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州二中是一所花園學校,用語文老師張博的話說,不是花園勝似花園,進了校門,首先看到的就是大花園,東有東花園,西有西花園。西花園是我們高二(9)班的衛生區,所以,每次經過的時候我對它都有種特別的親切感,要是看到有人在摘花,我一定會忍不住上前嚴加制止,有時甚至會對人家吹胡子瞪眼。
不過倒也沒事,我是一個身強體壯的男生,學習又不好,一加一等于二,身強體壯加學習不好,大概就等于沒人敢惹吧。其實我知道自己,只是有些正義感而已,并不喜歡惹是生非。我的正義感可能更像一種傻勁兒,用我媽的話說,就是腦筋“有點轉”,不怎么開竅,常能做出一些令人笑掉大牙的傻事來。
你不妨聽我講下去。
這天下午,學校停課搞大掃除,次日早晨上面要來檢查,聽說全市正在爭取成為全國的衛生先進城市。“上面”“檢查”這些字眼,會令大家的神經像發條一樣,迅速地繃緊起來,一出教室,扶著欄桿往樓下看,滿校園就剩一種走路的姿勢了,有個現成的說法叫“屁顛顛”,所以可以說突然滿校園的人都屁顛顛的。
“下午停課,全校衛生大掃除。”
“市愛衛會明早要來我校檢查衛生!”
廣播里,這聲音怎么聽都像戰前動員,有種故作嚴峻的味道。其實哪兒用得著動員呀,一聽“下午停課”,幾乎所有同學都興奮地跳了起來,又是鼓掌又是亂叫的,包括那幾個尖子生。這讓我頗有些吃驚,禁不住想,看來沒有誰天生愛學習,也沒有誰天生不愛學習。至于學習成績有好有壞,天知道是為什么呢。
和學習相比,我確實更喜歡勞動,更喜歡出汗。這也是我爸我媽常說我“轉”的一個原因。從7歲到17歲,當了滿10年學生,我從來沒有因為學習好受過表揚,但我確實沒少受過表揚,每次都與打掃衛生這類出汗的活兒有關。有時我想,如果“勞動好”和“學習好”可以等量齊觀的話,我也算是一個好學生了。
我做夢都想成為好學生,但很多事情是由不了自己的,像我這樣一個天生的轉腦子,誰知道下一刻會做出什么敗興的事情來呢?
在西花園,我們的一項任務是把圍墻弄干凈一花園四周的圍墻,是用磚拼成的,拼得像窗格一樣空靈,墻高約一米,屁股一抬就能坐在上面。所以,最上面的那一層磚早被胖屁股們磨得沒棱沒角了,有些已經松松垮垮,一碰就會掉下來。因為是打掃衛生,只需要把磚扶正,擦干凈,就OK了。可是,剛才說了,對待勞動,我這人有股子天生的認真勁兒,能干多好就要干多好。某處有一塊磚,明顯錯位了,我不嫌麻煩地把它抽出來,搭在另一塊磚上,然后跨腿跳進花池,找到有濕土的地方,佝下腰掬來一大捧濕土,鋪在凹槽處,這樣,再把那塊磚放回原處,就差不多能坐穩了!剩下的事情很簡單,把磚平移過去則可。然而,誰能料到在準備把磚放回原處之前,我競毫無必要地把它翻了個底朝天,就好像要察看這塊磚是公還是母。結果呢,還真看出了公母!
明說了,磚背面藏著一幅畫,一男一女,一上一下正在交媾,雙方的性符號都很夸張,正是男廁所里常見的那種,男女身旁各有一個箭頭,瀟灑地拉了出去,箭頭末端分別寫著:“我”,感嘆號;“張博的老婆”,感嘆號。
“我”當然是某個男生了。
“張博”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
我承認,我看進眼里拔不出來了,我忘情地端詳了幾秒鐘,甚至有點那個,不好意思,出現了“晨豎”現象,而且很厲害很厲害,仿佛畫面上那個帶感嘆號的“我”,不是別人,正是我本人——好在旁邊并沒有第二個人。
欣賞完之后呢?該放回去了吧?
放回去等猴年馬月別人去發現吧!
果真如此,我就不是劉唯一了!實話實說,當時我完全沒有想過把磚放回去,我左右看了一眼,然后就提上磚跳出花園,五步之后就開始奔跑起來,以越來越陜的速度跑過面積超大的足球場,跑過排球場,貓下腰從排球網下面斜穿過去,終于上了教學樓,一樓,二樓,三樓,轉眼到了四樓,沒喊“報告”,嗵的一聲撞開門,把畫面朝上的磚。用雙手平托著,像獻寶一樣獻給了正獨自批作業的張博老師。
“張老師,你看!”我說。我累得快虛脫了,一喘一喘地站在那兒,像一個立了奇功的小嘍噦,在等待上級的哪怕一句好話。
張博老師側過身子,一眼就看明白了,眉毛一擰,低聲問:“哪來的?”我不由自主地結巴起來:“在,在西花園發現的。”沒等我說完,張老師已經拉開了抽屜,用目光指示我快把東西放進去,我側身擱下磚后,張老師就匆忙把抽屜推住了,差點夾住了我的手。“哪兒發現的?”張老師又問。“西花園,圍墻上。”這次我果斷了些。張老師立即鎖好抽屜,和我一同來到西花園。一般來說,打掃衛生這樣的事,張老師是不會親臨現場的。有女班長馮聰聰在就足夠了,馮聰聰不僅學習好,還是美女,還有脾氣,不高興了甚至會踹你一腳。男生女生都怕她,具備了當好一個班長的一切要素。而張博老師向來特立獨行,身為班主任,敢于做甩手掌拒的,而且似乎受到校方默許。當然,他至少知道西花園是高二(9)班的衛生區。他走路和平時略有不同,每一步都跨得很大,顯得殺氣騰騰,仿佛他已經看見兇手在前方,只待快快去捉拿歸案。到了西花園,他只是掃了一眼缺一塊磚的地方,就揚頭問我:“劉唯一,你是怎么發現的?”我再一次結巴了,說:“這兒有塊磚松了,我取下來,準備墊些土,把磚取下來,就看見——”他問:“就一塊磚松了嗎?”我結巴著不知如何回答,張老師已經急速地轉過身,撇下我,獨自回樓上去了。
我發現自己滿頭是汗。
但我不認為張老師真會懷疑我。
他和我都沒那么傻!
第二天上午有兩節作文課,張老師遲遲沒露面,馮聰聰等班干部的座位也都空著,有一種山雨欲來的可怕氣氛,從那些空座位上源源不斷地滋生了出來。所有人都知道出了什么事,都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和復雜性,所以,大家的樣子特逗,就像坐在4D電影院,電影還沒開始,恐怖已經寫在臉上了。鄰座的王強等人圍住我,要我描述畫面上到底有什么,底下是誰,上面又是誰。哼,這不是太低估我的智力了嗎?我自然知道這種時刻沉默是多么必要,我讓他們死遠,他們不聽,我只好信口開河:“底下是你媽,上面是我!”這樣的話解氣是解氣,卻惹得王強喊出了我最怕聽到的一句話:“劉唯一,別裝蒜了,你自己畫的吧?”我一聽就急了,站起來正要罵娘,班委們搖搖擺擺回來了,別人坐下了,班長馮聰聰繼續站在前面,環視著大家說:“我叫誰,誰跟我來。”隨后,她的目光停在了王強臉上,說:“王強你來一下。”王強搖頭晃腦地跟上馮聰聰走了。
我高興壞了,差點笑斷了氣。
幾分鐘后,豬頭王強擠眉弄眼地回來了,看來沒他什么事,他突然指指另一個男生,另一個男生磨蹭了一會兒,就紅著臉出去了。
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男生,每一個被指到的男生都免不了要做出冤枉狀,離開時會故意把桌椅弄得很響,回來的時候卻大不一樣,搖身一變,儼然成為手握權柄的信使,指誰誰就是“下一個”。幾分鐘之后,下一個又回來了,腳步聲像夜半孤魂,曲徑通幽地響進教室。大家便一致盯住此人,看他接下來要指誰。
開始主要是屢教不改的“后進生”。隨后,某些尖子生,甚至幾個老師們的香餑餑,也有被傳喚的。大家終于明白了,成為嫌疑犯的條件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你是男生,你長著那么個不省事的小東西。女生們最早看穿這一點,所以他們個個喜氣洋洋,無官一身輕,坐山觀虎斗,有一種性別上的集體優越感。
當然,我也是有些優越感的,我想,總不至于懷疑我吧!如果是我干的,我絕沒可能主動找到磚并交出去,我再傻也沒那么傻呀!
兩節作文課都用上了,還沒有搞定,下午放學后接著來,全班同學齊刷刷守在教室里等候水落石出的一刻,包括過關的男生和全部女生。個別人裝模作樣地看書做作業,多數人像關心下屆奧運會舉辦國那樣,翹首以待。不知不覺天色就麻了,有人把燈拉著了。門外漸漸聚集了很多家長,很多張走形的臉橫豎貼在窗玻璃上,鼻子被壓得像銅錢,眼睛睜得如牛眼,左一個右一個,令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天完全黑下來的那一刻,我終于成為碩果僅存的男生了。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好緊張好緊張。我預感到我必須出場了,就像一場大戲,前面出場的其實都是墊墊場的小角色,大角色,總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的那一個呀。
沒錯,真的該我出場了。
這幾乎就是答案了,媽媽的!
這等于宣布,春宮圖是劉唯一畫的。
走出去的瞬間我已預備好被冤枉。有人生來就是為了被冤枉的。我劉唯一更是這樣,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但也常常被冤枉。
高二年級組的門大敞著。這次我倒多余地喊了聲“報告”。沒聽到回答,于是,我又喊了一聲。還是沒人回答。我只好自己走進去。
張老師靜靜地看著我,臉不動,只動眼皮。整整一天,他都沒跨進教室半步,所以,我有一整天沒看見他了。此刻的他看上去有些風塵仆仆,像一輛遠道而來的卡車。我心里又絕望又平靜,完全不懷疑將要發生的事情。
“劉唯一,看著我!”他說。
我靜靜地看著他,打算看他一輩子,我感到我的目光像靜靜的火焰。不過,大概五秒鐘之后,我就低下了頭,我畢竟是學生。
“你怎么不敢看我?”
我就抬頭,又看了他一眼。
“難道不是你干的嗎?”
我不說話,我懶得說話。
“我認為你具備了作案的所有條件,第一,你學習不好,我常批評你,你懷恨在心;第二,你做賊心虛,專門把那塊磚翻過來,檢查你的杰作還在不在。你如果事先不知道磚底下有東西,怎么可能多此一舉地把磚頭翻個過呢?第三,你自作聰明,以為把磚交給我,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懷疑到你頭上;第四,磚上的字跡雖然盡量變形了,但仍然保留了你的一些特點;第五,你的態度早就說明了一切。”
不愧是語文權威的權威分析呀。
對這番話我絲毫不感到驚奇。
“我的分析沒道理嗎?”張博問。
“你認為是我,就是我吧!”我說。
除此之外我沒話可說,何況,還有一種可能:我故意要這么說!有時候,我就是這樣,會突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欲望,被深深冤枉的欲望。如果看到有人一心要冤枉我,我常常會主動迎上去,把一切攬在自己身上。從小,爸爸媽媽沒少冤枉我,老師們沒少冤枉我,我早就習慣了,我甚至覺得這是一種不錯的感覺。
“好,你承認了就好。”他說。
我抬頭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那么,你跟我來。”他說。
于是我跟著他來到班里。我本想顯得有英雄氣一些,卻不由自主地暗存配合之心,眼皮輕垂,雙肩收縮,顯出罪人的樣子。家長們自動閃開空當,讓我們過去。我知道我的家長不在旁邊,我滿可以顯得沒心沒肺一些。
我跟著張老師走進教室。
張老師隨即從我身后過去關門,我趁機抬頭看了大家一眼,不由得一笑,同學們也都輕松地笑了。這讓我略感安慰,這至少說明,同學們沒把我當殺人放火的壞人看,就算那幅春宮圖是我的杰作,又是我自欺欺人發現的。
張老師喝問:“笑什么?”底下立刻就安靜了。張老師沉默片刻,問大家:“你們猜,那幅畫是誰畫的?”同學們齊聲答:“劉唯一!”這聲音聽上去像專門彩排過一樣。眼前全是嘴,剛剛張開,尚未合攏。但我并不生氣。
“劉唯一,你就那么恨我嗎?”張老師問。
我想說:“是呀,我恨死你了!”
事實證明我還是心軟,要么是膽量有限,不敢把事情鬧大,那樣,最直接的后果是無法給兩個可憐的人——我媽和我爸交代。
“我問你,你那么恨我嗎?”
我吭哧了兩聲,想說“不是”卻說不出口。
“說呀,你想說什么?”
我抬頭看了一眼張老師,勉強開口:“老師,我錯了,我不該侮辱老師,我,我想一個人留下來作檢查,讓同學們先回家吧。”
張老師倒真按我的意思做了,大家一哄而散,我重新跟著張老師,回到年級辦公室,坐在他對面,開始挖空心思寫檢查。寫了不到10分鐘,張老師的手機響了,接完電話,張老師說:“拿回家寫,明天早晨交給我!”
我家不遠,在學校后面的湖畔花園,五分鐘就能走到。老媽并不覺得我回家晚了,她早習慣了。每天放學后我還會去網吧里泡個夠的。我丟下書包,洗了手,就開始和一臉寂寞的老媽面對面吃飯。是的,老媽臉上的寂寞一天比一天多,原因嘛。很簡單,老爸不在,老爸留在另一個家里——石頭城的家里。那個家才是我們真正的家。我是被老爸強行從石頭城轉學到賓州的,老爸在那邊開著一個很大的采石場,有點錢。我成功轉學到賓州這所重點中學的同時,老爸還特意在學校旁的小區里買下了這所100平米的房子,讓老媽請了長假,專門過來照顧我,光榮地成了我的全職媽媽。
正在悶頭悶腦地吃飯,電話響了。我主動跑去接了電話,我估計是我的電話,果然是,是王強那豬頭的,他問:“真是你畫的嗎?”我不想讓老媽聽見,免得她大驚小怪,就告訴王強:“我正吃飯呢,明天再說吧。”剛掛斷電話,班長馮聰聰又來了電話,問我:“劉唯一,真是你畫的嗎?”這次我沒怕老媽聽見,答:“是呀,是我畫的。”馮聰聰又問:“那你為什么到最后才承認呢?”是呀,如果是我畫的,我一定不會死硬到最后才承認的,我結巴了,馮聰聰又說:“我覺得,整個事情都不像是你劉唯一的作為,自己畫的,然后自己又掩耳盜鈴地發現了,主動交給老師,到最后,又不得不承認是自己干的,這哪像你劉唯一的所作所為呀!”馮聰聰的話當然令我感動,但我也有點不舒服,就像自己穿著一件漂亮外衣,突然有人說它是偷來的或撿來的——不,不,我要頂住,堅持說是我干的。這個瞬間我發現我有點留戀被冤枉的感覺,我喜歡被冤枉,我需要被冤枉,傻小子睡涼炕,全憑身體壯,我是不怕被冤枉的,我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被冤枉了。
老媽又用那種無辜而憂傷的眼神看著我,不說話,只是看著我看著我,顯然是害怕聽到我又闖了什么禍,害怕聽到我闖的禍超越了她的承受力,爸爸出遠門了,半個月以后才能回來,老媽最擔心這段時間里我出問題。
“老媽,沒事的。”我說。
她還是不說話,似乎在喚醒自己的承受力。
“真的沒事。”我摟了摟她。
“別騙我。”她的眼神和口氣令我心軟,我只好承認:“我曾在一塊磚底下畫了一幅春宮圖,底下是張博的老婆,上面是我,今天被人發現了,我主動承認是我畫的。”老媽聽了,顯得有些意外,一時無法判斷這件事的輕重。
“張博會把你怎么樣?”老媽問。
“他讓我寫檢查。”我故意說得很輕松。
老媽眨巴著眼睛,有點不信。
我不理她,進了自己屋子,開始認認真真地寫檢查。我寫過的檢查不少,但是,這一次,我想有超水平發揮,最好寫出一篇聲情并茂足以傳世的檢查。可是,一動筆就不靈了,寫檢查我應該說是內行,我知道必須先把“犯罪動機”寫充分,然后再有針對性地作批評與自我批評,那么,我畫這幅春宮圖的動機到底是什么?底下那個人為什么是張博的老婆而不是別人?后面這一問,問出了問題的實質,是呀,為什么是張博的老婆而不是別人?我試著想了想,要是把底下的人掉個包,換成任意一個女同學,就好辦多了,甚至就構不成一個事件了。眼下這個年代,一個高二學生,一個像我這樣的壞學生,什么沒見過,網上要什么有什么,生理衛生課該講的都講了,豬頭王強已經使過好幾盒安全套了,我如果只是畫了一幅春宮圖,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可見,問題并不在我畫了春宮圖,而在我侮辱了尊敬的賓州二中的語文權威張博老師,是的,必須落在“侮辱”這個主題上,這樣一來,檢查就好寫多了。接下來我用了不到半小時就寫滿了兩頁稿紙。大意是我學習不好,張博老師經常瞧不起我,我懷恨在心,于是想出這么個骯臟的鬼點子。
早晨,我直接去了高二年級辦公室。在門外,我稍稍收緊雙肩,故意弄亂頭發,顯出一夜無眠的樣子。我軟軟地喊了聲報告,沒聽到回答,就徑直推門進去了,那幾個老師,無論男女,看著我時都色迷迷的,有個老師還對我擠眉弄眼的。張博老師還像往常那樣,任何時候都是老帥哥的樣子,他冷冰冰地看著我向他走近,我從口袋里摸出檢查遞給他。他當時就看了,看了就撕了,撕了后就不理我了。
我只好勾下頭站著,羞愧萬分。
我用余光看見張老師在翻看教案,就像旁邊并沒有立著一個人,其他老師有的在吃早餐,有的在批作業看教案,都是平靜如水的樣子,剛才張博撕我檢查的動作仿佛也未能在他們表情里激起絲毫漣漪,我真是服了他們。
我面對張博站著,我想,我有決心永遠站下去。我可以在這兒站半個月。半個月后,老爸回來。那時候,我才可以由著性子。
后來,上課鈴響了。
張博夾上教案,揚長而去,繞開我就像繞開樹樁。別的老師也都走了。辦公室里的冷寂一下子全撲在我身上了,如同冰雪結成的盔甲。但我身上同時在出汗,一陣陣地盜汗。我不知道如果不繼續站著,還會去干什么。最大的可能是回家,告訴老媽,不上學了,打死也不上了。但是,我至少還應該等半個月的。
出于對老媽的愛護,我要堅持。
一節課的時間里,我躡手躡腳出去上過一趟廁所,回來后,在張博的椅子上坐過幾分鐘。后來突然想,數學老師的抽屜里一定有從學生手上收來的課外讀物,就去翻找,拉開邊上的抽屜,一下子看見了好幾本,找出一本韓寒的《長安亂》,隨便看了兩頁,心里還是不踏實,就重新勾頭站在張博的辦公桌前。
很難為情呀,我要承認,接下來的時間我一直在用臟話罵張博,假設張博就在眼前,一聲不吭地任我用各種臟話砸他的臉。一堆臟話,還沒把時間用完,我又開始替張博開脫,張老師知道我劉唯一聽課也是白聽,全班50名學生,他是第49名,這個班,40名以后的學生是故意拉來做陪襯的,教育局不讓搞尖子班,于是學校把好學生集中在最后一個班,9班,然后再放進去10個像我這樣的,用來掩人耳目。這10個學生,一年后,兩年后,沒有一個有本事擠進前40名,哪怕是成為第40名或第39名。所以在張博老師看來,讓劉唯一坐在課堂上還是站在辦公室,并沒有多大區別。
突然,下課鈴響了。
其他老師都回來了,張老師沒回來。
那好,我就繼續站著。
告訴你們,對著張博的空桌子整整站了一上午。
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耐心。
下午我準時到了學校,斗膽對張博的權威采取了一點點輕蔑態度,沒去辦公室,而是直接去了教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告訴自己,如果張老師還要把我揪出去,那我就不客氣了,一走了之,這輩子再也不會走進學校。好在沒有發生我擔心的事情,整整一下午,我只是聽見過張老師高聲說話的聲音,而沒見他的人。放學后,班長馮聰聰宣布,所有的女生先留下。我和王強就一同離開學校,然后一同進了網吧。剛剛打開電腦,我腦海里生出一個疑問,馮聰聰為什么要把全部女生留下?莫非像昨天一樣接著驗對女生的筆跡?突然,我聽到了自己的決心,必須堅決制止再這么折騰下去,這事不管是誰干的,無論男生女生,我都背定了。一想起另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生,又要寫檢查,又要罰站又要請家長,搞得雞飛狗跳墻的,我就生出一種英雄氣概,就有一種舍身成仁的欲望。我丟下王強,跳起來,跑回學校,推開班門。馮聰聰正站在講臺前說什么,我出現后大家都愣住了。我問馮聰聰:“你在干什么?”馮聰聰不回答,說:“你出去!”我問:“你在干什么?”她過來推搡我,我硬不走,對大家說:“你們快回家吧,沒你們的事。”我的話毫無威力,沒一個人敢走,我就從書包里掏出匕首(匕首是我下午出門時突然放進書包里的,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應該帶上它,盡管這很危險,一旦被發現,會被開除的),惡狠狠地說:“你們走不走?”刀子的威力果然不小,女生們都怯生生地站起來,準備離開。我又說:“等等,都聽好了,誰要是告訴老師我今天動了刀子,我跟誰沒完!”我看見很多人在點頭,還有人說:“你放心!”我打開門,看著這些嚇破了膽的高才生們紛紛溜走。
最后剩下馮聰聰和我。
她問:“老大,我是為你好,你知道嗎?”
我說:“你是班長,拜托,別再制造混亂。”
她問:“你難道樂意被冤枉嗎?”
我說:“無所謂,掉不了頭。”
她喊了一聲:“你是傻瓜!”然后咻咻地坐下。
我一笑,說:“你才知道呀。”
后來,我說請她吃飯,她同意了。路過網吧的時候,我把王強叫出來了。三個人坐在網吧附近的大排檔里吃完飯就各回各家了。
第三天,張老師并沒有要求我重寫檢查,也沒有要求請家長什么的,語文課上,張老師不僅允許我聽課,而且態度還算溫和,看起來一切如常,我至少還可以堅持半個月的。但是,下午張博把我叫到一間沒人的辦公室,問我:“那幅畫到底是不是你畫的?”我十分堅定地說:“是我畫的。”張老師問:“怎么證明是你畫的?”這個問題差點讓我笑出聲來,我說:“你說的,我具備了作案的所有條件!”張老師并沒有很生氣,而是耐著性子說:“如果我承認自己當時有些武斷,而且我已經知道是誰干的,你能否告訴我,你為什么要代人受過?”我腦子里悶了一下,只好被動應付地說:“確實是我畫的,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存在代人受過的問題。”他盯著我就像盯著一塊頑石,說:“我明確地告訴你,那幅畫的作者是一個女生。”我一聽是女生,就變得更加強硬起來,說:“一定弄錯了,百分之百是我畫的,再不要冤枉別人。”張博好一會兒不說話,似乎拿我沒辦法,最后說:“那好吧,你可以走了。”我卻不想走,我還想說什么,但張博先走了。
下午有一節自習課,張博來,用一種微微受過傷害的目光掃一眼大家,說:“對不起,再耽擱大家一點時間,關于那幅畫,那幅造型生動、栩栩如生的春宮圖,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說,它并不是劉唯一畫的,而是咱們班某個女生畫的,至于劉唯一同學為什么大公無私極端、頑固地替人受過,咱們且擱下不論,現在我要說的是,我希望這位女生,三天之內主動來向我承認,今天不算,明天開始,三天時間,足夠了吧。”張博說完就憤然離去,教室就變成一座大蜂窩了,一堆男生嗡嗡嗡圍住我,問我到底怎么回事?好像我知道所有的秘密,郁悶死了,我推開一堆人頭,提著書包提前走了。
根本不用等到第三天,次日下午,兩節自習課用來補上次耽擱掉的兩節作文課,內容是很早以前就布置好的,要求每個同學講一個故事,一個情節生動,有明確寓意的生活故事,講完后,大家發表評論并當堂打分。第五個故事的講述者是女生金開心,她是雷打不動的全班第一名,全班第一名通常也是全年級第一名,據說她是高一的第二學期從別的學校花錢挖來的,名字叫金開心,但從來都不開心,沒見她對任何人笑過,好像除了學習不會別的。她和前面的人一樣也是積極舉手,然后才站起來開始對著講臺說話的:“我講一個關于蝴蝶的故事。”我在后面,看不見她的臉,但我聽出她的聲音一開始就不對,喘喘的,似乎每句話都需要換氣,似乎下一句話是上一句話用力扯出來的,眼看難以為繼了,卻還在說,除了我,其他同學,包括開小差的同學也注意到這個聲音的異常了。大家一時都扎起了耳朵,前面的同學有擰過脖子看她的,后面的同學全都歪著頭盯著她的背影,她堅持在說,像一葉八面漏水的扁舟在風雨交加的深夜勉強出海了。
“那天,我們幾個同學在西花園里捉蝴蝶,我捉住了一只黑蝴蝶,它的翅膀好漂亮,邊緣簡單而又精美,黑得像金子一樣純粹,黑里面隱藏著纖細的弧線,發出熠熠的微光。我突然覺得,這造型迷人的翅膀是誰的一件杰作,它的背后必定藏著一雙手,但肯定不是人的手,而是魔鬼撒旦的。撤旦在制作它時,可能使用了一個冤魂或一個邪靈,要不然,它看上去怎么極像是嫉妒的化身、殘酷的化身、輕浮的化身,還有罪孽的化身?它確實美到極致,卻美得讓人心悸,令人不安,反正,你分不清它是美善還是邪惡,說它是美時它又是惡,說它是惡時它又是美。當我有了這樣的想法后,手中的翅膀突然一鼓一鼓的,似乎又要變回冤魂或者邪靈,想從我手上掙脫。我正要松手,突然一個男生跑過來要搶走蝴蝶,我不讓,他硬搶,結果,那么漂亮的翅膀被他撕破了——”
講到這兒,金開心令人渾身發麻的講述終于停止了,終于被嚶嚶的抽泣聲替代了,聽得出,她好不容易才從自己的說里找到了不說的理由。“那么漂亮的翅膀被他撕破了”——這句話正是個轉折點,是個好機會,可以用哭泣代替講述。于是就哭,大家發現沒下文了,原來在哭呀,過渡還挺自然,就像是純粹被她自己的故事感動哭了,由于故事還沒完,就得繼續站著,用手蒙住嘴,盡可能地把哭聲關在嘴里,這讓她的哭變得特別奇怪,叫人不忍卒聽。班里面靜悄悄的,每個人都一臉納悶,張博老師卻顯得心中有數,后來她的同桌拉拉她衣服,要讓她坐下,她犟著不坐,身子一扭,這樣一來,一定忘記控制哭聲了,滿嘴的哭聲就蜂擁而出,像是從高音喇叭里突然播出來的。
這聲音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窗外也開始有腦袋晃來晃去。
我敢肯定金開心是那幅畫的真正作者。我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心里很難受。我想生非,我想惹事,我想起了做一個愣頭青轉腦子天下無雙大傻瓜的全部理由。我想在這個時候以一件事情永遠結束我的學生生涯,但是,我想我也許應該再忍半個月,等到老爸回來,我欲動不動。猶豫再三,直到金開心哭著從張博老師身后跑走,沉著屁股,弓著腰,緊緊地蒙著嘴,那樣子太像一只銜著箭傷的掙扎中的母鵝。
金開心一直哭著跑出了校門。
全班的人,像一堆默不做聲的臭蟲。
張博說:“咱們接著上課。”
于是接著上課。
回家后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對老媽講了,并表示不想去上學了,不想看到那么多復雜的事情發生了,不想坐在教室覺得自己像一只蟲子,反正是考不上,何必浪費時間呢。老媽斷然說:“你爸把你轉學到賓州二中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幾萬塊錢不能白扔。”老媽還說:“考不上大學不要緊,多學點知識總沒壞處。”
“比爾·蓋茨一彎腰掙的錢,比一個看門老頭一月掙的都多,別說一個看門老頭,就是全國的看門老頭,全世界的看門老頭,都掙不過他一個人,它不是幾百萬幾千萬的事,是幾百個億,還是美元。你知道為什么有這么大區別嗎?”
老媽接著問我,我無心回答。
老媽再三問我,我只好說:“能力不同唄。”
老媽又問:“為什么能力不同?”
我知道答案,故意要磨蹭一會兒。
老媽再三追問,我還是不回答。
老媽于是換了個方式問:“比爾·蓋茨的能力哪兒來的?”
我像是受到啟發后才答:“學來的。”
老媽高興地說:“這就對了,沒錯,就是學來的,不學行嗎?不學能成領導嗎,能成企業家嗎,能成科學家嗎,能成富翁嗎?”
“不行。”我答。
“你知道,為什么不學呢?”老媽問。
“那還是學吧。”我說。
那還是學吧,不學干什么呢。
于是,我像往常一樣,回到自己房間看書學習做作業,或者說以這些為理由消磨時光。可是,我翻開書卻看不見一個字,看到的總是金開心從講臺上橫向跑過的瞬間,正在撇開整體單獨發育的屁股微微下沉,緊緊蒙住嘴,深深弓著腰,像受傷的母鵝向前撲騰的那種樣子,還有紅紅的血泡從水深處漸次冒出來,在雜亂的波紋里漸漸化開,我小時候養過鵝,所以我見不得鵝受傷的樣子。我覺得,任何一個女人,跑動的時候都有點像鵝,那種不堪自身重負的樣子,那種被不明原因拖累住的樣子,讓我相信,女人是最不應該受到欺負的,無論如何,女人都應該受到保護。不是瞎吹,我自己確實是這樣想這樣做的,碰上討厭的男生我常會摩拳擦掌,但我從來沒對一個女生動過一指頭,你們看,對我媽媽我總是百般忍耐,比爾·蓋茨的例子她至少舉過100遍了,我還在洗耳恭聽呢。在我爸爸不在家的半個月里我也會嚴格控制自己的脾氣,不做超越媽媽承受力的事情。
還是說金開心吧,那幅畫是金開心畫的,我打死都無法相信。她是整個高二年級的學習尖子,不是美女,但也不是恐龍,整天悄無聲息的,不玩不鬧不談戀愛,整天只知道學習。我劉唯一如果下到這等工夫,也不見得一定學不好,不過天賦肯定是要的,金開心門門功課都好,肯定和天賦有關,一個一只腳已經跨進北大的好學生,難道也有委屈嗎?也需要畫那樣的畫來發泄自己的不滿嗎?實在令我不解。
我想起了金開心的爸爸媽媽,我剛好都見過。聽說她爸爸是什么廠的下崗工人,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事情干,在家里閑了好幾年,有一次他夢見自己走在一條鋼絲上,一條又長又細的鋼絲,拉在兩座懸崖之間,他在鋼絲上行走如飛,走過來走過去,底下有很多人在喝彩,當他從鋼絲上下來時,發現草帽里有一堆零錢。夢醒后他二話不說就上了須彌山,須彌山是佛教圣地,香火很盛,游人如織,金開心的老爸轉來轉去,終于找到了相對而出如同刀削的兩面青綠巨崖,可以拴鋼絲,游客也易于經過。于是和有關方面交涉,終于談成,每月交幾百元管理費,掙多掙少都是自己的,是死是活也是他自己的事。他的全部投資不過是兩條鋼絲,鋼絲一粗一細,粗者在下,用來行走,細者在上,用來系安全袋,游客在遠處基本看不見他頭頂的那根細鋼絲,還以為他真的只是用身體掌握著平衡。沒用多久他就練就了一身絕活,在鋼絲上不僅能夠自如行走,還可以跳躍、翻滾、旋轉、飛翔,能夠做出各種驚心動魄的炫技動作。于是做了一身黃色的緞子衣服,在某一個黃道吉日正式鳴炮開業,生意漸火,“飛人”的名氣越來越大。我們高二(9)班先前有一次春游就去了須彌山,飛人給我們全班同學做了專場表演,不過,那次金開心并沒來。
此刻我想,金開心用那幅畫表達對班主任張老師的怨憤,一定和這次春游有關,此刻我也才明白,那次春游的安排是有問題的。
金開心的媽媽我也見過。
有一次,我班搞了一期部分學生和家長共同參與的心理訓練營,我媽參加了,金開心的媽媽也參加了。大家在一起吃住,為期10天,后來都混得很熟,金開心的媽媽一看就沒什么文化,穿戴是所有人中最普通的一個,顯得有點寒酸,也總是縮手縮腳的。我記得有一個活動,讓家長單獨站在桌子的邊上,然后讓身子直挺挺向后倒去,底下有七八個學生一同伸出手去接,目的是要家長信任孩子。多數家長都能做到放心地向后倒去,唯獨金開心的媽媽做不到,試了幾次都不行,金開心一直在鼓勵媽媽:“媽媽,站起來,站起來。”但她媽媽硬是做不到,堅持先蹲下再后仰,金開心便拒絕伸手,跳到旁邊,甩著胳膊,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大聲喊叫:“媽媽,你丟人死了”她媽媽以自己的姿勢倒下來后,還是被大家接住了,放在地上了,金開心卻不知躲在哪兒。
那次心理訓練營,雖然長達10天,我和金開心也沒說過幾句話,但是,她甩著胳膊,大聲說“丟人死了”的一幕,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不瞞你們說,那個瞬間我有了一點沖動,我想,愛上這么一個女孩該多好呀。當然那只是一剎那的想法,來得快去得也快,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我根本沒當回事。現在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又想起了當時的感覺。這一想起,似乎就不一樣了,那一瞬的感覺好像一直在暗暗成長,突然大得要占位置了,反正,我有種強烈的欲望:不能讓她因為這幅畫而受委屈!
況且,那畫還是我發現的。
我實在不可想象,一個女孩子,一個鵝一樣奔跑的女孩子,畫了那么一幅畫,就算張老師不計較,她怎么好意思回到教室?
我坐不住了。
我想立刻去找她。
我不知道她家在哪兒,也沒她的電話,于是打電話給馮聰聰,問到了她家的電話。那么就給她打個電話吧,倒不一定要見她。于是撥通她家電話。是她媽媽接的,我說:“阿姨,我是金開心的同學劉唯一,咱們在心理訓練營上見過。”她立刻說:“記得記得。”我說:“金開心在嗎?讓她接電話。”她放下電話好半天,都沒有動靜,后來說:“對不起,我們金開心這陣不方便接電話。”我說那就過—會兒再打過去,過了一會兒又打過去,一直沒人接,于是我又給馮聰聰打電話,約她出來,她很快就出來了。我們在曾經去過的戀愛酒吧見了面,我開門見山地請她去金開心家,勸金開心千萬別承認那件事情。馮聰聰問:“你甘愿為她背黑鍋嗎?”我點了頭,她又問:“你早知道是金開心畫的吧?”我說:“怎么可能?早知道就不交出去了。”她還問:“你是不是對她有意思?”我說:“沒有,沒有,我這人就是比別人多一點正義感,不愿看到一個女生讓人欺負。”
我在酒吧里抽著煙,喝著酒,等馮聰聰回來。滿眼都是情侶,包括中學生情侶。我曾和兩三個女生泡過戀愛酒吧,摟摟抱抱總是有的,但僅此而已,我更喜歡上網,上網更喜歡打游戲,不多聊天,交過的網友也屈指可數。
除過網吧,我喜歡待的地方就是酒吧了。在這里聽著歌,喝著酒,吹著牛,泡著妞,和有家長在有老師在的場合大不相同,和所有場合都不同,能感覺得到自己是一個獨立的人,更是一個獨立的男人,不怕你們笑話,我常想,什么是一個男人該過的生活?這就是一個男人該過的生活!你們說,男人的生活除了吹牛泡妞還能是什么呢?對了,再加上上網。除此之外,我看不到更好的生活。我實在不想有比爾·蓋茨那么多錢,從來不想成為科學家企業家大富翁什么的,讓敬愛的家長們做那些事去吧。
沒多久馮聰聰回來了。
“你別自作多情,^家好好兒的。”她說。
我要求她說仔細些,她就用略含醋意的口吻說:“人家確實好好兒的,健康得很呢,在家里啃著大骨頭,啃得滿嘴流油,把我都看暈了,我問她:‘你這么吃,不怕發胖呀。’她說:‘胖了才好,胖成大恐龍,胖得連校門都進不去才好。’說完就使勁地笑,我從來沒見她那么笑過,好疹人好疹人,和今天下午的哭一樣讓人毛骨悚然。”馮聰聰突然停住不說了,她肯定發現我的目光挺嚇人的,我不能容忍她用這樣的口氣說金開心。我也很擔心金開心的狀況,我問:“她承認那幅畫是她畫的嗎?”馮聰聰說:“她承認,正準備給張老師寫檢查,還讓我給張老師求情,原諒她的一時糊涂。”
我讓馮聰聰領我去金開心家。
我決定了,絕不能讓金開心承認是她畫的。
必要的話,可以威脅她。
馮聰聰敲門,并主動喊:“開心,我是聰聰。”
金開心開門時手上還攥著一塊骨頭。
她先看見了馮聰聰,接著才看見了后面的我。我和她四目相對時,她顯示出標準的吃驚反應:睜圓眼睛,縮緊脖子,張大嘴,甚至還“啊”出了聲音。她的樣子讓我想起一種單純可愛的小動物,但又不明確,大概還是鵝吧。我知趣地向旁邊閃了一下,沒有馬上進去。再進去時她手上的骨頭已經不見了,嘴角卻還油膩膩的,喉嚨里似乎也還噎著肉,咕噥著說:“請進,請進。”她媽媽這時也出來了,似乎還是心理訓練營時的那身衣服,她馬上就認出了我,還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們進屋,在濃郁的肉味里等了好一會兒。金開心才再次出現,已經變得干干凈凈,正正常常了。可以用不乏自嘲的語氣說話:“不好意思,我一頓把一年的肉都吃了。”我們故作平常地看著她,我還用自己不熟悉的口氣說:“你多吃點肉沒事,還用不著減肥。”她笑著注視我,用一種陌生的嗓門問:“是嗎?我還不肥嗎?”我說:“你們女生就算瘦成皮包骨頭,還覺得自己是肥貓!”她和馮聰聰都笑了,笑完就沒話了,她的神情一眨眼就變了。變得叫人不敢多看。我不想繞彎兒,直話直說:“金開心你千萬別承認那幅畫是你畫的,你不承認他們拿你沒辦法,再說我已經承認是我畫的。”金開心紅著臉,情緒有些激動地說:“是我畫的,我要承認,沒什么了不起的!”她的聲音還是有點喘,和下午很相似。她媽媽焦急地插話說:“劉唯一,那實在太感謝你了,我最擔心我們開心學習受影響,眼看到沖刺階段了。”金開心兇狠地叫了一聲:“媽!”然后改用柔和的聲音對我和馮聰聰說:“多謝你們的關心,我已經寫好檢查了,明天就去交給張老師。”我不由自主地跳起來,從上衣內層的口袋里摸出匕首,拍在桌上,盯著金開心說:“不要跟我爭了好不好?我承認了的事情從來不會改變,以這把刀子為證。”
你們看見了,我就是這樣無理。腦筋轉住了,誰也沒辦法。我媽說,我的腦袋是正方形的。最多轉四個彎,我覺得還真是這樣。
連續兩天金開心都沒來上學。全校師生都知道,有那么一塊磚,磚后面有兩個人在交媾,上面是“我”,下面是“張博的老婆”。“我”并不是劉唯一,也不是任何一個男生,而是一只腳已經邁進北大的女生金開心。金開心承認不承認已經不重要,是不是劉唯一發現的也不重要。當然了,我們高二(9)班的同學知道得就更多一些。比如,有人說,金開心和劉唯一暗地里早就開始談戀愛了,關于蝴蝶的那個故事里,搶奪蝴蝶,撕破蝴蝶翅膀的,就是劉唯一,愿意替金開心背黑鍋的還是劉唯一。
我打電話到金開心家里,是她爸爸“飛人”接的,他顧不上在鋼絲上給女兒掙上北大的學費,從須彌山下來了,聽見他的聲音,一個老男人的愁苦的聲音,我心里一緊,猜出事情已經不好控制了,再耍刀子都沒用了。
“請金開心接一下電話。”我說。
“她不在。”飛人說。
“那,阿姨在嗎?”我問。
我相信,女^、更好打交道一些。
那邊的聲音變了。
“阿姨,金開心怎么沒來上學?”
“你是誰?”
“我是劉唯一。”
那邊不說話了。
“阿姨,喂,阿姨一”我喊。
我聽見一個尖細的聲音:“掛了好不好!”
顯然是金開心的聲音。
接著是話筒被搶走和摜下的聲音。
接下來,聽說金開心提出要轉學,學校不同意。是呀,當初她是學校倒貼著錢從別的學校挖來的,眼下又是全年級第一名,全省文科狀元最有力的爭奪者,是最有可能為賓州二中爭光的人,怎么可能讓她轉學呢,而且是為了屁大一點事情。聽說學校的幾個主要領導甚至集體到過金開心家,提著東西看望過金開心,還向金開心的家長保證,以后絕對不會再提起磚頭的事情。但金開心堅決要轉學。
轉眼一周了,還沒見她的人影。
學校責成張博老師親自去金開心家向她道歉。聽說張老師真去了,真道歉了。又聽說班里的七八個女生也去看望過金開心。聽馮聰聰說,金開心看上去并沒什么異常,只說自己這幾天頭暈,在吃藥,等病好了就回來了。
另一周的周三,金開心回來了。
早晨我一進班就看見第三組第三排右側,那個空了10天的座位突然有人了,是金開心。她的略微突出的額頭,有點招風的耳朵,始終如一的馬尾辮,滿教室清一色的校服并沒有遮掩住她的依稀特征,我一下子感覺心安了,回到座位上時,我的兩只腳心里,有一種十分清晰的腳踏實地的感覺。這說明,近10天來,我走路都是飄著的,我的心也是飄著的。坐下后我重新抬頭看她,我盡可能顯得若無其事,但是,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有多么強烈,就像沒見過世面一樣,嗵嗵嗵嗵的,大家都安安靜靜地埋頭坐著,她也一樣,在彎腰看書,我突然也有一種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欲望。
兩節課之后的大課間,大家都下樓做操,我故意走在最后面,用目光鎖住金開心,她挽著馮聰聰的胳膊,兩人顯得很親熱,她好像確實胖了一圈,走路的樣子還是讓我想起受傷的鵝。我還注意到,樓梯上從外班混進來的人流里,有人對著她嘀嘀咕咕,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我相信,她一定注意到有人在議論自己。
做操時我的目光還是穿過曲折的縫隙,落在她身上,我發現她的動作總是比大家慢了半拍,有些動作甚至很走樣,全身的協調性大概出了問題。做跳躍動時,顯然走神了,慢了豈止半拍,于是邊跳邊向前匆匆趕節拍,不但沒趕上大家的節奏,反而方寸大亂,那樣子再一次讓我想起了飛翔時才更顯笨拙的鵝。
做完操,還有10分鐘的活動時間,可以袖手旁觀,但必須繼續留在班級區域里,體育委員給大家分發了毽子和跳繩,大家就龍騰虎躍了起來,我和王強從來都是拒絕踢毽子和跳大繩的。我們就像往常一樣,做出嬉皮笑臉的樣子,但我肯定有點心事重重,王強拍了我一把說:“喂,想什么呢,沒失戀吧?”我狠狠推了他一把,他向后踉蹌著。踩著了一個女生的腳,人家罵了一句:“你沒長眼睛呀!”他回過頭追著要報復我,我就往人縫里跑,我跑,他追,這也算是自由活動了。后來我不小心跑到了金開心前面,她剛好抬著頭,她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碰在一起了,碰了個滿懷,她臉紅了,很快就移開了目光,我繼續在跑。我看見,七八個女生在跳一根長長的繩子,我跑過去弓著腰隨大家一齊縱身躍了過去,并沒有攪亂她們的節奏,那一刻我覺得自己身輕如燕。
我要飛起來了。
愛可以讓一個人飛起來。
你們同意嗎?
隨后預備鈴就響了。
回班的時候,我還是保持視線里有她,她現在挽著另一個女生,我記得她以前是有些孤僻的,以前沉默寡言、成績超眾的她總是獨來獨往,而現在她似乎總要傍在另一個人身上,一路上還是有人在觀察她議論她,她的身體有一種向內縮的感覺。從預備鈴到上課鈴只有三分鐘時間,要回到四樓需要快走緊趕,上樓梯的時候,被她牽著的女生突然單獨走了,兩個臺階兩個臺階地躍上樓梯,她突然像是不會走路了,明顯慌了。但是,她也要兩個臺階兩個臺階地上樓梯,第二次向上躍起的時候,身子早早就歪扭著,肯定是腳底下打滑了。果然,她重重地摔在臺階上了,人流受阻,混亂不堪。我向前猛沖兩步,看見她的一只紅色球鞋掉在身后,正不知道該不該幫她撿起來,卻看見一只腳如踢足球一樣把她的鞋踢飛了,直直地飛到樓下去了。這人不是別人而是豬頭王強,于是我先不管她,沖上去一把從后領上揪住王強,幾乎把他提了起來,轉了360度,命令他:“去撿回來。”他看我不像在開玩笑,卻仍然挺身抗拒著,我說:“你不撿我跟你沒完。”他睜大眼睛看看我,就乖乖下樓了。這時我看見金開心已從樓梯上爬起來了,沒有鞋的那只腳,和有鞋的腳一樣實實地踩在地上,而不是像別的女生那樣,用丟掉鞋的腳尖點地,或者撐住欄桿提懸那只腳。校園里,女生的鞋被男生踩掉并被踢飛的情況太常見了,金開心肯定不是第一次掉鞋,但是,此刻的她似乎不知道怎么辦了,臉漲得通紅,整個人呆掉了。我躲在拐彎處,怕她看見了難為情,這時樓梯上已經沒幾個人了,接著上課鈴響了,我一蹦子跑回教室,幾乎和張博老師一同進了教室。張老師站在講臺上,首先發現金開心不在座位上,問:“金開心呢?”馮聰聰說:“剛才做操的時候還在。”這時門外有人喊報告,是氣喘吁吁的王強,緊接著又有,這次是金開心了,她身子搖擺著跑進來時,大家一致地發出了笑聲。
張老師用略略不同于往常的聲音,開始了講課。大概只講了10分鐘,就出事了。當時我正有點習慣性犯困,撐著額頭在打哈欠,突然聽到身旁有嗡嗡聲。張老師的聲音停住了,抬起頭時,看到金開心已經站在講臺的右側,面向大家,表情冷冰冰的,一字一板地說:“我告訴你們,高二(9)班一個都考不上。”
“金開心。”張老師輕聲喚她。
她就像沒聽見,一動不動地盯著大家。
張老師走到她旁邊,拉拉她。
“不要動我!”她尖叫一聲,還跺著腳。
她的尖叫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大家都還沒回過神來,她突然咧嘴大笑,似乎是大家的樣子把她惹笑了,笑得咯咯咯咯的,夸張而清脆,像是骨頭與骨頭撞擊出來的。馮聰聰看到了張老師的暗示,過去拉住金開心的手,說:“開心,咱們出去吧。”金開心就聽話地跟著馮聰聰出去了,往外走時,還不時地回望著教室里的人,還在咯咯咯地笑。
她此刻的笑可真夠開心的。
金開心總算開心地笑了。
下午的歷史課上了一大半,突然有女生喊報告,歷史老師沒吱聲,直接過去開了門,大家就看見了又熟悉又陌生的金開心。還是一身紅色校服,但頭發不是馬尾辮,而是披著的,剛剛洗過的樣子,似乎還在掉水,腳上不是常穿的球鞋,而是一雙底子磨得很薄的黃拖鞋,倒是穿著襪子。她悶聲不響地進來,并不去自己座位上,而是站在講臺左邊,用一種巫婆般的口吻說:“高二(9)班一個都考不上。”
“開心,坐下聽課吧。”歷史老師說。
“不,我來是向大家告別的。”金開心答。
“你要去哪兒?”
“我要去北大。”
“你還沒參加高考呢。”
“我不用考。”
同學們都笑。
我也笑,但我想撕破自己的嘴。
我問自己,你為什么不能突然站起來,走上前去,拉住金開心的手,在眾目睽睽下傲然地離開,從此在賓州二中完全消失呢?
為什么做不到?
為什么做不到?
臨放學時,班主任宣布了一項驚人決定,從次日開始,高二(9)班休課三天,坐學校的大巴去某個風景宜人的度假村,來一次完全徹底的放松,不帶書本,不涉及任何有關學習的事情,而且吃住免費,不向學生收一分錢。
我敢肯定,全班沒一個人相信這是真的。甚至沒人鼓掌,沒人尖叫。張老師問:“你們怎么毫無反應?”豬頭王強站起來問:“張老師,這是真的嗎?”張老師說:“當然是真的,今天回去給家長說好,從明天開始,一共三天。”
有人帶頭鼓掌,于是全班鼓掌。我也鼓了掌,但我有些猶豫。我對勞動以外的集體活動興趣并不大,況且我在牽掛金開心。我相信,她每天都會來教室看看的,來了只說一句話:“高二(9)班一個都考不上。”那么,如果大家都走了,教室鎖著,她來了會有多失望。我寧愿一個人待在教室里,等她回來。她如果看見我一個人在教室,會怎么樣?還會重復那句話嗎?她會對我說些什么?我又會怎么樣?
這情景一時令我意醉神迷。
但我肯定會跟著大家去的,我沒勇氣留下來,我并不是永遠都敢作敢為,有時候我也膽小如鼠,我也會很沒出息地隨波逐流。
一大早我一身牛仔打扮,空著雙手向學校趕時,再一次有要下教室鑰匙,獨自留下的沖動,但很多沖動只能是沖動而已。
到了校門口,看見大巴已經停在那兒,多數同學已經到了,還發現了另外一些面孔,令我生疑。張博的老婆也在,依舊時髦,一身香氣,我轉學時隨爸爸去過他家,見過這個女人。學校的心理老師也在,上次在心理訓練營里我們已經混熟了,她還能叫出我的名字。另外還有一名副校長,還有一個好像也是領導。
這個陣容讓我倒吸了一口冷氣。
中學生的時間觀念大概是全社會最強的,沒人敢遲到,況且還是破天荒的停課出游,沒多久,人差不多到齊了。張老師讓馮聰聰點名,馮聰聰就站在車門口一個一個唱名字,第一個名字總是金開心,馮聰聰喊:“金開心。”
竟然有人回答:“到!”
這確實是金開心的聲音。
有些生硬,但確實是她的聲音。
我一時看不見金開心在哪兒。
上車時,我還是留在后面,向最后的座位走去時,我看見了金開心,她坐在爸媽中間,一家三口坐在中間的一排座位上,顯得有點擁擠。金開心的媽媽還微笑著和我打了招呼,接著快速側臉看了女兒一眼,是想知道女兒對我有什么反應嗎?事實上,金開心根本沒看見我,沒看見任何人,她穿著一件紫色外衣,臉盤圓圓的,大概有些浮腫,頭一動不動地沖著前面,但目光像水一樣一離開眼眶就四散開來。
我和王強坐在一起,倒數第一名和倒數第二名坐在一起,坐在倒數第一排座位上。王強悄聲對我耳語:“金開心服了鎮靜劑。”
我們所到的地方叫臥龍山莊,一個很大的蘋果園里,隱藏著一些奇形怪狀的建筑,東一處西一處,被碩果累累的果園和花園隔得很開,我們包了其中最大的一座樓,吃住玩盡在其中。聚餐、唱卡拉OK、打麻將、看錄像,場地充足,工具齊全。有大通鋪,也有小臥室。男生一個大通鋪,女生一個大通鋪。男生在一層,女生在二層,同在一個大空間里。小臥室當然是老師們的,張博和他老婆一間,金開心的爸媽一間,兩個男領導一間,一個女心理老師一間。金開心雖然始終安靜著,但上車下車走著站著都拉住她媽的胳膊,馮聰聰等女生要把她從媽媽身邊扯走,她不肯,像小孩一樣急了,打著同學的手,連連說著:“我不,我不。”心理老師看見了,解圍說:“隨她自己吧。”
接下來通知開會。
那個副校長先講話,他說:“同學們,我先說兩句,你們已經看見,咱們包了這座樓,一晚上費用是3000元,兩晚上就是6000元,全部由學校承擔,不讓同學們出一分錢,這三天時間,我們的主要任務是休息放松,不談和學習考試有關的任何事情。但是,我們有另外一項特別的任務,咱們高二(9)班作為全校的試點班,將接受為期三天的青春期問題,尤其是青春期性問題的問卷調查和心理訓練。希望大家,第一,能夠積極配合;第二,不要難為情,自然平常地對待每一項內容;第三,全部內容要求高度保密,為什么要保密呢?因為中學生青春期性問題是一個敏感問題,大家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分歧很大。咱們這次活動,只是一次試驗,有了成熟的經驗之后才會向全校推廣。”
然后是班主任張博講話,他說了幾句和副校長相似的話后轉移了話題,說:“同學們,平常總是大家向我作檢查,今天我要給你們作個檢查,關于那幅畫,也就是劉唯一同學發現的那幅畫,我承認自己有些處理不當,我太看重自己作為一個老師的尊嚴和面子了,卻忽略了學生的感受。雖然畫那樣的畫不能說是好事,但也不值得大驚小怪,小題大做。所以,借這個機會,我誠懇地向大家認錯,尤其是,向金開心同學和劉唯一同學認錯,你們也看見,我今天特意帶來了我妻子,說老實話,我今天的這些話,如果不是我妻子的鼓勵,我是說不出口的,現在讓我妻子說幾句話好不好?”
同學們自發地鼓掌。我也鼓掌,把手都鼓疼了。我看見有好幾個女生在抹眼淚,包括一兩個男生,其實我也差不多要哭了。
張老師的老婆從旁邊走到前面時臉紅了,但并沒有影響說話,神情很快就鎮靜了。她說:“你們也許不知道,我在大學是學畫的,我本來有可能當個畫家的,畢業后意外改行了。不過,對于繪畫,我還算是內行,畫在磚后面的那幅畫我見了,我一看就有點吃驚,因為,用專業眼光看,它畫得實在太好了,線條準確傳神,未經修改,一次完成,顯示出令人羨慕的天賦和才華。我們可以說,這幅畫里有色情,但是有色情未必就不好,色情既是我們的生活內容之一,又是藝術喜歡表達的內容之一。”
這時她打開挎在肩上的休閑包,從里面摸出一本書,翻開某一頁,舉起來讓大家看,并說:“你們看,這是著名畫家畢加索的幾幅畫,色情不色情?”她一邊走一邊說,爭取讓每一個同學都看清楚,很多同學都笑了,要么就發出各種奇怪的聲音,我也看了,都是男女交媾的畫面。變形和夸張并沒有降低直觀的感覺,而是相反,似乎更加傳神更富有沖擊力,色情的成分也更加飽滿。我第一次對什么是色情有了強烈的感受,我發覺直接看人體不見得有多色情,一幅畫的色情,一瓣成熟的香蕉的色情,一顆裂開的石榴的色情,一朵花的色情,常常超過了實際的裸體,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最后,張老師的老婆來到了金開心一家人面前,說:“開心,你看看,你能不能畫得和畢加索一樣漂亮?”金開心只看了一眼就用雙手蒙上了眼睛。有人笑,張老師忙暗示大家別笑。張老師的老婆又讓金開心的爸媽看,兩個老實巴交的家長雖然沒有蒙眼睛,但迅速變得面紅耳赤,硬硬堅持著不將目光移開。張老師的老婆用特別的語氣問他們:“畢加索你們知道吧,他可是世界著名的大畫家,這樣的畫為什么允許公開出版?因為,它是藝術,它是可以拿來欣賞的,你們說,看了有什么感覺?”
金開心的媽媽說:“沒事,沒事!”
那飛人鸚鵡學舌:“沒事,沒事!”
張老師的老婆又要設法讓金開心拿掉雙手,這時,心理老師露面了,她說:“不用了不用了,所有的女生,請跟我來。”
于是女生一眨眼全不見了。
金開心隨后也被拉走了。
后來我問馮聰聰你們都干什么了?
她說,心理老師準備了很多裸體照片,有男有女,有單獨的,甚至有交媾的,準備讓大家看。心理老師事先給大家安頓過,讓大家也顯出羞澀狀,不敢看狀。總之要讓金開心覺得,大家差不多,大家都是害羞的,主要目的是讓金開心放棄羞恥感,盡快恢復常態。這之后金開心才被叫進來,女生們圍住她,心照不宣地做著配合,心理老師總是先把裸照的大部分遮住,然后一點一點移開,讓大家,尤其是讓金開心逐步看清一幅裸照,從脖子到乳溝,再到乳房,一點點下移,再一點點上移。女人體看罷換成男人體,還是先下移再上移。馮聰聰說,看男人體的時候金開心顯得很不配合,男人的上半身像冰山一樣從深處逐漸浮上來了,一寸一寸長高了,這個過程金開心倒還顯得心平氣和,但是,當男體露出肚臍眼后,金開心就幾次想抬起手蒙上眼睛,大氣都不敢出了。只是她的左手在馮聰聰手里,右手在心理老師手里,大有一種被劫持的味道。當心理老師將手中的白紙再往下拉時,金開心就閉上了眼睛,再也不愿睜開。心理老師就停頓下來,說:“沒事的,不就那么一個東西嗎?”大家都笑了,金開心則說:“不看,打死都不看。”心理老師說:“那就不看了,歇一會兒吧。”心理老師嘴上雖這么說,手中的白紙卻整個拿開了,就像是無意為之,金開心放心地睜開眼,本能地向下看去,立即就尖叫一聲,把大家嚇了個半死,耳朵里好半天都嗡嗡嗡的。不過這無意中的一瞥還是大有效果,隨后心理老師要求重來,強調這一關必須過,人人都要過這一關的。這次的金開心顯得不像剛才那么決絕了,心理老師將白紙直接拉在男體的肚臍眼處,然后再一點一點往下拉,金開心終于成功地睜大眼睛,讓男性生殖器像燈籠一樣冉冉升起。但金開心似乎虛脫了,坐在那兒,無聲地喘著氣。
馮聰聰說,效果很明顯。
我想,那就好。
大家在一起吃豐盛的晚餐時,金開心顯得開朗多了,幾乎是接近正常了,她不是坐在爸媽身邊,而是坐在張博老婆的身旁。兩個人聊得很投機,似乎有很多共同語言,但仔細看,金開心的表情還是有點僵,尤其在笑的時候,多少還有點傻乎乎的樣子,目光還有點松散,說話時,還有微喘的氣力不足的感覺,但這才是第一天,我相信,三天之后,金開心會完全變成一個正常的女孩。聽說后面還有一些有趣的內容,都是明確指向金開心一個人的,全班同學來,主要是為了給金開心營造一個良好的環境,但不能不說,別人就沒有收獲,說實話,這次活動使我第一次覺得愛自己的學校了。
晚飯后在大花園里搞了露天晚會,氣氛特別好,大家搶著出節目,有幾對班級情侶公然坐在了一起。還冒出了幾對平常不知道的地下情侶,他們一對賽一對地卿卿我我,奇怪的是,這一切看上去稀松平常,并不令人反感。
我和一伙跑單幫的男生在一起,我從這伙男生身上聞到了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甚至是陰暗角落里舊物的陳年霉味,但我心里是溫暖的,因為我是自己躲進男生堆里的,要不然馮聰聰會來膩歪我,我可不想成為第一先生或親王什么的。她學習再好,人再漂亮,我都沒有愛她的欲望,她不那么專橫也許會好一點兒,但我和她肯定是好朋友。還有幾個女生對我有興趣甚至垂涎三尺,但我,不好意思,又要自我吹噓了,我說過我天生有些正義感,不會見便宜就占的,況且我現在心里也有人了。
你們知道我說的是誰一金開心一直在我的視線里,她在對面那伙女生堆里,她爸她媽在很遠的地方。我敢保證,她也在暗暗注意我,每過幾分鐘,我和她的目光,會自覺地相互找了去,輕輕一碰之后,再度蕩開。我堅信,金開心已經渡過了心理難關,完全正常了。她此刻的目光比晚餐時又凝聚了很多,面部肌肉的僵硬感也大大減弱,鼓掌叫好時,節奏和大家基本一致。我對自己說,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里,我要好好保護她,不讓她受任何傷害,保證她考進北京大學,然后我會知趣地躲開。
主持人突然點到了金開心。
“歡迎金開心給咱們出個節目。”
金開心是被幾雙手推起來的。
她靠著后面的推力走向篝火時,我再一次念起母鵝的樣子。
每個^、都對她懷有期待。
她已經站在篝火邊,臉上的羞澀感,像是要被火光點著了,她那么站著,似乎只能如此,不能有任何表演,但是,很快,某個極小的瞬間,她就神奇地鎮定下來,說:“我干脆把上次課堂上沒講完的故事講完吧。”
大家一致喊:“好,好!”
于是,她靜立了幾秒鐘,漸漸顯得心里有底了,并開了口:“其實西花園里的故事就那么多,我正要松手放開蝴蝶,突然一個男生跑來,硬要搶,把那么漂亮的翅膀撕破了,蝴蝶一閃一閃地飛走時,明顯有些力不從心。”
“說,男生是誰?”有人喊。
她一笑,說:“不告訴你們!”
她的語氣里有了些調皮。
大家就嗷嗷直叫。
她的臉更紅了,卻顯得不為所動。
“男生是誰?快說!”
“男生是誰?快說!”
她笑著,臉紅著,卻不回答。
等大家安靜些了,她說:“讓我把故事講完。”
她就接著講:“當天晚上,我夢見了撒旦,圍著黑色的頭巾,有堅毅的下巴,有邪惡的嘴唇,目光里釋放著難以抵御的魔力。我跋山涉水似乎是被這個魔力吸引來的,我來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聽撒旦講述一個曠世冤魂的曲折故事。我坐下后,撒旦就開始了富有耐心的講述,講了整整一天,從早晨講到天黑,我哭了好幾回。聽的過程中,我知道自己在夢中,反復提醒自己要記住全部故事,記住每一個細節,將來只需要回憶出來就是一部杰作,一部不輸給《紅樓夢》的杰作。但是,當故事接近講完,剩最后幾句話的時候,撒旦的聲音突然變得像咒語,撒旦說:‘我不會讓你記住的,待會兒,你一站起來,就會把整個故事忘得一干二凈,就像用水洗過一樣。當然,你可以記住我現在的話:我斷斷不會讓你在一場夢里面不勞而獲地得到一部杰作,你必須用一生的時間去尋找。所謂活著,就是尋找。一生的時間都用于尋找。一個作家就更要尋找,沒有一部杰作在成為杰作之前就是杰作,成為杰作的過程就是把你自己的生命放在磨子上然后再由你自己推磨,磨下來的可能是細面,也可能什么都不是。好了,我的話說完了,你該走了。’我聽話地站起來,果然,一站起來,剛才還無比清晰的記憶立即蕩然無存,就連一個細節一個字都不記得了。我好傷心,好遺憾,怎么努力都無濟于事,只剩下一些大致印象,比如陰謀、詭計、陷阱、嫉恨。整個故事的每一個縫隙里都透著這樣的氣息,最終,一個美麗絕倫的女人終于走向了生命的終點。這時,撒旦伸出秀手,十分輕巧地拿來了她的魂靈,做成一只漂亮的黑蝴蝶。從夢中醒來后我躺在床上,仍舊沉浸在遺憾中,久久不能自拔。連續幾天,我還是腰來腿不來,總是在下意識地嘆息,甚至希望再一次夢見撒旦,再聽一遍那個迷人而悲切的故事,爭取把故事的所有細節帶回現實。可是,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夢見過撒旦。”
她向大家鞠了一躬,就跑下去了。
大家的鼓掌來得有些遲緩。
最后是舞會,音樂響起,卻是那種老掉牙的舞曲,什么圓舞曲探戈之類,我一聽就笑了,我打死也不跳這樣的舞,同學們也都坐著不動。張博夫婦首先跳起來,好一對形神兼備的熟男熟女呀,人家往那兒一站,一出手一抬腳,就有了一種成人才有的穩健練達和行云流水,但似乎又是一種腐朽,一種乏味,讓我心里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排斥感。我想,如果可能,如果允許我選擇,我永遠不要什么穩健練達,什么行云流水,我只要簡單簡單,要不就是犯錯犯錯,既然家長和老師們永遠都是那么真理在握,永遠是懲罰者和審問者,我們能做的,難道不就是犯錯嗎?既然到處都是墻,你怎么可能保證不四處碰壁呢。說遠了說遠了,第二對舞伴還是成人,漂亮的心理老師和高個兒的副校長,兩人相視而笑,大有一種表演或示范的味道,繼而有款有型地跳起來,并不比張博夫婦遜色。神奇的是,金開心的爸媽也起來了,大家都屏息觀看,似乎在等他們出丑,但是,他們跳,導也不差,只是稍嫌生疏和膽怯而已。看來他們這個年紀的人,包括我老爸老媽,都會跳這樣的舞。這是上一個時代的東西,誰知道是溫文爾雅還是假模假樣!而我們,我們只喜歡蹦迪。在他們看來,蹦迪是什么,是低級下流的東西。誰說兩代人之間沒有鴻溝?鴻溝明明是存在的。我正準備走人,這時有人喊:“換音樂,換音樂!蹦迪,蹦迪!,’于是時代終于變回來了,全班同學,一大半都蹦起來了,金開心也被人拉起來了,想不到她也會蹦迪。
我蹦到了金開心面前,我們相互盯住對方,用不著躲躲閃閃,用不著羞羞答答,我發現她身體里是藏著粗野的,是有大激情的。她自己可能不知道,現在突然被強勁的節奏喚醒了,使她看上去不像是她,而像是另一個人。有趣的是,當我和她產生呼應后,大家都自覺地閃開了,一大片花叢和深草間的空地里,就剩我們兩人了。被孤立倒暗暗鼓舞了我們,我們跳得更投入更有表演色彩了。這似乎表明,以前大家的所有猜測所有議論都是真的,我和她早就好上了,撕破蝴蝶翅膀的那個男生是我,替她背黑鍋的也是我!而我和她,也仿佛在一秒鐘內,走完了從生疏到戀愛的全部過程。
最后,一部分人消失了,一部分人留下來,學了學老式交際舞,金開心也學了,先是張博的老婆教她,后來是張博教她,金開心到底聰明,悟性好,很快就跳得像模像樣了。我沒跳,也沒有離開,一直等到晚會結束。
一直瘋到很晚才睡覺,金開心并沒有隨她爸她媽住進小屋,而是和全部女生擠在一張大通鋪上,全部男生在另一張大通鋪上,相互可以眺望。大家都是和衣而睡,一個挨一個,倒也其樂融融,我在最靠邊的一個位置上睡下了,這是人人喜歡的位置,但沒人敢跟我搶。我覺得,我的頭上都長著眼睛,靜靜地盯著斜對角的金開心,女生們比男生們更興奮,一直在沒事找事嘻哈不止,但聽不見金開心的聲音。
我在閉眼回想金開心當天的所有模樣,早晨在車上目光松散如水的樣子,和我蹦迪時大膽與我呼應的樣子,和別人跳舞時目光總是投向我的樣子。突然,大床劇烈顛簸起來,幾個男生在整個大床上跳來跳去,原來在爭搶一樣東西,后來看清是一件粉紅的胸衣,原來一個女生把另一個女生的胸衣扔到男生這邊了,于是引來一場爭奪戰。一個飽滿的胸衣在空中飛舞著,像是真家伙,帶著粉紅的表情一次一次地向下俯沖,似乎好心地要砸著每個男生的臉。每個男生撿到后便又迅速拋遠,仿佛它是燙手的,不能攥在手里不放,一旦丟開又覺得遺憾,又想再次撿著,于是戰爭就遲遲不能結束。女生們笑得死去活來,我想知道金開心在干什么,只見她靜靜地趴在枕頭上,也在笑。
經馮聰聰再三干涉,大家才安靜了。
熄燈后漸漸有了鼾聲,我也不知不覺睡著了。
快到中午時,才有人催著起床,金開心的媽媽來找金開心,卻發現金開心不在床上。整個樓上,每一個空隙里都找了,不見人影。樓外面,她媽媽大聲喊她的名字,好幾聲之后,終于聽見她的應答,大家這才松了口氣。
金開心從蘋果樹后面走來了。
“我去跑操了。”她說。
她看上去好好的,一臉細汗。
這次心理訓練營的唯一任務其實就是挽救金開心,而且順利完成。三天后回到學校,回到高二(9)班,緊張的學習生活重新開始。
可是,一周后的一天,我突然覺得,自己在高二(9)班絕對是多余的,接下來還有一年的時間,我突然沒有信心熬到頭了。我既不想上課學習,更不想和金開心談狗屁戀愛。人家的目標是北大,我可不想做罪魁禍首。
于是,我逃學了。
不過,這次逃學是經過老爸老媽同意的。老爸已經回來,在賓州住了兩天。我明確對他們說,給我些路費,我要去周游世界。
意外的是,他們竟同意了。
老爸辦了一張銀行卡給我,里面存有一萬元,我嫌少,他說:“用完了打電話,我馬上充,這是為了讓你和家里保持聯系。”
我用感激的目光看看老爸,這個瞬間,我稍稍理解了身為父母的辛苦,金開心的父母,我的父母,所有的父母看來都是辛苦的。
老爸親自開車把我送上火車。火車啟動時。老爸眼睛濕濕的。火車愈來愈快,很快就駛出了賓州。我突然想起“奇跡”這個詞。我覺得,老爸老媽不吵不鬧,平靜地同意我的停學要求,同意我出門周游世界,簡直是奇跡。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按照老爸的脾氣,他就算用繩子把我捆起來,也不會放我上路的。
我的第一站是首都北京,下了火車,我竟然直接打車去了北大,摸黑在校園里轉了一圈。我不止一次到過北京,卻是第一次進北大校園。以前從來不覺得有看看北大的必要。從未名湖畔經過時,看到了很多令人羨慕的大學生情侶,禁不住想,金開心上了北大,也會找一個男朋友,兩個人一同來到湖邊,點一根蠟燭,放在樹葉上,看著它閃閃地漂向湖心。當然那肯定不是我,那樣的奇跡不會出現。
接下來我又去了南方。
旅行的感覺真是好。
責任編輯 楊 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