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舊院指的是我姥姥家的大院子。為什么叫舊院呢?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有想過。當(dāng)然,也許有一天,我想了,可是沒有想明白。甚至也可能問了大人,一定是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我歪著頭,發(fā)了一會兒呆,很快就忘記了。是啊,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爬樹,掏螞蟻窩,粘知了,逮喇叭蟲。這些是我童年歲月里的好光陰,明亮而跳躍。我忘不了。
舊院是一座方正的院子,在村子的東頭。院子里有一棵棗樹,很老了。巨大的樹冠幾乎覆蓋了半個房頂。春天,棗花開了,雪白的一樹,很繁華了。到了秋天,累累的果實(shí),在茂密的枝葉間,藏也藏不住。我們這些小孩子,簡直饞得很,吮著指頭,仰著臉,眼巴巴地看著表哥攀上樹枝,摘了棗子,往下扔。我們銳叫著,追著滿院子亂跑的棗子,笑。每年秋天,姥姥總要做醉?xiàng)棧b在陶罐里,拿黃泥把口封嚴(yán)。過年的時候,這是我們最愛的零嘴了。
姥姥是一個很爽利的老太太。年輕的時候,大概也是個美人。端莊的五官,神態(tài)安詳,眼睛深處純凈,清澈,也有飽經(jīng)世事的滄桑。頭發(fā)向后面攏去,一絲不茍,在腦后梳成一個光滑的髻。在我的記憶里,似乎她一直就是這種發(fā)式。姥姥一生,共生養(yǎng)了九個兒女,其中,有三個夭折了。留下六個女兒,我的母親是老二。
誰會相信呢,姥姥這樣一個人,竟然會嫁給姥爺。并且,一生為他吃苦。說起來,姥爺祖上原是有些根基的,在鄉(xiāng)間,也算是大戶人家。后來,到了姥爺?shù)母赣H這一輩,就敗落了。姥爺?shù)哪赣H,我不大記得了。在姥姥的描述里。是一個刁鉆的婆婆,專門同兒媳婦過不去。姥爺是家里的獨(dú)子,幼年喪父。寡母把獨(dú)子視為命根,視為自己一世艱辛的見證。兒子是她的私有物,誰都不允許分享,即便是兒媳婦。有堅硬強(qiáng)勢的母親,往往有軟弱溫綿的兒子。在姥爺身上,有一種典型的紈绔氣質(zhì)。當(dāng)然,我不是說姥爺是吃喝嫖賭的紈绔子弟——以當(dāng)時的家境,也當(dāng)不起這個字眼了。我是說,氣質(zhì),姥爺身上有一種氣質(zhì),怎么說,閑散,落拓,樂天,也懦弱,卻是溫良的。在他母親面前,永遠(yuǎn)是唯唯諾諾的。而對姥姥,卻有一種近乎驕橫的依賴。里里外外,全憑了姥姥的獨(dú)力支撐。姥爺則從旁冷眼看著,袖著手,偶爾從農(nóng)兜里摸出一把炒南瓜子,或者是花生,嘎巴嘎巴剝著,悠閑自在。老一輩的說法,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姥姥生養(yǎng)了九個兒女,競沒有給翟家留下一點(diǎn)香火,真是大不孝了。只為這一條,姥姥在翟家就須做小服低。作為一個女人,她欠他們。姥姥日夜辛勞,帶著六個女兒,不,是五個——大女兒,也就是我的大姨,被寄養(yǎng)在姨姥姥家。姨姥姥是姥姥的姐姐,嫁給了一位軍人,膝下荒涼,就把我大姨要了過去做女兒。姨姥姥家境殷實(shí),把大姨愛如掌上明珠。雖如此,后來,大姨成人之后,始終對這件事耿耿于懷。甚至有一回,她來看望姥姥,言語間爭執(zhí)起來,大姨說,我早就知道你不喜歡我,那么多姊妹,單單把我送了人。姥姥一時氣結(jié),哭了。她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女兒會這樣指責(zé)自己。當(dāng)然,這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那時候,還有生產(chǎn)隊。“生產(chǎn)隊”。我一直對這個詞懷有深厚的感情。在鄉(xiāng)村生活過的人,那一代,有誰不知道生產(chǎn)隊呢?人們在一起勞動,男人和女人,他們一邊勞動,一邊說笑。陽光照下來,田野上一片明亮,不知道誰說了什么,人們都笑起來。一個男人跑出人群,后面,一個女人在追,笑罵著,把一把青草擲過去,也不怎么認(rèn)真。我坐在地頭的樹底下,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一切。那時,我?guī)讱q?總之,那時,在我小小的心里,勞動這個詞,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它包含了很多,溫暖,歡樂,有一種世俗的喜悅和歡騰。如果勞動這個詞有顏色的話,我想,它一定是金色的,明亮,坦蕩,熱烈,像田野上空的太陽,有時候,你不得不把眼睛微微瞇起來,它的明亮里有一種甜蜜的東西,讓人莫名地憂傷。
我記得村子中央有一棵老槐樹,經(jīng)過了多年的風(fēng)雨,很滄桑了。樹上掛了一口鐘,生滿了暗紅的鐵銹。上工的時候,隊長就把鐘敲響了。當(dāng)當(dāng)?shù)溺娐暎劣簟⑸n涼,把小小的村莊都洞穿了。人們陸續(xù)從家里出來,聚到樹下,聽候隊長派活兒。男人們吸著旱煙,女人們拿著納了一半的鞋底子。若是夏天,也有人胳膊底下夾著一束麥秸稈,手里飛快地編小辮。水點(diǎn)子順著麥秸淌下來,哩哩啦啦灑了一路。村子里驟然熱鬧起來。說話聲、笑聲、咳嗽聲,亂哄哄的,半晌也靜不下來。我姥姥帶著女兒們,也在這里面。這些女兒當(dāng)中,只有小姨上過學(xué),念到了六年級,在當(dāng)時很難得了。有人重重咳嗽一聲,清清嗓子,人群漸漸安靜下來。生產(chǎn)隊隊長開始派活兒了。
生產(chǎn)隊,是記工分的。姥姥是個性格剛強(qiáng)的女人,時時處處都不甘人后。多年以后,人們說起來,都欷歔道,干起活來不要命呢。我至今也不明白,姥姥那樣一個秀氣的身子,怎么能夠扛起那么重的生活的重?fù)?dān)。姥爺呢,則永遠(yuǎn)是悠閑的,袖著手,置身事外。我姥爺最喜歡的事情,是扛上他那支心愛的獵槍去打野物。我們這地方,沒有山,一馬平川的大平原。有河套。河套里面,又是另一番世界。成片的樹林、沙灘,野草瘋長,不知名的野花,星星點(diǎn)點(diǎn),絢爛極了。夏天的清晨,剛下過雨,我們相約著去河套里拾菌子。在我們的方言里,這菌子有一個很奇崛的名字,帶著兒化音,很好聽。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是哪兩個字。這種野菌子肥大、白嫩,采回來,仔細(xì)洗凈沙子,清炒,有一種肉香,是那個年代難得的美味。河套里,還有荊條子,人們用鋒利的刀割了,背回家,編筐。青黃不接的時候,人們也去河套里挖掃帚苗,摘蒺藜。村里的果園子也在河套。大片的蘋果樹、梨樹,一眼望不到頭。秋天,分果子的時候,通往河套的村路上,人歡馬叫,一片歡騰。對于我姥爺來說,河套的魅力在于那片茂密的樹林。常常,我姥爺背著獵槍,在河套的樹林里轉(zhuǎn)悠,一待就是大半天。黃昏的天光從樹葉深處漏下來,偶爾有一只雀子叫起來,跟著一片喧囂。忽然就靜下來。四下里寂寂的,光陰仿佛停滯了。我姥爺抬頭看一看樹梢,眼神茫然。他在想什么?我說過,我姥爺?shù)纳砩嫌幸环N紈绔氣質(zhì)。這是真的。彎彎的村路上,一個男人慢慢走著,肩上扛著獵槍,槍的尾部,一只野兔晃來晃去,有時候是一只野雞。這是他的獵物。夕陽照在他的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虛,很長。
通常情況下,我姥姥對我姥爺?shù)墨C物不表達(dá)態(tài)度。幾個女兒倒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叫著,知道這兩天的生活會有所改善。姥爺把東西往地下一扔,舀水洗手,矜持地沉默著。這沉默里有炫耀,也有示威,全是孩子氣的。在這個家庭中,以姥姥為首,姥爺除外,全是女將。姥爺這個唯一的男人,在性別上就很有優(yōu)越感。姥姥比姥爺大。姥爺?shù)慕巧垢褚粋€孩子,懶散,頑劣,有時候也會使性子,耍賴皮。對此,姥姥總是十分忍讓。當(dāng)然,也生氣。有一回,也忘了因?yàn)槭裁矗牙寻l(fā)了脾氣,把一只瓦盆摔個粉碎。姥爺呆在當(dāng)?shù)兀U著姥姥的臉色,終于沒有發(fā)作。
二
在我的記憶里,舊院總是喧嘩的。我的幾個姨們,像一朵朵鮮花,有的正在盛期,有的含苞欲放。她們正處在一生中最光華的歲月。她們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到家,她們湊在一處在燈下繡鞋墊。誰不知道鞋墊呢?可是,你一定不知道,鞋墊這樣?xùn)|西,在我們這個地方,被賦予了超越實(shí)用價值的審美性和情感性。姑娘們繡的鞋墊,尤其如此。我們這個地方,男女定親以后,女方是要給男方繡鞋墊的。一則是表情達(dá)意的方式,二則呢,也有顯示女紅功夫的意思。為此,女孩子在很早的時候,就開始跟在姐姐們后面,細(xì)細(xì)揣摩鞋墊的事情了。花樣,顏色,針法。她們從旁仔細(xì)觀察著,暗暗記在心底——比如,是鴛鴦戲水呢,還是燕雙飛?是純色呢。還是雜色?是剪絨呢,還是十字繡?她們看著,比較著,一面在心里反復(fù)思量。這是天大的事。她們把一生的夢想和隱秘的心事,都托付給這小小的鞋墊了。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記得,在舊院,一群姑娘坐在一處繡鞋墊。陽光靜靜地照著,偶爾也有微風(fēng),一朵棗花落下來,粘在發(fā)梢,或者鬢角,悄無聲息。也不知道誰說了什么,幾個人就哧哧笑了。一院子的樹影。兩只麻雀在地上尋尋覓覓。母雞紅著一張臉,咕咕叫著,驕傲而慌亂。
姥姥家女兒多,因此,舊院成了村子里姑娘們的根據(jù)地。她們喜歡扎在一堆,說悄悄話。誰剛剛相看了一個,誰定親了,誰的婆家今年正月里要擺席,誰的女婿生得排場,出手也大方。我們這個地方,只要定了親,就稱女婿了。誰誰的女婿,說起來,比對象這個詞更多了幾分親近和家常。女婿們,在沒過事之前,總是遭打劫的目標(biāo)。方言中,過事就是結(jié)婚的意思。這地方的人喜歡就近,再遠(yuǎn),也出不了鄰近的幾個村子。有時候,在路上碰上一個小伙子,只要有人喊一聲那姑娘的名字,小伙子就得乖乖地束手就擒。姑娘家,免了煙酒,只不過押著那個慌亂的女婿,去村子里的供銷社買些零食,水果糖,花生米,也有黑棗——一種棗子,黑褐色,甜而黏,有極小的核,這東西我已經(jīng)多年沒吃到了。大家捧著繳獲的戰(zhàn)利品,跑進(jìn)舊院,吃著,評判著。逢這個時候,我就格外高興,在人群里鉆來鉆去,橫豎不肯離開半步。
我說過,舊院只有小姨上過學(xué),在姑娘們當(dāng)中,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小姨生得好看,為人也溫厚,在村子里,很得人緣。那時候,村子里老是開會。各種各樣的會,叫得上名目的,叫不上名目的,大的,小的。每次開會,總有我小姨。開會的時候,小姨總帶上我。我現(xiàn)在依然記得,大隊部的一間屋子,墻上掛滿了獎狀和錦旗,讓人眼花繚亂,木頭的長椅,斑駁的綠漆,我依在小姨身旁開會。講話的人是大隊干部,叫做老權(quán)。我看著他的嘴一張一合,很用力,可是,我聽不懂。我心想,他在說什么呢?忽然,從他嘴里蹦出一個詞,他說,起碼,我們要——我心里一閃,騎馬,這回我聽懂了。我一下子來了興趣。騎馬。這事情有趣。我等著他的下文,他卻再也不提騎馬的事了,可能是他忘了,我失望極了。下午的陽光從窗子里照過來,細(xì)細(xì)的飛塵,在明亮的光束里活潑潑地游動。我把頭歪在小姨身上,我困了。后來,直到現(xiàn)在,一提起開會,我就會想到那間屋子,掛滿了錦旗和獎狀,木頭的長椅,陽光里的飛塵,還有騎馬。真的,起碼,我只要一看見這個詞,就會想起另一個詞——騎馬。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
在鄉(xiāng)下生活過的人,一定知道露天電影。那時候,公社里有放映隊,農(nóng)閑時節(jié)就下來挨著村子放。早在幾天前,消息就已經(jīng)傳開了。放什么電影,好看不好看,有沒有副片。副片的意思,就是在正式放電影之前的小片,比如,科教片,宣傳片,總之,副片往往枯燥,無趣,遠(yuǎn)遠(yuǎn)不及正片的動人心魄。我們都憎恨副片。然而,憎恨里也有希望,因?yàn)椋覀冎溃逼螅蜁缙诙痢S袝r候,禁不住電影的吸引,我們也會跑到鄰村,先睹為快。小姨抱著我,把我放在一段矮墻上,前面是黑壓壓的人群,密密的腦袋,在遙遠(yuǎn)的銀幕前晃來晃去。輪到在自己村子放的時候,就從容多了。然而,也慌亂。早早地吃過飯,姑娘們呼朋引伴,去占地方。遠(yuǎn)遠(yuǎn)的,在村子的場地上,一面白的幕布已經(jīng)懸掛起來了。正反兩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板凳,高高低低。性急的孩子們坐在板凳上,維護(hù)著自己的地盤。小姨她們擠在一條長凳上,說著閑話,哧哧笑著,偶爾你推我一下,我捶你一拳。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彌漫開來,很好聞。后排,不知什么時候,就有了一群小伙子。他們說話、哄笑,接人物的臺詞,怪聲怪氣,有時,吹一聲口哨,響亮、佻做,讓人臉紅心跳。姑娘群中,就有人輕輕罵一句,然而也就笑了。空氣里有一種東西在慢慢發(fā)酵,變得黏稠,甜味中帶著微酸。我坐在小凳子上,第一次,我感覺到男女之間,竟然有那樣一種莫名的東西,微妙、緊張、興奮、不可言說,卻有一種蝕骨的力量。其實(shí),我全不懂。然而,當(dāng)時我以為我是懂得了。
有一個姑娘,同小姨極要好,叫做英羅。英羅的父親在縣城的藥廠上班。因此,英羅家里就常常有一些新鮮的東西。比如《大眾電影》。這真是一本漂亮的雜志。彩色的插頁,那些演員,神仙一般的人物,他們的衣著、氣質(zhì)、神情,讓人迷戀,讓人神往。《大眾電影》在姑娘們中間傳來傳去,她們爭論著,贊嘆著,那樣子既艷羨,又虔誠。英羅到底是有見識的。對于那些電影演員,她頂熟悉。誰多大了,誰演了什么角色,誰和誰正在鬧戀愛,這些她都知道。英羅講這些的時候,她平凡的臉上有一種動人的光芒。我喜歡這個時候的英羅。
英羅很早就定了親。婆家在旁邊的村子,叫閻村。人們見了英羅都開玩笑,叫她閻村的。有時候,小姨她們鬧起來,就說,英羅,去你家閻村嘛,賴在我們這里算什么。英羅就惱了。把一張臉拉下來,誰都不理。英羅的女婿,我一直沒有見過。只是聽人說,家境很好,人卻有那么一點(diǎn)兒呆。究竟怎么個呆法,我就不知道了。
三
我一直沒有說我的四姨。怎么說呢,在姥姥家,四姨是一個傷疤,大家小心翼翼,輕易不去碰觸。在舊院,四姨是一個忌諱。
如果你對鄉(xiāng)村還算熟悉,那一定知道鄉(xiāng)村里的戲班子。在鄉(xiāng)間,總有人迷戀唱戲,收幾個徒弟,吹拉彈唱,排練一番,一個戲班子就誕生了。鄉(xiāng)間的習(xí)俗,逢喪事,但凡家境過得去的人家,喪主總要請戲班子唱上幾天。期間,酒飯是少不了的,此外,還有酬金。在當(dāng)時,算是可觀的收入了。然而,當(dāng)四姨鬧著要去學(xué)戲的時候,姥姥堅決不依。姥姥的看法,唱戲是下九流的行當(dāng)。戲子更是為樸直本分的莊戶人家所不齒。四姨一個好端端的閨女,怎么能夠入了這一行。四姨哭,鬧,撒潑,絕食。姥姥只是不理。小孩子,示一示威罷了。況且,在這幾個女兒中,四姨的孝順乖巧向來是出了名的。按照姥姥的盤算,是想把這個四女兒留在身邊,養(yǎng)老送終。可是,姥姥實(shí)在想不到,四姨會喝了農(nóng)藥。當(dāng)終于救過來的時候,四姨睜開眼,頭一句話就是,我要唱戲。姥姥長嘆一聲,淚流滿面。
農(nóng)閑的時候,晚上村南老來祥家的矮墻里,就會傳來咿咿啊啊的戲聲。這是老來祥在教戲。據(jù)說,老來祥的父親是地方上有名的旦角兒,人送綽號小梅蘭芳。唱起梅蘭芳的段子來,簡直出神入化,名動一時。后來,小梅蘭芳因情自盡,身后落下一片欷歔,人們都說,這是顛倒了,錯把戲臺當(dāng)做人間了。論起來,老來祥也算是有家世的了。自小老來祥就迷戀唱戲。一個男孩子,說話、走路,卻全是女兒姿態(tài)。人家的一句玩笑,就飛紅了臉。就連笑,也是蘭花手指掩了口,嬌羞得很了。為此,村子里的人,尤其是男人們,常常拿他調(diào)笑。老來祥一直未娶。誰愿意把自己女兒嫁給這樣一個人呢。公正地講,老來祥人生得周正,標(biāo)致倒是標(biāo)致的。穿了家常的衣服,舉手投足,也自有一種倜儻的風(fēng)姿。但是,卻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關(guān)他的風(fēng)流韻事。因此,對于老來祥的態(tài)度,村人們是含糊的。感嘆,也寬容。這樣的一個人,你能拿他怎么樣呢。
有時候,我也跟著四姨去學(xué)戲。老來祥坐在太師椅上,懷里抱著胡琴,微閉著眼睛,唱一句,四姨學(xué)一句。四姨站在地上,拿著姿勢,唱到委婉處,看不見的水袖就甩起來,眉目之間,顧盼生情。燈光照下來,把她的影子映在墻上,一招一式,生動得很。我看得呆了。眼前這個四姨,忽然就陌生了。這個唱戲的四姨,不是我平日里熟悉的四姨了。平日里,四姨是羞澀的,內(nèi)向,寡言,近于木訥。而且,四姨也算不得好看。四姨的鼻子扁了一些。四姨的臉龐也寬了一些。女孩子,總是瓜子臉才來得俊俏,我見猶憐。可是,唱戲的四姨,就不一樣了。就有了一種特別的光彩,真的。后來,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四姨唱戲的樣子。癡迷,沉醉,燈光下,她的眼睛里水波跳蕩,流淌著金子。
四姨天生是塊唱戲的材料。扮相甜美,嗓子又好,在臺上,只一個亮相,不待開口,臺下就轟動了。老來祥微閉雙眼,把胡琴拉得如行云流水。四姨輕啟朱唇,慢吐鶯聲,臺下霎時風(fēng)雷一片。我姥姥坐在家里,揀豆子。我姥姥拒絕去看四姨唱戲。可是,她卻無法阻擋四姨的聲音。四姨的聲音像細(xì)細(xì)的游絲,一點(diǎn)點(diǎn)蜿蜒而來,飛進(jìn)舊院,飛進(jìn)姥姥的耳朵里,飛進(jìn)姥姥的心里。姥姥揀豆子的動作明顯慢下來,慢下來,凝住,嘴里罵一句,這死妮子一長長地嘆一口氣。
流言是慢慢傳開的。說是四姨跟老來祥。這怎么可能?村里人都說,按輩分,老來祥當(dāng)是叔叔輩,雖說早出了五服,可再怎么,人家是水滴滴的黃花閨女,嫩瓜秧一般,老來祥一個老光棍——也有人說,唱戲,能唱出什么好來?戲文里,才子佳人,演慣了,就弄假成真了。有人就唱道,假作真時真亦假——人們就笑起來。 那些天,舊院出奇的安靜。我姥姥照常下地,忙家務(wù),臉上卻是淡淡的,什么也看不出來。自己養(yǎng)的閨女,自己怎么不知道呢。她早該想到的。自從唱戲之后,四姨就不一樣了。原是說這四姑娘性子木一些,調(diào)教一下也好。可是,誰想得到這一層?其時,老來祥,總有五十歲了吧,或者四十九,唱了一輩子戲,諳盡了風(fēng)月——四姑娘又是這樣的年紀(jì)——怎么就想不到呢。姥姥很了解,一個女人,最不能在這上面有閑話。姥姥家里,舊院,出嫁的、待嫁的,全是女兒家。這種閑話,尤其具有殺傷力。我姥姥坐在院子里,手里的棒子一起一落,把豆秸砸得颯颯響。四姨躲在屋子里,只是沉默。
這個冬天,四姨再沒有去唱戲。臘月,四姨出嫁了。嫁到河對岸的一個村子。四姨父,我是見過一面的。個子矮一些,跟高挑的四姨站在一起,尤其顯得矮小。人卻老實(shí)。姥姥說,人老實(shí),這是頂要緊的一條。出嫁那天,是臘月初九。雪后初晴,格外的冷。四姨穿著大紅的喜襖,勾了頭,坐在炕上。響器班子站在院子里,賣力地吹打。新女婿早被人涂了一臉的黑鞋油,像包公,嘿嘿笑著,只露出雪白的牙齒。陪送的人再三勸道,走吧——不早了,路遠(yuǎn)。四姨這才慢慢站起來。院子里,嗩吶更熱烈了。四姨推著披紅掛綠的自行車,一步一步走出舊院。四姨化著濃妝,那一刻,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四姨在想什么呢?戲里戲外,天上人間。四姨再不會想到,這一點(diǎn)小小的挫折,跟后來漫長的人生磨難相比,不值一提。真的,不值一提。
后來,我總是想起四姨唱戲的樣子。那是她生命中盛開的花朵,嬌嬈、芬芳、迷人,也危險。作為一個女孩子,從那時候開始,我就隱隱地認(rèn)識到,美好的總是短暫的。我開始害怕看姑娘們出嫁。而在此前,我是那么熱衷于看熱鬧,擠在人群里心神激蕩。相比之下,我喜歡那些繡鞋墊的日子。描畫著,憧憬著,然而,都在遠(yuǎn)處。我喜歡這樣的感覺。
舊院又平靜下來。我姥姥立在院子里,看著滿地的鞭炮的碎屑,空氣里還有硫黃的刺鼻的味道,雪地上,亂七八糟的腳印,一道道車轍,交錯著,糾結(jié)著,終是出了舊院。姥姥把胸中的一口氣慢慢吐出來,長長的,在眼前纏成一團(tuán)白霧,也就一點(diǎn)一點(diǎn)散了。
姥爺是照常地?zé)o所事事。田地里,難得見他的影子。他多是扛著獵槍,在河套的樹林子里消磨光陰。家里的事情,他懶得管。他只知道,即便天塌下來,有姥姥頂著。他放心得很。經(jīng)了四姨的事,姥姥的脾氣漸漸大了。這么多年,她是受夠了。男人都是遮風(fēng)擋雨的大樹,可是,在舊院,姥爺卻先自縮起來,把她這柔軟的性子,生生地百煉成鋼。是誰說的,一個家里,如果男人不是男人,女人也就不是女人了。這是真的。先前,姥姥是一個多么溫柔的女子,在娘家,雖小門小戶,卻也是嬌養(yǎng)得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見了人,不待開口,先自飛紅了臉。說起這些,誰會相信呢?姥姥大鬧一場。她坐在炕上哭,只覺得委屈得不行。四姑娘的事,要不是姥姥做事果決,怎么能夠這么干凈爽利?是她,把這杯苦酒,自斟自飲了,還不露一絲痕跡。她知道,這種事,在女方,最是張揚(yáng)不得。尤其是舊院一大群女兒家,人們的嘴巴不濟(jì),張口閉口,不經(jīng)意間,就傷了這個,帶了那個。她知道其中的厲害。她必得把這一口氣,咽回肚子里。也有好事的人來探口風(fēng),既然事已至此,不如順?biāo)浦垡焕蟻硐槿诉€不錯。姥姥心里冷笑一聲,怎么可能。不要說年紀(jì)輩分不對,把一對活生生的例子擺在眼皮子底下,這后半生,可怎么做人?姥姥臉上不動聲色,暗地里卻托了人,把男方家底都一一摸清,自忖閨女過去受不了委屈,就下了決心。這其中的坎坷煎熬,能跟誰講?姥姥坐在炕上哭道,聘了這幾個閨女。哪一個不是我,一應(yīng)的瑣事攬下來,日夜撐著——要他這個男人做什么?
后來,我常想,可能是從那一回,姥姥才鐵了心要招一個上門女婿,以壯門戶。
四
現(xiàn)在,我得說一說我的母親。我說過,我母親排行老二。可是,在舊院,母親卻是老大的角色。大姨被寄養(yǎng)在姨姥姥家,再沒有回來。母親人長得俊俏,在姐妹中,很是出類拔萃,又做得一手好針線,甚至比姥姥的功夫還勝一籌。人也伶俐,很能替姥姥分憂。幾個妹妹,都是在母親的背上長大的。母親沒念過書。對人J隋世故的判斷,全憑了天生的悟性。起初,姥姥是立意要把母親留在身邊的。那時候,在鄉(xiāng)下,做上門女婿,是很丟臉的事情。想想看,有誰愿意把兒子養(yǎng)大,白白地送給別人呢?就只有找那些外路人。外路人,就是外地人的意思。山里人,娶不起親,又向往平原上的好光景,做上門女婿,是一條不錯的出路。也有本地人。兄弟多,家境窘迫,父母往往就把牙咬一咬,舍了臉面,把兒子送給人家做女婿。我父親就是這樣到了舊院。
我父親也是本村人。家里兄弟五個,日子的艱難是可以想見的。我的奶奶是一個小腳女人,好吃懶做,沒有什么心肝,不討男人喜歡,在婆婆跟前受了一輩子的氣。可是卻會刁難媳婦。她漫長的一生,是一部豐富的婆媳戰(zhàn)爭史。其中,我的母親,是最為曲折的一章。父親到了舊院,自然是處處恭謹(jǐn),這樣的情勢,他也不得不把自己剛烈的性子壓抑了。好在,父親和母親相處還頗融洽。姥姥的意思,是想讓父親改姓,隨著翟家。父親哪里肯?我說過,父親是一個性格剛硬的男人。改姓,在他看來,簡直是辱沒門楣的事情,是一種恥辱,是對宗族的叛逆和玷污。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這是一個不能妥協(xié)的立場。可是,姥姥自有她的邏輯。既然是上門女婿,父親就是翟家的人。翟家的人,自然要姓翟。這是一個不容爭議的問題。矛盾就是這樣,從一開始就播下了種子。舊院,迎新的氣氛尚未散去,一場戰(zhàn)爭,已經(jīng)風(fēng)雷在耳了。雙方僵持,對峙,在其間,最為犯難的,是我的母親。母親比父親小五歲。新婚的喜悅還未及細(xì)細(xì)品味,漫長的煎熬就已經(jīng)開始了。能怎么樣呢,一面是自己的男人,一面是自己的母親。母親坐在院子里,看著一朵棗花慢慢落下來,落在印著紅喜字的臉盆里,在水面上悠悠轉(zhuǎn)著。母親的眼淚淌了一臉。在舊院,姥姥是說一不二的人物。如今,在女婿面前,竟是碰了壁。她惱火得很。然而,女婿畢竟是女婿,雖說是上門,終究不比兒子,可以當(dāng)面鑼對面鼓,直來直去。姥姥病了。姥姥的病是虛病。這地方,管莫名其妙的病叫做虛病。據(jù)說是被什么東西附了體,病人身不由己。那時候,家家戶戶都有紡車。你見過紡車嗎?在鄉(xiāng)村,怎么能沒有紡車呢?農(nóng)閑的時候,或者晚上,女人們盤腿坐在草墩子上紡棉花。一只手搖著紡車的把手,另一只手捏著棉條子。紡車嗡嗡唱著。長長的棉線就從棉條子里慢慢扯出來,扯出來纏繞在錠子上,半天工夫,就出落成一只豐滿的線穗子。女人們拿這線穗子搓繩、織布,一家人的衣裳鞋襪,就從一架紡車上來。姥姥是紡線的高手,我母親她們姊妹的紡藝,都是姥姥手把手教出來的。姥姥病了以后,不再下地,家務(wù)也不理,只是坐在紡車前整日整夜地紡線。姥姥嘴上叼著煙袋,手搖紡車,唱戲。一家人都心驚肉跳,不知如何是好。我母親跪在一旁,流淚。姥姥微閉著雙目,不看母親一眼。父親在屋里坐著,對著墻,一臉的鐵青。其他的人,誰敢勸?姥爺是這樣一個人,醉心于河套里的樹林子。家里的這場混戰(zhàn),他是懶得問。幾個姨們都年幼,只知道一味擔(dān)心著姥姥。有誰懂得母親的苦楚?那一年,母親十九歲。姥姥逼著母親同父親離婚,其時,母親已經(jīng)有了身孕。多年以后,母親臨終前的那段日子,不知為什么,總是提起這段舊事。母親嘆口氣說,你姥姥可真會逼人,可真會——后來,我常常想,姥姥的強(qiáng)硬,父親的固執(zhí),當(dāng)年,十九歲的母親,是怎樣在這種處境中左右為難,進(jìn)退失據(jù)。或許,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母親一生的病痛暗然生成,這病痛,令母親飽嘗煎熬,最終讓她撒手塵世。
改姓的風(fēng)暴還沒有平息,母親臨產(chǎn),大姐出世了。這對姥姥無疑是一個更加沉重的打擊。姥姥一生養(yǎng)育了六個女兒,她絕不希望看見下一代再有女嬰降臨舊院。姥姥招了上門女婿,原是想替翟家接續(xù)香火的。如今,改姓不成,又生了女孩,姥姥的病癥越發(fā)重了。月子里,母親終日以淚洗面,她覺得欠了姥姥。在這個家,在舊院,她沒有顏面。姥姥讓大姐稱她奶奶。她是把大姐當(dāng)成了孫女。由于父親的堅持,最終還是沒有改姓。日子似乎就這樣過下去了。然而,有時候,世間的事就是如此難料。母親又生下了二姐。姥姥的病又犯了一回。比先前更甚。那時候,大姐不過兩歲多,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走著走著,一不小心就摔倒了。姥姥在紡線、唱戲,不孝兒在眼前心肝欲碎——母親躺在炕上,看著二姐皺巴巴的小臉只有流淚。父親也更加沉默了。在舊院,輕易不說一句。
兩年以后,當(dāng)我出世的時候,姥姥已經(jīng)徹底絕望。她決定讓父親和母親走。或許,她早已經(jīng)萌生了此意,只是礙于臉面,無法出口。父親和母親離開了舊院,帶著三個女兒。也就是說,姥姥招了上門女婿,現(xiàn)在又不要了。父親和母親一時找不到住處,就借了人家一間房,暫且棲身。后來,直到現(xiàn)在,我都無法想象,我的父母親,兩個年輕人,帶著三個孩子,如何憑著一雙手,白手起家。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父親和姥姥的關(guān)系降到了冰點(diǎn)。我說過,我的奶奶是這樣一個人,懶惰、自私、少心沒肺。面對自己兒子的困厄,非但沒有慈母之心,竟是袖手旁觀。兄弟們,也都擔(dān)心父親回來分割微薄的家產(chǎn),齊了心要冷落他們。父親和母親,至此,嘗盡了人情的冷暖,世態(tài)的炎涼。貧賤夫妻百事衷。這話是真的。父親和母親,在我兒時的記憶里,常常是硝煙彌漫。有時候,我從外面瘋玩回來,看見家門口擠滿了人,有的在看,有的在勸,知道是父母又吵了架。母親的嗚咽一陣陣傳來,夾雜著父親粗重的喘氣聲。一顆小小的心就立刻縮緊了。
那時候,父親是生產(chǎn)隊隊長。我沒有說,父親讀過高小,識文斷字,打得一手好算盤,在鄉(xiāng)間,算是知識分子了。父親原是二隊,到了舊院,就跟了姥姥所在的一隊。那時候,生產(chǎn)隊隊長是有一定權(quán)力的。派活兒,是這種權(quán)力體現(xiàn)之一。派什么樣的活兒,輕與重,忙與閑,工分的多與少,這里面頗有說法。據(jù)說,父親常常給姥姥她們派重活兒。拉糞車、砍秸子、鉆高高的莊稼地薅草。姥姥和幾個姨,就只有默默受了。母親知道了,自然要跟父親鬧。經(jīng)了艱難歲月的碾磨,比起當(dāng)年,父親的脾氣越發(fā)暴烈了。對母親,他全忘了是年幼他五歲的妻子,一點(diǎn)都不懂得忍讓。多年以后,當(dāng)母親纏綿病榻,父親長年細(xì)心服侍的時候,我不知道,父親內(nèi)心深處,是否有過深深的悔恨。那樣健康活潑的一個女人,硬是生生落下了一身的病痛。也許是有過,可是,從來不曾聽他說起。那時候,常常半夜里被姐姐推醒,說是母親不見了,母親不見了。鄉(xiāng)村的夜,寂靜,深遠(yuǎn),姐姐打著燈籠,我跟在后面,滿村子找母親。燈光一漾一漾,映出我們的影子。母親,你在哪里?我的一顆小小的心充滿了憂懼,竟然忘記了哭泣。母親和父親吵了架,跑了。從一開始,母親就夾在姥姥和父親中間,歷盡了煎熬。強(qiáng)硬的姥姥,暴烈的父親,婆婆一家的歧視和輕侮,貧困的日子。母親不知該如何面對,她只有逃離。有時候,我們會在深深的玉米地里找到母親,她披散著頭發(fā),滿臉淚痕,露水把她的鞋子打濕了,走起路來滋滋響。有時候,滿村子找也找不著,母親是去了幾十里之外的大姨家。這個時候,我的四姨把我叫過去,讓我去找父親,央他去接母親。至今,我還記得,黃昏,父親在田野里放羊,我立在一旁,低聲哀求,我想娘了。微涼的風(fēng)從田野深處吹過,吹干了我臉上的淚痕,緊繃繃的,澀而疼。夕陽慢慢地從樹梢上掉下去了,野地里漸漸升騰起薄薄的霧靄。父親的臉一點(diǎn)一點(diǎn)模糊了。半晌,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現(xiàn)在想來,那時候,大姨家,是母親的一個避風(fēng)港了。大姨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嘴巴向來不饒人。我母親坐在灶邊,只是低頭垂淚。我大姨立在當(dāng)?shù)兀瑳_著我說,小春子,你回吧。你娘就在這里,不回去了。早晚有一天,她得讓你們氣死。這話是說給父親聽的。我扭頭看看父親,他悶頭吸煙,一張臉在煙霧中陰晴不定。
直到現(xiàn)在,回到老家,看見父親孤獨(dú)的背影,在老屋的院子里慢慢地踟躕,我總是忍不住要流淚。我的父親母親,他們走過了那么艱難的歲月,有淡淡的喜悅,更多的,是漫無邊際的傷悲。而如今,母親去了,只留下父親一人。所有的喜悅、怨恨,還有傷悲,都不算了,都不算了。
我不知道,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之間,是怎樣的一回事。他們一定互相怨恨過,世事是如此的艱難,他們有過抗?fàn)帲灿羞^妥協(xié),他們軟弱無力,然而,終究是堅忍。他們一生,生養(yǎng)了三個女兒,無子。那時候,在鄉(xiāng)村叫做絕戶。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字眼的含義。它后面包含的種種歧視、凌辱、哀傷、無奈,我全懂。為此,我的父親和母親受夠了煎熬。可是,他們愛過嗎?我記得,有時候,早晨醒來,聽見有人在院子里說話。我知道,是我的父親和母親。母親在灶邊坐著燒火,父親吸著煙,他們說著閑話。有點(diǎn)漫不經(jīng)心,甚至有點(diǎn)索然。我在枕上聽著,半閉著眼睛,心里卻蕩起一種溫情。我喜歡這樣的早晨。也有時候,我歪在母親身旁睡午覺。父親走過來,俯下身,看看我,轉(zhuǎn)而逗母親說話。母親合著眼,只是不理,父親用手指在母親下頜上挑一下,母親就惱了,佯罵一句,父親覺出了無趣,微笑了。這個時候,我緊閉著眼睛裝睡,心里卻是充滿了喜悅。多么好,我的父親和母親,至少在那一刻他們恩愛著。直到現(xiàn)在,我所理解的愛情,也不過如此了。
大概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是我們家最好的時光。那時候,我的父親是生產(chǎn)隊的會計,號稱財神爺,在當(dāng)時的鄉(xiāng)村,這是一個很榮耀的職位,而且實(shí)惠。新屋已經(jīng)蓋起來了。母親素來喜歡干凈,把里里外外收拾得整潔清爽。八仙桌子,靠背椅,大衣柜,帶抽屜的梳妝臺都有了。我母親坐在炕沿上,和三嬸子說著閑話。我父親伏在桌上,噼噼啪啪地?fù)芩惚P。我和小伙伴在院子里跳房子,笑著,叫著,鼻尖上都是汗,有些聲嘶力竭了。姐姐們擠在里間,咬耳朵,已經(jīng)是有秘密的年齡了。陽光從窗子外照過來,慢慢爬上墻,把相框上的玻璃照得閃閃爍爍。相框里,都是我們一家的照片。大姐的最多,也有小姨的,還有表哥。那是他們的年代,就連在照片里都是笑著的,一臉的意氣風(fēng)發(fā)。算起來,那時父親不過三十多歲,掌握著一個隊的財權(quán),算是事業(yè)的巔峰了。平心而論,父親是個美男子,劍眉朗目,周正而端莊。到了這個年齡,更平添了成熟男性的風(fēng)度。我猜想,村里的女人們都暗暗喜歡他。就連三嬸子,正和母親說著話,看見父親走過來,就有些詞不達(dá)意了,訥訥的,有時候,像少女一般,竟然紅了臉。那時候,我母親也不過三十出頭,正是好年華,穿著暗格的對襟布衫,一笑,露出一口耀眼的牙齒。我的父親和母親,在離開舊院之后迎來了他們一生中最好的歲月。三個女兒尚未長成,他們自己呢,青枝碧葉的年華,在自己的屋檐下,過自己的小日子。從前的困厄,如同一場舊夢,都過去了,他們不愿意去想了。未來的日子,誰知道呢——終究還很遙遠(yuǎn),遙不可及。他們來不及去想。他們想不到,磨難,已經(jīng)在未來的某處,靜靜地潛伏著,窺伺。僅僅在幾年以后,母親的病痛來襲,初現(xiàn)端倪,生活全然變了模樣,全變了。
在這段日子里,我依然常常往舊院去。我的父親和姥姥,依然有齟齬,但是卻好多了。怎么說,孩子們都漸漸大了;還有,我的父親,那幾年,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大姨家的表哥,是舊院的常客。表哥是大姨的兒子,人生得好,文秀,單薄,白皙,一點(diǎn)兒也沒有鄉(xiāng)下孩子的粗野和魯莽。為此,表哥深得姥姥的疼愛,她常常把他帶在身邊,拾花生、摘棉花、起紅薯。表哥和小姨同年,兩個孩子在一起,常常是小姨處處讓著表哥。表哥也確實(shí)招人疼愛。他總是安靜地待在大人身邊,從不惹禍生事。他也懂得體貼。對姥姥,對我的母親,感情尤其深厚。有一度,我的母親差點(diǎn)就想把表哥收養(yǎng)過來,做兒子。我現(xiàn)在依然記得,在我們家最好的時候,表哥來了,我母親給他做手搟面,烙餅。那時候,白面,是很珍貴的稀罕物。表哥歪在炕上,我跪在一旁,把他的一頭黑發(fā)揉來揉去,趁他不注意,我把它們編成小辮,一條一條。我格格地笑出聲來了。后來,表哥去了部隊,當(dāng)兵,提干。常常有信來。我母親坐在炕沿上,聽父親念信:“大姨,姨父,你們好……”這時候,我母親的眼睛深處閃著淚光。我母親,是把表哥當(dāng)做兒子了。直到現(xiàn)在,隔壁的玉嫂,還老是提起來,新婚的時候,表哥常常到她的新房,也不鬧,就坐著,安靜地坐著,一坐就是半宿。這個孩子,就是不一般呢。看看,果然。玉嫂說這些的時候,眼神柔軟,她是想起了她的好年華,如花似錦。現(xiàn)在,都過去了。
我一直不肯承認(rèn),在我的童年歲月,表哥的存在,對我是一種安慰。真的,對表哥,我懷有一種靜靜的情感,美好無邪,它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珍藏著。我始終不肯相信,在我未來漫長的歲月中。我所喜歡的男人,竟或多或少有表哥的影子。在潛意識里,我是把表哥,這個我童年生活里唯一的異性,當(dāng)做了理想男子的標(biāo)桿。父親不算,父親是另外一回事。
五
那時候,五姨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jì)。姊妹中,五姨算不得最好看,卻是最能吃苦的一個。五姨也是孝順的。她順從了姥姥的心意,招了上門女婿,留在了舊院。多少年過去了,我還記得他們結(jié)婚時候的情景。五姨穿著棗紅條絨布衫,海藍(lán)色褲子,脖子上是一條粉底金點(diǎn)的紗巾。她半低著頭,在人群里羞澀地笑著。新女婿是外路人,跟著母親嫁過來,下面又有了眾多的兄妹,自然是不一樣的。如今,來到舊院,就是另一個家了。我在旁邊看著他,他長得算得高大,然而清瘦,眼睛不大,卻很明亮。一看就知道是一個精明的人。姥姥教著我,讓我喊舅。這是一個陌生的字眼。從小到大,在舊院,我沒有喊過。舅很爽快地應(yīng)著,攬過我,摸摸我的小辮子。我高興起來。從此,我有舅了。
對這個舅,我姥姥顯然汲取了我父親的教訓(xùn),凡事都覷一覷他的臉色,很小心了。她不再逼他改姓,由他姓劉,吃著翟家的飯。然而,孩子必得姓翟。同我父親比起來,我舅,是一個通達(dá)的人物。在鄉(xiāng)間,尤其是那時候的鄉(xiāng)間,很難得了。我舅大概早已經(jīng)把這些看破了,他微笑著,在舊院里出出進(jìn)進(jìn),自如得很。我舅在人事上也圓通,家里家外,敷衍得風(fēng)雨不透。甥男孫女的去了,總是笑著,熱絡(luò)地攬過來,讓人說不出的溫暖受用。在我的記憶里,我舅,真的同這舊院融合在一起了。這是他的家呢。街坊鄰里,我舅更是打理得風(fēng)調(diào)雨順。村子里,翟家本就是個大姓,院房龐大,枝干錯雜,其間的深與淺,薄與厚,近與疏,都容不得走錯半步。在鄉(xiāng)村,看似平和的外表,其內(nèi)里的錯綜復(fù)雜的脈系,委實(shí)是根深蒂固,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對于外來人尤其如此。然而,這難不倒我舅,真的。現(xiàn)在想來,在這方面,我舅是有很高的稟賦的。自從我舅來了之后,舊院里所有的內(nèi)政外交,全是他了。我姥姥暗自松了一口長氣,夜深人靜的時候,竟悄悄流了眼淚。她是真的喜悅,這喜悅里,又有著難以言說的憂傷。這些年,她是受夠了。如今好了。然而——然而什么呢,黑暗中,我姥姥不好意思地微笑了。還能怎樣,如今,她該知足了。我姥爺也高興。這一回,他是徹底沒有了后顧之憂,可以安心把自己隱在河套的樹林子里,不問世事。再不用聽姥姥的嘮叨和抱怨。在舊院,他是心寬體胖的老爺子,從容,篤定,閑適得很了。人們都說,什么人,什么命。看人家大井。大井是我姥爺?shù)拿帧?/p>
五姨卻不開心。怎么說呢,對男人,五姨是滿意的。我舅是這樣一個人,聰明,風(fēng)趣,最知道如何討女人歡喜。五姨卻煩惱得很。五姨的新房,在東屋。姥姥依然按照老派的規(guī)矩,住著北屋,正房。新婚,因?yàn)槭巧祥T女婿,自然人們的目標(biāo)是新女婿。至于新娘,自家的閨女,總不至于放下臉來胡鬧。因此,五姨的新房就清靜多了。新婚燕爾,夜里小兩口關(guān)了門,自然少不得夫婦之禮。有一回,是個月夜,五姨滅了燈,卻發(fā)現(xiàn)窗欞上映出姥姥的影子。她在往屋里看。五姨的一顆心亂跳起來,像驚了的馬。這怎么可能?一個母親,在自己女兒的新房外偷窺。這怎么可能?她想干什么?五姨一夜未眠。自此,她就經(jīng)了心。這是真的,她想。老天,這竟是真的!五姨同姥姥的芥蒂,大概就是從那個月夜開始埋下了種子。白天,她注意觀察姥姥的言談舉止,卻什么都看不出來。姥姥,還是那個爽利的老太太,在舊院,她溫和、敏銳,也威嚴(yán)。她是一家之主。可是,她是為什么呢?有時候,五姨就想,是不是自己看錯了,或者,只不過是一場夢?然而,那個月夜,窗欞上清晰的影子,至今想來,她還心有余悸。她忘不了。五姨把頭埋在被子里,無聲地哭泣。她是她的母親,她怎么能夠這樣?這輩子,她都無法原諒她。她不原諒。很快,五姨臨產(chǎn),生下了一個男孩。我姥姥趴在炕上,看著這個降臨在舊院的第一個男嬰,翟家的后代,她的眼睛里閃著淚光。這是翟家的香火啊。五姨躺在那里,耷拉著眼皮,愛看不看的,臉上始終是淡淡的。姥姥問話,也有一句沒一句。姥姥想,五丫頭這是乏了——這么大一個胖小子。
孩子滿月的時候,照例要擺酒。孩子的親奶奶,我舅的母親,也過來看望。姥姥嘴上不說,內(nèi)心里,對我舅的母親,對劉家人,是很忌諱的。等客人散盡,我姥姥來到東屋對五姨說,既然是進(jìn)了翟家的門,劉家的人,紅白喜事,就不往來了吧。這樣清爽。五姨側(cè)著身子,給孩子喂奶,半晌,扔了一句,這我管不了。姥姥再想不到,自己的閨女會這樣同自己說話。她呆在那里,一時氣結(jié)。剛要發(fā)作,覺得閨女剛出月子,弄不好傷了身子,回了奶,就不好了。 孩子一日日長大了,五姨的脾氣也一日日古怪了。有時候,看著女兒的背影,姥姥想,這是怎么了?簡直莫名其妙。為了劉家的事,姥姥沒少跟五姨鬧。比如說,孩子回家來,手里舉著一串糖葫蘆,問誰給的,孩子說,奶奶給的,或者說,是叔叔。姥姥就頗不高興。覺得自己的孫子,平白地吃劉家的東西,她委屈得不行。憑什么?這一來二去,怎么說得清?五姨卻不作理會。她知道姥姥的心病。她偏要讓她疼。她恨她。可是,她是她的母親。能怎么樣呢?她只能把這恨埋在心里,跟誰都不能提起。跟我舅,不能。跟姊妹,也不能——她跟姥姥,原是母女,可如今,卻是婆媳。跟外人,更不能。這是家丑。夜里,五姨看著黑暗中的屋頂,把一腔怨恨緊緊咬住。孩子的腦袋拱在懷里,毛茸茸的。耳畔,是我舅的鼾聲。
偶爾,我的三姨和四姨,回到舊院,湊在一處,說著說著,就說起了各自的婆婆。五姨從旁聽著,心里是又羨又妒。多好。所有的女人,都能在人前說說婆婆的是非,唯獨(dú)她不能。有些事情,她只能藏在心底,讓它慢慢變得堅硬,像刀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切割她的心。
六
那時候,小姨正在忙于相親。作為家里最小的女兒,小姨活潑、美麗,又有文化,是舊院最亮眼的一朵花。那時的鄉(xiāng)村,風(fēng)氣已經(jīng)漸漸開化。男女青年,經(jīng)人介紹,也可以在一起說說話了。有一回,我記得,小姨帶上了我。
是個春天的夜晚,月亮在天邊掛著,又大又圓。小姨和那個青年一前一后,在村路上慢慢走著。我跟在小姨身旁,心里充滿了隱隱的激蕩。兩旁是青青的麥田。夜風(fēng)從村莊深處吹過來,帶著莊稼微腥的澀味,夾雜著青草溫涼的氣息。不知名的小蟲子鳴叫著,夜晚的鄉(xiāng)村,寂靜,清明。小姨和那個青年就這樣走著,幾乎不說話。偶爾青年問一句,小姨就低聲答了,就又沉默。我走在旁邊,卻被這沉默深深感動了。我覺得,這沉默里面,所有的微妙的情感,喜歡,羞澀,緊張,不安,萌動的愛意,欲言又止的試探,小心翼翼的猜測——都在里面里。多年以后,我依然記得,那個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莊稼的氣息,蟲鳴,月亮在天上,靜靜地走。一對男女青年,一前一后,甜蜜地沉默。一個孩子,她懵懂,迷茫,還來不及經(jīng)歷世事,然而,她卻親眼見證了一場愛情。那個青年,后來成了我的小姨父。多年以后,有一回,我偶爾提起此事,小姨茫然地看著我,是嗎_我怎么不記得了——其時,小姨已經(jīng)兒女成行,成了一個地道的鄉(xiāng)村婦人,正在為女兒的婚事操勞。年輕時的那個春天的夜晚,她努力想了想,竟是真的記不起來了。
在舊院,小姨是老閨女,仗著姥姥的疼愛,有時候,就難免有些任性。然而,小姨終歸是個乖順的姑娘,即便任性,也是女孩家的任性,帶著一種孩子氣。舊院里向來是女人的天下,小姨一向是慣了的。穿衣裳,也少有避諱。可是,現(xiàn)在不同了。舊院里多了我舅。雖然叫舅,卻是外人。而且,是一個年輕男人。這讓小姨頗不習(xí)慣。有一回,是個夏天,小姨從地里回來,一身的汗,就把房門關(guān)了,沖涼。沖完,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院子里靜悄悄的,小姨想都沒想,就把門打開,端起一盆水就潑出去。只聽哎呀一聲,是我舅。門里門外,兩個人都愣在那里。小姨只穿了一件花短褲,小小的胸衣,雪樣的肌膚,在昏暗的屋子里,格外醒目。那個時候,即便聰敏如我舅,也呆了。小姨捂住臉,尖叫一聲,把門咣當(dāng)關(guān)上。
那回以后,小姨和我舅,再不像從前那么自然了。從前,他們一起吃飯,下地干活,一起說笑,偶爾我舅還開開小姨的玩笑。問她最近相親的事,什么時候把自己嫁出去。趕緊嫁啊,我還等著吃你婆家的酒席呢。小姨就笑,說,怎么,嫌我多余了?我就不嫁,這輩子都不離開舊院。這樣的嘴仗,是常常有的。姥姥從旁聽著,也只是笑。可是,那個黃昏以后,再也沒有這樣的嘴仗了。小姨和我舅,忽然就變得客氣起來,賠著小心,像陌生人。晚上,乘涼的時候,只要有我舅在院子里,小姨就搬個凳子,走到南墻根,絲瓜架底下,抱著戲匣子,聽廣播。或者,躲在屋子里,關(guān)了門,悄悄的,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也有時候,英羅她們來,幾個姑娘擠在一處,嘰嘰咕咕地說著,說著說著就笑起來。小姨也跟著笑,只是比先前安靜多了。那時候,五姨正在懷孕,她腆著笨重的肚子,坐在藤椅上,慢慢搖著,冷眼觀察著這一切。其實(shí),從那個黃昏,那個黃昏的一聲尖叫,她就留意了。她是過來人,也年輕過,她懂。更要緊的是,小姨是她的妹妹。她這個妹妹,年輕、美麗、活潑、惹人喜歡。沒錯,她是她的妹妹。然而,她也是女人。而她的丈夫,我舅,是男人。她怎么不知道自己的男人?五姨晃著躺椅,一只手在隆起的肚子上輕輕地?fù)崦T鹤永锏目喙险陂_花,香氣浮動。夜晚的霧氣一蓬一蓬的,直撲她的臉。在舊院,在這個家,她是一日日沉默下來。她在這沉默里慢慢思忖。她是后悔了。當(dāng)初,悔不該答應(yīng)留在舊院。她怨恨。她不怨恨別人,她怨恨姥姥。是姥姥一手定下了她的婚事。這么多年,在這個家里,在舊院,姥姥說一不二。可是,現(xiàn)在不同了。五姨用一只手撫一撫自己的肚子,另一只手把嘴巴捂住,讓一個長長的哈欠慢慢打出來,眼睛里就有了一層薄淚。一天的繁星,霎時模糊了。
那一年,小姨出嫁了。小姨父就是那個月夜的青年。
我是一直到后來才知道,此前,小姨其實(shí)已經(jīng)心有所屬。那個人家在鄰村。對于小姨的這段愛情,我一直深感好奇。他們是如何認(rèn)識的?是在深夜的電影幕布前,還是在春日趕集的村路上?平日里,小姨和他如何見面,如何聯(lián)系?或許,很多時候,小姨自告奮勇地去鄰村趕集,私心里,其實(shí)是懷著不為人知的小秘密。可以想象,走在青草蔓延的小路上,風(fēng)吹過來,拂上一個姑娘發(fā)燙的臉龐,甜蜜,膽怯,慌亂,然而強(qiáng)自鎮(zhèn)定。對面的村莊隱隱在望了,她的心跳快了起來。我不知道,這段愛情為什么無疾而終了。也許,是那個鄰村的人薄情,或者怯懦一要想娶到舊院的老閨女,姥姥這一關(guān),是一定要過的。也許,是姥姥。姥姥的意思,是要把小姨留在村子里,守著。總之,后來,有了那個月夜。后來,小姨嫁給了小姨父。
你知道壓車嗎?我們這地方,辦喜事的時候,女方的嫁妝車上,是要有小孩子壓車的。這小孩子一般是娘家人,或者是至親。嫁妝車在娶親隊伍前面,先到,男方須得給喜錢,壓車的小孩子才肯下來。這個時候,往往是臘月的清晨,天邊剛剛泛出一絲微明的曙光。如果時候還早,或許能夠看到淡淡的月牙的影子。小孩子坐在車上,接過男方遞過來的紅包,摸一摸厚薄——這是行前大人們反復(fù)叮囑過的,如果薄,就不下車。也有的孩子,又冷又困,只要有紅包,外加上一把糖果,就懵懵懂懂地被抱下來。周圍看熱鬧的人都笑了。他們呵一呵手,開始卸嫁妝了。
在我的童年歲月里,因?yàn)槭羌依镒钚〉暮⒆樱瑝很嚨臋C(jī)會就格外多。最不能忘記的,就是給小姨壓車。這地方的風(fēng)俗,姑娘出嫁前的晚上,村里同齡的姑娘們要來家里吃酒席,然后,留宿,陪伴新嫁娘度過姑娘時代的最后一個夜晚。其實(shí),哪里睡得著?姑娘們擠在一處,對著滿屋子的嫁妝評頭論足。那個時候,英羅還沒有出嫁。她的婚期,也在那一年,比小姨稍晚。她們說著,笑著,偶爾就鬧起來,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把。舊院里燈火通明,人們進(jìn)進(jìn)出出,忙碌,一臉喜色。有時候往這邊的窗子望一望,并不輕易過來。這個夜晚,即便是做父母的也不便過多打擾。這是姑娘們的夜晚。這個夜晚,是一個分界,一個里程的轉(zhuǎn)折。此后,為人婦,為人母,人生的種種境遇,喜悅或者艱辛,幸福或者不幸,都由它去了,由它去了。小姨坐在炕沿上,兩條腿耷拉下來,把腳后跟輕輕地磕著,一下,又一下。她的半邊臉隱在燈影里,有些看不真切。她在想什么?或許,她是想起了那條青草蔓延的村路。也或許,是那個月夜,到處都是蟲鳴。她扭頭望了望院子里的燈火,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就細(xì)細(xì)地疼了一下。這些日子,她算是看出了,五姨的很多話鋒,很多的臉色,竟都是為著她的。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個家,這個舊院就不一樣了?二十多年了,她在這里出生,一點(diǎn)一點(diǎn)長大。這是她的家。在這里,她自在,坦然,為所欲為。可是,事情忽然就不一樣了。五姨對她,竟是很客氣了,這客氣里有疏遠(yuǎn),有陌生,也有暗暗的敵意一這是小姨不愿意承認(rèn)的。我舅,也忽然間不肯說笑了,凝著一張臉,端著架子,即便說一句,也是訕訕的,很不自在了。就連我姥姥,也是小心覷著小姨的臉色,留意著她的一舉一動。有一回,小姨起夜,蹲了半晌,從茅房出來,聽見門吱呀一響,一個人影一閃,進(jìn)了北屋。小姨嚇了一跳,正待回屋,聽見北屋姥姥的咳嗽聲,壓抑的,然而卻劇烈。小姨心里就一凜,呆在了當(dāng)院。直到這一刻,她才算懂了。她想起了那個黃昏,那一聲尖叫。原來如此。小姨把雙臂抱在胸前,慢慢地摩挲著。夏夜的風(fēng),竟然很涼,她感覺一粒粒的小東西在裸露的皮膚上簌簌地生出來。她撫摸著它們,靜靜地打了個寒戰(zhàn)。屋子里,有誰笑起來,她吃了一驚,方才回過神兒來。一屋子的嫁妝,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她這才知道,自己與它們,是息息相關(guān)的。今晚,她是這場戲的主角。還有明天。明天,會是什么樣子一誰知道呢。
一大早,我就被哄起來,準(zhǔn)備壓車。大人們圍過來,摸摸我的辮子,把我的圍巾緊一緊,叮囑著。不過還是那些話:紅包少了,別下來。吃飯的時候,看著旁人,該端碗的時候端碗,該撂箸的時候撂箸。要看人的臉色,要懂規(guī)矩。我母親特意把我叫到一旁,叮囑我把紅包放進(jìn)棉襖的內(nèi)兜里。我舅站在車前,指揮著人們搬嫁妝,一面大聲同人指點(diǎn)著,一一評說著。我舅的神色,全然是舊院的主人。如今,他把小姨嫁出去,他要讓人知道,這些嫁妝的品質(zhì)、價格,他托人去訂做,也親自去挑選。為了翟家聘姑娘,他費(fèi)了很多心血。我的五姨,身子不便,用一只手扶著腰,一手托著肚子,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臉上淡淡的,始終看不出什么。
那一天的事,現(xiàn)在想來,已經(jīng)很模糊了。只是依稀記得,我被人抱下來,手里緊緊握著一個紅包,立在晨風(fēng)中,等小姨。天色漸漸明亮了,披紅掛綠的隊伍迤邐而來,和著高亢的嗩吶聲,在冬日的村路上格外鮮明。小姨在眾人的簇?fù)硐拢浦嚕咧咧恢弊哌M(jìn)她未來的悠長歲月。
七
舊院是真的安靜下來了。陽光靜靜地曬著,把棗樹的枯枝畫在地上,一筆一筆,很分明的樣子。西墻上,掛著紅薯的藤蔓,黑褐色,已經(jīng)干透了。一只羊正在努力地拿嘴巴夠著,卻夠不著。姥姥坐在門檻上,看了一會兒羊,又抬頭看了一會兒天。太陽光照過來,像金子,有幾粒濺進(jìn)她的眼睛里了。她瞇起眼,不知怎么,就漸漸有了淚光。她疑心是自己打了哈欠,拿手背擦一擦,自己倒先笑了。這回好了,六個女兒全都嫁了。有時候,她自己都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分明是剛才,還熱熱鬧鬧的一處,說著,笑著,鬧著,也氣惱,把牙恨得癢癢的——怎么這一眨眼就全散了。只留下這個院子,這個舊院,寂寂的,讓人空落落地疼。村里的姑娘們也都不來了。英羅,也出嫁了,嫁到了閻村。我蹲在地上,拿一根樹枝,百無聊賴地畫著,天知道我在畫什么。
門吱呀開了。我舅和五姨回來了。姥姥似乎吃了一驚,慢慢從門檻上立起來。她是忘記了。這個家,這個舊院,還有她的五姑娘,她的上門女婿,半個兒子一豈止是半個,她是要拿他當(dāng)一個兒子呢。姥姥看了一眼五姨的肚子,已經(jīng)很大了。她掐著手指暗暗算了一下日子,快了,也就是月底月初的事了。
五姨的第一個兒子降生以后,皆大歡喜。我的父親卻始終郁郁的。怎么說呢,其實(shí),從一開始,對于我舅的入贅舊院,父親一直耿耿于懷。當(dāng)初,他也曾是舊院的東床。他本是立意要在舊院成家立業(yè),終其一生的。然而,他竟然還是走了,他不肯承認(rèn),其實(shí)是被逐出門。因?yàn)闊o子。父親是一個極要臉面的人。這件事,一直是他心頭的暗傷,是他的人生的恥辱。他和我姥姥日后的一切恩怨糾葛,自此開始。多年以來,父親和姥姥互不理睬。即便是當(dāng)街碰上,走個面對面,也是視而不見。想來是多么令人難堪,我母親夾在這樣一種關(guān)系之間,左右為難。
連襟之間,或者妯娌之間,往往是不動聲色的對手,其間的較量,往往是從最初開始。這種較量微妙,隱蔽,卻動人心魄。父親同我舅,這兩個男人,他們之間的較量,幾乎貫穿了漫長的后半生。父親和我舅,這兩個舊院的女婿,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都和舊院有關(guān)。連襟兩個之中,相對我舅,父親是顯見的失敗者。父親恨我舅,恨我姥姥,恨那個哇哇哭叫的新生兒。總之,父親恨舊院。當(dāng)年,他還是一個青澀的年輕人,一切才剛剛開始,是舊院,把他對生活的美好期待揉碎了。父親狠狠地想。可是,他的期待是什么?公正地講,離開舊院之后,他的日子倒?jié)u漸好了。苦倒也是吃了不少。想到這里,父親搖搖頭,嘆了口氣。然而,他還是怨恨。這些年,他和母親,鬧了多少回他是記不清了。為了什么,左右離不開舊院。我說過,我舅這個人,聰敏,精明,處事圓通。他隨母親再嫁,很可能,小小年紀(jì),就已經(jīng)歷了很多世事。他敏感,對于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他往往能夠一眼看破。父親的心思,他怎么不懂?一進(jìn)舊院,他看到的都是笑臉,是歡喜,是對于未來頂門立戶的男主人的暗暗的期盼,除了父親。記得,我舅和五姨成親那天,父親去得很遲。母親幾番延請,求他,逼他,軟硬兼施,費(fèi)盡了口舌。后來,父親是去了。喝多了酒,把酒盅摔碎了,說了很多莫名其妙的醉話。我母親從旁急得直跺腳,只是哭。我舅把母親勸開,自己在父親身邊坐下來,父親滿上一盅,他干一盅,也不說話。眾人都看呆了。姥姥過來,正待開口勸阻,我舅仰頭把一盅酒一飲而盡,說,兄弟給哥賠罪,賠罪了。
自此,我舅同父親很熱乎地來往,稱兄道弟,閑來喝兩盅小酒,敘敘家常,簡直親厚得很。我父親就不好把臉拉下來,自己本又好酒,也就半推半就地敷衍著。村子里誰不知道,我舅和父親,舊院的這一對連襟,好得像兄弟。我姥姥看在眼里,嘴上不說,暗地里卻更是佩服我舅的大度和通達(dá)。相比之下,父親就顯出那么一點(diǎn)狹隘,固執(zhí),不討人喜歡。其實(shí),父親是這樣一個人,心腸軟,耳根子也軟,見不得人家的一點(diǎn)好處,聽不得一句好話,眼窩子又淺,一個大男人,常常是心頭一熱,眼圈先濕了。我舅這樣上趕著同他交好,尤其是人前人后給了他足夠的面子。這讓父親安慰。有時候,接過我舅遞過來的煙卷,剛叼在嘴上,一朵橘紅的火苗就湊過來,替他點(diǎn)燃了。他慢慢吸上一口,長長地吐出來。看著淡藍(lán)色的煙霧在面前徐徐升起,很愜意了。
那時候,父親是生產(chǎn)隊的會計。我說過,那些年,是我們家的盛世。我至今還常常記起,父親坐在八仙桌前,噼噼啪啪撥算盤。太陽光從窗格子外照過來,父親身上有一層毛茸茸的金色的光暈。黑褐色的算盤珠子閃轉(zhuǎn)騰挪,一線流光在上面閃閃爍爍。偶爾,父親抬起頭來,同旁邊的母親說上一句,就又埋下頭去,繼續(xù)算賬。賬本是用一種很挺括的紙張,上面有紅的藍(lán)的格線,密密麻麻的,有很長一段時期,我的作業(yè)本就是這樣的賬本紙訂成的。這讓我在伙伴們中間很是驕傲。現(xiàn)在想來,這樣的作業(yè)本并不好,主要是線條太亂,遠(yuǎn)不及白紙的干凈清爽。可是,在當(dāng)時,賬本紙代表了一種特權(quán)。幼小的我,競也知道特權(quán)帶來的虛榮了。那時候,生產(chǎn)隊里常常吃犒勞,吃犒勞的地點(diǎn),就在我們家。所謂的吃犒勞,其實(shí)就是少數(shù)人的犒勞,生產(chǎn)隊隊長、會計,有時候還有倉庫保管員。我記得,生產(chǎn)隊副隊長是一位婦女,叫做然嬸的。算起來,當(dāng)時然嬸總也有三十出頭了。三十多歲,在女人一生中,該是最好的年華。像初秋的莊稼,飽滿,結(jié)實(shí),豐饒,汁水充盈,渾身上下,洋溢著成熟女性的風(fēng)韻。仔細(xì)想來,然嬸算不得好看,但卻是生動的。性格又活潑,人又能干,在生產(chǎn)隊里,很惹男人們喜歡。我不知道,對于然嬸,父親心里有什么想法。可是,看得出來,然嬸是很喜歡同父親在一起的。往往只要有父親在,然嬸的笑聲就格外清脆,神情也格外嬌柔,不經(jīng)意地就飛紅了臉。很嫵媚了。生產(chǎn)隊隊長是魁叔,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喜歡喝酒,大聲說話,走起路來,震得地面咚咚響。人們都說魁叔和然嬸。男女共事,難免有閑話,在鄉(xiāng)村,尤其如此。有人說,看見他們鉆莊稼地了。也有人說,就在河套的樹林子里。男人把女人抵在樹上,把一樹的雀子都驚飛了。說話的人眨一眨眼睛,壞壞地笑了。逢這個時候,我父親總是很沉默,專心忙著手頭的事,一言不發(fā)。我母親卻饒有興致的樣子,孜孜地追問著,發(fā)出一聲聲驚嘆。這驚嘆里有譴責(zé),惋惜,但更多的,還有安慰和滿足,甚至是薄薄的忌妒和憤恨。
吃犒勞的時候,我家的廚房就熱鬧起來。然嬸拉風(fēng)箱,我母親在灶前彎著腰,照料著鍋里的烙餅。兩個人有說有笑,配合默契,簡直是一對姐妹了。有時候,母親就把聲音低下來,俯在然嬸的耳朵邊,悄悄地說些體己話,說著說著,就哧哧笑了。男人們在北屋,喝酒、吸煙、吹牛,偶爾也說一說隊上的公務(wù)。說著說著就跑了題。不知說到什么,他們笑起來。那是男人的笑聲,粗獷,爽朗,卻又意味深長。我在地下把一只陀螺抽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陀螺是魁叔給我做的,染成鮮艷的紅色。我的眼里只有陀螺,我還顧不上別的。飯菜端上來了。烙餅,烀茄子。全都是油汪汪的。生產(chǎn)隊庫房里,有的是成甕的花生油。后來,我再也沒有吃到過那么美味的飯菜。通常第二天,我總是被母親派往舊院,給姥姥送剩下的飯菜。姥姥把飯菜收下,把空碗遞給我,一邊叮囑著,路上小心,別摔了。我也不知道,是別摔了我,還是別摔了碗。總之,姥姥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慈祥。后來,我常常想,也許,是從那時候開始,姥姥把對父親的芥蒂,慢慢消融了。她開始以一種新的眼光來打量這個被自己逐出門庭的女婿。姥姥看了一眼烀茄子,厚厚的一層油,已經(jīng)凝住了。餅是千層餅,點(diǎn)著密密的芝麻粒。姥姥瞇起眼睛看了一會兒,輕輕嘆了一口氣。當(dāng)年,也是嘗夠了獨(dú)力支撐的苦楚,一心要如何如何——仔細(xì)想來,當(dāng)年,自己或許是過分了一些。
五姨生第二個兒子的時候,我已經(jīng)是上了二年級。家丁興旺,姥姥自然很高興。就連母親,也是興高采烈的,同人閑聊的時候,說著說著,就說起了新生的嬰兒。大胖小子,哭起來,嗓門響得很呢。那樣子,仿佛是自己生了兒子。姥姥照例是忙里忙外。看著一院子的尿片子,花花綠綠的,曬滿了鐵絲,紡車架,柴火垛,甚至柳筐的彎背上,大模大樣的,都是。姥姥就微笑了。誰想得到呢,自己竟是有孫子的命。兩個孫子,生龍活虎的,把這舊院多年的陰氣,全給沖散了。姥姥承認(rèn),她喜歡男孩。對這兩個孫子,她真想把自己的心掏出來,喂給他們吃。生養(yǎng)了這么多女兒,她是真的麻木了。當(dāng)然,跟表哥比起來,還是不一樣的。怎么說,表哥也是外人。鄉(xiāng)間有一句俗話,外甥狗,外甥狗,吃了就走。現(xiàn)在想來,這話是真的。小時候,對這個大外孫,自己是多么疼愛。可是,現(xiàn)在,人家當(dāng)兵,提干,出息了,一年里能回來幾趟?孫子就不同。姓翟,走到天邊,都是翟家的根苗。再遠(yuǎn),也是走不出這舊院的。姥姥笑了。天是格外的好。姥姥抬起眼,看著舊院上方那一片湛藍(lán)的天,有一縷云彩,拖著長長的尾巴,悠悠掠過。這輩子她最得意的事就是把五丫頭留在身邊。起先,心里還有一點(diǎn)忐忑,生怕蹈了我母親的舊轍。這回,姥姥是徹底放了心。她用手捏一捏尿片子,太陽真好,只這一會兒,差不多就要干了。
陽光照過來,鋪了半張炕。五姨倚在被垛上喂奶。屋子里有一股暖烘烘的味道,奶香夾雜著尿腥,讓人昏昏欲睡。墻上,掛滿了花花綠綠的鎖錢。這地方,生了孩子,人家都要送鎖錢。用紅繩系了錢,墜了各色各樣的玩物,女孩子,往往是花朵啊、小鹿啊、鳳凰啊;男孩呢,則是老虎、獅子、馬或者小熊。鎖送過來,都要在孩子的脖子上戴一戴,吉祥,避邪。然后,就掛在炕墻上。鎖越多,孩子的命越好。五姨抬眼看了看鎖錢,層層疊疊的,讓人眼花繚亂。鎖錢不少。這一回,比老大那時候更多。鄉(xiāng)間的人,眼皮都活得很呢。兩個兒子,就是舊院的兩只膽,兩條梁。我舅人緣又好,又有手藝——我舅是很好的廚子,不知道跟誰學(xué)的,也許是無師自通,做得一手好飯菜。鄉(xiāng)間,婚喪嫁娶,過滿月,待干親,誰家置辦酒席,都少不得請我舅幫忙。對于其間的繁文縟節(jié),什么開席茶,安席飯,掃席面,七大碟子八大碗,幾葷幾素,幾深幾淺,我舅都懂。在鄉(xiāng)村,手藝人受人敬重。可別小看了這手藝,大凡辦酒席的,都是人生中的大事。一則是好壞,二則是奢儉。這其中的文章,就難做了。逢這個時候,就只有倚仗我舅。我舅這差事不錯。好酒好菜侍候著,最后,還少不得兩條好煙帶回來。錢倒是不收的。可是,也承了不薄的人情。受惠的人家,總念著什么時候把欠下的這份隋還上。比如說,有一回,我姥姥病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受了風(fēng)寒。左鄰右舍都來看望。拿不拿東西倒在其次,要的就是這份敬重。再比如說,我舅生了兒子,這送鎖錢的竟是絡(luò)繹不絕。五姨看著滿墻的鎖,心里是百種滋味。有點(diǎn)甜,有點(diǎn)酸,又有點(diǎn)苦。說不清,真說不清。透過窗子,我姥姥的影子投過來,一伸一縮,正在晾尿片子。五姨閉了閉眼。怎么說呢,對我姥姥,自從那回事以后,五姨心里就有了結(jié)。這個結(jié)是個死結(jié),一輩子,她都沒有再打開。期間,她也努力過。怎么說也是自己的母親,骨肉血親,能怎樣呢。可是,沒用。她看著姥姥為兩個孩子操勞,她也心疼,姥姥是一年一年老了。然而,也還是怨恨。姥姥是真心疼愛這兩個孩子。她把著老大尿尿,一只手端著,一只手撥弄著孩子的小雀子,嘴里噓著哨子,孩子冷不防尿出來了,尿了她一手,她倒呵呵笑了。也有時候,她把孩子的小腳放在嘴里,含著,孩子怕癢,格格地笑。五姨冷眼看著這一切,不知怎么,心里卻是惱得很。八輩子沒見過兒子。五姨恨恨地想。心里有個地方就疼了一下。還有我舅。飯桌上,我舅坦然接過姥姥遞過來的飯碗,對姥姥,竟是連讓也不讓一下。當(dāng)初,我舅是多么的恭順有禮。說話、做事,全是晚輩的樣子。這些年,誰把他慣成了這副德行?當(dāng)真是沒見過兒子。姥姥又給我舅添了一回飯,那神情,殷勤,近乎諂媚了。五姨吃著吃著,當(dāng)?shù)陌淹胍环牛亓藮|屋。
院子里寂寂的。蟬聲熱烈,陽光爬上窗子,靜靜地盛開。五姨看了一眼懷里的孩子,毛茸茸的小腦袋,把她的胸脯扎得直癢癢。她覺出自己是出了汗。一生氣就出汗,她知道自己的毛病。方才,也許自己是太不講理了。一邊是母親,一邊是丈夫,再怎么,都是至親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生了那么大的氣。可是,她看不得這個。自小,姥姥在她的眼里,是多么威嚴(yán)的一個人物。在舊院,姥姥就是王。她敏銳、決斷、果敢,在任何事上都有一種懾人的氣勢。她是舊院的主心骨。是這女兒國里的男人。姥爺不算。從很小的時候,姥爺在這個家,在舊院,就是可有可無的角色。他跟她們,是不相干的。相比之下,在女婿面前,姥爺?shù)故潜3至艘粋€長輩應(yīng)有的威嚴(yán)。當(dāng)然,姥爺向來是只顧自己的人。在他眼里,沒有旁人。五姨伸手把孩子鼻尖上的汗揩去,在衣襟上擦了,看著炕角的一個包袱發(fā)呆。那是我的幾個姨送來的,孩子的棉襖。這地方有個風(fēng)俗,姨的褲,姑的襖。新添了孩子,都得按這規(guī)矩,送褲或者送襖。我的幾個姨,都送了襖。她們是把自己當(dāng)做孩子的姑姑了。倒不全是一個稱呼。姐妹們回到舊院,顯見得拘謹(jǐn)了。見了面,也沒有了往日里的親密無間,說話,做事,總是覷著她的臉色,很生分了。鄉(xiāng)間有句話,媳婦越做越大,閨女越做越小。看來,大家是把她當(dāng)做舊院的媳婦了。既是媳婦,就勢必不那么同心同德。而且,姥姥的養(yǎng)老送終,也是五姨的事情。這樣一來,就不一樣了。有時候,姐妹們回來,說著說著,就說起了各自的婆婆。在鄉(xiāng)間,這是女人們永恒的話題。婆婆的刁蠻、昏聵,自己的隱忍。或者機(jī)智。正說到有趣處,卻忽然緘了口。五姨把孩子往懷里緊一緊,也沉默了。她怎么不知道,在眾人眼里,自己的角色變了。她和姥姥,是母女,但更是婆媳。這很微妙,也很尷尬。她恨這種關(guān)系。有時候,她就想,她這一生,總也不會有津津有味向人宣講婆婆的不是的時候了。而且,在村子里,因?yàn)槭潜敬宓拈|女,也幾乎少有人同她玩笑。更不像別的媳婦,孩子都老大了,還總是憶起當(dāng)年的歷險。大都是新婚的時候,被誰輕薄了去,被誰差點(diǎn)占了便宜,被誰熬了幾個通宵,硬是把個鐵打的漢子熬倒了。述說起這些的時候,她們的眼睛閃閃發(fā)亮,臉上卻是紅的。她們是想起了自己的好時候。人的一生,誰沒有好時候?可是,五姨記起來的,卻總是東屋里的壓抑和拘謹(jǐn),還有,夜晚,窗子上那個模糊的影子。即便是現(xiàn)在,男人們,大都是本家,在她面前,總是一本正經(jīng),說話做事,深淺都不是。五姨嘆一口氣。她自問不是一個輕浮的人,然而,看見別的媳婦被男人們?nèi)我獾赝嫘χ樕嫌樣樀模睦飬s覺出了無味。這算什么?閨女不是閨女,媳婦不是媳婦。當(dāng)初,她可實(shí)在想不到,在自家門口做媳婦的難堪。相形之下,我舅倒是自在得很。我舅人靈活,又風(fēng)趣,本院的年輕媳婦們少不得同他調(diào)笑起來,不覺就忘了形。逢這個時候,我舅總是涎著一張臉,很受用的樣子。五姨心里就恨一聲,幾天都不給他好臉子。
關(guān)于我舅和桂桂的事,我是后來從大人們的只言片語中聽來的。桂桂是本家的一個媳婦,女婿長年在外,把她一個人扔在家里。說起來,桂桂算不得漂亮,尤其是同五姨相比。可是,天下就有這樣一種女人,她們天生是男人身上的肋骨。她們迷人。我記得,當(dāng)年的桂桂,穿著家常的小棉襖,胸脯鼓鼓的,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她看人的時候,眼睛微微瞇起來,眼風(fēng)一飄,很風(fēng)情了。村子里,有多少男人為她睡不著覺,他們有事沒事就往桂桂院子鉆,近不得身,哪怕看一眼也好。桂桂卻向來是落落大方的,給男人們倒水,遞煙,從來不厚此薄彼。女人們都恨得咬碎了牙,卻又抓不到什么,也只好把這怨恨藏在心里,暗地里,卻把自家的男人盯緊,把自家的籬笆扎牢。五姨是一個細(xì)心人。有一回,夜里,看見我舅的身上有抓痕。一看就是女人的指甲,起著棱子,鮮明得很。五姨看了一眼自己剪得禿禿的手指,心里咚地跳了一下。自此,她就留了意。對于我舅,五姨向來是放心的。在自家門口,諒他也不敢。可是,這一回,五姨想不到,我舅就是在翟家的門口,在翟家院里,同翟家的媳婦勾搭上了。五姨看著枕邊這個男人,他打著鼾,不疾不徐。月亮從窗格子里漫過來,照著五姨腮邊的淚水。有好幾回,她恨不能把這個男人撕碎了。她想把他揪起來,唾到他的臉上,質(zhì)問他。她想站到房上,罵那個不要臉的小妖精,讓一村子的人都知道他們的丑事。可是,她不能。五姨看了一眼兩個兒子,他們睡得正熟。北屋里傳來姥姥的咳嗽聲。五姨心頭涌起一種很深的怨恨。她不能。在別人,這正是女人撒潑的時候,也趁機(jī)把男人枝枝權(quán)權(quán)的歪心思整一整。可是,她不能。我舅是舊院的上門女婿,卻在門外面偷了腥。只這一條,就會要了我姥姥的命。姥姥是一個極要臉面的人。還有我舅,很可能,因?yàn)檫@個,他在舊院,在人前,再也抬不起頭。五姨一夜輾轉(zhuǎn),早上起來的時候,臉上已是平靜如水,心里卻暗暗拿定了主意。她照常吃飯,干活,逗孩子。在人前,對我舅,只有比先前更體貼殷勤。背后,卻不肯多看他一眼。村子里,多的是百無聊賴的閑人。他們原希望能看一場轟轟烈烈的好戲,可是卻失望了。五姨針插不入。水潑不進(jìn),閑話和流言,只有到舊院門前而止。我舅是個聰明人,什么看不出?對五姨,又愧疚,又感激,他知道,從此,他欠了她。好在來日方長,漫漫的一生,且容他慢慢來還吧。
八
那時候,村子里已經(jīng)浙漸有了不一樣的氣息。新鮮,誘惑,蠢蠢欲動。田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戶,再也沒有了生產(chǎn)隊。生產(chǎn)隊,或許沒有人知道,我,一個鄉(xiāng)村長大的女孩子,對這個詞懷有怎樣的一種情感。直到現(xiàn)在,多年后的今天,在城市,在北京,某一個黃昏,或者清晨,我會忽然想起這個詞,想起這個詞的深處所包含的一切。歡騰,明亮,喜悅,純樸。總之,鄉(xiāng)村生活的珍貴的記憶,都有了。而今,人們都忙忙碌碌,為了生活奔波。一切都是向前的,人們匆匆趕路,停不下來。再不像從前。從前,人們悠閑,從容,袖了手,在冬日的太陽底下,靜靜地曬著。或者是夏天,夜晚,搬了小凳,到村東的大樹下納涼。老人們搖著蒲扇,又講起了古。戲匣子里,正在說評書。莊稼的氣息在空氣中流蕩,讓人沉醉。然而,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人們躁動不安,心里給自己定下一個目標(biāo),然后,用幾個月,幾年,甚至半生去追逐。有時候,他們什么也沒有得到,除了一日日的衰老。有時候,他們得到了一些,可是,依然不快樂。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卻永遠(yuǎn)是這么少。他們不滿足。他們的不快樂源于他們的不滿足。然而,似乎他們總沒有滿足的時候。不像從前。那時候,他們平和,簡單,也快樂,也滿足。這是為什么呢?他們甚至沒有時間停下來,認(rèn)真想一想。人世是變了。有一回,我父親嘆道。其時,我已經(jīng)離開村子,在外地讀書。母親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家里家外,全憑了父親獨(dú)力支撐。我記得,父親在油榨坊做過,承包過面粉廠,干過皮革加工,總之,那些年,父親勤勉辛勞,為了這個家他用盡了心力。這期間,父親輝煌過,經(jīng)歷過很多艱難,可是從來不曾落魄。父親是個要強(qiáng)的人,他愛面子。有兩年,剛興起萬元戶的時候,他被人喊做老萬。老萬,父親罵一句,也就笑了。有一回,整理舊書,發(fā)現(xiàn)了以前的賬本作業(yè)。一下子想起了當(dāng)年。父親的算盤,也不知道丟在哪里了。那些流逝的歲月,父親他還記得嗎?
舊院也不一樣了。怎么說呢,這些年,我舅一直不大如意。仿佛是一夜之間,人們都自顧朝前沖去了。只留下他,在原地,怔怔的,半晌醒不過來。人心也散了。對于他,對于他的手藝的敬重越來越淡了。這是個什么時代,物質(zhì)如此豐盛,繁華,到處是商場,超市,什么買不到?只要你有錢。天氣晴好的日子,我舅立在院子里,看著頭頂樹葉縫隙里的天空發(fā)呆。他是這樣一個人,聰明,靈活,擅長處理各種關(guān)系,人與人的,事務(wù)的,他還識文斷字——這一點(diǎn),我一直沒有來得及說。早在來舊院之前,我舅在村子里的小學(xué)教書,民辦教師,很多村里的子弟都曾是他的學(xué)生。后來,到了舊院以后,就不教了。有人說,是學(xué)校里裁人,裁下去了。也有人說,是民辦教師也須得考試。我舅的說法是,沒意思——錢又不多,又操心。現(xiàn)在想來,可能我舅的話是真的。沒意思。在我舅眼里,什么是有意思?我舅喜歡侃。我至今仍記得他當(dāng)時的樣子,穿著假軍裝,口若懸河,那神態(tài),那語氣,有一種很特別的吸引力。在村子里,他有著別的男人少有的見識和風(fēng)度。我想,大概當(dāng)初五姨就是看上了他的這種少有。還有桂桂。可是,這一生,我舅似乎總是耽于想象和清談。他幾乎從來都懶于實(shí)踐,或者是怯于。當(dāng)村子里的人都如火如荼地賺錢的時候,他照常守著舊院,守著舊院的寂寞和清貧。孩子們漸漸大了。姥姥姥爺也老了。家里,花錢的地方越來越多。五姨也發(fā)愁,更多的是埋怨。我舅,眼見得一日日消沉了。幾個姨父,當(dāng)初都被他貶損過的,如今都過得比他好了。尤其是小姨父,那個月夜的青年,一直被認(rèn)為配不上小姨,老實(shí),木訥,幾錐子扎不出一個屁,用我舅的話說,這兩個人,一輩子怕都翻不了身了,現(xiàn)在,竟也做起了生意,而且,越做越大,直至后來,自己開起了工廠,方圓幾十里的村子,都在他的手下謀生活,也包括我舅一家。甚至,幫舊院的兩個孩子蓋房娶親。當(dāng)然,這都是后話了。現(xiàn)在,我舅立在院子里,一只黃蜂,環(huán)在他身畔,縈縈繞繞地飛。他也不去管它。陽光靜靜地綻放,院子里寂寂的,微風(fēng)把樹影搖碎,零亂了一地。一朵棗花落下來,落在他的肩上,只一會兒就又掉下來,掉在水甕里,悠悠地打著旋兒。我舅盯著那朵棗花,失神了很久。當(dāng)初,來到舊院的時候,他也許沒想到,怎樣一種命運(yùn),會降臨到他的頭上。他這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年,舊院的嬌客,會經(jīng)歷怎樣的生活的碾磨,期間,雖有不甘,掙扎,卻也漸漸學(xué)會了隱忍和屈從。在時代的風(fēng)潮中,他漸漸被湮沒了。
姥爺去世以后,舊院越發(fā)寂靜了。姥姥坐在棗樹底下,看著地上黃金的影子,煌煌地曬著,仿佛整個院子,都是陽光的荒漠了。孩子們?nèi)ド蠈W(xué)了。五姨,給人家釘皮子。這地方的人,這些年,幾乎家家戶戶做皮革加工。算起來,還是我父親開的風(fēng)氣之先河。之后,漸漸普及了。村子里,到處彌漫著一股皮革的臭味。從人家院子的水道里,流出一股股的污水,匯在一起,在街上肆意淌著。然而,人們久在其中,不聞其穢,相反,倒是情不自禁地喜悅。弄皮革,和弄地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機(jī)器轟轟響著,巨大的轉(zhuǎn)鼓隆隆滾動,難聞的氣味中,人們分明辨出了硬硬的鈔票的氣息。只有舊院,一如既往的安靜。釘皮子是一樁苦差。烈日下,曠野里,蹲在地上,不停地釘啊釘,猛然站起來的時候,腦子轟的一聲,太陽都是黑的了,眼前卻是金燈銀燈亂走。想來,五丫頭也是四十好幾的人了,這份苦,怎么受得了。可是,又能怎樣呢?原指望招個女婿頂門立戶遮風(fēng)避雨,誰想到,竟是這樣一種性子。世事難料啊。
如今,姥姥是老了。有時候,夜里睡不著,想起這么多年,種種艱辛,磨難,不堪,像一場亂夢,她都不愿去想了。早在五姨生老大的時候,她就知道,她的時代,是過去了。自此,舊院是年輕一代的天下。女兒女婿,也變了。人前倒不怎么樣。沒人的時候,對她卻是淡淡的,有時候搭訕一句,也愛理不理的,自己的一張臉倒先自漲紅了。這么些年,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這樣一種光景。沒有理由,他們沒有理由。尤其是姥爺去世以后,她更孤單了。這一輩子,她最后悔的事,就是嫁給了姥爺。這個男人,她恨他,怨他,輕視他,簡直咬碎了牙。可是,如今,他去了,她整個人卻迅速枯萎下來。自此,再沒有人讓她這樣切齒地傷心了。然而,終究還是恨。姥爺安閑了一生,到最后,自顧拂袖而去了,帶走了大半生的歲月,獨(dú)自把她留在這個世上,繼續(xù)煎熬。姥爺?shù)膯适拢抢牙岩皇植俎k的。她堅持要我舅作為孝子,披麻戴孝。這是當(dāng)初入贅的條件。管事的人磨破了嘴,僵持了幾日,終于沒能如愿。一個折中的辦法是,我舅的大兒子亮子,也有十歲了,個頭兒也高,替父親給爺爺送終,總算不得特別難看。在鄉(xiāng)村,兒子這個角色,在這種時候,在父母百年之后的喪事上格外觸目。那些日子,姥姥一直沉默。她是一個老派的人,她看重這些。然而,她還是妥協(xié)了。夜里,睡不著的時候,她看著黑暗中的屋頂,為自己的妥協(xié)感到羞恥。然而,終究是無奈。有時候,她也會想起姥爺,這個狠心人他的種種好處。想起年輕時候的一些事情,青草碧樹一般的年華,想著想著,就恍惚了。怎么一下子,還來不及怎樣,就都過去了?她嘆一聲,翻個身,骨骼在身體里嘎吱響著。
直到如今,姥姥才明白,她可以任意地對待姥爺,但是,她不能任意地對待兒女。比如我舅和五姨,比如我父親和母親。父親和母親是極孝順的,可是,她卻無法坦然接受他們的孝心。當(dāng)年,她總覺得虧待了他們。
孩子們倒是對她很親厚。他們是她抱大的。在她身上尿過,拉過,吸過她干癟的奶。現(xiàn)在他們長大了。像小鳥,撲棱棱飛出舊院。在他們面前,她再也不提起兒時的趣事。她怕他們難為情,怕他們煩。都是陳年舊事了。滿堂兒女,她還是感到孤單了。她這是怎么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我的姨們也回來。都是匆匆的,帶著各自瑣碎的煩愁和傷悲。她們陪她坐著,說說家常,說著說著就沉默了。早些年,過年的時候,舊院里最是熱鬧。女兒們都回來了,拖家?guī)Э诘摹D腥藗冊谖葑永锖染疲藗冊谠鹤永铮首诱f話。姥姥穿著大襟的布衫,梳著髻,抱著個壇子,給人們分醉?xiàng)棥:⒆觽兣苤饨兄辉鹤拥臍g聲笑語。我姥姥看看這個,瞅瞅那個,臉上是藏不住的心滿意足。她喜歡這種氣息,太平,安穩(wěn),歡樂,這是舊院的盛世。人這一生,還能有什么奢望?可是,后來,都不同了。她老了,耳朵也背了。她盤腿坐在炕上,看著孩子們興沖沖說得熱烈,卻是聽不真切了。偶爾插一句嘴,也全是錯。倒把人家的興致擾了。姥姥望望地上的兒孫,又望一望墻上的相框,那是她堅持留下來的。玻璃已經(jīng)很模糊了,不是不擦,是擦不出來。里面全是孩子們的照片,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切了。這一晃,多少年了。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在很遠(yuǎn)的城里讀書了。寒假回來,少不得要到舊院看姥姥。我和幾個姨們說話,講起城里的趣事,都笑了。姥姥很驚訝地抬起頭,看著我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然而很快就釋然了。孩子們在笑。她張開沒牙的嘴,也笑了。我心里一酸。我們都以姥姥的名義聚到舊院,可是,我們卻把姥姥忽略了。我們明知道姥姥耳背,她聽不見,我們還是照常說笑。下午的陽光照過來,溫暖,悠長,讓人昏昏欲睡。無數(shù)的飛塵在光線里活潑潑地游動著。姥姥坐在炕上,沉默地看著我們。我們這些兒孫,冷酷,自私,竟舍不得放棄一時口舌之快,走過去,坐在姥姥身旁,摸一摸她老樹般的手,她蒼老的面容,她的白發(fā),俯在她的耳朵邊,說一句她能夠聽清的話。我們把年邁的姥姥,排除在外了。
多年以后,我從京城回到村子,回到舊院,姥姥是越發(fā)蒼老了。我舅一家早已離開了舊院,他們到新房安居了。舊院,在兒時的記憶里,寬闊,軒敞,青磚瓦房,有一種說不出的氣派。可是,如今,在周圍樓房的映襯下卻顯得那么矮小,逼仄。這是當(dāng)年那個舊院嗎?在這里,有我的迷茫的童年歲月,我的姨們盛開的青春,我父親和母親,我舅和五姨,這兩對年輕人,攜著手,在舊院走過了他們的苦樂年華。當(dāng)然,還有我的姥姥姥爺,他們一生的艱辛,困頓,微茫的喜悅,漫無邊際的傷悲,都在這里了。
那棵棗樹還在。據(jù)說,有好幾回,我舅要刨掉它,遮了半間房子,糧食都不好曬,都被姥姥勸阻了。棗樹更茂盛了。開花的時候,如雪,如霞,繁華一片。引得蜜蜂在院子里飛來飛去,一不小心,把我舅的孫子蜇哭了。姥姥茫然地看著他,這是誰家的孩子?秋天,棗子掛了一樹,風(fēng)一吹,熟透的棗子落下來,啪嗒一聲悶響,倒把昏睡的老貓嚇了一跳。醉?xiàng)棧牙言缫巡蛔隽恕D莻€壇子,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這么多年,走了這么多的路,我卻再沒有吃到那么好的醉?xiàng)椓恕O愦迹侍穑钦媸桥f院的醉?xiàng)棥6瘢歼h(yuǎn)去了,再也尋覓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