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51年,以王謙為書記的中共長治地委,遵循山西省委關于“把老區的互助組織提高一步”的指導方針,成功領導試辦了半社會主義性質的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由此,新中國農業社會主義改造邁出了關鍵性的第一步,拉開了農業合作化運動的序幕。上世紀90年代末,我們專門就試辦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的問題,特地訪問了已年過八旬的原山西省省長、中共山西省委第一書記、中顧委委員王謙。
“怎樣引導老區農民
走向更高一級形式的發展道路”
1949年9月1日,中共山西省委、山西省人民政府、山西省軍區宣告成立。新政權誕生后,面臨的首要任務是迅速恢復與發展生產,盡快實現從戰爭向革命和建設的轉變。王謙由原中共太行區黨委常委、組織部部長轉任中共長治地委書記。9月5日,王謙受命到長治赴任的前一天,當時主持中共山西省委工作的第一副書記賴若愚代表省委交給他一個任務,也正是這個任務,把王謙和后來的中國農業合作化運動緊緊地聯系在一起。關于這件事,王謙后來回憶說:
當時山西省委交給我一個任務,是賴若愚同志給我談的。他說,省委成立以后,主要精力放在同蒲路沿線(就是過去的邊緣地區,也就是原來的游擊區)大體400萬人口的新區搞土地改革,不可能抽出更多的力量來照顧老區。你回去到長治作地委書記,這是太行和太岳兩個戰略根據地最核心的地區,減租減息最徹底,土地改革最徹底。土地改革已經完成兩年多了,老區農村有些什么變化?以后老區農村應該走什么道路?采取什么辦法?省委實在無暇顧及,就交給你這個任務,你先搞些調查研究,摸索出一條老區的發展道路。賴書記甚至說:別的工作,你可以讓其他人去多管些,而你則必須把這件事當作一個十分重大的問題,認真對待,抓緊抓好,而且能夠得出一個正確的答案來。
現在好像人們都說,辦合作社這是我的一個創造,其實不是的。真正的倡導者是賴若愚同志,并不是我王謙。我王謙只是一個執行者,我是按照省委的決策和指示,搞具體工作的。
在上述背景下,1950年春季和秋冬之交,以王謙為書記的中共長治地委先后兩次派出調查研究組,深入縣、區、村進行社會調查。
在1950年春季初步調查座談中,調查組相繼接觸到了農村經濟、階級關系、群眾思想狀況等各方面的許多問題。引起王謙和其他同志特別關注的,是農村中黨員和群眾思想上的渙散。其具體表現是:農民中產生了愿意自由地發展生產,對組織起來興趣不大的“單干”思想。在襄垣縣有這樣一個黨支部,一夜之間就自己宣布解散了。解散時,支部書記說:我們支部,參加了抗日打老蔣,現在土改分了地,日本老蔣都打倒了,任務完成了,所以我們的支部解散。
同時,調查結果還顯示:土地改革后經過三五年的發展經濟,老區大多數農民的物質生活已經恢復甚至超過抗日戰爭以前的水平;老區互助組除去1/5的因為有了公共積累而繼續蓬勃發展外,多數互助組由于其臨時性和看不到發展方向,而處于渙散和癱瘓的狀態;老區農村中出現了兩極分化的現象。
在1950年秋冬之間的第二次調查座談中,“對已經比較廣泛發展起來的農民之間的互助合作、協作辦各種生產建設和修建房屋”等情況,給予了特別關注。在這次調查研究的基礎上,于1951年春季,先后形成了《長治專區互助組中的公共財產與公積金問題》、《土地改革后農村新的階級關系及各階層思想變化情況》和《農村文化事業考察》三篇調查報告。
在聽取第一次調查匯報后,王謙就開始意識到農村兩極分化和“自由發展和愿意單干”傾向的“嚴重性和危害性”。于是,他便以中共長治地委的名義起草了一個給中共山西省委的報告,這就是1950年11月14日刊登在《人民日報》上的《中共長治地委關于組織起來的情況與問題的報告》。報告明確地把“合作社”作為老區農業今后發展的方向這個根本問題提了出來,特別著重說明:“新民主主義的農業生產,從其遠大的目標來說是近代化集體化的方向,但要達到這一目標,又必須是由個體逐步的向集體方向的發展過程。在向集體方向發展的過程中,不只需要農業生產上的勞動互助,而且需要組織各種各樣的供銷的、生產的、信用的合作社,使農業生產逐步地向合作社的道路發展。只有經過這一道路,才能使絕大多數農民上升為富裕的農民......”
“農業生產合作社”名稱的由來
面對調查中反映出來的問題,怎么辦?在經過土地改革和互助合作以后,如何推動老區農業繼續向前發展,引導農民走共同富裕道路的問題,擺在王謙和中共長治地委的面前。
他們首先想到的是農會?!稗r會在動員農民參加抗戰和參加解放戰爭中,在進行減租減息和土地改革的斗爭中,是農民群眾團結戰斗的指揮部,是組織農民最好的組織形式。隨著情況的發展變化,農會不再有吸引力了,而是一種自然消亡的趨勢。在當時,重要的問題,不只是政治上組織農民的問題,而是要滿足農民發展生產、改善和提高其生活的要求,從經濟上引導農民前進的問題。所以要尋求一種組織形式,在經濟上把農民組織起來,從而使黨在政治上和經濟上繼續領導農民沿著一條正確的道路前進。”很顯然,農會的形式不能解決問題。
接著,他們想到運用蘇聯的辦法,提出“用集體農莊的形式行不行”的問題。然而,經過反復思考,感到“用集體農莊的辦法,把農民土改時得到的土地及其他生活資料,統統歸集體所有,會不會損害農民發展生產的積極性而減產呢?”因為“怕減產、死牲畜,而定不下決心試辦蘇聯式的集體農莊”。
那么,出路到底在哪里呢?最后,還是從農民的創造中得到了啟示。所謂農民的創造,一個是常年互助組中的若干組有了某些公有財產——集體開荒的土地,若干件公有的大農具,少數公有的大牲畜、公有的場地、公有的種子和一部分公有的糧食等;再一個是1946年平順縣青草凹農民自己辦起來而后來被我們說服解散了的土地合作社,以及報紙上報道的河北永年縣、山西興縣出現過的土地合作社;還有一個是很少有人知道的太行區最早興起的農業生產互助合作事業。
正是在對農民這一系列創造性活動的借鑒中,王謙和他的同事們最終提出了引導老區農民采取更高一級的互助合作形式的設想。
更高一級的互助合作的方向決定了,那么到底叫作什么好呢?在用什么名稱的問題上,也曾經費過一番周折。對此,王謙回憶說:
我寫了那個報告(指《中共長治地委關于組織起來的情況與問題的報告》)以后,賴若愚同志決定再去另一方面找證明,他又派武光湯(時任山西省農業廳廳長)等同志到武鄉縣調查,又調查了兩個月,結果他們和我們的觀點基本一致。一共去了五六個人,分兩個組去的,連續進行了兩次調查,回來結論一樣。這樣,賴若愚同志就提出叫個什么名字的問題了。
那時候,陶魯笳(時任中共山西省委副書記)同志是到蘇聯參觀過的,他知道當時蘇聯農村有個退伍軍人聯合會,在農村團結農民很有作用,他主張將民兵組織起來解決渙散問題。在一次省人民代表會議上,賴若愚同志說怎么樣,這個辦法行不行?我說不行,民兵是個政治的、武裝的組織,不是個經濟的組織。后來,他又說,那經濟的就用供銷合作社這個名字行不行。我也不贊成,我說供銷合作社抗日戰爭中間太行山到處都有,它是個商業性的,不直接干預生產,不直接去指揮生產,只是把農民生產的東西和農民所需要的東西,進行物資交換供應。
那么,究竟叫什么好呢?為此,王謙找了好多書看,列寧的《論合作制》看了,斯大林的有關論述也看了。他認為,列寧講的那個東西就是供銷合作社,不是后來蘇聯的集體農莊,列寧講的富裕農民是講的富農,不是中國的富裕中農。后來,他在斯大林的一篇講話中發現了一個農業生產合作社的提法,一看內容還是那個供銷合作社??烧怯纱耸艿搅藛l。他心想:嗨,這個名詞可不錯!就是它了。最后的定論順理成章。想法形成后,王謙就去跟賴若愚說了。賴若愚說行,就叫這個名字,并告訴王謙:你回去辦上幾個,比如十來個,不要辦得太多了,小心辦不成影響太大。賴若愚特別強調,李順達(全國著名勞動模范)同志那個互助組不要辦,他在全國影響很大,要是辦壞了,不是就毀壞了他的名譽了嗎?你回去和他談談。按照賴若愚的意圖,王謙回去以后和李順達談話,告訴他:“賴若愚同志說第一批合作社你先不辦,等咱們試辦成功了,明年你再辦,冬天你就辦?!崩铐樳_答應了,并感謝省委和地委對他的關心。
在得到賴若愚的首肯之后,王謙回到長治開始著手農業生產合作社的試辦工作。首先組織中共長治地委認真學習毛澤東《組織起來》等文件。接著,于1951年3月下旬召開了全區20多個常年互助合作小組代表會議。會議歷時10余天,代表們圍繞互助組存在的問題和試不試辦農業生產合作社的問題,各抒己見,暢所欲言,展開了熱烈的討論。最后,地委根據代表們的一致意見,決定在武鄉、平順、壺關、屯留、襄垣、長治、黎城7個縣的10個村試辦合作社,即建立一種土地評產入股,大農具、大牲畜作價入股,以勞動分配為主、土地為輔,建立公積金、公益金制度的農業生產合作社。
農業生產合作社堅持了“入社自愿、退社自由”的原則。這10個社基本都是分別在一個自然村的范圍內,由兩三個基礎較好的互助組自愿合并組成。農民自愿參加,也不是原有的互助組員全部入社。10個社共有190戶、790口人,其中黨、團員147人。最大的社26戶,最小的16戶。入社土地2212畝,占各社總土地數的73.5%。社務管理機構為合作社管理委員會,包括社長、副社長、技術員、生產隊長、會計等人,由社員直接選舉產生。生產管理是在統一計劃下,實行小組責任制,小段安排,三定(定活、定工、定時)包工。社內經濟問題的處理,執行“平等互利”的政策。入社土地以畝評產(以3年平均產量為基數),以戶分紅。分紅中,勞動分紅不少于50%,土地分紅不超過30%,公積金10%,公益金5%,教育基金5%。未入社的土地作為社員的自留地,自主經營,收入歸己。生產墊底(種子、肥料等)由社員按畝自帶,種子秋收后歸還。耕畜由社員自養,社內使役雇用。生產工具自有自用。試辦的結果,獲得了成功。
關于試辦合作社的爭論
長治地區試辦農業生產合作社的做法,不僅使王謙成為中國農業集體化道路上的一個“始作俑者”,而且引發了一場自下而上的爭論。
新中國成立初期,在經濟發展問題上的一個普遍認識是:“在中國這樣一個經濟落后、近代化沒有充分發展、小農經濟占絕對優勢的大國,工業化不可能在很短時間內完成,農業的集體化和機械化是以工業化為基礎的。”因此,試辦農業生產合作社的問題一經提出,便震動很大、反響強烈。于是,圍繞這個問題,第一次關于農業合作化的爭論波瀾迭起。爭論的焦點是老解放區的互助組織要不要提高一步,要不要動搖私有基礎,實質上是涉及當時的老解放區農村和土地改革后的農村要不要開始起步向社會主義過渡的問題。
首先,王謙起草的中共長治地委《關于組織起來的情況與問題的報告》,引起了中共山西省委主要領導的重視。然而,在對待互助合作的問題上,省委書記程子華和省委第一副書記賴若愚一時難以取得一致意見。許多年以后,王謙回憶說:
當時的省委主要領導程子華和賴若愚同志對互助合作的看法不一致,是經過一番思想斗爭的。程子華同志持不同意見,認為什么互助合作,毛主席講的互助合作就是權宜之計,是為了克服困難局面。省委常委解學恭和陶魯笳同志是支持賴若愚同志的,賴若愚同志是真正倡導和極力贊成、推動互助合作的。
因此,程子華和賴若愚同志在這個問題上爭論過。程子華同志的意思是說,什么農業集體化,只有等到有了拖拉機才行?,F在的解放式新農具談不上什么機械化,只是作了一點改良,不能根本改變木犁加牛馬的落后狀況。賴若愚同志則爭辯說:“哎!這改良農具,解放牌水車,這都是機械呀!”他甚至把《資本論》都搬出來,用馬克思的話來說服對方。兩人爭得很厲害。
接著,1950年11月14日,中共長治地委《關于組織起來的情況與問題的報告》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秷蟾妗方沂镜睦蠀^農村出現的兩極分化趨勢以及互助組渙散解體的問題,引起了中共中央華北局政策調查研究室的注意,派出調查組到達長治。經過調查,調查組在1951年3月30日寫給農業部、華北事務部、中共中央華北局的報告中,對試辦農業生產合作社提出質疑,認為沒有拖拉機等大型農業機械,把互助組擴建為合作社毫無意義。王謙則堅持認為試辦農業生產合作社是正確的。這樣,以王謙為代表的中共長治地委,與中共中央華北局調查組產生了嚴重分歧。
調查組離開長治后,先到太原向中共山西省委作了匯報;回到北京后,又以書面材料的形式報告了中共中央華北局。以賴若愚為書記(1950年9月程子華調中央另行分配工作,賴若愚接任書記)的中共山西省委支持長治地委的意見,認為適當地動搖和否定私有制,沒有什么不可以。而且,在1951年2月召開的山西省第二次黨代會上,賴若愚在向黨代會所作的報告中闡述了上述觀點。會后,賴若愚又在就省黨代會情況及主要內容寫給中共中央華北局和毛主席的報告中再一次重申了山西省委的意見,并且正式提出了要中共長治地委試辦農業生產合作社的主張。而中共華北局則支持其調查組的意見,不同意山西省委的意見,認為在土地改革后的農村,動搖私有基礎和試辦合作社不符合新民主主義社會的理論,不符合《共同綱領》的精神,混淆了新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的界限。爭論的雙方由此升級,成為中共山西省委和中共中央華北局。
有鑒于此,1951年4月下旬,中共中央華北局決定召開華北五省(河北、山西、平原、察哈爾、綏遠)農村互助合作會議,專門討論山西試辦農業生產合作社的問題。
為了參加中共中央華北局召開的這次會議,中共山西省委于4月17日召開常委擴大會議,討論通過了由賴若愚代表省委起草的向中共中央和華北局所作的《把老區的互助組提高一步》的報告?!秷蟾妗愤M一步肯定了中共長治地委的意見,闡述了試辦農業生產合作社的必要性和可能性,認為試辦農業生產合作社,是同黨的七屆二中全會和《共同綱領》的精神一致的。報告強調,“把‘公共積累’和‘按勞分配’這兩個進步的因素,在互助組織中逐步增強,它將使老區互助組織大大地前進一步”。
與此同時,中共山西省委決定,派王謙和中共興縣地委書記黃志剛、省農業廳廳長武光湯、省委政策調查研究室副主任王繡錦出席互助合作會議,并委托王謙將省委的報告親自交給中共中央華北局常務副書記劉瀾濤。王謙這樣回憶當時會議開始后的情景:
4月26日,華北五省互助合作會議正式開始,共開了五天。第一天很平靜。第二天一開會,氣氛驟然緊張,圍繞互助合作的爭論突起。主持會議的是華北局調研室的主任,山西人。他一上來就講:“山西辦了10個農業生產合作社,昨天山西的同志講了,這件事情我不同意,華北局不同意。山西省委還有個文件。”說著,他把山西省委報上去的那個《把老區的互助組提高一步》的文件給端出來了,特別是把互助合作就是動搖、削弱直至否定私有基礎的話給端出來了,這是最核心的一句話。他說完后讓眾人討論。開始,大家很沉默。后來,主持會議的同志就鼓動說:“哎,同志們講啊,要敢于拼刺刀嘛,敢于刺刀見紅嘛!”他一號召刺刀見紅,這一下就挑起來了。
這樣,他們越講越厲害,我就忍不住了,站起來說:“大家講的時候,說沒有土地國有化就搞集體化是錯誤的,蘇聯十月革命一開始列寧不是就宣布土地國有嗎?我們中國土改以后是土地私有,不能搞集體化。”這也是主持會議的同志主要的一個理論根據。我就駁他這個東西。嘿,正好!他在開會以前發給我們一個小冊子,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內容是關于東歐的農業合作化問題。我第一次看到這方面的內容,了解了波蘭和保加利亞的農業合作化的情況。他們那時候開始辦合作社,已經辦了10%的農村了,保加利亞就提出來土地沒有國有化,能不能搞農業集體化?正好那上頭就引用了原第三國際總書記季米特洛夫的話。季米特洛夫講的意思是這樣,他說蘇聯十月革命以后列寧就宣布土地國有化,所謂土地國有化當時在蘇聯只是個不準買賣,就這一條,其他沒有別的東西。到后來才把地主、富農的土地等東西沒收了。所以,季米特洛夫說:“土地是不是國有化并不是集體化的最主要障礙。”我就依據這個說:“這可是季米特洛夫講的,可不是山西人講的,也不是我王謙講的?!?/p>
會議上有的人還講沒有工業化、機械化,農業就不可能集體化。其實,蘇聯集體化開始時候并沒有什么機械,甚至有些地方還是人拉犁,就是集體化以后它也沒有機械化,如果當時直接有機械的話,就沒有蘇聯的那個拖拉機站。我說:“這就證明蘇聯也沒有什么機械化,可蘇聯也集體化了,為什么我們就不能?”
同時,我還講了毛主席關于互助合作的論述。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半社會主義這個說法,當時爭論了以后,毛主席才說從半社會主義到完全社會主義。
接著,武光湯同志也講了一些調查情況的內容。黃志剛同志也起來講了抗日戰爭以來農業合作社的發展歷史。
這一下把主持會議的同志給惹惱火了。那就吵起來了,你講你的,我講我的,面對面地爭論,每個人都爭得面紅耳赤。
爭論到第四天,主持會議的同志就講:“我們向中央匯報了,中央也不同意山西辦農業生產合作社?!钡撬麤]有說誰不同意。好家伙,拿中央這頂大帽子來壓山西了。鬧了這么一場后,下午他就總結了。實際上,他總結講的就是農業社會主義,后來散會了。
散會的當天下午,華北局的常務副書記就召見山西參加會議的4個人,在他辦公室這樣講道:王謙同志,你回去向省委匯報,中央的態度呢,不同意山西省委的意見,這是一;可是我們認為,山西辦的合作社一定要辦好,不要解散,這是第二。我說:“回去一定向省委如實匯報?!?/p>
會后安排了參觀。5月2日,我和武光湯、黃志剛等同志從北京乘車返太原。因為肩負著向山西省委匯報的使命,一下火車,我就直奔省政府東花園去找省委書記賴若愚同志。在座的還有省委副書記解學恭同志。匯報是在機要室進行的。我簡單介紹了會議情況和華北局的意見,以及華北局負責同志讓匯報什么內容。賴若愚同志就說:“你不要匯報了,我知道了。”然后他拿起筆來就起草電報。起草以后就給解學恭同志看,解學恭同志看了以后又遞給我。電報很簡單,僅有幾百字,大概意思是:不同意華北局會議的意見,我們堅持4月17日的報告的意見。沒有說我們不同意中央的,光說不同意華北局會議的。然而,意思是很明確的,這就是堅持“把老區的互助組提高一步”的方針不變。這就是后來形成的山西省委《關于互助組會議的幾個問題》的申述報告。
當時,陶魯笳正在北京開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中共中央華北局常務副書記找陶魯笳談話,就是要讓中共山西省委作檢討。據說,中共中央華北局一直在等賴若愚的檢討。在王謙到中共中央華北局工作以后,當時華北局的秘書長告訴他,那時候,華北局的領導同志每天問他山西電報來了沒有。王謙問那個秘書長,領導同志等啥哩?他說:“你們搞農業生產合作社那么樣弄了以后,華北局很生氣,就等這個賴若愚同志給檢討呢。”王謙問:“賴若愚同志沒有電報?”他說:“沒有。”這也就是說,中共山西省委在拍了那個申述報告的電報以后再沒有給中共中央華北局去電報。
不料,在王謙這個當事人還蒙在鼓里的時候,事情已經悄悄地起了變化。
“合作社去動搖私有基礎,
也是可行的”
中共中央華北局農業互助合作會議的結束,并不意味著問題的解決,爭論不僅在延續,而且進一步升級。
中共中央華北局急于希望看到的中共山西省委的檢討遲遲沒有露面。隨即,中共中央華北局于5月4日正式批復山西省委,明確地對山西省委關于《把老區的互助組提高一步》報告中的意見提出了批評,說:“用積累公積金和按勞分配來逐漸動搖、削弱私有基礎直至否定私有基礎,是和黨的新民主主義時期的政策及《共同綱領》的精神不相符合的,因而是錯誤的?!?/p>
劉少奇贊同中共中央華北局的意見,并于5月7日在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宣傳工作會議上的報告中批評了中共山西省委。隨后,在6月3日、7月3日和7月5日,劉少奇又連續3次在不同場合批評了山西省委。其中7月3日在對山西省委報告的“批示”中,批評得最為嚴厲、最為尖銳,指出:“在土地改革以后的農村中,在經濟發展中,農民的自發勢力和階級分化已開始表現出來了。黨內已有一些同志對這種自發勢力和階級分化表示害怕,并且企圖去加以阻止或避免。他們幻想用勞動互助和供銷合作社的辦法去達到阻止或避免此種趨勢的目的。已有人提出了這樣的意見:應該逐步地動搖、削弱直至否定私有基礎,把農業生產互助組織提高到農業生產合作社,以此作為新因素,去‘戰勝農民的自發因素’。這是一種錯誤的、危險的、空想的農業社會主義思想。山西省委的這個文件,就是表現這種思想的一個例子。”并批示將此件印發各地。
根據劉少奇的談話精神,1951年7月25日,中共中央華北局向中共中央作了《關于華北農村互助合作會議的報告》,陳述了“四月會議及以后的一些情況、爭論和解決的問題”,并再一次明確表示不同意中共山西省委的意見。
一向關注農民、農村和農業問題的毛澤東,很快知道了這件事情,就馬上找劉少奇和中共中央華北局的主要負責人薄一波、劉瀾濤談話,把自己的態度、想法和意見告訴了他們。毛澤東明確表示,他不能支持劉少奇和中共中央華北局的觀點,而支持中共山西省委的意見和主張。對此,薄一波后來回憶說:“毛主席批評了互助組不能生長為農業生產合作社的觀點和現階段不能動搖私有基礎的觀點。他說:既然西方資本主義在其發展過程中有一個工場手工業階段,即尚未采用蒸汽動力機械而依靠工場分工以形成新生產力的階段,則中國的合作社,依靠統一經營形成新生產力,去動搖私有基礎,也是可行的。他講的道理把我們說服了?!?/p>
毛澤東講的道理,不僅肯定了中共長治地委的做法和中共山西省委的主張,而且為中國農業合作化的發展定下了基調。他對中國農業社會主義改造道路的探索,實際上從這時就開始了。事情就這樣起了變化。后來才知道內情的王謙用“翻案”一詞來形容,他說:
那時候,關于合作社的爭論,一開始毛主席并不知道。后來,毛主席翻文件時一下翻出劉少奇同志對山西省委的批示。這個批示是發到各省的,但未給山西發,山西的同志都不知道這個東西。我是在到了華北局以后,才看過這個批示。毛主席看到這個批示及報告以后說:山西同志這個意見是對的呀!這樣,一下就給翻案了。
隨后,毛主席就對陳伯達說:聽說賴若愚同志(因患肝病)在北大醫院看病,你去找找他,問一下這個事情的經過,告訴他,他們是對的。陳伯達就到北大醫院,見到賴若愚同志便說:老賴,你們那個事可是翻案了啊,毛主席說了話了,你們是對的。賴若愚同志一聽,就說:什么?對?翻案了?我馬上出院。第二天他就出院了,病也不管了。
不久,著名歷史學家呂振羽同志到山西辦事,去看望賴若愚同志時說:老賴,你病好了吧?老賴說:就是這樣子了。他又說:你有兩件喜事,我估計你就好了。老賴說:什么兩件喜事?呂振羽同志說:第一件,你們那個合作社毛主席給你們翻案了,你們是對的。第二件,中宣部不調陶魯笳同志了(那時候中宣部非要調陶魯笳同志做中宣部副部長),這兩件事情不都是喜事嗎?到12月份的時候,賴若愚同志調到中央了。
毛主席給翻案以后,還對陳伯達說:你召集一次農業互助合作會議,范圍不要太大。結果,陳伯達就找了東北、山西等幾個地方的人去,在華北局那個小白樓召開會議,這就是所謂的小白樓會議。在會議上,把毛主席的那一套思想就傳達下來了,這就是互助組由短期的到長期的,由互助組到初級合作社,由半社會主義的初級合作社到完全社會主義的高級合作社等。會議還通過了個決議(草案)。
在開這個會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還在長治呢,大概是9月初。稍后,我們召開長治合作社的總結會議,山西省委派王繡錦同志去參加這個會議。王繡錦同志晚上一到就召見我說:“老王,那合作社事情翻案了啊,毛主席給咱翻案了!”我一聽忙問:“怎么,毛主席給咱翻案了?你趕快給我講。”他就講了這個過程。他說:“老賴讓我來,就是讓我告訴你這件事情,并要你現在認真總結一下試辦這個合作社的經驗。”
此后,1951年9月,經毛澤東提議,中共中央召開了第一次農業互助合作會議,通過了《關于農業生產互助合作的決議(草案)》。《決議(草案)》指出:“農民在土地改革基礎上所發揚起來的生產積極性,表現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個體經濟的積極性,另一方面是勞動互助的積極性。農民的這些生產積極性,乃是迅速恢復和發展國民經濟和促進國家工業化的基本因素之一。”但《決議(草案)》的著重點,是放在積極發展互助合作運動方面的,并且充分肯定了以“土地入股、統一經營”為特點的農業生產合作社,說這種農業生產合作社,是“走向社會主義農業的過渡的形式”,是“富有生命的有前途的形式”。要求在全國各地有領導地大量發展勞動互助組,“在群眾有比較豐富的互助經驗,而又有比較堅強的領導骨干的地區,應當有領導地同時又是有重點地發展”以“土地入股、統一經營”為特點的農業生產合作社。也正是出于這樣的原因,1951年11月11日,《人民日報》又發表了王謙撰寫的旨在闡明如何正確地引導農民由互助組過渡到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這一更高級形式的《山西老區五個農村情況調查報告》,并且特地加寫了“編者按”,突出地提示了這個重要問題。
此后不久,王謙調離山西,先供職于中共中央華北局政策調查研究室,后來又到了中共中央農村工作部。
時隔24年之后的1975年,當中共中央決定任命王謙為中共山西省委第一書記時,毛主席不假思索地說道:他就是搞農業合作化的那個王謙。可見,王謙在長治領導試辦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這件事,在毛主席腦海里留下的印象該是多么深刻!
今天回顧這一歷史事件,是很值得深思的。在這里,有必要引用《毛澤東傳》和薄一波的《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中的有關評述。
由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的《毛澤東傳(1949—1976)》肯定指出:“爭論中涉及農業合作化運動的兩個帶根本性的問題。第一,能不能通過互助組、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實現由個體農業向更高級的農業生產合作社過渡;第二,能不能在沒有實現工業化、國家還不能提供大量農業機械的條件下,根據農民自愿原則,組織和發展農業生產合作社,實現農業合作化。當時及以后的實踐證明,以土地入股、統一經營為特點的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是農民比較容易接受的一種向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過渡的適當形式。在中國,即使沒有大量農業機械,但由于農業生產合作社實行統一經營,統一組織勞動力,能夠合理利用土地,興修水利,改良土壤,改良品種,采用新技術等許多單干農民難以做到的事情,特別是在抗御自然災害方面顯示了自己的優越性。在互助合作運動初期,全國創辦的初級農業生產合作社絕大多數是好的和比較好的,提高了農業產量,改善了農民生活,起了示范的作用,為進一步發展互助合作事業提供了有說服力的事實?!薄伴L期以來,蘇聯農業集體化的模式給人們以深刻的影響。這種模式,就是先搞機械化,后搞集體化;依靠政權力量,強制消滅富農經濟,一舉實現全盤集體化。如今,毛澤東提出一個全新的觀點,突破了蘇聯的模式,為中國農業社會主義改造走出一個新的路子?!?/p>
薄一波在《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一書的有關評述中,首先談了當年在處理中共山西省委報告上所存在的缺點:“用決議(指黨的七屆二中全會《決議》)和《共同綱領》來衡量,少奇同志關于山西省委報告的處理,是有缺點的。我的處理也是有缺點的?!薄暗谝唬倨嫱镜呐Z和我的文章都把‘農業生產互助組提高到農業生產合作社’,同動搖、削弱直至否定私有基礎一起,籠統地說成‘錯誤的、危險的、空想的農業社會主義思想’,不僅帽子太大,難于為當時黨內大多數干部所理解和接受,而且也沒有說清楚:以土地入股為特征的初級形式的農業生產合作社,只要分紅比例確定得合理,并沒有動搖或否定私有基礎,并不違背二中全會決議和《共同綱領》……第二,沒有指明我國當時雖不具備普遍建立高級形式的農業生產合作社的條件,但并不排斥可以尋找向高級社過渡的具體形式。事實證明:以土地入股為特征的初級形式的農業生產合作社就是容易為農民接受的向高級合作社過渡的適當形式……第三,由于過分強調了合作化要以工業化和現代化為前提,華北局向中央的報告還提出要以土地國有化為前提,因此,實際上提出了中國只有先機械化和土地國有化才能搞合作化的觀點……”“當然,上述這些缺點只是認識問題和工作方法問題,不是什么路線問題,把他(指劉少奇)的批語當作反對農業社會主義改造的根據,那是不符合實際的。”接著又講了自己的不同意見:“盡管有上述缺點,但是,我認為,少奇同志對山西省委報告的批語在主導方面是正確的。他提出不能過早地采取否定私有制的步驟,符合二中全會決議和《共同綱領》,符合當時我國的實際情況。由于我國經濟落后,現代工業所占的比重很小,過早過急地采取否定私有制的步驟所帶來的消極的后果是顯而易見的……”“少奇同志對山西省委報告的批評,所以主導方面是正確的,還在于它及時抓住了剛剛露頭的妨礙我國農村經濟健康發展的三個重要的思想認識問題”。這“三個重要的思想認識問題”是:(一)“過分害怕農民自發傾向引起的兩極分化”;(二)“把農民的絕對平均主義當成社會主義”;(三)“離開工業發展去談論農業社會主義改造”。
(責任編輯 汪文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