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開花(組詩)

和田羊脂玉

需要趕在絲綢之路開辟之前

最好再早一千年

我就騎一匹瘦馬從江南出發

進入這遙遠的亞洲腹地

我的馬注定會死在路上

需要靜靜地守在玉龍喀什河邊

從早春等到盛夏

山巔上的冰雪融化，最后匯成洪水

需要月亮以圓滿的姿態出現

我的少女啊，現在你也可以現身了

遵循古老的傳說，你必須赤身裸體

讓月光洗去體內的塵埃

把腳伸入冰涼的河水

逆水而行，向著幽光閃爍之處

那是羊群與云朵交媾的古遺址

相信會有一枚溫潤潔白的羊脂玉

等著我含入口中

然后回到故鄉，從此不再多說一句廢話

只寫詩，這心靈最初也是最后的手藝

養我性命

銀縷玉衣

亡者在召喚

兩千六百多片青玉

穿過巖層集合

在不為外人所知的墓穴里

被銀絲整齊地編綴在一起

時間讓曾經的王成為一堆白骨

惟有這些青玉

依然在與世隔絕的黑暗中

閃著幽光，和墓志銘一起

堅守著古老的夢想

雞血石

清晨，風從樹林里醒來

朝霞一片片地浮出地平線

似乎這是嶄新一天的美好開端

可為何我依然心情沉重

不想發表任何意見

我在地下多年

醒來時這世界已面目全非

暈頭轉向找不到八九點鐘的太陽

我的憤怒一文不值

在地下，我早已血流滿面

清江石上的梅花

雪花輕輕飄落湖面，在這個冬天

回憶或者漫游都將圍繞一塊石頭

孤山上的林和靖端坐窗前

傾聽紫砂壺里的龍井茶慢慢舒展身體

小書童一邊磨墨一邊張望窗外

白鶴風中的翅膀

是一些懸浮在夢境里的詩句

等著主人用宣紙拓—下

梅花，一朵接著一朵

開放在西湖這匹細膩的絲綢上

寂寞的黃楊木梳輕輕嘆息

牽扯出一輪用朦朧修飾的月亮

只是一轉身，這些時光深處的梅花

全都投奔了石頭，暗香依舊

米芾拜石

從此以后不再臉上流露

哪怕半點憂傷

不痛快了就痛痛快快喝酒

大醉之后白墻上的筆墨漫游

把夜修飾得更深，更接近絕望的神圣

從此不再想那些沉重的銘文

每次出門往東或是往西

都已不重要

就讓我的瘦馬像一盒年代已久的磁帶

斷斷續續地隨便走吧

只要不回頭就好

路上會有一塊石頭等著

我將三叩九拜，以兄弟相稱

只有我能理解他的沉默

這暴露在空氣中的我的心臟啊

從此以后不再臉上流露

哪怕半點悲傷

我把想流的淚全部釀成酒

把想說的話一筆一劃刻在骨頭上

剩下的時間我就靠著石頭發呆

老印章

為什么每次撤退都是如此匆忙

都在不知不覺中放棄一些東西

信寫得一次比一次倉促

透著涼意與無奈

主人公已經習慣讓省略號

雨水般密集在明暗不定的油燈下

又是一個接近于自我折磨的夜晚

更夫世外高人般重復著

“注意安全，小心火燭”

飄向弄堂盡頭無法穿越的黑暗

你默默地靠在一張舊藤椅上

似睡非睡地等待著什么

留言已經寫好

也許這次告別寫下的話

正是最后的遺言

朱砂印泥等著私章探過頭來

但是默契不復存

在你找遍所有的抽屜也未能找到

這枚精致的壽山老田黃印

現在蓬頭垢面地遺落在歲月的傷疤里

印面上篆刻“片云”二字

在一枚孤獨的樹葉里醞釀悲劇

黑暗中想起一件青田石雕

只是一個剛剛拜師的學徒

我什么都不會

和石料一起安靜地呆在一邊

等著師傅酒醒之后，教我手藝

在此之前，我獨自走了七十里夜路

祖傳的老繭提前發芽

我在旋轉的星空下，睜大雙眼

細數用憂傷命名的燈盞

溪水冰涼，我的心更涼

懷念一輪用封門青雕成的月亮

曾讓山谷里的野花徹夜怒放

只是為了呼應一枚溫暖的成語

花好月圓不再，少女不再

只剩下溪水冰涼，我的心更涼

石頭之歌

暗號終于對上

是《西游記》里蹦出孫悟空的石頭

閱讀曼德爾施塔姆第一本個人詩集

另外的石頭也從四面八方趕來

怒放在子夜

是一場莫須有的非法集會

排比句般列隊經過我私人的草稿本

石頭目睹了這個世界的瘋狂

每天都有恐怖襲擊

在血肉橫飛的爆炸聲中

依然有無法回避的饑餓與貧窮

到處都是謊言

到處都是為富不仁者精致的面具

和精神病院牢固的鐵柵欄

石頭站在荒誕的邊上

遭遇一具具風光的傀儡

在霉斑密布的爛樹樁上

長著他們虛弱的黑木耳

到處都是投機者

到處都是無助的雙眼

和天空一起下雨不止

暗號終于對上

是石頭變成一堆不合時宜的文字

種在遠方荒涼的山坡

石頭從此隱姓埋名

不再憤怒

不再憂傷

但是忍不住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