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寫小說。
當然,我承認,關于文學的模糊的夢,是早就有了的。從小學開始。我偏科得厲害。最喜歡的是作文課。看到自己的文字堂而皇之地爬上教室的后墻,小小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中學時代開始發表作品,散文、詩歌。當地的一家報紙還作了專訪。忽然就有了很多人的關注。外班的女生跑到宿舍,想看一看詩人的樣子。走在校園里,總有男生的目光落過來,大聲背誦著我的句子。我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自負而矜持。現在想來,那時真是年少輕狂,無知無畏。大學讀的卻是英語系。那時候,我的英語很好,英文詩還拿過一個國際大賽的獎項。老師們一致認為,我應該讀英語。至于中文,還有寫作,在他們看來,不過是一種前路渺茫的冒險。我是一個聽話的好學生。我選擇了英語。
多年以后,當我放棄原有的一切,負笈北上,終于成為一名中文系研究生的時候,站在校園里,夜色中的京城燈火輝煌。百感交集。這么多年,我把自己給了生活,給了教學,給了英語。我獲得了各種榮譽、認同、贊美。生活穩妥,事業順遂。可是,我不安寧。這不是我想要的。當初,打算考研的時候,我想,只給自己一次機會。一次。我把這次機會看做人生的某種轉折。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北京做什么。但我知道,我不愿意屈從于生活。應該說,我是幸運的。我被錄取了。中文系。這是我在長達十年的疏離之后,再一次與文學重逢。課堂上,聽著大家高談闊論,內心里充滿了自卑和惶恐。我把自己泡在圖書館里,發瘋般地惡補。背著沉重的書包,我在校園里匆匆而過。我是那一屆最用功的學生。不久,我開始發表作品,但不是小說,我寫評論。我的專業是中國現當代文學。最初,我的導師希望我在理論方面有所建樹。碩士之后,讀博。這也是我對自己的人生預設。然而,有一天,事情忽然發生了變化。
研二的時候,梁曉聲先生找到我。央視請他寫一個劇本,故事的梗概都有。梁先生的頸椎不好,想請我先寫成小說,再改編。梁先生門下弟子眾多,賢者云集,卻獨命我當此重任。這真是他對我的器重與厚愛。于是,我懵懵懂懂地開始了小說創作,而且,是長篇。
起初,我是立意要把這個長篇按命題作文來完成的。我覺得自己有這個能力。我滿懷信心地開始了,廢寢忘食。當時沒有電腦,手寫。為此,我用掉了一大把圓珠筆芯。現在想來,真是無知者無畏。完全憑了一種熱情和蠻力,跌跌撞撞前行。然而,問題來了。當我下筆的時候,我的人物忽然不再聽命于我。他們自行其是。他們同我爭執、抗辯、對峙,分道揚鑣。有時候,也有妥協,擁抱,以及和解。我同他們之間的關系,既甜蜜,又苦澀,既愉悅,又緊張。我在文字的叢林里奔跑,像一個懵懂的孩子,時時被不斷出現的交叉小徑所迷惑。我常常不得不停下來,望著叢林深處的霧靄且聚且散,內心里充滿了惶恐和無助,當然也有興奮和不安。兩個月,小說殺青,我大病一場。可以想見,這是一部寫壞了的小說。面目全非。我是說,我沒有按照命題完成這個小說。我辜負了梁曉聲先生的信任,也耽誤了央視的拍攝。后來,我一直對此心懷愧怍。直到現在,我還保存有厚厚的一摞手稿,圓珠筆跡,細小而稠密,筆色參差,隨處可見任性的涂抹。所有的狂想,困惑,痛楚以及歡欣,都在里面了。這是我的第一部小說。它稚嫩、狂妄,為所欲為。然而,正是這部失敗的長篇,令我對文學,對小說。有了最深刻的認識和最通徹的發現。我開始認真思考小說這回事。
我出生在鄉村,很小的時候,卻又離開鄉村。這真是一種尷尬。童年的鄉村已不復從前了。而今的鄉村,卻又是我疏離已久的故土。我不知道,我是否還能夠用小說追尋那一片遠去的鄉土。說來真是令人悲涼。當初,懷揣著夢想,執意要從那片土地上走出,去往遠方。多年以后,在城市的喧囂里身心俱疲的時候,魂牽夢縈的,竟還是身后那個漸行漸遠的鄉村。每次回鄉,我都要沿著那條村路,繞著村莊走一走。或者,去河堤上,走很遠的路,到河套里去。莊稼、牛羊、村舍,勞作的農人,田埂邊盛開的耀眼的野花。這一切,都令我悲喜交集。我愿意用我的筆寫下他們。在我的小說里,有很多鄉村人物,他們既淳樸又狡猾,既溫良又冷漠,既曠達又狹隘。我愛他們。在他們面前,我時時感到自己的小。小米們、小燈們、九菊們,還有翠缺、雙月,被時代風潮吞沒、獨守空院的遲暮老人……他們是我的親戚,我的鄉鄰,或者說,他們就是我自己。這就有一個問題。如何對待你自己?這是一種考驗。我也時時反省,是不是,我總是心太軟?我不忍將他們逼入絕地。我想留給他們希望。那些美好的生命,在懸崖上進退失據,我總愿意將他們奮力挽回。我不愿意看見美好的事物在轉瞬間破碎,零落成泥。塵世渺茫。我愿意用自己的文字,輕輕撫摩這個世界的傷處,給飽受風霜碾磨的人們,帶來一些溫暖的慰藉。對于惡的描寫,我一直盡力回避。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或許,以后我會改變。但是現在,我更愿意我的文字深處有一把刀,柔軟,卻鋒利,能夠以溫柔的力度,給人心以綿長的觸痛。縱然是微不足道的一撫一擊,只要有靈魂的戰栗,有人心的起伏和波瀾,或也算作盡了小說的本分。柔軟和鋒利,是一對悖論。我渴望在這個悖論中尋求某種奇跡,刀光閃處,一些生命疑難迎刃而解。
我偏愛那樣一類小說,迷離,豐潤,遼闊,曖昧難明。在審美趣味上,我大概屬于比較古典的一路。大學的時候,一位國畫老師拉住我,要給我畫仕女圖。我極力推拒,才得以脫身。這件事,令朋友們嘲笑很久。或許,相對于激烈動蕩,寧靜和含蓄更容易喚起我內心的愉悅與認同。相對于艷光四射,我更鐘愛貞靜幽艷。我喜歡舊的東西。淡淡的,憂傷的,縹緲的,如秋日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過來,隔了簾子,一地的碎影。拂去時光的塵埃,事物本身的質地慢慢浮現,那柔和的光澤,以及年代久遠的氣息,令人莫名地心碎,黯然神傷。讀研的時候,曾瘋狂地迷戀過填詞。給朋友短信,也多是“小荷晚晴凋碧,占盡綢繆”之類,或者“念急管繁弦,苦風流云散”,惹來一捧的笑柄。后來,終因畏難,不了了之了。然而,也欣賞現代主義。卡夫卡,昆德拉,卡爾維諾,博爾赫斯……讀著,驚嘆著,心里怦怦直跳,背上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久久回味著,內心里充滿了詫異,驚悸,還有莫名的恐懼與絕望。
文學本質上是詩性的夢。在這個物質的時代,詩意,是一種美好而珍稀的存在。我愿意我的文字能夠給這個世界帶來些許的詩意,帶來一種升騰之美,使人們得以從艱難世事中仰起頭來,回首,或者眺望。哪怕只是片刻的遐思,或者沉醉。我不是唯美主義者。雖然,我承認自己多少有那么一些理想主義。這是兩回事。我也熱愛人間煙火。喜歡在小說中描寫熱氣騰騰的世俗生活。詩意和煙火氣,它們不矛盾。我喜歡在熱氣騰騰的人間煙火中,發現生活本身具有的點滴詩意。有詩意,就有飛翔。我愿意看到沉滯的生活生出飛翔的翅膀,在某一個時刻,遠離塵世。
也寫城市。城與人、人與人之間的種種糾葛、較量,微茫的喜悅,欲說還休的隱秘傷痛,也是我執意探究和試圖揭示的。無論鄉村還是城市,小說努力表現的,我以為,總不外人性。忘了是哪一位作家說過,小說中,總要有壞人。好人愛聽壞人的故事。壞人也愛聽壞人的故事。我想,大概沒有人對好人的故事抱有興趣。我的小說里,常常有一些壞人。他們壞,但壞得不徹底。這就是人性的耐人尋味之處。大是大非,大善大惡,在我的小說里不易找到。相反地,人性中那些模糊地帶,那些細小的褶皺,罅隙,不為人知的破碎,暗潮涌動的戰栗和波瀾,心靈的流浪和遷徙,精神行旅的顛沛流離,那些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區域,不明朗,不純凈,似是而非——我對這些有著非常的興趣。
一直夢想有一把刀,它藏在文字深處。柔軟,而鋒利;有溫度,也有力度。這是我對小說的野心——雖然,這野心近于白日夢般的遼遠縹緲。然而,小說者,正是作家的白日夢。我愿意沉湎夢中,長睡不醒。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