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得刺眼的夏陽吐著絲絲帶芒的光,幾個赤膊光臂的漢子抬著一塊鋼筋水泥預制板,口里喊著號子,腳步附和著號子聲,“嘿呀!嘿呀!”地從別號面前走過去。一串串晶瑩發亮的汗珠吧嗒吧嗒滴落在滾燙的地面上,跟著地面上就冒出一縷一縷的水霧,那是汗粒頃刻間就被蒸發了。別號的眼光順著那一爿舊房子掃過去,地板、墻壁、房梁、角兒角落都是穿著短褲短衫正在勞作的男人。用羊鎬敲鑿石地板的的咚咚聲、用釘錘取銹釘,銹釘“咣”地一聲撞到在水泥地上又嘣出一串叮當聲、房梁上敲揭瓦椽的撕裂聲……單調嘶啞的交響聲塞滿了老城區的半邊天。偶爾傳來噼里啪啦的一串悶響,原來是一堵矮墻被掀倒砸地了。塵土中的顆粒在熾熱的太陽光下隨著干風,從一處開闊地騰空沖竄到墻角,接著又從墻角旋轉到半空,落到一片被拆得千瘡百孔的房梁間。
別號穿過一棟棟正在被拆除的舊房子,不時地看看捏在手心的手機顯示屏,拆遷工地沒有一處是安寧的,即便把手機聽筒調到最高音,對方打過來的聲音傳到耳朵里也是白搭。
“哎——老板,看我們拆遷的進度真快是吧。”別號穿過一棟正在被拆除的獨立四層小閣樓時,從樓層上傳來叫他的聲音。別號不用問就知道是他拆遷隊五組組長蒯大固。他循聲向上望過去,閣樓的墻壁像遭了炮擊,被捶得千瘡百孔,面目模糊。“嘣、嘣、嘣”的撞擊聲單調而又有節奏,從樓上傳到地面,墻根一串暗紫色的藤蔓不停地痙攣。撞墻聲最劇烈的地方灰蒙蒙的,遮掩了裸露的樓廓。
“老板,我們把這棟樓擼下來了,該開恩讓我去洗個澡吧?”是蒯大固的聲音。
雖然看不清楚蒯大固的面目,憑借自己多年的拆遷經驗,別號知道蒯大固就在三樓的陽臺上砸窗臺。
“好好干活!你小子又想討揍了?”別號吼了一句。
“只要你能批準我去洗個澡,我挨你一頓揍也值!”
“你是不是想要我把你的想法捎給你鄉下的老婆?”
“哎哎!那就算了,老板,你這一招太損?!?/p>
別號噗哧一聲笑了,又向右邊的拆遷樓走去。
在這一群肌肉裸露、生機勃勃的大男人中,都知道“洗澡”這兩個字眼的特殊隱意。要說,“洗澡”兩字的新解還是別號和他的拆遷隊發明的專利。一年多前,別號帶著這支拆遷隊來到中原的宋市,那里正在進行舊城區改造,有著大量的拆遷業務。業務量再大也不是別號率領的這號子民工雜牌拆遷隊說攬就能攬到的。在中國,人太多,均攤的資源緊張得可憐,為了一筆小活兒,哪怕是流汗賣力氣的苦活,能攬上不知要費多少腦筋,花出多少銀子,最后還不知能不能在盆里舀住一星半點兒粥。那次在宋市,別號出血讓出了一大截利,才承接了那一單拆遷業務。城管辦的爺們隔三差五的來工地轉一圈,說是催進度,說白了就是牙齒和腸胃癢癢又想宰他一頓。爺們來了,吃一點、喝一點、抽一點、唱一點,臨走還要拿一點,別號見怪不怪,也認為再正常不過了。有一次,一個生得眉清目秀的城管股長來了,別號好魚好肉好酒好煙伺候他,吃了中飯吃晚飯,晚飯吃完了,股長還沒有想走的意思。還好,那個股長好像對玩牌不感興趣,何況,別號也沒把麻將、紙牌之類的業務學到手。夜深了,靜了,股長興致卻愈來愈高,這等爺們別號是萬萬得罪不起的,可他又想不出什么新節目了。還是股長直爽,他對別號說:“走,上我的車?!眲e號像被股長綁架一般要挾著上了車,車在一條深巷里泊定,別號說:“股長,您家住這里?”股長詭秘一笑:“我家?呵!真是個土包子,走,我倆去洗個澡?!眲e號懵了一下,就跟著股長跨進一道窄門。窄門背后卻是另一洞天,相望的是兩層青磚綠瓦小閣樓,仿明清的門和窗,院子中央還有一口天井,井的四周是獨立相通的長廊,朦朧燈影里。股長坦然從容地拽著別號來到一間光影曖昧的廳堂,一個三十多歲的少婦指著站在面前的一排若隱若現的小姐說:“你倆每人挑一個吧。”一會,股長就被他挑的那個小姐不知媚到哪里去了,接著別號也被一個女孩子稀里糊涂帶進一間房子。屋子里飄逸著蔚藍色的光,屋子中央位置是一口木質大浴缸,清亮的水面撒了十幾片玫瑰花瓣,被一層霧氣摩挲著。別號這才想起是來洗澡的,那個女孩催促他快脫衣服。別號像被電擊一般轉過身就往門口跑……后來的一個晚上,一幫民工坐在鋪上閑著的時候,別號就把自己這一段尷尬故事說給那些民工漢子聽,別號剛一說完,鋪炕上那些吹口哨的、起哄的漢子亂成一鍋粥,無限的想象催化著他們的生理欲望,把一顆顆心煽動得撲騰騰的。從此,“洗澡”在他們這個圈子里就成了別有意味一類的代名詞。
別號走過了幾里路的拆遷工地,這次是他攬到的最大一筆拆遷工程。五年前,鄂西的別號別了妻兒父母,只身一人到城里闖世界,只會種莊稼這一門手藝的別號在城里只有出賣力氣,他在裝卸碼頭扛過包,在餐館打過雜,在建筑工地提過灰漿桶,送外賣,做保安,擦皮鞋……這些子只要力氣不要技術的活兒他幾乎做遍了,可一年到頭難得落下一點兒錢。后來,他加入了一家農民雜牌拆遷隊。承包一爿拆遷樓群,甲方是不會給一分錢工錢的,拆遷隊的工錢和利潤完全來自于被拆遷的那一爿樓群,拆了樓,就可以捋出老墻上的磚和門窗、還有一些保存完好的預制樓板和木檁、從水泥混凝梁里砸開的鋼筋,這些都是可以變賣成錢的,鄉下人砌房子揀便宜,這些舊材舊料都可以廉價買回去派上用場。即使拆下堆積在廢墟上的爛磚廢瓦礫也是可以生出錢來的,城里大面積的夯填低洼地用得著,公路路基填坑補凹要得著,總之,如果會算計,在城里信息又寬廣,這些老磚舊瓦廢鋼筋都是可以出售轉換成錢的。何況,對于民工們來說,這些就是拆遷隊的工資和利潤。所以,承接一樁拆遷生意,如果估算失誤或者拆下的物件找不到銷路或者找到了銷路,賣不出一個公道的價錢,拆遷隊隨時要承受虧損的危險。多年在城里流浪的歷練,別號也養成了一種肯用腦子做事用口說事的本領。他能說會算,做事穩重,也敢沖敢闖敢打硬仗,因而老板特別器重他。拆遷的活兒即使攬到了,真金白銀也不是就簡簡單單往腰包里流的。拆除高樓大廈不僅在安全上有危險,還潛伏著另一種看不見的兇險。別號的老板就是在鳳城的那一次拆遷中走了滑鐵盧吃了官司的。鳳城是一座文化小城,別號的老板在那里承接了一單拆遷生意,拆的是一座文化老城的廢墟及夾雜其間的民居。拆遷前夕,小城已被鬧得沸沸揚揚,專家學者紛紛撰文呼吁制止濫拆濫建,拆遷戶中老百姓的抵觸情緒也不斷地在升溫。拆遷令已下,場里的拆遷戶聚集起來堵住了通道,別號的老板率領的拆遷隊伍無法開進場地,更不用說去施展手腳敲敲打打。久久僵持肯定不是辦法,地產公司的老板跟別號所在的拆遷隊下達了拆遷最后通牒。無奈之下,別號的老板想出了一個奇招:夜間偷襲。拆遷隊伍被分成十個小分隊,一個個小分隊簡直就是一支支敢死隊。夜半時分,老板一聲命下,幾百號人像咆哮的狼虎,一哄而上,噼里啪啦對房墻進行猛烈敲擊,雷霆般的聲音驚醒了場內的百姓,紛紛出來抵抗,一場流血沖突就這樣爆發了。事件的結尾以別號的老板被檢察院批捕、法院判其有期徒刑8年而了事收場。老板入了監牢,拆遷隊伍面臨著樹倒猢猻散的窘境。危急之中,別號扮了一回“李自成”,從“高迎春”手里接過了這支離土拔根的農民雜牌拆遷隊,成了他們的老大。
別號的手機鈴聲響了,響了三道,他都沒聽到。工地上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需要他去親自查看。別號要去的位置就是那處三十米之高的磚砌水塔,他每次承接的工程中,都有幾處高危地帶需要謹慎處置,比如獨立高樓、配電房、跨度大的單墻車間、高聳入云的煙筒等等,拆遷中弄得不好不是摔死人就是缺胳膊少腿的。好在別號手下有一個叫耙子的四川小伙幫他撐著。這一爿老城區的居民幾千年來都是吃地下水,房屋密集,從地下抽起來的水要被送到三十米高的水塔上,水龍頭有了壓力才能保證居民吃到自來水。后來,城里接上了從城郊水庫引來的自來水,這座水塔就閑置退役了。嘈雜的工地上到處是民工的影子,別號一眼就認出了正在指揮拆遷的耙子,他太喜歡這個二十六、七歲的小伙子了,年紀輕輕的,做起事來干凈利索,從不流湯滴水,如中年男人那般穩重。想當年,別號剛剛收編了他老板的這一支雜牌軍,就開始了“整肅”運動:干活不顧及安全的,安排其做工資最低檔的簡單活兒;晚上外出不請假或者請假了10點以前還不歸的,開除;晚上外出看黃色錄像的,開除;在外面“玩小姐”嫖娼的,一律開除。就是在整頓之初,別號發現了耙子是棵好苗苗,耙子長得白白凈凈的,身子好像不怕曬,總也曬不黑。高挑的個兒,身子精瘦,干起活來內力強悍無比,一雙眼睛明晃晃的,閃閃爍爍間迸發出一股機靈可愛的野氣。別號想,這小伙子太可惜了,當年也許也和他一樣的貪玩而誤了學業,沒能考入大學,要不,命運就不會淪落為今天的草根一族。
水塔像個沉默老人,佇立在烈日下的風沙間。耙子吹著口哨,指揮幾個民工在水塔四周搭扎拆墻的楠竹腳手架。
“進度很快的啊。”別號滿意地拍了一下耙子的肩膀。
耙子抹一下臉面,露出灰層里面白皙的兩顆清亮黑珠子?!笆抢习搴?,放心吧,3天內就可以把水塔拆完?!?/p>
耙子說話是有把握的,這小子做事沉穩,心又細密,別號最放得下心。何況,上次在一個城市拆遷,也是碰到一個類似的水塔,別號看著拆除中潛伏的危險,準備采用定向爆破把水塔炸了,還是耙子站出來,力排眾議,堅持用人工拆除。耙子組織一幫兄弟只用了5天的功夫,就安安穩穩地把塔給拆了,從舊塔中清理出來的紅磚賣給鄉下農民搭豬圈,那一次拆了一個水塔,剔除耙子他們的拆遷工資,別號還凈賺了四千多塊錢呢。
別號仰著頭看了一圈高高的水塔,和耙子揮揮手,匆匆走出工地,他這時才看見手機顯示屏上已有6個未接電話記錄,而且是同一個號碼打過來的,只有他知道是誰打的。
2
別號打了一個計程車,匆匆趕到火車站,老遠就看到站臺邊那個穿淡綠花格子襯衣的茂蓉。茂蓉是別號的老婆,三天前,茂蓉通過村子里的公用電話和別號商量好,準備來別號的這座城市看看丈夫。別號天天忙于排活兒,催活兒的,和買舊建筑材料的小商小販討價還價,再不就是無休無止的應酬。夜深人靜的時候,躺在床上的別號就想老婆。他也幾次催促老婆到城里來玩玩,有一段時間甚至催得很急,只有他們兩人心知肚明:他催她來干什么,她趕過來又是為什么。茂蓉每次過來的計劃都落空化為了泡影,別號率領的這支民工拆遷隊就像流浪一族,今天這個城市,明天那個城市,簡直就是一簇無根的浮萍。茂蓉和別號在電話里明明說好了見面日子,可臨出門時,不是別號的母親生病,就是別號突然要趕到另外一個城市去攬業務,幾乎每次都是希望鼓得滿滿的時候,出了紕漏。這次別號率領隊伍在這座城市攬到的拆遷活兒大,一時半會做不完,工地拆遷一開張,別號就和茂蓉聯系了,要她割了早稻,安頓好老人和孩子,一定過來玩幾天。別號一個電話把茂蓉累壞了,她收割了早稻,又把家里的棉花地薅了一遍草,給牲畜備足了飼料,還跑到幾十里外的衛生院給老人買好預防感冒的藥丸,這才搭汽車,再轉汽車,最后登上了開往別號所在城市的那趟火車。
“對不起啊,剛才在工地上忙活兒,來遲了?!贝汗潖募依锍鰜?,有半年沒看到老婆了,別號的目光在茂蓉豐滿的身子上逡巡,身體里立馬像長出了一個什么東西來,惶然不安。
“你怎么啦?”茂蓉轉動著兩顆大眼珠,密密集集的眼睫毛撲閃撲閃地望著丈夫那雙灼熱的眼球。
別號的臉頰突然現出一層薄薄的紅暈,微低了一下頭,沖老婆一笑:“走吧,我們到賓館去開一個房?!?/p>
“開房?你掙一個錢容易嗎?走,到你寢室里去?!泵剜亮怂谎邸?/p>
計程車載著他倆上立交,穿大街,橫馬路,七彎八拐的,最后在市郊一長溜臨時搭建的簡易工棚前停下來。遠處是漸次變高的樓群,后面是綠樹掩映的低矮鄉村民居,處在中間位置的工棚剛好把城郊隔離開來。工棚是用拆遷下來的邊角廢料搭建的,頂西邊獨立一間,是別號的寢室,最東邊是廚房和洗澡間,中間一間是用八木架梁支撐的沒有隔墻的一長通間,長長的通間里是一字兒用舊木條搭就的床鋪,可容納百十人睡覺休息。
別號在廚房打了一桶水提進寢室的時候,茂蓉正貓著腰把眼睛伏在和通間相連的墻壁瞄著什么。
“干啥啊?”別號放下水桶,給老婆找來毛巾。
“呵呵,你的墻壁上還有秘密啊?!泵剞D回頭,咯咯笑了起來。
茂蓉埋著的頭離開了墻壁,別號就知道她在看什么,和通間相連的墻壁上是別號摳出的一個小洞,稍微不注意是發現不了的。
“用清水先擦擦身子吧?”別號擰好毛巾,遞到茂蓉手里。
“你摳個小洞是想監督他們啊?呵呵?!泵赜脻衩硎昧艘幌履?,望著別號笑了起來。
“說實話,摳這個小洞確實是用來監督他們的,莫看這些土崽子一個個滿身泥腥氣,沒一個老實的。”
“怎么不老實?還不都是你帶的兵!”
“怎么不老實?!說實話,這幫兄弟干起活來像猛虎,當然,吃起飯喝起酒來也不遜于魯智深,可就是管不住自己褲襠里的雀雀?!?/p>
“你呀你……”茂蓉臉上蒙上了一層薄暈。
“我又沒說假話。在我的隊伍里,安徽的開除了2個,河南的開除了3個,四川的開除了1個,為什么?都是雀雀發癢,在外面找小姐,被我逮著了,通通清除滾蛋。這股風氣不卡住,隊伍就散了,就管不住了,哪還談戰斗力?還談干活!”
“你管得住他們?”
“跟著我干的兄弟必須集體同宿,每晚10點鐘我要到寢室點名,10點以后誰都不準去游蕩去逍遙。”
“管得太嚴了,呵,把他們一個個當和尚管理的咧!”
“不嚴行嗎?他們出來流血流汗累死累活為什么?老婆在家又當爹又當媽的為什么?還不就是為掙一點錢闔家過日子嗎?如果他們把錢都送到賣×的地方,那劃得來么?!?/p>
“好啦好啦!你行你行!”茂蓉擦了身子,問別號掩好門扇沒有,她要換衣服。
別號就是這個時候挽住茂蓉的腰肢的。
“老公,你要干什么呵,剛才還說別人不老實,你呢?呵呵?!泵匮鹜浦鴦e號的膀彎,心里也起了波瀾。
茂蓉感覺別號攬著她胳膊的手像鉗子,愈摟愈緊,愈來愈有力,就在她準備順勢倒在床上的那一剎那,別號的手機響了。一堆干柴剛要燃起火焰,被潑了一瓢水,滅了。
“喂……”別號不情愿地接通了電話,站起來就要走。
“工地上有事?”茂蓉含情脈脈地望著他。
“比工地上有事還重要。”
“那是什么事?”
“黃胖子找我?”
“黃胖子是誰?”
“就是黃麻木?!?/p>
“黃麻木是誰?”
“拆遷辦主任。”
“哦。那怎么叫黃麻木?”
“就是喜歡喝酒,一喝腦子就麻木,一麻木就喝不醉了,一喝不醉了就無止境地要人陪著他喝?!?/p>
“你知道的,今晚可不能喝?!泵氐秃槪瑑裳坶W著火苗。
“不喝哪行啊?”
“只這一次還不行嘛……”
“這菩薩得罪不起,得罪了他,可以把我拆遷工地上的毛病無中生有挑出一籮筐?!?/p>
“那就少喝點。”
“嗯?!?/p>
別號整理好衣服,走出了工棚。
茂蓉倚在門框邊,繾綣的目光望著遠去的老公,她揮揮手:“哎——記住呵!晚上少喝一點酒。”
3
夕陽被阻隔在城市高樓的西端。茂蓉洗澡更衣,換上了一套蜜糖色的鑲邊素紗裙,這件素紗裙還是一年前別號在城里給她捎回來的,她一直舍不得穿,再者,鄉下人穿著這么妖艷的服裝,她覺得不倫不類的,怕惹村人在背后指點和笑話。屋里只有一桌一椅一床,茂蓉捧著雙頰,望著桌上那只滴滴答答走個不停的小鬧鐘,燥熱的心田突然下起了毛毛細雨,想不到老公從一個農民,孤身一人跑到城市,居然還做了一個城市工地的包工頭,從她做姑娘起,從她和別號結婚開始,她從來都沒有也不可能想到以后的生活會是這樣子的,而且,現在的老公做得有板有眼,做得很是那么一回事兒。
窗外的嘈雜聲撕破了淡青色的夜,沉思中的茂蓉想起該到隔壁民工食堂去打飯了。她拿著老公的飯菜盒,推開房門,剛走出門去,身子立刻像被蜇了一下,工棚前齊刷刷站著一排只著短褲的男人,每個男人的面前地上放著一個小水桶,正擰著毛巾在擦拭身子。茂蓉想退回房去,卻邁不動后退的步子,只能硬著頭皮筆直地往前面的廚房走,那一排站立的男人像獵人發現了獵物似的,齊刷刷扭過臉龐,勾長了脖子,拉直了眼光。茂蓉努力想幾大步躍過這二十幾米長的甬道,快快地好鉆進那間廚房餐廳里去,可那幾十雙眼光像吸鐵石,把茂蓉的步子拉扯得蹣跚難前。
茂蓉在拆遷隊的民工食堂吃完飯,幾乎是一路小跑到別號的寢室的。她坐在椅子上,又氣又惱,面前閃爍的都是那一幫子赤身裸體的虎狼男人,那蜇著她已快變形的眼球,那南腔北調的方言里嘰里哇啦吐出的下流話,還有那健壯的大腿……茂蓉想起了這些,羞得突地站起來抬起腳,跳著不停地跺著地板。初來城市的茂蓉一點睡意也沒有,市郊的夜和鄉村的夜一樣靜謐,遠處偶爾傳來的汽笛聲代替了自家門口那汪水塘的蛙聲,城里的月光雖然不像鄉里月亮溢著清輝,但坐在窗邊還是能感覺到來自天空的天籟之音。溫馨的月亮又把茂蓉帶進了和別號生活了幾十年的深山小村落,跟別號結婚10年了,鄉下的活路苦是苦澀一點,一路走過來的小日子還是甜蜜的,老公犁地她播種,老公割穗她捆禾,老公揚場她收谷。鄉村的活兒再累也就插秧收割那么幾十天,余下的日子閑散而自在,特別是落雨時節不用侍弄莊稼的那一段光陰。鄉村的雨呵,使整個鄉村都閑了下來,這是老天爺為山里男人女人營造的一個天堂:打一點小牌,喝一口小酒,然后就暈暈乎乎哼著小調,像雞鴨一樣各自回家,雞歸雞籠,鴨歸鴨籠。其實,男人女人到了晚上還盼著一個更刺激的節目。“這個酒鬼,怎么還不回呢?”她在心里把老公嗔罵了一句。
泡在清輝中的那顆黃黃的月亮已經偏西了。杏黃的月亮圓圓的,茂蓉想,月圓的時候總是少,就跟人一樣,不可能時時好,兩人在農村廝守的時候,日子過得苦些,在城里可以多掙點錢,日子好過一點,可兩個人又有了相思苦,哎,人啊人!茂蓉已經感到有些困意,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睡著了……
4
別號是凌晨3點回到工棚的。他在外面水龍頭上沖了一個涼水澡,抑制住狂喜,輕手輕腳地打開寢室的房門。借著朦朧的月光,他看到了床上老婆水青色的影子。
就在別號寬衣裸體撲上老婆身子的一剎那,自己的身軀好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系牢,懸在了那里。
“你,怎么啦?”影影綽綽的微光里,別號看見茂蓉的眼角溢出一顆一顆清淚。
“老婆,我不是回來了么?”
茂蓉無語。
“老婆,把衣服褪了,我們開始吧?!?/p>
茂蓉的心胸劇烈起伏啜泣起來。
“你,怎么啦?發生什么事了?”
茂蓉哭出了聲。
“你說話啊,告訴我,究竟是怎么啦?”
“老公,我……我……被你的人……”
“我的人怎么啦?他們欺負你啦?”
“你的一個人……把我強奸了。”茂蓉說完,低聲嗚咽起來。
“你說什么?是誰—— 你告訴我!”別號的肺都氣炸了。
“在哪?是不是在隔壁那個通間大房的人堆里?”
“他來時我不知道,走了好一會,我聽到旁邊輕輕的閉門聲。”
“簡直是畜生!走!跟我過去指認,劈了這個王八蛋——”
“不,不——”
“為什么?!”
“還要顧及名聲,你畢竟是一個在外面混的大男人呵?!?/p>
茂蓉的話讓別號的血脈流量減低了。
“那,你說怎么辦?”
“查,在暗處查,查出來了你怎么收拾他都行,我不攔你,但不要興師動眾?!?/p>
“暗查還是不如大棒來得快!”別號搔著后腦勺。
“他強暴我時,我用腳踢他的下身,他的下身應該留有傷痕的,對了,我看到他的私處,好像長有一顆黑褐色痦子,在夜光里蠻明顯?!?/p>
“哦......”
5
一夜未眠的別號大清早就把幾個骨干也就是幾個組長找到自己的寢室。蒯大固第一個進門,還沒坐穩就直嚷嚷:“老板!嫂子陪你來了,是不是一高興就開會準備發點獎金犒勞兄弟們啊?”幾個組長也隨聲附和:“是啊是啊,老板,你心里樂就犒勞犒勞我們吧?!?/p>
耙子拆遷的水塔已到了攻堅階段,就在這一兩天就要卸磚放平了,昨晚回來有些晚,是最后一個到別號寢室的。他一眼瞧見坐在床沿的茂蓉,秀氣的臉盤羞得一下就紅了,也難怪,二十六、七的人了,還是一個童男兒,還沒碰過女人,到今天連個媳婦子都還沒尋著。
“耙子,來來來,可憐啊,快奔三十的人啦,連媳婦子都沒一個?!必岽蠊替移ばδ樀匕寻易影吹酱惭亍?/p>
“去你的,你有媳婦又咋了,嫂子在鄉下,你還不是和我一樣,和尚一個!”
“好啦好啦,現在開會?!眲e號扮著笑臉?!澳阖岽蠊滩皇且恢比氯乱丛鑶?今天,各位組長把兄弟們分批帶到市郊的‘大眾浴池’去洗澡,算我請客?!?/p>
蒯大固第一個起哄:“這樣洗澡沒意思,我說的是那樣‘洗澡’?!?/p>
別號瞄了一眼老婆茂蓉,挖了一眼蒯大固。
“行了行了,老板能出錢讓兄弟們洗個澡,也算開恩啦,我們熱烈贊成和擁護?!逼渌麕讉€組長順著別號起著哄。
幾個組長帶著別號的指示出了他的寢室,別號喊住了耙子。
“耙子,你那邊一幫十幾個兄弟今天不洗,改日吧?”
“嗯?!卑易诱f。
“知道為什么嗎?”
“知道?!?/p>
“不是我不把福利給你的那幫兄弟們享受,主要是你那一攤子活兒太累太險了,這兩天就要把水塔拆下來,過了這幾天,我來給你那幫兄弟們加補吧?!?/p>
“嗯?!卑易舆呎f邊去宿舍喊兄弟們去上工。
別號在“大眾浴池”買了一沓票,交給了各個組長,自己就藏在了更衣后進入水池的臺階對面那間玻璃門里。
浴池的水面上浮著一層輕柔的水霧,因為是大白天,偌大的一個池子里沒有浴客光顧。
蒯大固大大咧咧地第一個出現在別號的視線里,他先脫了上身那件無袖汗衫,再褪長褲,最后才剝了那件短內褲,別號的眼睛滴鼓鼓地盯著蒯大固腿根的那一攤蘆葦地,生怕漏掉一縷細節。蒯大固擴展了一下雙臂,“撲通”一聲跳進了浴池。他在浴池仰游了一截,站在了水中,對著池邊岸上的兄弟們大喊:“下來啊,兄弟們,泡在水里舒服啊!爽啊!”
岸上的幾個土包子民工害羞得像個姑娘,褪得只留一件短褲衩,在池邊猶豫徘徊。
終于有一個膽大的開始褪褲衩,別號的眼睛就開始滴鼓鼓地盯著那個部位,圓鼓鼓的家伙上面沒有出現他要找的黑褐色的痦子。
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紛紛下了水池,他們一個個都被別號審視得真真切切,但沒有一個在那地方長有痦子。
今天的天氣陰沉沉的,云層把天空壓得很低,沒有一絲兒風游動,悶熱得耙子干脆脫了汗衫,赤著上身在水塔邊跑前跑后地指揮著拆遷。為安全拆除水塔而搭就的楠竹腳手架早已把水塔四周包圍得縱橫交錯,準備用來上下搬運舊磚的卷揚機也快安裝到塔頂,卷揚機一旦安裝調試完畢,工人就可以從上至下拆除水塔的廢舊磚塊,再通過卷揚機安全運到地面。
耙子指揮得井井有序,幾個民工拿著扳手和鉗子在擰緊卷揚機垂直鋼架連接部位的螺絲,地面上的民工拿著鐵鍬把一堆一堆的積灰廢渣撮進板車往外搬運,好給下一步的水塔拆除留出空曠的場地。耙子指揮一會,就把那部表面磨損得粗糙刺手的手機翻開來看看,憑著他幾年來的拆遷經驗,每每在拆除這些險難的凌空建筑物時,必須把天氣狀況摸清楚,要不很容易發生安全事故,輕者傷人,重者死人,開不得一絲絲玩笑。耙子在拆除水塔的前三天就自費定制了天氣預報,每天早上電話開機的時候,這座城市的天氣預報信息就會像個幽靈一樣鉆進他的手機里來??墒牵裉焖€沒有收到天氣信息,他看一次,心里罵一次:我操!是氣象臺忘記了服務,還是手機信息服務臺出了故障?
浴池里像沸鍋里下餃子,十幾個男人在水池里嬉戲打鬧,有幾個像幾只公鴨子,游到了別號藏身的玻璃門前,腿根的那簇東西就像拎放在他的面前,可沒有他要找的那顆黑褐色痦子。
一個小組的民工洗完了,穿衣出去上工去了。又來了一組民工,別號的眼睛像個錐子,死死盯著那些難見陽光的私處,一種巨大的絕望感和莫名的暗火像黑黝黝的樹蔭向他壓來。正在窩火的折磨中坐立不安時,浴池外傳來轟隆隆一連串的巨響。別號本能地沖到背后的窗戶玻璃板上往外瞧,烏云已經把整個天穹染成了墨青色,臨街的一排楊樹被呼呼勁風撕扯得壓彎了身段,不停地嘶鳴呼號?!安缓?”別號從口袋里抽出手機,他撥通了耙子的電話,電話撥通了,手機揚聲器里吐著有節奏的嘟嘟聲,無人接聽。再撥,還是無人接聽,別號呼地一下彈起來,毫無顧忌地從房里沖了出來,奔過浴池,一腳踹開大門,在街口頻頻招手尋找計程車。
沿海的七級臺風首次光顧這座內陸城市,呼叫的風聲頃刻間就統治了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百姓逃命似地鉆進自己的屋子,汽車泊到了倚墻的避風處,窗戶玻璃被刮破了,噼里啪啦往地上掉落,粗蠻的大樹被吹折了枝椏,抖落了樹巢上的一窩雛鳥,大團大團的塵土滾滾而起,整個城市抖動起來。耙子吼著嗓門催促快把卷揚機開上去,好把塔上的民工接下來。水塔塔頂的幾個民工師傅剛來準備拆卸塔頂磚塊時,一陣雷鳴過后,嗚嗚大風接踵而至,水塔開始劇烈搖晃起來。
“快!快開啊——”開卷揚機的民工被一聲巨雷震呆了,木杠似地杵在了那里。耙子幾步躍過去,一腳踹開發傻的民工,撳動了卷揚機的按鈕,卷揚繩牽動著升降機開始徐徐上升,耙子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他的聲音已開始嘶啞,仰著腦袋沖著塔頂的幾個民工兄弟吼著:“不要慌,做好乘坐升降機下來的準備!”驚惶失措的幾個民工眼巴巴地望著救命的升降機向他們的塔頂抵近。
卷揚機發出的嗡嗡聲早被撕心裂肺的狂風淹沒了。灰暗的天邊突然間撕裂開一條口子,那條長長的口子藍艷艷的,像哧哧燃燒的導火線,接著是一聲巨響,上升到半腰的升降機忽地卡在了那里。別號趕緊撳電器開關的按鈕,一連按了幾次,升降機沒有一點反應,他猜想是停電了。
塔頂上傳來了民工驚慌的哭嚎和嘶叫。
“快,快給我找繩索?!卑易舆汉戎驹谝贿叺拿窆?。
耙子腰里系著一根指粗麻繩,迅捷若一只敏捷的猴子,順著腳手架刷刷刷就往上攀,幾分鐘功夫,他攀到了塔頂,把麻繩的一端迅速拴牢在卷揚機的鋼筋腳手架上,另一端系住了一個民工的腰肢,開始垂直著慢慢往下丟放。第一個民工安全著地后,耙子在系第二個民工時,才知道塔身一直隨著大風左右晃擺著。
......
耙子救下最后一名民工兄弟,沖著塔下拼命地吼叫:“都散開——都散開——塔快倒啦!”耙子還要吼叫的時候,“轟——轟——”塔身像挨了炸彈,頃刻間坍塌下來,夾雜著四周楠竹腳手架的破裂聲、磚塊的混亂撞擊聲。
塔下的民工像釘子釘在了那里,嚇得魂飛魄散,目瞪口呆。
6
周身黑黢黢的耙子躺在醫院潔白的高危病房里,只有那兩只紅腫的眼睛里閃露出一絲光芒。
“兄弟!兄弟!你醒醒,不管花多少錢,我都要把你救活。”別號摟著耙子的雙肩,嘴唇抖動得牙齒咯咯響。
“老板……老板……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嫂子……”耙子的聲音越來越虛弱,漸漸就變成了無聲的游絲,他閉上了眼睛,身體開始硬涼起來。
別號用濕毛巾輕輕地擦著耙子發烏的臉龐、泛紫的胸膛,擦到私處了,露出了那顆黑褐色的痦子,他小心地擦著,輕輕地擦著,幾顆熱燙的淚水滴落下來……■
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