣貶值的情況:100元法幣在1937年可買兩頭牛,1938年只可買一頭牛,到1941年可買一頭豬,1943年可買一只雞,1945年能買一條魚,1946年能買一個雞蛋,到1947年,只能買1/3盒火柴了。從北大學生生活看,1947年4月發給學生的公費是14.4萬法幣,實際需要是17萬元,伙食標準不得不一再降低。這還是有公費待遇的,至于無公費的學生和貧苦市民,其困難更可想而知了。所有這一切,都構成了“五二○”反饑餓、反內戰運動的社會基礎。
對國民黨當局的維護與失望
北大共有文、理、法、工、農、醫6個學院,除文、理、法3個學院都在沙灘附近,相對集中外,其他3個學院和先修班則很分散。加上學生來自北平和昆明兩地,互相都不熟悉,因此一時沒有組成統一的學生自治會,而是先組成各系的系會,再組成院會。直到1947年“五四紀念周”結束后才組成全校的院系聯合會,由女同學會主席劉俊英、中文系四年級學生孟廣儒和我三人為常委。在院系聯合會成立的第一次會上,大家決定出一份院系聯合會墻報。為了爭取胡校長對學生運動的支持,決定第一篇文章就寫《我們的校長——胡適》。為寫好這篇文章,我們讀了一些有關胡適生平及其著述的書,如《四十自述》、《胡適文存》等。文章全長約3000字,簡敘他的身世之外,比較詳細地講他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貢獻,末尾部分的著重點在希望他繼續發揚民主、科學精神,不僅辦好北大,而且要推動中國的民主政治,堅持進步,反對專制獨裁。這個墻報貼在后來被稱為“民主廣場”的墻上,很是醒目。我不知道適之先生看了沒有。一次我去看我們歷史系教宋史的教授、兼胡校長中文秘書的鄧廣銘先生,和他談起墻報的事。他說胡先生沒有看,但鄧先生看了,并向校長作了較詳細匯報。他說胡先生仔細聽了,雖然沒有說什么,但看得出他還是認同或接受對他的評價和期望的。我們出這份墻報,原本就是爭取校長對學生和院系聯合會活動的支持,盡量減少對立。以后的事實證明,盡管他不一定贊成同學們的某些觀點和行動,但自始至終都是愛護、保護同學們的。
記得在“五二○”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大游行前夕,胡校長在北大操場,站在一張長條凳上聲嘶力竭地要同學們冷靜,要學會保護自己,不要作無謂犧牲。6月2日,在北大民主廣場舉行的“一二一”四烈士和李公樸、聞一多兩先生的追悼大會上,胡校長又坦言:“政治腐敗而又沒有人來從事改革的時候,提倡改革的責任就自然落在青年人身上。這次學生運動,就是這樣產生的。”他還稱贊“北平學生運動很有秩序,能放能收。華北學聯決定今天不游行是很有理智的決定。”等等。
看來,適之先生的思想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是國民黨現行政治體制的維護者,他親自參加兩次喪盡人心的“國民大會”,為國民黨政權捧場;另一方面,看到國民黨倒行逆施、腐敗透頂、無藥可治,又使他深感失望,從而同情學生的正義斗爭。他不是政治家,但他始終十分關心政治,也不時有臧否時政的言論。凡此種種,正是適之先生思想上存在許多矛盾的反映。
一次宣揚改良主義的演講
1947年6月以后,我臨近畢業,面臨到哪里去的問題。經請示中共地下黨,答復是:盡量爭取在國民黨統治區找個工作,實在找不到,再去解放區。由于我擔任過天津《大公報》的通訊員,又給時在天津《大公報》編副刊的西南聯大同學傅冬寫過幾篇稿子,因此請傅冬向《大公報》經理推薦,得到同意,但要求北京大學的領導寫封正式介紹信。于是我直接找到胡校長,說明報社已經同意要我,請校長寫信,無非是個手續而已。記得胡校長的介紹信中有“胡邦定君人頗干練,惟思想左傾……”等語。這樣,我畢業后就到天津去工作了。
我剛到《大公報》沒幾天,1947年9月21日,適之先生應天津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之邀,到天津“公能學會”演講,報社派我去采訪,實際上是把他的講話記錄下來在報上發表。那天他演講的題目是《我們能做些什么》。他講可以做三類事情,第一類是學習英國19世紀大政治家、大經濟學家彌爾(John Stuart Mill)。彌爾經常寫政治論文,批評實際政治,給英國政治以很深的影響。或者像英國的費邊學會(Fabian Society)那樣,經常討論、研究政治問題,出許多小冊子,以影響英國的政治。第二類可以做的事情,他認為可以學美國的“扒糞主義”。20世紀初,美國有一些新聞記者專門同一些城市的惡勢力作斗爭,就是有計劃、有智識地對惡勢力長期作戰,收到很大的效果。他說,我們要有“扒糞精神”,不要單是喊打倒貪污,究竟證據在哪里,可以做調查研究,可以查賬等等。第三大類能做的事,他舉美國“工業組織聯合”的“政治行動委員會”為例,他說1944年正是美國人民最黯淡愁苦的一年,愿意參加選舉投票的人不及有選民資格的1/2,工業組織聯合的政治行動委員會做了兩件事:一是鼓動人民參加選舉;二是對候選人做調查,誰是熱心政務的人,誰是當議員不辦事的人都公布出來。結果這年參加投票的人數大增,并使多數好人當選,老資格而不干事的議員落選。
適之先生最后說:“這三條都是有成效的,都可以訓練我們,促使我們達到兩個目的:一種是‘公’,一種是‘能’。做我們所能做的,我們可以得到‘公’‘能’的好社會,‘公’‘能’的好政府。”最后這幾句都是適之先生的原話。當時聽起來,頗覺鏗鏘有力。回過頭來一想,覺得真是開了個國際大玩笑。在20世紀中葉國民黨專政的條件下講這一套,說好聽一些是講了一篇改良主義的歷史故事。說不好聽些,簡直是癡人說夢,或曰天方夜譚。作為北大學生,聽了這一席談,只感覺一種淡淡的悲哀。真不知道適之先生是過于天真呢?還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海外信息拾零
我到天津工作后,和北大的聯系不多,對適之先生的情況也知之甚少。只知道從1947年下半年到1948年末,又經過多次學生運動,形勢更加劍拔弩張。國民黨特務多次要到北大抓人,都被胡校長和賀麟、鄭天挺幾位校領導頂住了。北平解放前不久,胡先生倉皇離去。后來他到了美國。按胡先生的學識、聲望,在哈佛、耶魯,乃至他的母校康乃爾或哥倫比亞等常青藤聯盟(Ivy League)名校當教授是綽綽有余的。然而沒有一個一流大學請他去教書。胡先生不是大款,沒有多少積蓄,不教書,又沒別的事可做,和胡師母兩人住個小房子,自己燒飯、做菜,生活相當拮據。為什么會這樣呢?這就是美國高校的門戶之見在作怪。試想美國的名牌大學都有他們的漢學家,而這些漢學家的學識和胡先生比起來,自然相形見絀。如果把胡先生請去教書,那將置那些漢學家于何地?所以干脆不請。幸虧從1950年7月1日起,他應聘為普林斯頓大學葛思德東方圖書館館長,直到1952年6月30日終止。這是胡先生在美國9年(1949.4-1958.4)中唯一比較正式而有收入的工作。也有人說這9年是胡先生的暗淡歲月。1957年5月他在給趙元任的信中說他在美國大學的眼里是個“白象”(White elephant),意即“大而無用”。還說他在美國多少覺得“No one takes me seriously”,亦即“沒有人把我當回事”。可見當時他心情的落寞。但他在困頓中不降格、不辱志、不消沉,用得上王勃的一句老話“窮且益堅,不墮青云之志”。著名旅美學者何炳棣在他的《胡適之先生雜憶》中說:1952年6月5日,“我拜望胡先生主要的目的是洽購他私藏的全部偽滿原本《清實錄》。由于早知道他老人家經濟狀況并不寬裕,從我的立場總以相當超過當時市價買進為快。不料胡先生卻堅定地說他已決定把它贈送給普林斯頓大學的遠東圖書館了”。從這件小事,可以看出胡先生的風骨。
1958年4月胡適返抵臺北,擔任中央研究院院長,直到他1962年2月逝世。胡適在臺灣將近4年,受到朝野廣泛的尊敬。據說他的喪儀很隆重,送殯的隊伍和路祭都十分踴躍。這大概可以算是國人對這位新文化運動開拓者的最后評價吧。
適之先生是個學者,他涉獵的學術領域甚廣,舉凡文學、哲學、歷史乃至政治、社會無所不包。然而他的最大功績,還在于他是個開創者。當然,適之先生如果不在1917年《新青年》上發表他的《文學改良芻議》,肯定也有人會提出類似的意見。一如1492年哥倫布如不發現新大陸,肯定有人也會發現,只是遲若干年罷了。然而首創畢竟是十分可貴的。所以我用龔自珍《己亥雜詩》中的名句“但開風氣不為師”來評價適之先生,并以此作為這篇拙作的主標題。
(責任編輯文世芳汪文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