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的耳朵

一個清晨，我們這座城市照常醒來，人們照常準(zhǔn)備一頭扎進(jìn)匆忙的生活洪流里去。隨即，可怕的事發(fā)生了。那些愛美的女孩在照鏡子時首先發(fā)現(xiàn)了異常，她們覺得自己臉上似乎少了什么。但又覺得什么也沒少，臉上既沒少一塊肉，也沒多出一道傷疤。她們只好對著鏡子左看右看，看了好一會兒。這不看還好，仔細(xì)一照，可真嚇人一跳。咦，耳朵呢?對啊，不就是少了兩個耳朵嗎?天哪，我的耳朵呢?一個最早發(fā)現(xiàn)這件事情的姑娘尖叫起來。她的叫聲像一個尖利的爪子，將早晨的寧靜撕開了。接著更多人絕望地叫起來:耳朵呢?我的耳朵怎么不見了?人們的聲音里盡是惶恐。這樣的聲音此起彼伏，像千萬只受驚的鳥雀在城市上空無望地掠過。

在那個看似平常的早晨，我們的城市里許許多多居民的耳朵都不見了。人們起初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在沉睡中被老鼠咬去了，可是沒多久人們知道了，一夜間，我們這個小城居民的耳朵都丟了，連小貓小狗小豬小羊的耳朵也不翼而飛，甚至連老鼠的耳朵都丟了，你說老鼠哪有心思咬我們?這真是一件蹊蹺的事。

我們的小城陷入了惶恐中，大家都聽不到聲音了。盡管很多人試圖大聲說話，但誰都聽不到對方在講什么，小城像一塊凝固的冰。

這樣倒也比較清靜，這座城市里的聲音太喧囂了，工廠機(jī)器的轟鳴聲，建筑工地的打樁聲，汽車?yán)鹊募饨新暎€有小販們無休無止扯著的嗓子，還有人們吵架時聲嘶力竭的對罵，真是太喧囂了。聲浪就像滾滾的黃河水席卷大地，眼看城市都要被淹沒了。聲音的洪流從凌晨流到中午，從中午流向傍晚，從傍晚再流到第二日凌晨。再也沒有夜闌人靜的時刻了，再也沒有萬籟俱寂的美好了。人們快聽得崩潰了，一個個咬牙切齒地忍著。

現(xiàn)在倒清靜了。小城的人們只看到機(jī)器在轉(zhuǎn)，只看到車輛在大街上穿梭，只看到小販的嘴巴一張一合，像一條從水里撈出來的魚……但大家什么都聽不見了。一切像無聲的電影了。

這樣清靜的日子過了不到兩天，人們真的慌了，畢竟沒有耳朵的日子制造了太多麻煩，最大的麻煩就是人和人之間的交流。在大街上，行人和車輛之間再沒往日的默契了，現(xiàn)在不管汽車怎么鳴喇叭，都引不起行人的注意了，他們照樣大搖大擺我行我素地從馬路中央穿過去。在商店里，麻煩就更大了，那些顧客去挑一樣?xùn)|西，現(xiàn)在只好用手指指點點了，但售貨員經(jīng)常出錯，有位顧客要買一條圍巾，售貨員順手就將圍巾旁的一雙手套扔到他面前，這位顧客拿著手套，著急地打著手勢，他再次用手去點柜臺上的商品，這會售貨員扔給他一雙正好在圍巾旁的襪子。顧客真的急了，他想干脆自己伸手去拿得了，但柜臺那么高，手根本伸不過去。他只好用自己的手?jǐn)n成圍巾狀，起初售貨員被他嚇了一跳，以為這人好端端的怎么就開始掐自己脖子了。等到那位顧客在自己脖子上“掐”了好一陣子，售貨員才從柜臺里掏出一條圍巾給他。

再說到菜市場上。往日，這里是最喧鬧的，現(xiàn)在，卻安靜得讓人有些傷心。只是你會看見很多人，面對面地站在那里打手勢，他們不斷比劃著，你會覺得自己仿佛一下子進(jìn)了一個啞巴村，那么多人都在那里打著手語，這真是蔚為壯觀。但問題是他們的手語并不代表著相同的意思，他們只是用手自說自話。你想，大家又沒學(xué)過統(tǒng)一的手語，所以一個同樣的動作卻有了不同的含義。因此，為著這樣的情況，菜市場里也就常常可以見到人們扭作一團(tuán)，那是為了澄清誤解而采取的過激行為。也難怪人們會如此激動，兩個人指指點點實在說不清楚，比如有人要買兩斤青菜，就伸出兩個手指頭表示，而攤主卻給了他兩個西紅柿。而當(dāng)他指著青菜的時候，攤主又以為他要買兩棵，他想罵娘的心思都有了，他想說，就兩棵菜你讓我回去塞鼻孔去呀。但當(dāng)他伸手去點自己的鼻孔時，攤主卻迷糊了，用迷惘的眼睛盯著他的鼻子，這人是不是想買個豬鼻子呀?買豬鼻子得到豬肉攤?cè)パ剑轿疫@里尋什么開心呢!那個蔬菜攤的攤主便也有了七分不快，眼睛里漸漸爬上來許多怒意。買菜的人只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自己伸手去挑青菜。

就是這些看似簡單的事情，一旦沒有耳朵幫忙，完成起來都無比艱難。碰到性子急的，往往就買不成了，兩個人的手比劃著比劃著就比劃到對方的身上去了。

這還是些芝麻小事，更要命的是學(xué)校里的課無法上了。工廠里的工作也無法繼續(xù)了，畢竟缺了耳朵，工人們要開動大型機(jī)器實在太危險了。你想，那些機(jī)器無聲無息就從頭頂上方落下來了?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這該如何是好啊?我們的城市正陷入一場空前絕后的無助中。

盡管聽不到聲音，但大家還會繼續(xù)看電視。大家只是看圖像，當(dāng)然也希望有一天電視里能出現(xiàn)一些意外的驚喜。但一天兩天三天地過去，電視上不斷出現(xiàn)的就是“尋耳朵啟事”。由于啟事太多了，我只摘錄其中一則自稱陳經(jīng)理的人發(fā)布的啟事:

鄙人的耳朵于9月7號深夜出走，至今未返。該對耳朵體型肥大，膚色白凈，左右耳上各有兩顆黑色小痣。由于耳朵出走，嚴(yán)重影響我的商業(yè)溝通，甚至危及公司正常運(yùn)作。現(xiàn)向全社會征集線索，如有人發(fā)現(xiàn)，請電話告知，不，最好是短信告知。一旦找回耳朵，鄙人承諾將重謝線索提供者，每只耳朵獎勵十萬元。

很多很多啟事一條接一條地播出來，很多很多啟事上寫著各種樣式各種規(guī)格的耳朵，有肥厚的耳朵，有長長的耳朵，有耳垂很大的耳朵，也有薄薄的耳朵，那么多耳朵都在一夜之間飛走了，那么多人都在發(fā)布尋找耳朵的啟事。其實眾人還是抱有一絲幻想的，還是覺得自己的耳朵會聽到這些啟事，沒準(zhǔn)哪天又找到自己的主人了;沒準(zhǔn)哪天，一夜之間，這些耳朵都回來了，都規(guī)規(guī)矩矩重新長回到臉上了。那些日子，人們還真的幻想著這樣的奇跡出現(xiàn)，每天早晨一醒來就伸手往臉上摸，那都成我們這個城市人們的習(xí)慣性動作了，可每個早晨，人們摸到的只是冰涼的失望。

并不是耳朵丟失了，也并不是耳朵迷失了方向。是它們自己飛走了，所有的耳朵，在我們這個城市人們的臉上已經(jīng)呆得忍無可忍了。城市如此喧囂，從白天到夜晚，再從夜晚到白天，城市無時不刻淹沒在潮水般刺耳的聲浪中，永無寧日。那些聲音多么尖銳，是鋒利的刀子，是粗暴的大嗓門，是惡毒的流言，還有讓所有耳朵都無法忍受的沉悶的喧響。那些聲音多么丑陋，像污濁的濃煙，像骯臟的泥漬，像一潭腐爛的死水，猙獰可怖，邋遢不堪。我們的耳朵再也無法忍受了，在這樣粗暴的環(huán)境里面，我們的耳朵都快要瘋掉了。有一天，不知道誰的耳朵說，我要走了，我要離開這個到處充斥著骯臟不堪的噪音的城市了，這樣才能耳不聽為凈。不過從聲音推斷那應(yīng)該是一個小姑娘的耳朵，聲音脆脆的，它說它再也無法忍受小姑娘的后媽無比歹毒的咒罵了。沒想到這話一出口，就得到了眾多耳朵的回應(yīng)。是的，是的，我們要走了，我們也受夠了!耳朵們才明白過來原來大家都痛苦著呢，它們也感慨地想起那位大文豪曾經(jīng)說過的話:幸福的耳朵是相似的，不幸的耳朵各有各的不幸。

一只閱歷豐富的耳朵說，在它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那時候耳朵還保留著自己的優(yōu)雅，這個城市的居民會時不時去一次音樂廳，去聽一場鋼琴的演奏會，或者聽一場小提琴的獨(dú)奏會。夜晚時分，只有月光在城市的上空流淌，只有輕柔的微云在窗外散步，耳朵們就能得到安靜的撫慰了，這是它們必需的體面的休息。

耳朵們通過一種默默無聲的耳語，很快就把彼此的想法傳開了，很快所有耳朵都達(dá)成了共識，于是就有了我們上面說的那一幕。

現(xiàn)在，我們這個城市所有的耳朵已經(jīng)集體飛到了距離小城3000多公里外的一個大森林里去了。那是個很大的森林，一望無際，像綿延的春天那么廣闊，林子里有很多英俊的白樺樹。那些白樺樹有著很大很大的眼睛，看起來憂傷而純凈。要是他們再能夠長出一對耳朵，那就完美了。森林里有那么干凈的風(fēng)聲，有那么清脆的歌唱。白樺樹們要聽聽這樣的聲響，這對他們有好處，這樣的聲音會讓所有的白樺樹更像一位紳士。

我們城市里那么多耳朵真的長到了一棵棵白樺樹的身上去了，這樣恰好成全了那片一望無垠的白樺林。此時，耳朵們聽到了自然最美的歌唱，一些鳥閑暇地在枝頭聊天，一些花在風(fēng)中踮起了腳尖，她們的裙子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多么輕微多么細(xì)致……它們也讓白樺樹沉醉于這純凈的聲音了。所有耳朵都感嘆著:“這樣有多么好，是啊，多么好啊!”

所有白樺樹也感嘆道:“有聲音的生活多么好，多么好啊!”白樺樹們的感嘆多像一場抒情的集體朗誦。

耳朵不僅僅是用來聽那些沒完沒了丑陋無比的聲音的。它們還應(yīng)該用來聽聽節(jié)奏明快，有著一臉笑容的聲音，它們要聽聽田園的交響，要聽聽小溪的獨(dú)奏，要聽聽一只甲蟲敲打的小鼓，也要聽聽一群蜜蜂的四重唱。

這是我們對耳朵的尊重，這也是耳朵需要獲得的作為耳朵的尊嚴(yán)，是的，作為耳朵的尊嚴(yán)!這就像我們對待一位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我們可以暫時讓他委屈一下，但我們總不能一直邋里邋遢地對待他，讓他置身在骯臟不堪的地方，讓他一次次受到侮辱。他一定是要生氣的，一定是會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我們的。

就是這樣的漠視和羞辱，導(dǎo)致我們這個城市居民的耳朵集體出走了，它們?yōu)榱俗约旱淖饑?yán)遠(yuǎn)離了這座城市。一天又一天，城市里再也沒有出現(xiàn)什么奇跡，大家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個動作還是下意識地朝臉上摸，但他們只是摸到了一片冰冷的絕望。

往后很長一段時間，大家的生活主題就是嘗試著用各種各樣的材料制作耳朵，有個面點師提出了用面粉做耳朵的方案，但你一定知道，面粉捏的耳朵，僅僅只是看看罷了，何況下雨天到街上一走，一場小雨就能讓它化了。而且碰上個貪嘴的孩子，肚子一餓，順手就將兩個耳朵摘下來吃掉了。誰叫它是用面粉做的呢?跟面包有什么兩樣?

還有個化學(xué)家，他提出可以用塑料做耳朵，塑料既耐雨，又防曬，但這個方案也很快被否決了，塑料是一種有污染的物質(zhì)，時間一長對身體不利。最后，還是電腦工程師發(fā)揮了作用，在無奈中，他為大家設(shè)計了一種用計算機(jī)控制的金屬假耳朵。沒過多久，全城的人們都戴上了兩個明晃晃的金屬片。盡管大家又能重新聽到喧囂的聲響了，但大家誰也樂不起來。說實在的，那么多天安靜下來，一下子置身如此喧囂的城市，誰都有點頭昏腦漲的。

當(dāng)然最大的改變是我們這個城市里的人不照鏡子了，誰都覺得臉上兩個金屬片別扭得很，怎么看自己怎么像電影里那些個來自外星球的怪物。每天，在我們的城市，你都可以看見有人在狠狠地摔鏡子。可忙壞了清潔工，他們每天都能掃出一大堆一大堆玻璃碎片。■

責(zé)任編輯 謝志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