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寫小城鎮生活的文字,我向來比較關注。愛與死,疼痛與分別,日常生活的喜悅與聒噪,雖然與已被現代人閹割的“詩意”一詞大相徑庭,但是對于普通人如你、我、他而言,這一切皆有意義。活色生香是一個美艷的詞,亦是一個悲涼的詞,只有在人世的崎嶇不堪與羞恥腌中摸爬滾打上一圈,才能為其香艷布上一層厚重的底蘊,這樣的“香艷”才可遠觀而很難被褻玩。我說的正是對米米七月的感覺。
收到了米米的新書《肆愛》,其實我更喜歡之前的名字《小城不雨亦不語》,當然“肆愛”非作者本意,這樣的詞更加迎合商業化時代的閱讀趣味,也更能撩動普通讀者;“肆愛”雖狂野,但少了一些婉約的美感,仿佛青春淋漓盡致,即使衰敗輕佻一些又何妨?畢竟是處在驕人的年歲啊。“小城不語”則不然,古典雅韻,仿佛一個美人深情款款的笑,你若是不曾愛上她的靈魂,你是讀不懂她的悲傷艱難。
看看她是如何敘述“沖城”(其實是她的故鄉):“這個城市越來越熱,越來越花花綠綠,長著一張鈔票似的皺巴巴的臉”;寫沖城的印象,“擁有多少座活著的溫泉就擁有多少座死去的火山,一座愛恨交加剛柔并濟的城。曾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個沖城的拾荒者,拾了一抱又一抱青春的骸骨”。還有更多包蘊了她情感與體溫的文字,如“她發明了悲傷,而不是發現了悲傷。”讀到這句話,我心中為之一顫,想起多年前看過的《蒂凡尼的早餐》,在骯臟而香艷的西班牙貧民區,郝莉在離開之間丟棄了與她朝夕相處的貓,僅五分鐘便后悔了。濃重的挫敗感涌上心頭,她開始懷念失去的東西,“千萬別愛上野東西……要是你愛野東西,你最后只有抬頭望天空的份兒”。她為這句讖言付出了代價。而米米筆下的小怎(或為作者自己的化身)仿佛湘西小城的郝莉,在經過時間的洗禮與痛苦的磨礪之后,內心變得堅強且勇敢。曾經的年少輕狂,荒誕不經,終將化為塵土,埋入不為人知的蒼穹之下。從《他們叫我小妖精》《小手河》再到《肆愛》,米米的寫作呈現出了一種蛻變。
村上春樹形容郝莉的感覺有一個很妙的詞——“純潔的放蕩感”,這個詞來描述“小怎”或者描述米米本人都是恰當的。她樂此不彼地在書寫母性的迫害,暗藏殺機的青春,“故鄉是用來背叛的嗎?如何背叛得了呢?除非,愛人是故鄉。”在中國,詆毀故鄉跟詆毀母親一樣,都是大逆不道的事情。米米的文字像刀,不至于兇殘也非“溫柔一刀”,帶點詼諧帶點無奈,懷揣調侃與幽默的恨又能恨到哪里去呢?優秀的作家都需要用小說來樹立自己,但必須通過散文來還原自己。相比小說,我更喜歡讀她的一系列書寫湘西風情的散文,如《我怕靈魂來不及》《德夯:擬我所失的語言跟故鄉》《云夢時代 狂歡之山》等,在這些篇幅中,絲毫沒有小說中的糾結情緒,泛著澄明如天空的大愛,顯現出了年輕的米米骨子里的力道與善良。
我喜歡的詩人荷爾德林寫道“我是大地的兒子,我擁有愛,同時我也擁有痛苦。”,偉大的海德格爾曾無數次引用的詩句。在異鄉,人遺失掉的不僅是心靈,連鄉音都被消隱。在貧困時代,還鄉更具有特別的意義。我想米米正是看破了其中的玄機,“還鄉者到達后,卻尚未抵達故鄉。”——這是每個寫作的人面臨的困境,在80后的寫作者中,米米七月較早地走出了狹隘的自我,步入了對生活嚴峻的打量與體恤。
我不想重復若干評論者拿杜拉斯、張愛玲、虹影、蕭紅等標簽來說米米七月,很多年輕的女作家正是因為太“像張愛玲”或者試圖“像張愛玲”而過早地夭折。幸好,我是了解米米的性情的,她的自知一如她的嬉笑怒罵,皆是渾然天成的,她不需要標簽。
想起“幸福大街”的歌詞“一夜春宵不是不是我的錯啊”,電影《巴黎小情歌》里也有類似的表達“愛我少一點,但愛我久一點。”我們終將完成對青春的淺唱低吟,而要回歸到更久遠的人世啊。但愿,每個寫作的女子,都有一條鮮花砌成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