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屋里有條船

都說二爺是個怪人。

不為別的，只因二爺屋里有條船。

二爺的船其實很小，寬約3尺，長約丈余，通體暗紅。

二爺的船具體哪一年打造，村人已不記得，反正這條船多年以來就一直靜靜躺在二爺屋里。

當然，這條船也不總是靜靜躺在那里，有時天氣好，二爺也會跟兒子一起把它抬出來驅驅潮氣，必要時還會上一遍桐漆。

我的家鄉在豫東平原，不像江南水系縱橫，村里距最近的小河也有五里地，所以人們對二爺打造并珍藏這條船越發不能理解。

二爺每次曬船總有好多人看熱鬧，期間多是孩童，也有閑暇的老人，偶遇的年輕人，盡管大家認為二爺行為古怪，但大家對這條船顯然都很在意，似乎看穿了這條船，就能窺破二爺的秘密。此刻，無論長幼、男女，目光都是直勾勾、焦灼灼，恨不能將自己的眼睛變成“X光機”，又似乎這秘密會在下一秒突然閃現。尤其孩子們，先是瞇著眼睛遠看，一會兒，人群稍有騷動，孩子們都想看得清楚些，于是，你推我搡，慢慢就到了跟前，孩子們把腦袋伸得老長，幾乎要鉆進船艙。

好了，好了，都回吧，一條船啥好看的。

二爺下了逐客令，因為他的神秘，他的話總顯得那樣不容置疑，大家漸漸離去。個別小孩不忍心走，只是稍退一步，繼續觀看。此時，二爺總是輕撲灰塵，或用干布輕柔地擦拭船體，最后看著小船靜靜發呆。

好了，好了，回吧，一條船有恁好看?二爺再下逐客令。于是就徹底散了。

有人打趣問最后離去的小孩看到啥東西沒有，小孩先搖頭后又點頭，似乎真的看到了什么東西。于是，大人小孩都一起笑出聲來。

二爺的寶貝船。據說，船就在二爺床邊，二爺睡覺時總要撫摸幾下船舷才能睡去。二爺除了下地勞作，就是侍弄他這條船，素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逢一些祭日，別人都是上墳叩拜祭奠，他卻對著小船淚流滿面。

二爺有個唯一的孫子，很受他的寵愛。一天，孫子跟孫女兒捉迷藏，不知怎的就鉆進了船艙，也許是孩子尿急，在船里撒了泡尿，結果被二爺一頓好打。這讓一向孝順的兒媳婦頗為不滿:“你說他對孩子不好吧，孩子尿他嘴里他都樂意，你說他對孩子好吧，你看，就在他的船里撒泡尿，把孩子打成那樣?”

有時候，有些小年輕見二爺幾乎是敬畏般擦拭小船，忍不住問:“二爺，咱這里沒江沒河的，你老侍弄一條船干嗎呢，放在屋里除了占地方，也沒啥用啊!”

二爺此時總會沉默片刻，然后一遍遍摸索著船體，久久，眼里有了潮氣?！昂⒆?，今天用不上，不能說將來用不上，有些事誰也說不準?！眮砣说降讻]明白二爺說的啥意思，本來就是鼓足勇氣問的，看著二爺已悲傷得不能自持，來人只能黯然離去。一路上自言自語說:“怪，二爺真是個怪人。”

有些見識的村人問二爺的兒子，是不是二爺精神有問題，是不是患了自閉癥啥的。“我爹沒病，他好著呢，他就是喜歡那條船，怎么會有病呢。”父親到底有沒有病，兒子最清楚。其實，兒子已記不清自己是多大的時候，父親開始給他講那個故事的。講著講著，父子兩人都是淚流滿面。

年前，90高齡的二爺去了。臨去前，他要求兒子把他放到船上去，二爺喉嚨里嗚嗚作響，情緒很是激動，旁人不知道二爺怎么了，是有什么話說，還是難受。此時，只有二爺的兒子明白，他知道，父親是在給他講那個業已發黃的故事……

故事里濁浪滔天，天地渾沌一片，一個坐在木盆里的孩子正被四只手舉著，巨浪撲來，四只手不見了，周遭只剩下孩子的哭聲和水浪的怒吼……

終于，二爺的情緒平靜下來，任憑渾濁的眼淚緩緩而下。忽然，二爺的手在被子上一陣痙攣似地亂抓，二爺的兒子很平靜，他牽住父親的一只手移向船舷，二爺的手牢牢抓住船舷，緊緊的，緊緊的。

少頃，二爺的整個身心終于歸于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