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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不見

2010-01-01 00:00:00金逸冰
文學港 2010年3期

崢嶸歲月在與里年分開后,就義無反顧地被我怠慢了。

時光冗長淡漠,日子像泛黃的老式膠卷,被剪輯,被放映。最后在空氣中,情不自禁地自燃。說不清我周圍的空間、平面,每天都在上演著些什么。一切都像喝下的白開水般,在喉嚨里緩緩流過,卻不曾留下什么。

有時也會做夢。沒有任何現實邏輯。天神莊嚴雄渾地正襟危坐。也有女皇盤細蛇纏繞般發髻,挽新月般鬢發,執杖佇立。他們面容淡定,無所事事。

但夢的背景,總是一片荒原在燃燒。

就是這樣偶然卻頻繁的夢,會讓我想起里年,腦海里的成像大多模糊混沌一片。

我和里年不是一類人。

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話在我看來是多么荒謬。

(一)

狹長的弄堂,掛滿衣物的繩子垂得很低。生命在這樣的環境里滋長著,絲毫不被束縛,時間把他們拉扯大,于是就有了我和里年。

母親帶著身高還不到她一半的我,來到音樂培訓學校。面對滿屋子的樂器,母親試探地問著我的喜好。

我盯著墻上那把掛著的小提琴,愣了很久。但我始終沒有伸出手,根本沒有強烈的愿望促使我這么做。

可我最終背著琴跟母親回了家。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必須將一部分時間獻給背上這個妖嬈又神秘的物件。

我從未忘記是什么讓我做出斷然的決定。音樂教室的后門傳來響亮的巴掌聲,那個男孩紅腫的臉,以及他父親從牙齒縫里擠出的話:“再不好好學你對得起誰啊你!”

誰也不能放下,既然已經拿起來了。可誰又知道,對于后來的我,這竟然成為奢求。

在當時看來,我是可以拒絕學琴的,但那男孩的遭遇卻讓我產生反向的意念。

男孩和我住在同一個巷子里。

于是從此弄堂里的兩種琴聲就如同報時一般準時,風雨無阻。每晚七點整,優雅的鋼琴初級練習曲和刺耳的小提琴入門音階。

兩種聲音從不同的窗口傳出,但卻在渾濁的夜色中變得和諧起來,掩蓋了冬天大風的呼嘯與夏天盛大的蛙鳴。

我終于認識了里年。那一天過得極不順利。下午到老師地方回琴,沒有很好地通過,母親一直繃著臉。之后晚上練琴,又不情不愿。結果被父親說了幾句,就氣急敗壞地亂拉一通。一記巴掌適時地落在我的頭上。“你到底練不練?不練滾出去。”父親終于無法再控制情緒,把我拽出了門,“想清楚了再進來。”說完,屋內的一切就與我隔絕了。

我走了幾步,在黑暗中蹲下來,不知應該把小提琴放哪兒。我一點也不想對這東西好,可現在只有它陪著我。

對面街角傳來一陣陣酒瓶破碎的聲音,嘶吼聲,關門聲。之后的世界又掉進了寂靜里,黑暗包容了一切,悄無聲息。

我從膝蓋間抬起頭,看見路燈下晃動的人影,漸行漸遠。不知他是否朝我走來,但我是希望的。因為我感覺我們是一樣的人。我突兀地喊了聲“喂”,那人頓了頓,便走了過來。

是一個干凈明朗的男孩。穿著件紅色的T恤,低著頭,臉和第一次我在培訓學校見到他時一樣腫。

“我在音樂室見過你,你是彈鋼琴的嗎?”我好奇地問他。

“嗯……”男孩應聲道,但仍低著頭。

“我也是剛開始學琴,小提琴。哦……我叫夏安,你呢?”

“里年。嗯……你怎么坐在這里呢?”他終于抬起頭問。

“沒好好練琴,被我爸趕出來了。”我用不痛不癢的語氣來陳述這個事實。

“啊……我也是……但也不全是。”里年在我旁邊的草皮上坐了下來,拔了根草在手里玩弄。

沉默吞噬了一長段時間,思緒也乘機開始漫無目的地游走。

“你什么時候回家?”里年又開口問。

“我爸說等我想清楚。”

“那你想清楚了嗎?”

“沒有,你呢?”

“我又不用想,我只有等。”

“啊?哦……其實我也不用想,我媽肯定會把我拉回去的。”

里年在一旁沒來由地笑起來,我也跟著笑了。周圍躺著許多納涼的鄰居,他們席地迷迷糊糊地睡著。

沒過多久,母親真的在家門口叫我名字。我起身和里年說再見,末了又回頭問:“你還會等多久?”里年揚了揚眉毛說:“我也不知道,你先回去吧,再見。”

第二天清晨,我從窗外望出去,里年仍在那塊草皮上,但顯然,他還在睡夢中。

自那次以后,我越來越厭惡拉琴了,特別是每回臨近暑假就要參加小提琴考級。我一直認為,音樂本身是惹人喜愛的,可偏偏套上了考級的緊箍咒,原本自由無邊的有靈魂的東西,一下子就沒了活力,全被束縛住了。

暑假里,我偶爾和里年一起逃課。對此他很干脆,說逃就逃。我有時候還要猶豫再三,怕有什么后患。實際上后患是不可避免的,這樣沒有技術含量的逃課常常被發現。不是我,就是他。打罵是避免不了的了,不過我們都不怎么在乎。第二天還要興致勃勃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敘述給對方聽。

這年我和里年十一歲。

我們將自己的歲月與音符綁定,經歷著別人不曾經歷過的。最終無法言語的快樂和痛苦。如同催化劑般,在眨眼間,成就了兩個迥異的生命。

(二)

在人們的腦子里,冗長的時間與經歷的事物是被揉成一團的,沒有任何記號。所以很多事情都好像發生在昨天。但其實,生命正如海綿般吸水,時間被稀釋成輕薄的一長條,所有事件都如同細菌般粘附在上面,一同在頭頂緩緩流過,毫無知覺。

我和里年上了初中。在同一個班級里。

也許是單親家庭的緣故,里年時常保持沉默,也沒有什么朋友。他用大多的時間來聽歌。但偶爾也會走過來和我說話,這在其他同學看來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對此,我曾有過猜測,或許他也認為我們是一樣的人。

一切都已不再如從前了。

里年的個子開始瘋狂地躥高。在他身上我似乎能聽到骨骼生長的聲音。但依然是那張干凈明朗的臉,不過輪廓更加鮮明了。他的身后時常會有兩三個女生,與他保持著三到五米的距離,微笑著竊竊私語。

這些青春的跡象,都在我腦海里一次次被沸水泡開,散發著熱騰騰的清香。

里年修長的手指,已能彈奏出行云流水般的鋼琴曲。肖邦、莫扎特過后,他開始在市里的一些鋼琴比賽中得獎。那雙手目前在我看來充滿神奇的色彩。

而我也終于把小提琴拉出味道來了。沒有了空弦,音階,初級練習曲。塞茨、羅德、維第、馬扎斯,旋律逐漸圓潤流暢。費奧里多、海頓、莫扎特、約翰斯特勞斯,沒有了刺耳的破音。眼下正在練習薩拉薩蒂的《浮士德幻想曲》。

我開始認為自己是一個有感覺的音樂小青年,于是就繼續朝這方向發展,個性越來越凸顯。長頭發隨意地讓它披著,不再用梳子梳頭,偶爾用手理一理,營造一種率性的感覺。穿寬松的大T恤,有時把衣角在腰上打個結,就當緊身衣穿。套著一條松垮的丹寧褲,腳下踏一雙滑板鞋。

這樣的裝束可以維持一個夏天,晃過無數個大街小巷,結識些不同的人,再回到原地。

那天和里年一起回家,他推著腳踏車,我背著琴在他身邊走,嘴里哼著歌。

“唉,我覺得你越來越像……”里年皺著眉頭,思索著后半句話。

“什么?”我問。

“做音樂的人。”

“啊哈?”我一聽就笑開了。看著他穿著整整齊齊的校服,車兜里放著一堆樂譜,笑問:“你知道你像什么嗎?”

“像什么?”

“教音樂的人。”

最后他笑得比我還夸張。

或許很少有人會認同,音樂里所表達的是歲月的情緒,而并非人的。那些情緒不容反悔,不容抵抗。只是在顫音之后,變得意味深長。

學校一年一度的藝術節又在喧嘩中到來了,似乎是趁著秋天這點感傷,來捕捉點藝術的靈感。

里年一下課就拉著我去看教學樓下的藝術節海報。海報前圍滿了人,黑壓壓的一片。我沒法擠進去,里年就仰著頭,把海報內容念了一遍。

我的耳朵抓住了零星幾個關鍵的詞語。“樂器”、“選拔”、“現場”、“投票”。

“我不想去,”我斷然地拒絕,“這么多人,還要選拔,挺煩人的。”

“啊……你已經不得不去了。”里年轉頭,狡黠一笑說。

“為什么?”我皺著眉頭奇怪地問。

“因為我已經填好兩張表格交上去了。”

“你也去?”

“為什么不去呢?不錯的機會啊。”

“我還以為你很低調呢。”

“我主要是想讓你去。你已經拉得不錯了,應該展現一下。”

最終我妥協了。

但后來,我借著里年的光混上了臺。這么說是一點也不為過的。里年能彈一手好鋼琴,在學校里是出了名的。

選拔當天,我在音樂老師面前拉了一首《查爾達什舞曲》。一曲完后,老師就直白地對我說:“小提琴獨奏聲音太單薄,是上不了臺的,更何況你連背景配樂都沒有。”

出來后見到里年,我就將老師的原話轉述給他。我面無表情,就像完成他給我的任務一般,說完就走了。

連我自己也不清楚當時的心情,覺得有點恨,可不知道這恨到底該對準什么。

第二天,教室里的空氣悶悶的。明明已把窗子開得很大,但這悶似乎怎么也散不開去。課間我趴在課桌上睡,恍惚間有人將一只耳機塞到我耳朵里。指尖的涼意過了很久還留在我的耳垂上。我直起身,此刻頭腦已經快被勁爆的搖滾樂灌滿,僅有的空間用來裝下我看到的里年的側臉。他微微笑著,撥弄著手里的播放器。

“看不出嘛,原來你也會喜歡搖滾。”我整了整桌上的東西說。

里年邊點著頭邊說:“歐美的搖滾很純正,很有釋放的感覺。”

“有空我給你帶本書吧,是關于搖滾史的,上回在那家小書店里淘到的。”我想了想說。

“好的……對了,你上臺想拉什么曲子?”里年盯著音樂播放器的屏幕,輕聲地問我。

“什么呀,都被別人涮下來了,還拉什么?”我驚愕地看著他。

“老師說我們可以合奏。”

我看了他一眼,笑了。“騙誰啊你,老師說?你說的吧!”

“都一樣嘛,賞不賞光?”

我歪著頭,斜斜地看著他,最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手臂,笑說:“好好練,不準拖我后腿。”

也就在那時,我深刻地感覺到里年變了,不再悶聲不響,難以接近。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如此潛移默化地將一個人全身上下的細胞進行洗禮和整合。雖說我擁有可能的答案,但卻不愿說出口。因為從沒有人問過我,你到底喜不喜歡小提琴。我想應該也不曾有人問過里年。而在我們的內心也無法追尋到答案。有些秘密的情緒和一晃而過的思想,在曾經稚氣的歲月里就已塵封了,而如今的一切又能說明什么呢?

藝術節那天,舞臺下黑壓壓的一片。我和里年是第五個節目,合奏的曲子是舒伯特的《小夜曲》。

我們上臺的時候,一束聚光燈強烈地照射下來。掌聲象征性的又齊又響。

一切和我們練習的時候配合的一樣好。奏出的音符都很有靈性,它們將自己的價值發揮到極致。最后我用婉轉的滑音作為亮麗的收尾。曲畢,掌聲陣陣。

下臺后,里年展現了他標致的微笑,輕快地對我說:“合作愉快。”我點頭笑了笑當做回應。后臺有幾個同班同學是興奮地跑來祝賀的,難免的,要被他們調侃幾句。

“一個彈得好,一個拉得好。你們倆干脆搞個組合吧,肯定紅。”一個戴眼鏡的男生笑笑說。

“就是嘛,那也難怪的,他們倆,一個是校花,一個鋼琴王子,不配也配了。”

對于這種有些惡俗的話,我的耳朵向來是會自動過濾的,偶爾聽進些,可也沒覺得反感。他們的話,倒讓我想起里年曾經對在華麗的櫥窗前睥睨著名牌看到流口水的我說,你的睫毛是我兩倍長。這話,在之后讓我詫異了好久。里年并非是如此直白的人。

之后出場的是一個彈吉他的女生,高高瘦瘦,坐在一把無背的鋼椅上,麥克風在她嘴下方一點。短發女生抬了抬頭,對著麥克風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給大家帶來一首我自己創作的歌曲《荒野里的光》。”

這句話引起臺下不小的騷動,有人叫喊了幾聲,是為了煽動氣氛。

吉他聲響起,女生用輕輕的氣聲唱道:

城市有點慵懶

它好像是在潰爛

我需要一片荒野

那里有美麗的光源

臺下的學生們已經被她的歌聲感染,大多數人站起來,小部分人不停地尖叫。我不得不承認她很有氣場。而且就她的歌和唱功來說,她應該很有音樂天賦。

坐在我旁邊的里年也看得出神,我碰了他一下,問:“你覺得怎樣?”

他目光毫不轉移地說:“不錯啊,很有感覺。”

“可你不覺得這種少年不知愁滋味的頹廢很膚淺嗎?”

“可這也是一種音樂取向啊。這女孩叫茲瑾,六班的。”

“你怎么知道?”

“節目單上寫著。”

看了眼節目單,“茲瑾。”我在嘴里輕聲念道。

必須承認,我并不是毫無心機的人。有時,我的詢問帶有試探,我的話語帶有目的。但并非綿里藏針,只是內心某種正常的心理會提醒我要警惕,守住那些曾經屬于我的東西。

一二三等獎是通過學生投票選出來的,最終茲瑾毫無懸念地獲得了一等獎。我和里年拿了個二等獎。

那天是里年去政教處領獎狀。回來后他把獎狀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就放在我的桌子上,摸了摸鼻子說:“你留著吧,當做紀念。”雖說我收下也是合乎情理的,但我內心總希望不要對里年有所虧欠,畢竟是我們倆一起的演出。

為此,我很快地思索了一個推脫的理由。

“客氣什么呀,你拿著吧,我這人習慣不好,東西愛亂放,到時候肯定要被我弄沒的。”我懶懶地說。

這樣的借口在我看來是沒有什么含金量的,但里年總會相信,然后事情會繼續朝著我預料的方向發展。永遠沒有裂痕。

(三)

生命中的許多轉折經不起碰撞,它們會偏離軌道,再也無法扭轉。至于一些向往過的美好,就更不必提及了。

這年夏天,我和里年十七歲。

里年以優秀的成績考入了市里的重點中學,我也因為藝術加分考上了自費生。

我們仍住在那個細長狹小的弄堂里。一到夏天,女人們在茶余飯后圍坐在一起。流言和蜚語沐浴著她們嘴里的潮氣,在弄堂里瘋狂地滋長。

曾有一回,我意外地聽到了一些關于里年父親的傳聞。酗酒,耍酒瘋。攢了幾年的工錢給兒子買下鋼琴,然后打罵他。但里年又是他唯一的驕傲。

這樣的父與子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可他們的確是這樣生活著,享受上帝給予的昏天與暗地。沒有說出口的,是他們內心都懂的。

我總有沖動,覺得自己應對里年再好一些。但這些半路殺出來的沖動最終會被我的理智打趴下。因為理論上我是沒必要這么做的。

也就是這年夏天,我突然喜歡上了鄉村音樂。買了各種各樣的CD,書籍,最后還無可救藥地想買吉他。自從有了這個念頭之后,我經常想起那個叫茲瑾的女孩,彈著吉他,唱自己的歌。

母親拒絕了我買吉他的要求。她把這理解成我的心血來潮。但最終我得到了它,是爺爺給我買的。一把民謠吉他,一把電吉他。

于是之后的整個夏天,我就在琴弦的撥撥弄弄中度過了。

離開學還有一段日子,我在巷口碰見了里年,他正扛著一臺雙排鍵,手里拿著琴架。

“嘿,你從哪兒弄來這東西?”我新奇地走上前碰了碰琴鍵。

“荒草酒吧,他們看我琴彈得不錯,就把這壞掉的雙排鍵送我了,剛剛拿去修,竟然還能用,這家伙音質挺不錯。”

“荒草兄弟送的?看來他們酒吧的生意應該越來越好了,不然怎么出手這么大方。”

“是啊,記得我們當時去看他們兄弟倆演出時,樂器還很簡陋呢。”

“唉,你怎么會去那里?”

“暑假閑著沒事,反正和他們認識,去打點零工。結果他們請我上臺彈鋼琴。還教我學雙排鍵。”

“這么說,這東西你已經會玩了?”

“那倒還沒有,不過有鋼琴的基礎,學起來還挺快的。”

“真不錯,不過還是敲鍵盤的。我也買了把吉他玩,還是弦樂器。”我笑著說。

這回似乎是我們自己選的,但這決定如同種下的種子,要等開花還要很久,不知到時候是芳香還是惡臭。

開學第一天意外地發現里年還是和我一個班,其實這早已不算什么意外了。課間,里年跑來說找我幫忙。我們來到音樂教學樓,我同他一起將學校的一架鋼琴從一個琴房朝另一個琴房推,順便把里年從家里帶來的雙排鍵安頓好。干完后,里年拍了拍手上的灰說:“以后就可以在學校里練琴了,對呀,你也可以把樂器帶來。”

“有時間嗎?高中學習會很緊。”我漫不經心地問。

“我們有活動課啊。”

“也對。”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我根本懶得回頭看。但當腳步聲停止時,我分明看到里年臉上瞬間閃過的驚訝,之后又全然被微笑代替。

這時我也看見了,是茲瑾,她背著Gibson吉他。這牌子的吉他是搖滾吉他里的泰山。我想起前幾天一些八卦人士的只言片語,說茲瑾家境很好,父親是有名的企業家,母親是大學老師。我對此很不屑,覺得這群人包括說話人在內都很庸俗。

“你也在這里?”里年站起來笑著招呼。

“是啊,上回還要感謝你替我領的獎狀呢!”茲瑾含笑說。

“那沒什么,哦,對了,這是夏安,以前都是一個初中的。”里年很不自然地介紹著。

“哦,我有點印象,是和你一同上臺演奏的,記得她小提琴拉得很好呢。”

“沒有沒有,只是業余隨便玩玩。”我有些不好意思。

之后他們的談話我沒怎么聽進去,什么興趣愛好,組建樂隊之類的。我是插不進話的。突然意識到我的身份似乎接近局外人了。有人幫忙領獎狀,有人說感謝,所有相識的契機都順其自然。

一些被剪輯的記憶在腦海里更迭,里年曾反駁我“那也是一種音樂取向”,而如今茲瑾依然低聲輕唱。這些早已與我無關了。

我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的灑脫,很直白,沒有過濾。但自己的內心卻承擔著一定的風險。幾乎是不愿過問任何人,哪怕是我很在乎的事。寧可之后在自己心里默默揣測,零零碎碎地自我折磨著。

重點高中采取精英式教學。有些不太重要的課時,直接讓我們查資料自學。老師講課速度很快,只稍稍拎一拎基礎與重點,然后就用大部分時間解說深奧的難題。試卷更是有些刁難人,題目常常超綱。

里年的成績仍在年級里位居前列,而我早已支撐不住,節節敗退。但我依然花時間在樂器上。某種心理讓我對樂器開始變得固執,促使我的手一天也不能停下來。我一直跟隨著他們,現在也是一樣的。里年,茲瑾,荒草兄弟,那些仍在音樂里沉溺的人們。

晚上回家,屋里的燈光灰暗。我拽著書包往房間里走。母親在客廳里叫了我一聲,聽不出什么感情色彩。我轉身朝客廳走去。

我爸陷在沙發里,一手夾著煙,一手握著遙控器,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母親則坐在一旁,背挺得直直的。

“學校來電話了,讓你在學習上抓把緊,不然以后考大學,連上線都有問題。這是你們老師的原話,你自己好好去想想吧。”母親的語速很快,估計她比我還不希望聽到這話。

我“嗯”了一聲,不想再多呆,就轉身準備回房間。

“還有,”母親又說“不要在樂器上花時間了,這東西是不能當飯吃的。一門心思學習,以后還有希望。到時候隨你彈什么我都不管,但你現在必須把成績搞上去,不然……”

母親有點激動,半句話落在空中沒了底。

“她熬得住啊?她個性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我說,你干脆狠點心,把她那些東西全部扔掉,要么鎖起來,不然她又不肯放手的。”我爸盯著電視恨恨地說,聽得出他心里有火氣。

母親在一旁點頭了,她看了看我說:“那只能這樣了,你把那些東西都拿出來,我替你保管著,以后考上大學了再給你。”

我知道我是不會反抗的。自以為會很難過,但發現現實還可以忍受。當我把樂器拿出來,放在他們面前時,至少那時,我內心的傷感與憤怒還未將我的理智吞噬。我輕拿輕放,沒有一點感情的透露。這或許是在他們意料之外的。如果按照邏輯,我應該拿著樂器狠命地摔在他們面前,但是沒有。可無論怎么輕拿輕放,琴弦在落地時仍發出空靈的呻吟。當時,這是唯一讓我感到心痛的聲音。

感覺之后我體內的血液仍在正常循環,但似乎從此再沒有了節奏感。在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永遠地少了一拍。

日子依然顛來倒去,用一個模子,換著不同的外衣,來掩人耳目。

課間依然是最難熬的時光,我趴在桌子上無所事事。已經很少會有人再跑過來和我說話了。其實我根本不想去在意這些細微的變化,但意識總是不自覺地去審查。

中午吃飯的時候,里年端著飯盒走到我對面的位子上坐下。他笑著和我說起了關于組建樂隊的事。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以為在聽一件別人講述的事不關己的事。直到里年問我有沒有意向加入時,極度的失落頃刻襲來。我在我們曾經擅長的方面已經一無所有了。過不了多久,我的左手就會僵硬,它骨子里是沒有記憶芯片的。

可我還是不自禁地應了一聲,這讓里年誤以為我答應了,于是和我說起了詳細的籌劃。

其實我真的說不出口,這導致我后來什么也沒聽進去。連我自己都無法緩沖過來的事實,怎么鎮定自若地告訴里年呢?況且這一切還是因為成績的緣故。這對他們來說根本不是問題。

那天晚上,我坐在寫字臺前,想到了里年所說的關于樂隊的事。所有的向往從里年的嘴里說出也就成了我的向往。但我已經失去實踐的條件與資格了。

始終無法抑制內心對于音樂和加入里年圈子的狂熱,思緒在漂移之后開始向理智勒索。先是極度地悔恨當時他們讓我把樂器拿出來時,怎么連一絲抵抗都沒有。之后開始厭惡地捶打自己的頭。最終我走向父母的臥室,企圖翻找雜物間的鑰匙,我的那些東西都鎖在里面。床頭的抽屜,衣櫥,枕頭下,柜子里,曾經父母沒收我的東西然后藏過的地方都被我翻了個遍,可是沒有。突然眼神落在臥室里的裝飾花瓶上,我將手伸進去,先是廢報紙,然后摸到一塊軟軟的海綿,最后是瓶底。還是沒有。但就在這時,我的食指觸碰到一小塊金屬,是鑰匙。掏出來看,是雜物間的。內心深處有低聲的尖叫,似乎感覺到挽回了什么。

我捏著鑰匙快步走向雜物間。

“把手里的東西給我。”一個克制著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我的心一緊,手也握緊了。

如果再失去,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我轉過身,用鎮定的聲音說:“什么?沒有啊。”

“拿出來。”父親的聲音重了起來。

我愣在原地,不愿把手伸出來,但也不知道怎么辦。母親已經聞聲從書房里走了出來。

我已經無路可逃了,所有的罪狀都有憑有據。

后來我交出了鑰匙,癱坐在地上,聽他們數落。

“每天音樂音樂,玩什么心情啊?你給我清醒點,小時候不是沒讓你學過,讓你學的時候不好好練,不是偷懶就是逃課。要高考了你倒給我裝模作樣要練琴了。真以為這能當飯吃啊,到時候連大學也混不上,你拿什么玩心情?你玩得起嗎,啊?”父親邊說邊掏出手機,查找了一會兒,朝我扔來。“看啊,你自己看,是你的月考成績吧,排第幾?這數字你說得出口嗎?你就不覺得可笑又可恥嗎?還有心思找鑰匙,你臉還要不要?你不要我還要呢。”

心中有怒氣不斷地涌上來,最終沖破了克制的底線。

“那你以為這樣有用嗎,我不一樣要挖空心思去想。成績還是一樣差,別人還是一樣看不起,那還不如……”

話還沒有說完,巴掌就劈頭蓋臉地打下來。

父親邊打,邊朝我摔著東西。

我已不想躲了。

母親愣在一旁,一言不發。

窗外的夜色已經很濃了,弄堂里都亮著燈。大大小小的事件正在這昏暗的世俗中上演。能感覺到悲傷,但都是無關痛癢的。或許有人會察覺到一絲的不安分,隱約聽到骯臟的詆毀,謾罵,還有物體支離破碎的聲響。一些人的絕望正在一些人的美夢中孕育。

我家的大門被父親“呼”地拉開,然后連拖帶拉把我拽到門前。他已經有點控制不住情緒,在旁人看來或許就像發了病一樣。我知道他的恨。所以我面無表情,朝遠處的一個點直直地望著,像是沒了魂一般。不反抗,是我對父親最好的態度。

“扔了好吧?都扔出去,這樣就不會再折騰了。”父親用征求的口吻問我,聲音有點發抖,讓人聽上去有點像請求。

我流著眼淚,喘著氣,什么也不說。母親走回臥室,關上房門,她已經失望得看不下去了。

父親仍站在門口,望著外面漆黑一片,很久沒說話。

他需要一根煙。

我起身朝茶幾走去,淚水還是不斷涌出來,從一包煙里抽出一根,拿上打火機,又向門口走去。

“抽煙吧?”我把煙和打火機遞給他。他先是一愣,然后默默地抽起來。冷風從門口灌進來,夾著淡淡的煙味。父親開始走動,來來回回,從屋內走到屋外。最后一把抓起桌上的鑰匙朝雜物間走去。

自上次以后我又聽到了零碎的琴弦震動聲,很低沉,很抑郁。父親拖著那些大大小小的弦樂器來到門口,把他們狠狠地拋向黑夜。

我突然很想笑,因為這讓我想起一個在腦中存留了很久的畫面。那天放學,路過工地,我看見了里年的爸爸,這個第一次見他竟是狠狠給他兒子一巴掌的男人,正穿著骯臟破舊的白背心,將一袋袋水泥扔到另一個工人手里,他只能用勞力與汗水為兒子積累極少的財富。

而如今我的父親正用同樣的姿勢將我從小到大拿過的樂器扔向門外的那片空地。他的嘴唇微微抖動著,似乎與樂器落地時琴弦的震動有著一樣的頻率。

“燒了它們,好吧,你也該死心了。”父親氣聲說道,但已沒了底氣。

我不想思考。一切總該有結局,無論好壞。我已陷入神情恍惚的狀態,嘴角微微抽了抽。“燒了吧,是該燒了。”連我自己也不確定這是不是我該說的話,可此時我已經篤定地說出來了。

我走到門外,看見黑暗中四處散開的樂器。七歲時的第一把小提琴,十一歲時因為手長長而換的第二把小提琴,十五歲換上的最后一把小提琴,十七歲得到的兩把吉他。

它們都已經死了,要火化,但是沒有墳墓。

我回頭,發現父親不在那里了。可后來他從弄堂的自行車棚里出來,手里捧著大把木柴、舊報紙。所有的所有都成了定局,是不容更改了。

我什么也看不見了。我唯一能看清的是父親將嘴里一點殘留的煙頭扔向那片黑暗,瞬間,一切都亮了。

火焰互相廝殺,像一頭頭掙脫千年束縛的困獸,狂野地在黑暗中四處沖撞。

父親不知在何時走回了屋里,只留下我一個人。

意識突然整片整片地襲來,我的無助已無處釋放,最終朝著眼前的大火叫喊起來。

沒了命一樣地叫,想把從前的一些又一些都叫回來,把某個死去的魂靈叫醒。

當抬起哭干的眼睛時,我在火光的盡頭看到了里年的身影,他站在那里,不知是什么神情,什么想法。眼前這么大的火,把我們倆燒得很模糊,很遠。實實在在的,把一些虛無的東西也燒沒了,而那火永遠不會知道,那些虛無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

不知里年是什么時候站在那里的,不過這已經不要緊了。

然而真的都沒有了,有片甲,也有片甲不留。

(四)

我和里年不是一類人。現實已證明給我看,無需再堅持。

很少再和里年走在一起,聊天,吃飯,談音樂。沒有理由地避開他,但我卻不想再說什么。有時里年會找我看電影,我不會拒絕,因為他根本不會提起那些,只講些有的沒的,就好像我們只是剛認識不久的朋友。沒有刻意,沒有無意,也沒有差錯與尷尬,一切看起來比從前還美好。

不久的將來我們會分道揚鑣。這是我看著里年上主席臺領重點大學保送通知書與一等獎學金時的預言。

預言的技術含量并不高。現實的發展趨勢正在向其無限靠近。

那幾天,常看到荒野軌道上突兀駛過的列車,通往深不可測的無底隧道。

不會再有里年。雖然那天我仍在無人的沿海公路邊碰見了他。

我走上前去,坐在他旁邊。他膝蓋上放著一本參考書,上面胡亂地涂寫著幾個詞組。

“在想什么?”我隨口問。

“你說……一個樂隊叫什么比較好?”他摸了摸鼻子問。

這是后來他第一次和我提起樂隊。

我笑了笑,看來他釋然了,那我又有什么理由如此拘謹在意呢?

“你是說名字?”

“嗯。”

“再見,再見樂隊。”

“好奇特,為什么叫這個?”

“音樂總是循環往復之后才給人們帶來不可言說的感覺,樂隊也一樣,要再見才好。”我淡淡地說著我內心真實的想法,雖然不是為自己。

我想我應該恢復過來,不要被那些已經不再屬于我的東西所吸引,然后陷入,再一次不能自拔。那是很愚蠢的事。就清醒一點吧,把自己和他們分清楚。

有些萌生的念頭總是忽來忽去的,在我一個人的日子里。現實不給人太多反省的時間,這倒讓我又稍稍麻木了些。以為歲月就應該被我這么不明不白地折騰到窮盡。

直到后來,我在信箱里意外地收到了荒草酒吧的宣傳單,上面赫然的大字“再見樂隊”,以及括號里的人名:荒草兄弟,里年,茲瑾。

對此應該給予怎樣的表情呢,好像錯過了一次我應該參與的合照,照片上沒有我,但有屬于我的位置。那位置無人知曉地藏在名字里。

繁瑣之后周圍過分沉寂,任何細微之音都如裂帛。所有意識再次呈現。混沌久了的清醒,空谷足音,可怖至極。

(五)

高考過后,世界開始有些兵荒馬亂了。

高三年級大面積焚書,坑文,坑數,坑英之類的。

我叫了里年幫我收拾。痛快地把什么都扔了。初夏,陽光毫不留情地刺透玻璃,光線被離奇地反射,折射,又反射,弄得一團糟。

錯綜迷離的光線下,眼中的成像顯得光怪陸離。里年的身軀,手臂和頭發,透明度Alpha值正在迂回著減少。他的身上開始演變出一些馬賽克似的絢爛晶體,潰散,潰散。

“里年。”我潛意識地叫了一聲。

回頭,一個光鮮的側臉。

回眸具有不可抗拒的真實性。

里年給了我一個淺淺的微笑,有著久違了的弧度與肌理。

“一起回家吧。”他整完最后一疊參考提綱,邊走向垃圾桶邊對我說。

鴻溝終究無法逾越。

一路上,世界好像被消音了。里年沒有和我談論高考。我知道他為什么沉默。至于他連再見也沒說,這是出乎我意料的。

盛大的樹蔭加上滿樹的蟬鳴。如此磅礴浩蕩的聲勢,卻依然無法阻擋陽光在葉隙間肆意穿梭,挑釁地將里年湮沒。

我依舊循規蹈矩的。吃飯,休息,聽音樂。手機已經很久沒有動靜了。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巷中,頭頂的黑,羽翼逐漸豐滿,眼看著壓了過來。

舊舊的電影海報,殘損不堪地粘在墻上,四個角耷拉著。如鬼怪的血盆大口,卻無力吞噬。

這些電影大多我和里年都一起看過。只不過那時這里的一切要更鮮艷一點。

西門口邊上有個地攤,是收舊貨的。一個個二手手機被裝模作樣地擦了個干凈,成行成列地放置,炫耀著攤主的豐功偉績。

這里很吵鬧,幾乎沒有人駐足。但眼前的腐朽與破敗卻讓我又有了點力氣。

“怎么樣,姑娘,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給你開個高價。”攤主神秘地笑笑說。

華燈初上,過路人的臉上顯現出陰影。

我木愣愣的站在原地,攤主的話被擱置在半空中,沒有落腳點。

手機里有著很多不同的時間,地點。初夏,深秋,冬去春來。陽光下的破舊小書店,大雨中的電影院,彩虹里的依山傍水之處。

我,里年。

里年,我。

曾極力留存的短暫脆弱的影像,希望它們的自我承載能力可以變得強健,以便我不再心有余悸。可如今看來,不過是幾百元而已,又何必如此在乎呢。

樹葉互相打磨,風開始有簌簌之音。但始終不擦面,只是在我身后慵懶徘徊。

我把自己的手機放在攤布上,他正準備掏錢,我卻走了。末了,回來,給了他三百元。能感覺到此時頭頂的毛毛細雨,在空中稍作停頓,然后反方向逃離。恍惚中,一切顛倒了。

(六)

無數陳舊的夢境交替地復合著。

我的生活已被成功地切割,橫截面光滑得可以讓觸及的肌膚隱晦地流出血來。殷紅的,卻有抹不開的紅暈。

這個暑假,思緒已經不受個人控制了。百無聊賴地呆在房間里,將架子上的書翻開又合攏,撥弄滿是灰的小物件,然后轉身,又是一片空虛襲來。

我將以前束之高閣的裝滿相片的盒子取下來,雖然已經快忘卻里面盛放的是關于哪段時光的影像了。

后來發現,雜七雜八的,什么都有。三四歲時,在幼兒園玩滑梯時照的。九歲時第一次拿著小提琴上臺表演,與很多小朋友合奏《走進新時代》時照的。那時畫著很濃的妝,眼神直直的不知望向哪兒。還有再大些時,跟著里年一起去看他的演出,幫他拍的照片,當時說好給他的,但后來都沒有。

忽然有個意向,想把這些零散無力的東西拼貼到墻上。這些相片曾貫穿著龐大又逼仄的時間與空間。

原本的情緒,是有點嘲諷的,好像是在觀看別人的一段無趣惡俗的舊時光,之后的轉變有點不明所以,卻極度固執,不容控制。

將那些舊時光與如今的現實相比,又該怎么開口說呢?離別、虛無、掙扎。我的表面依舊是若無其事的。但其實所有的所有,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弄垮我。

我仍把一張張照片往墻上貼,胡亂的,無規律無邏輯的。機械得不知該怎么停下來。我的內心終究又開始發狠了,然而沒有一根理智的神經能勒住它。

我握著膠水頭,在墻上一陣亂涂。然后將剩余的相片,不分正反,不分逆順,一把抓來,狠狠地拍在墻上。

手已經毫無力氣。我含著眼淚,在床上睡過去了。

之前活過的痕跡消失殆盡。所有的朋友重新結識,所有的書籍重新購買,所有的樹木在換取新生之后,繼續陷入冗長干涸的夢。

我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依舊淡淡地活。走平坦的公路,聽單音節的歌。時常忘記自己的身份,漫無目的去做一些事情,但都與我的過去毫不相干。

在一所二流大學里選擇了傳媒專業,母親說或許以后的路可以更廣些。

大學里的時光是浸泡在肥皂水里的,周圍的人不停戀愛。就如同一個個泡泡,夢幻美好地誕生,悄無聲息地破滅。

我從不參加系里組織的公眾活動,例如舞會,音樂晚會之類的。沒有這個概念。

只是時常會想起里年,然后以此展開些不著邊際的聯想。雖然毫無意義。他在北京,和茲瑾在同一所大學里,而我在這座南方小城。但我仍克制不住幻想再次見面時會是怎樣的場景。

唯一讓我的自尊心有所存留的是幾封里年發給我的郵件。對此我一直沒拿定主意,有時回信的欲望很強烈,在鍵盤上敲過無數個信件的開頭,但最終還是刪了。就這樣,反反復復。

但終究在那天,我想清楚了。

一回上QQ,和一個老同學聊了起來。她和里年是一個校區的。

扯著扯著,就說起里年了。其實我早知道,這個話題回避不了。

一開始,她只是試探著說些有的沒的,后來見我不怎么在意,就沒什么顧忌了。

“里年一直和茲瑾走在一起,我常看見他們的。”

“哦,那很正常。”

“你最近有和里年聯系嗎?”

“沒……”

“不過他們倆看上去不像是有什么,最多,好朋友吧。”

“嗯……是吧。”

沒多久,我關了電腦,橫橫地躺在床上。

思緒的閘門好像又被什么給擰開了。剛才的對話內容在我腦子里四處游走。

這些在如今看來,與我,又有什么關系呢?都應該是無關痛癢的。我曾想過的挽回不過是虛的,或說是不正當的。冷眼旁觀的人們心里也清楚,世俗終究成全世俗。茲瑾的家庭背景及自身景況更有能力給予里年所需要的。

而我和里年的那些時光,自以為神圣不可侵犯,但也不過是我硬從他的生命里偷渡過來的,誰又看好呢?

但終歸是想清楚了,從長遠來看,也還是好的。

恍惚間又打開了電腦,進入郵箱,刪掉所有郵件,關機。

這一過程,兩分鐘都沒有。

臨近畢業,學生們都忙著到處實習。我被某股力量牽制著,在城市與城市之間來回奔走,盼望著自身的強大。

記得第一次我坐著大巴離開我所熟悉的城市,離開那條小巷。沿途經過的從前,已在記憶里慢慢擱淺。喉嚨像被什么扼住了,可確實已沒有什么值得我再回頭看一眼。當年的那些人,那些事,如今都不在那里了。

但過往對于人的捉弄是沒有定數的,難過、失落、忘卻、埋葬、懷念,于是就又遇見了。

我住在一個郊區的小村子里。因為實習需要好幾天,城市里的旅店有些破費,于是找到了這里。

空氣異常清新,夜晚極其靜謐,好像是個世俗之外的空間。

是一個快走到盡頭的黃昏,剛下完雨,小半邊的天已經被昏暗吞噬了,還有一片鮮紅在極力掙扎著。

我吃完飯,在小道上散步。身旁時有遍野的油菜花,這在城市里是很少見的。

遠處有些許嘈雜的音色,像是有人在搞露天音樂會。我加快了些步子,想去看看。后來發現那里被一大群人包圍著,傳來的聲音逐漸清晰起來,像是很電子的搖滾樂,是一個女生喑啞的聲音,很有爆發力。我還看見在路邊豎著的一塊小牌子,它把我原本只是站在人群外聽一會兒的念頭轉變成只想奮不顧身往里擠。

牌子上寫著:再見樂隊——公路巡演。還有零零碎碎的幾行字,是有關贊助商的,有荒草酒吧,還有茲瑾爸爸的公司。又一次完完全全體會到這個世界是很現實的,我根本就沒有資格評價誰是庸俗的,誰又是脫俗的。自認為脫俗的人現在怎樣呢?庸俗的人又怎樣呢?

我記不得目光在當時觸碰到他們四人的身影時是什么樣的感覺了。有點想把腳踮起來,再看清楚些,但現實是我只能無力地往下蹲。

茲瑾站在中間的空地上,一頭清爽的短發,有些褶皺的白色短袖,穿著條紅色的緊身棉布褲子,踩著一雙帆布鞋。她雙手握著架在架子上的麥克風,盡情地唱著。

里年在她身后的陰影里彈著雙排鍵,他低著頭,只能依稀看清輪廓,直挺的鼻梁格外凸顯。

荒草兄弟在一旁,一個打著架子鼓,一個彈著電吉他。

是我曾經多么向往的樂隊,那次他們在荒草酒吧里的演出,我忍著沒敢去,而如今又在這里硬生生地碰上了,原來這些都還沒有完結。

一曲完了,里年上前,接過麥克風,似乎想說些什么。

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沒有舞臺的聚光燈,身影都沉浸在黑暗里。這時他們的大巴亮起了車燈,或許這就是屬于他們的燈光了。

“我們組建樂隊還不到6年,但很快就要解散了。公路巡演作為我們解散前的紀念。我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方式。而這里,是我們的最后一站。明天我們就將回到原來的城市,各自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繼續自己的人生……我希望今晚我們聚集在這里,對于我們即將逝去的青春做最后的告別,但是……”里年習慣性地摸了摸鼻子繼續說道“那些回憶……將永存。”

最后半句話,被響起的重金屬樂掩蓋。但我聽清楚了,一個字一個字,那也是我的記憶。

眼角的一小滴眼淚已經滲出來了。淚腺是長在心里的,我一直這么認為。

里年準確地壓著跳躍的節奏,每一個音都唱得飽滿極致。我能感覺到他抑制下的心中的狂野,高潮部分他必將吼出來。我是記得的,它曾跟我說,他崇拜那種唱法,歇斯底里,將所有抑郁釋放。

車燈似乎瞬間被震亮了,當他吼出來的那一刻。

這樣的里年我一點不意外,因為我是熟識他的,最為真切的就該是這樣的里年。曾被父親甩過巴掌,每回被趕出家門時內心極力克制的怒氣,所有曾經無條件的謙讓與體諒……這一切畫面此刻應該都在他的頭腦里一一閃過,一同化作不可抑制的力量,沖破喉嚨。

不要架子,不要電線,不要束縛,為此,只想做最后的釋放。

面對這樣的里年,茲瑾和荒草兄弟都有些失色。

他們或許不知道,這才是真正的搖滾,不為音樂,只為自己而嘶吼。

周圍圍觀的人們被這氣氛帶動起來,他們也開始尖叫,拍手,跟著音樂一起律動。但他們是沒有來由的,只不過是被感染而已。

而此刻的我已經在人群中笑出聲來了,嘴邊還掛著未流完的淚水,不知這是怎樣一種奇怪的心情。

歌曲已經進入尾聲,還有最后一次重復副歌部分,最后一次發自內心的叫喊。

里年此時拿起放在音響旁的一桶東西,沖下舞臺,澆灌在原先放好的一堆木柴上。

周圍的人好像已經明白了里年的意圖,先是騷動了一會兒,最后都興奮起來了。他們跑開去,在不遠處又湊成一團。

里年已經將點燃的火柴扔出去了。

又是這樣,瞬間,火光炫目。

那根火柴,那個曾經的煙蒂,那堆木柴,那些曾經我拿過的樂器,眼前的大火,和記憶中的四處逃竄的火焰,這些影像交織在一起,我已經無法再在這里站立下去了。

而里年仍站在火海前,拿著麥克風竭力嘶吼,風好像無力再吹動了,漸漸地沒了聲音。

那群人圍在那里,大聲地叫好,拍手,呼喊。這看上去似乎有些悲哀,一些人的悲傷告別竟被一些人理解為很有看頭的泄憤。

然而懂得這一切的我,已心痛得沒法再看下去了。只想逃離,可究竟該往哪兒走呢?

(七)

因為工作,很少回家。母親經常打電話來,平靜地問我是否一切都好。任何使用不當的言語,都可能觸動她的神經末梢。我不想讓她過于操心,所以用漫不經心、隨意淡定的口吻對她訴說這里的一些又一些。

“抽空回來一趟吧,家里都挺惦記著你。”

窗外是寂寞的梧桐,看來不能再守著它了。

“嗯,盡量吧。”我給予母親較為肯定的答復,至少能讓她的心與地平面的距離近一點。

早春,背上行囊,準備回歸故里。幾年前,只要是遠行,對于任何目的地,內心都很憧憬。當下如釋重負的肩膀,心如止水。

家的味道一成不變,像是算好的。光照指數,空氣濕度依然如昨。

我的書桌上有一沓信件。在不照面的日子里,愿意用樸實溫馨的方式取得聯系總是欣喜的。

手指一封封掃過淡雅滑膩的紙質。不同的娟秀的字跡引導我在記憶里搜尋出稚氣歲月中殘留的人物印象。他們都一如既往地可愛。

直至眼前一片嫣紅,灑金的“喜”字刺入我毫無防備的雙眼。手指便理所當然地僵硬了些。我的大名赫然出現在翻開的首頁,標準的楷體,用小號毛筆題寫。目光在之后的兩個名字上停留片刻,最后飄過一眼大喜之日與地點。

那一沓信件的最后是個粉紅色的信殼,或許母親拆開辨認過,沒再放進去,導致骨肉分離。

是里年寄的,寄信人地址那一欄寫的應該是他們的新家地址。

他們的新家地址。

里年,茲瑾。

我感覺眼睛里有點酸,用手背揉了揉。母親似乎察覺到什么,走過來問,你怎么了?那一瞬間,我的心似乎被誰重重地抓了一把。我怎么了?我能怎么了?!我在心里憤憤地喊。如果不是你們,如果不是該死的大學,如果……一切都不會這個樣子!我猛地推開窗戶,蒼茫的夜空下,似有一堆烈火在燃燒,像多年以前的提琴吉他在燃燒,又像不久以前的音響樂器在燃燒。這堆火什么時候才能熄滅,我不知道。■

責任編輯 曉 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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