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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琬的驚鴻悲影

2010-01-01 00:00:00
文學港 2010年2期

1

紹興的沈園能聞名遐邇長生不老,毫無疑問跟一首哀怨動人的題壁詞有關,跟兩個在此不期而遇的人有關。那詞就是在《全宋詞》詞牌中也寥若晨星的《釵頭鳳》,而人就是演繹了一段千古悲情的陸游與唐琬。

陸游與唐琬的故事流傳很廣,戲劇舞臺上也常常能見到他們貌合神離或神合貌離的身影,而故事的情節主要源于宋人周密的筆記《齊東野語》。周密(1232—1298),字公謹,號草窗,《全宋詩》和《全宋詞》中均有他的作品,有多部筆記傳世。陸游去世二十二年后出生的周密,雖然是濟南人,但在義烏當縣令時到過紹興,在紹興有許多文友。喜愛梅花的周密可能也到過以梅聞名的沈園,但是否見到過陸游題壁的《釵頭鳳》,不得而知。或許,已數易其主的沈園此時已不見了這凄愴多于歡情的怨詞。

《齊東野語》中有“放翁鐘情前室”一文,詳細記載了陸游與唐琬的因緣始末:

陸務觀(陸游字務觀,號放翁,生卒為1125—1210年。括號內文字系筆者注,下同)初娶唐氏,閎之女也,與其母夫人為姑侄。伉儷相得,而弗獲于其姑(婆婆)。既出,而未忍絕之,則為別館時時往焉。姑知而掩之,雖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隱,竟絕之。亦人倫之變也。唐后改適同郡宗子(趙)士程。嘗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遣致酒肴。翁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題園壁間(詞略),實紹興乙亥歲也(1155年)。

翁居鑒湖之三山,晚歲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嘗賦兩絕云:“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悵然。”又云:“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無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蓋慶元己未(1199年)歲也。(傅善增先生曾把這段文字放在下面一段,即第三段。也有人認為這段文字之所以成為第二段,是因為當年刊刻時雕版師傅拿錯了抄本的頁碼。如果從時間順序來看,這段確實應該放在下面,但如果是作者為了強調而有意為之呢?古文中插敘的寫法屢見不鮮,而且此文因為每段都注明了年份,作者料想后人也不致混淆。故仍從中華書局《唐宋史料筆記》的版本次序。)

未久(即指紹興乙亥不久),唐氏死。至紹熙壬子(1192年)歲,(陸游)復有詩。序云:“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詞一闋壁間。偶復一到,園已三易主,讀之悵然。”詩云:“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

又至開禧乙丑歲暮,(陸游)夜夢游沈氏園,又兩絕句云:“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沈園后屬許氏,又為汪之道宅云。

據考證,陸游是紹興十四年(1144年)與唐琬結婚的。那年陸游十九歲。唐琬生年已不可考,大概與陸游年齡相同或略小數歲(在宋人的筆記中,一般只稱唐琬為唐氏或某氏,唐琬兩字最早出現在《香東漫筆》中:“放翁出妻姓唐名琬。”詳見丁傳靖的《宋人軼事匯編》)按周密的說法,唐琬是唐閎的女兒,而唐閎與陸母是兄妹。在古代,姑表結親是很正常的。這種親上加親的婚姻在當時被多數人認同并大行其道。有人借《釵頭鳳》引伸,說當時陸家的訂親之物就是祖傳的一只鳳釵。我以為這很可能是戲劇中為營造氣氛制造效果而憑空添加的道具。“伉儷相得而弗獲于其姑”,小兩口親密恩愛但在婆婆那里卻沒得到認同。小夫妻過于纏綿當婆婆看不慣有可能,但因此要讓一對恩愛夫妻勞燕分飛卻令人匪夷所思。對這有悖常理的態度,有人歸咎于陸母與唐琬的母親也就是嫂子有齟齬,因而對唐琬一向有成見。但仔細一想,這個原因也是站不住腳的。既然姑嫂不和,怎么還會去結姑表親?即使姑嫂不和,一旦侄女離唐家成了陸家兒媳后也不至于再去舊怨新結自尋煩惱。當時的風氣是家有絕技傳媳不傳女,就是仇家之女成了兒媳也視為最親近的自家人,何況是略有嫌隙的親戚了。

那么是不是唐琬對夫君一往情深而對婆婆不敬不孝呢?

據孫丹林教授考證,陸游多年后寫的一首《夏夜舟中聞水鳥聲甚哀,若曰惡姑,感而作詩》,其中的幾句說的就是唐琬嫁陸家后的狀況:“妾身雖甚愚,亦知君姑尊。下床頭雞鳴,梳髻著襦裙;堂上奉灑掃,廚中具盤飧。姑色少不怡,衣袂濕淚痕……”即使用當時的標準看,唐琬也是一個極本分勤快的兒媳,不但對婆婆很尊敬,而且處處看婆婆的臉色行事,如果婆婆稍有不高興,就惶惶不可終日。對一個懂詩書的大家閨秀來說,能做到這樣已經是很不容易了。換句話說,唐琬婚后對婆婆是敬畏有加,舉止也無可挑剔。

2

既然唐琬與陸游是伉儷相得,對公婆也很孝順,那為什么還會出現婚變呢?查得宋人劉克莊的筆記中也有一段關于陸唐的記載,而且對他們婚變的原因有所涉及。劉克莊(1187—1269),字潛夫,號后村,莆田(今福建)人,賜進士出身,官至龍圖閣直學士,有《后村大全集》傳世。陸游去世時劉克莊二十三歲。作為晚輩劉克莊與陸游沒碰過面,陸唐的軼聞以及陸游作相關詩詞的原由,他是聽陸游老師曾幾的孫子曾黯說的。曾黯師從過陸游,因此對陸游的情況應該說是比較了解。

劉克莊《〈后村詩話〉續集卷二》的記載是這樣的:

放翁少時,二親教督甚嚴。初婚(因有再婚,故曰初婚)某氏,伉儷相得,二親恐其惰于學,數譴婦。放翁不敢逆尊者意,與婦訣。某氏(指唐琬)改事某官(指趙士程),與陸氏有中外(即中表親)。一日通家于沈園,坐間目成而已。翁得年甚高,晚有二絕句云:“腸斷城南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二絕句與周密所錄略有不同)舊讀此詩,不解其意,后見曾伯溫,言其詳。伯溫名黯,茶山(曾幾)孫,受學于放翁。

作為陸游的學生,曾黯也許對劉克莊釋詩較詳,而涉及陸游婚變事為尊者諱可能有所保留,因此劉克莊的筆記中連唐琬與趙士程的名字都用某代替了。在介紹陸唐的婚姻時,劉與周用詞相同,即“伉儷相得”,可見夫妻確實恩愛,而在敘述分手原因時,劉透露了新的信息:“二親恐其惰學,數譴婦。”也就是說,陸游的父母擔心陸游與唐琬沉湎愛河不求上進荒廢學業,為此多次責怪唐琬。這真是咄咄怪事,兒子鐘于情而疏于學怎么能全怪兒媳呢?即使“數譴婦”狀況仍沒有改觀,陸游自己難道就沒有責任?而且以此決意讓兒子休妻,無疑是反應過度荒唐可笑的。

其實,“恐其惰于學”是焦慮的過程,讓兒子休妻的導火索是陸游科舉失利,讓一心盼望兒子金榜題名登科進仕光宗耀祖的父母極度失望,以至遷怒于唐琬。

陸游十六歲那年,以蔭補登仕郎的資格去臨安參加吏部的出官考試,這次考試因參加者有先決條件(祖上或父輩有官職與功名),故人數有限。對這相對來說比較容易因此很可能勝出的考試,陸游的父母是寄于很大的期望,幾乎是眼望旌旗至專等好消息。然而,陸游名落孫山。陸游十九歲那年,又在紹興參加了以詩賦為主要內容的進士科考試,因詩賦是陸游的長項,故這次上榜了。陸游也就在那一年,在父母看到兒子前程的曙光中與唐琬成了親。但那次以詩賦為主的考試只是一種獲得某種資格和名望的預試,真正想要成為進士并被朝廷授于官職,還需要在第二年參加禮部主持的考試。陸游的父母“恐其惰于學”也就在這個時候,因為陸游將面臨的是關系前途未來和一生命運的考試。在這種時間緊迫而又務必勝出的雙重壓力下,對新婚夫妻卿卿我我如膠似漆,做父母的肯定是看不慣并以為是兒媳不懂事而要“數譴婦”了。不幸的是,陸游第二年參加禮部考試再次敗北。后人總結陸游屢試不中的原因是他不了解當時朝廷主政者是主張穩健“媾和”的,他以時尚的“主戰”觀點議政論策在取士者看來無疑是一種冒進和幼稚。但陸游的父母也許認識不到這一點,而且這是否是陸游失利的真正原因也很難說。他們只知道有能力考好的兒子在這關鍵的考試中失敗了,沒考好的原因是用功不夠,而不肯用功的原因是不懂事的兒媳的拖累。

傳說陸游考試失利后,他母親專門去郊外的無量庵請尼姑妙因算卦。無事不登三寶殿,妙因猜到其中必有不如意的事情,于是順水推舟說唐琬與陸游八字不合,輕則誤導,重則害命。這“無良謬因”讓陸母嚇出了一身冷汗,于是決計讓兒子休妻。當然,這只是不可考的傳聞。但由此認定唐琬沒有很好督促丈夫一心向學,卻整日耳鬢廝磨纏綿不休,是陸游仕途的絆腳石,估計是陸游父母至少是陸母的真實想法,否則也就不會有“放翁不敢逆尊者意,與婦訣”這樣的事情發生了。

在陸游休妻這件事中,周密包括曾親眼看到過陸游題壁的陳鵠,都把原因歸于陸母,前者說“弗獲于其姑”,后者說是“不當母夫人意”,倒是劉克莊相對客觀,只說是“尊者意”。讓兒子休妻,對一個家庭來說絕對是一件大事,因此這應該是陸游父母共同的意愿,而不單單是陸母的決定。作為官宦之家,休妻畢竟不是一件值得張揚的事情。陸游的父親很可能在外人面前對此是三緘其口,于是文人筆記中的黑鍋也就全由本來便乖戾的陸母來背了。

陸游的父親陸宰當過朝議大夫,管理過皇家圖書館,自己也是一個有名的藏書家。一次宋高宗詔征天下遺書,他一下子捐獻了一萬三千冊(卷)書;而《宋史》的記載是,以恩蔭補官,繼承陸氏家學,做過淮西常平使、京西路轉運副使,贈少師、會稽公。看來,他也是靠祖上庇蔭自己并沒有正兒八經地考中過進士,怪不得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了兒子尤其是十分看好的三子陸游身上。但不管怎么說,陸家也是講究禮儀的書香門第,因兒子考不上而怪罪與丈夫過于親密的兒媳并由此休妻,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照周密的說法他們畢竟是姑表親,陸母與唐父畢竟是兄妹,怎么能說休就休呢?即使不是姑表親,唐家也是望族,怎么能隨便休人家并無大過錯的女兒呢?

3

行文至此,有必要探討一下陸游與唐琬到底是不是姑表親。據《寶慶會稽續志》(也作《寶慶續會稽志》)記載,唐琬的父親唐閎是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做過鄭州通判和江東運判,是北宋宣和年間頗有政績的鴻臚少卿唐翊之子,兄弟皆以門字框命名,如均為進士的唐閌、唐閱。而陸母雖也姓唐,但據陸游在《渭南文集》中所述,是江陵(今湖北江陵)人。自己的母親是什么地方人,陸游應該不會弄錯。陸游母親的祖父是北宋名臣唐介,唐介的孫輩皆以心字底命名,如唐懋、唐愿、唐恕、唐意等,也就是說陸游并沒有一個叫唐閎的舅父,至多也是五百年前是一家的關系。學者曾永祥認為周密說唐閎與陸母是兄妹是看到過《后村詩話》,但理解錯了劉克莊的“某氏改事某官,與陸氏有中外”這句話的原意。劉的意思是唐琬改嫁的趙士程與陸游有姻親關系,而不是唐琬與陸游有姑表關系。據宋人王明清的《揮塵后錄》記載,秦魯國大長公主是宋仁宗的第十個女兒,大長公主的兒媳與陸游的母親是姊妹;而《宋史》說趙士程是秦魯國大長公主的侄孫,因此劉說陸游與趙士程“有中外”沒錯,他們確實是同一輩分的遠親。

當然,這只是一家之言,或許周密的說法并不是根據劉克莊來的,因為劉并沒說陸母姓唐,而周密怎么能未卜先知地認定陸母姓唐而陸母恰好姓唐呢?有人堅持認為周密說陸唐為姑表親并不是空穴來風,證據是《山陰陸氏族譜》有明確的記載:“(陸游)娶妻,與其母夫人為姑侄。”而這族譜陸游作過序,可見陸游自己也是認同這個說法的。由此引伸,周密《齊東野語》中惟一搞錯的是唐琬的父親不是祖籍山陰的唐閎,而是陸游的舅舅唐意。看來是越說越遠了,打住。總之,目前學術界對陸唐究竟是不是姑表親尚無定論。

然而,不管陸游與唐琬是不是姑表親,陸家要休明媒正娶的唐琬,畢竟要讓同樣是望族的唐家認可其休妻的原因并接受這個事實,換句話說在山陰有深厚根基的唐家也不是好欺侮的。而陸家僅憑有礙兒子仕途或者聽信卦卜說詞,怎么能輕易休人女兒?看來其中還有各種筆記史料缺失遺漏的原因。那原因不但使陸家可以堂而皇之地休唐琬,而且唐家也只能無可奈何地予以接受。

一生寫過近萬首詩的陸游,“無詩三日堪憂”。他幾乎天天都寫詩,不但抒發豪情感受,也訴說人生經歷。對與唐琬分手是什么原因比誰都清楚的陸游,在我們前面引過幾句的那首《夏夜舟中聞水鳥聲甚哀,若曰惡姑,感而作詩》的詩中,對此果然有所披露,前提是我們如果贊同孫丹林教授的考證,說這詩中的妾就是指唐琬。現據《劍南詩稿》錄全詩如下:

女生藏深閨,未省窺墻藩。

上車移所天,父母為它門。

妾身雖甚愚,亦知君姑尊。

下床頭雞鳴,梳髻著襦裙。

堂上奉灑掃,廚中具盤飧。

青青摘葵莧,恨不美熊蹯。

姑色少不怡,衣袂濕淚痕。

所冀妾生男,庶幾姑弄孫。

此志竟蹉跎,薄命來讒言。

放棄不敢怨,所悲孤大恩。

古路傍陂澤,微雨鬼火昏。

君聽姑惡聲,無乃譴婦魂。

陸游在詩中明確地告訴我們,婆婆希望兒媳為陸家生兒子,這樣就可以抱孫子了。然而這個愿望落空了,唐琬在陸家三年(也有一種說法是兩年多一點),竟沒生一男半女,于是有人挑撥誹謗說是唐琬命不好。前面說的婆婆動不動就給唐琬臉色看,婆婆稍不如意唐琬就淚濕衣衫,原因也是不孕給唐琬帶來的壓抑和悲苦,而且這時也正好是陸游科舉失利前程黯淡之際。在這樣的情況下,面對無情的“尊者意”,陸游與唐琬即使“伉儷相得”,也只能因“此志竟蹉跎”而“放棄不敢怨”了。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在中國古代,無子是休妻最正當也是最容易認定的理由。漢《大戴禮記》中有被當時社會普遍認同的休妻七種原因——“七去”,無子列為第二。至唐代,從“七去”脫胎而來的“七出”,竟把無子列為第一,而且從社會風氣層面上升到必須人人遵守的律令。《唐律疏議》中的“七出”是指:無子,淫泆,忤逆,口舌,盜竊,妒忌,惡疾。當然,作為補充,《唐律疏議》也根據《大戴禮記》的“三不去”列了“三不出”,分別是:經持舅姑喪;娶時賤后貴;有所受無所歸。用現在的話說也就是操辦過公婆喪事并為之守過孝的;結婚時夫家貧賤后來富貴的;嫁過來時有家有室而此時無家可歸的。有這三種情況之一不能休妻。宋承唐制,而且在某些方面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對唐琬“耽誤”陸游前程早看不順眼的陸家以不容爭辯的“無子”理由休妻(唐琬不孕另一佐證是她后來改嫁趙士程,也沒生孩子),且唐琬的情況又與“三不出”靠不上,唐家即使是不容小覷的名門望族,即使聞之是怒火中燒,也只能默默接受這難堪而屈辱的既成事實,畢竟女兒被休不是一件可以四處聲張訴說不平的事情,而接下來唐家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動用各種社會關系,傾全力為女兒另覓夫君,且希望不遜色于陸家,以此來為唐家爭一口氣。

“女生藏深閨,未省窺墻藩。上車移所天,父母為它門。”知書達理的唐琬懷著少女的憧憬和夢想,終于嫁得才華橫溢又多情瀟灑的如意郎君陸游時,她肯定覺得自己是幸運和幸福的。為此,她把女性全部的柔情和愛意都淋漓盡致地傾注在了陸游身上,而陸游對這美滿的婚姻也躊躇滿志十分得意,曾把描寫婚后甜情蜜意的詩稿不加掩飾四處招搖(據說唐琬曾縫制一只裝菊花因而清香四溢的枕頭給陸游。陸游對此念念不忘,六十三歲時還以此為題材作過兩首絕句:“采得黃花作枕囊,曲屏深幌泌幽香。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少日曾題菊花詩,蠹編殘稿鎖蛛絲。人間萬事消磨盡,只有清香似舊時。”陸游在詩前序言中說:“余年二十時嘗作菊枕詩,頗傳于人。今秋偶復采縫菊枕囊,凄然有感。”詳見《劍南詩稿》卷十九),于是才有了常常故作清高對此惜墨如金的文人筆記中“伉儷相得”和“琴瑟甚和”這樣令人羨慕的描述。然而,這樣甜蜜的日子僅僅過了兩三年就無奈地走到了盡頭,一切即將煙消云散,有情人也終將成陌路客。

4

當唐琬知道自己即使作了百倍的努力還是不為陸家所容,她的悲憤與絕望可想而知。不知道她拿到心愛的夫君寫給她的休書時,是鎮靜還是驚詫?是痛哭還是冷笑?是哀夫君愚孝懦弱?還是恨自己無緣為母?不知道視筆墨為當行本色的陸游是怎么寫的休書,寫了什么樣的休書;是當著唐琬的面憤憤地寫的,還是背著唐琬偷偷地寫的?那落在紙上的是無情的濃墨還是無奈的淡描,抑或是苦澀的淚殷紅的血?

除了后來那首和陸游的《釵頭鳳》,唐琬此時的感受不見任何史料。或許她也寫過怨詩恨詞,但能給誰看,敢給誰看呢?深鎖閨閣也就難免在匆匆的歲月中湮滅和風化了;而當時出于無奈的陸游到了晚年還在悔恨與怨母親,并寫了不少這樣內容的詩,單以“姑惡”為題材和意象的詩,在廣為流傳的《劍南詩稿》中就有許多。姑惡是一種鳥,正像布谷鳥因叫聲似布谷而命名,姑惡也因叫聲近似而得名。當時有這樣的傳說,這種叫聲凄涼的鳥是被婆婆虐待致死的少婦的化身。陸游七十五歲,作過這樣一首題為《夜聞姑惡》的詩:

湖橋東西斜月明,高城漏鼓傳三更。

釣船夜過掠沙際,蒲葦蕭蕭姑惡聲。

湖橋南北漸雨昏,兩岸人家早閉門。

不知姑惡何所恨,時時一聲能斷魂。

天地大矣汝至微,滄波本自無危機。

同年,陸游還寫過一首《夜雨》詩(節錄):

飛螢方得意,熠熠相追逐;

姑惡獨何怨,菰叢聲若哭。

陸游八十二歲,也就是去世前三年,又寫了《夜聞姑惡》的同題詩:

學道當于萬事輕,可憐力淺未忘情。

孤愁忽起不可耐,風雨溪頭姑惡聲。

可見陸游對此是一直耿耿于懷。

唐琬被休后,周密說是“既出,而未忍絕之,則為別館時時往焉。姑知而掩之,雖先知挈而去,然事不得隱,竟絕之”。也就是說,唐琬離開陸家后,陸游不想與她就此分離,于是另外給唐琬找了住處,并不時去那里看望和相會。陸母知道后趕過去干涉和驅逐(“掩”字在這里不是“掩蓋”的意思,古漢語中的“掩”字還有“乘其不備進攻、襲擊”的義項),雖然陸游預先知道母親的舉動趕緊把唐琬領走了,但與唐琬藕斷絲連的事情再也瞞不住,結果只好同唐琬徹底分手了。

陸游不想與唐琬分手毋庸置疑,而“為別館”卻大可存疑。首先,陸家去媳不可能是單方面的行動,必須事先通知唐家;而作為望族的唐家知道事情無可挽回后也必定會把受了委屈的女兒接回來,或者由陸家送回去。從唐琬作為女孩子卻受到良好的詩書熏陶和唐家后來為唐琬再嫁費盡心思中可以看出,唐家很愛這個女兒,而且鐘靈毓秀的唐琬很可能是唐家的掌上明珠。唐琬回娘家后,“未忍絕之”的陸游即使想去探望唐家都未必會同意,更不用說再把唐琬接出來另置別館了。其次,假如開始沒有通知唐家,陸游只是“不敢逆尊者意”而把唐琬送出家門,并為唐琬另找住處安置,但作為大家閨秀的唐琬,會愿意和同意用這種行院女子從良為外室的屈辱形式,來繼續維持與陸游不明不白的關系嗎?而且這畢竟不是一天兩天可以暫時掩人耳目的事情,何況唐家也同處山陰,女兒離了陸家怎么可能不知道?再者,當時陸游科舉失利,雖小有詩名,但并沒有實質性的一官半職,靠父母生活的他怎么可能有財力去另置別館,從容安排唐琬的起居飲食呢?

綜上所述,周密的“為別館時時往焉”,很可能是道聽途說張冠李戴;而似若親見的“姑知而掩之,雖先知挈而去”,也很可能是陸游以后安置風塵女子的事情。陸游多情眾所周知,連他自己都不予忌諱。也許,正因為與唐琬分離使陸游爾后情難至深,所以才情無所歸而處處歸了。

當時真實的情況應該是唐琬回娘家后,陸游與她從此天各一方,再無來往。

陸游與唐琬分手的當年,在父母迫不及待的安排下,另娶王氏為妻。也是巧合,與王氏結合后沒幾年,朝廷“媾和”派失勢,陸游的仕途開始有起色。這在陸游父母看來也許是休唐娶王的緣故,更讓陸游父母覺得決策英明選擇正確的是,王氏為陸游生下了眾多的兒女,光兒子就生了七個。至于陸王兩人是否情投意合,不見記載因而不得而知;只知道兩人是波瀾不驚地廝守了半個多世紀,直到慶元三年(1197年)王氏去世。后來陸游寫過一首《自傷》詩:“白發老鰥哭空堂,不獨悼死亦自傷。”對白頭到老卻先他而去的王氏表示悼念。另有一種說法陸游娶的是孫夫人,根據是陸游在《渭南文集》中錄有《夫人孫氏墓志銘》一文。然而據考證,孫氏出生于1141年,與陸游相差十六歲。陸游與唐琬分手后再婚時,那位孫氏才七歲。因此當時續娶的不可能是她。孫氏可能是陸游的續弦或小妾。

毫無疑問,唐琬再婚遠比陸游困難,而能“改適同郡宗子”,是唐家費盡心思的努力結果,也是唐琬天生麗質的最好證明。趙士程是宋朝皇室宗族弟子,家也在山陰紹興,是一儒雅名士。用陳鵠的話說是“南班士名某,家有園館之勝”。可見不但門第高過陸家,而且家境富裕,否則陳也不會特別指出“家有園館之勝”了。趙士程是初婚還是再婚,陳劉周都沒說。即使是再婚,在男權社會,憑他這樣的地位和家境,要娶一個門當戶對的黃花閨女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何況還可能趙是初婚呢!他能不顧拾遺之詬接受被人休掉的唐琬,除了可想而知的唐家努力請人撮合起到的效果之外,唐琬自身的秀外慧中肯定起了更關鍵的作用。試想,如果唐琬長得其貌不揚和毫無才氣,作為當朝宗室的趙士程即使心地再善良,也不會娶可能“無子”爾后也確實“無子”的唐琬。

從周密的敘述來看,唐琬嫁到趙家后的生活應該是體面自由悠閑舒適的,否則也就不會在家有花園的前提下,再有閑情逸致與夫君一道逍遙也招搖地去春游沈園了。趙對唐也十分尊重和欣賞,至少唐在趙面前沒有低三下四的自卑感,對曾經嫁陸也不用刻意回避視作忌諱。唐琬的自重和趙士程的豁達,以及夫妻倆婚后相敬如賓的狀況由沈園之行中可見一斑。

就在陸游和唐琬各自另組家庭并過上安寧平靜生活的時候,一次意外的相遇,使這對似乎不能相互忘懷的有情人,再一次在心中激起感情的狂濤巨瀾。

5

這是一個發生在暖暖春日卻帶凄涼秋意的邂逅故事,至于是發生在陸唐分手后的第幾年,前人的說法各有不同。周密說是“紹興乙亥”,也就是1155年。如果我們認定陸唐是紹興十七(1147年)分手的,那么是八年后。而陳鵠說是紹興“辛未”年,也就是1151年,那么是四年后。陳鵠是惟一自稱親眼看到過陸游的題壁并把它記錄在案的人,因此他的說法有一定的權威性。

陳鵠,號西塘,南陽人,南宋文士;確切生卒已不可考,如1151年他自稱“弱冠”(古代男子二十歲左右稱弱冠),那么他的生年當為1131年左右,比陸游小五六歲。陳鵠曾師從陸游的兄弟陸淞。由此推斷,與陸游很可能也有過交往,至少通過陸淞對陸游還是比較了解的。陳鵠的《耆舊續聞》卷十中,有一段關于陸唐的記載:

余弱冠客會稽(去會稽作客),游許氏園(當時沈園已易主許氏),見壁間有陸放翁題詞(詞略),筆勢飄逸,書于沈氏園。辛未三月題(即題壁時間為1151年3月)。放翁先室內琴瑟甚和,然不當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婦之情,實不忍離。后適南班士名某,家有園館之勝。務觀一日至園中,去婦聞之(被休女子聽說陸游在沈園),遣遺黃封酒果饌,通殷勤(以示熱情)。公感其情(陸游被她的深情所感動),為賦此詞。其婦見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惡”之句,惜不得其全闋。未幾,怏怏而卒。聞者為之愴然。此園后更許氏。淳熙間(1174—1189),其壁猶存,好事者以竹木來護之,今不復有矣。

周陳兩種說法,誰的更準確呢?

周密說陸游在紹熙壬子(1192年)寫的一首詩前面加了一個序:“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詞一闋壁間。偶復一到,而園已三易主,讀之悵然。”如果此詩確是寫于紹熙壬子,那么四十年前正好如陳鵠所說是“辛未”,也就是1151年。然而,周密緊接著說,陸游在慶元己未(1199年)還寫過另一首七絕,其中有這樣的句子:“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以此倒推應該是1159年,與1155年相近。詩句有湊整數的習慣,把四十四年說成四十年有可能,而把已近五十年的四十八年說成是四十年,可能性不是很大。

從當時的情景看,分別八年似乎更符合當時兩人的身份和狀態。如果是四年,各自另組家庭不久,前嫌尚未消盡,只能是相視無語擦肩而過,怎么會有勇氣遣送酒肴呢?何況當時唐琬是與后夫趙士程在一起,即使趙不生妒,唐也得顧及丈夫面子有所收斂,雖心生波瀾也惟有“坐間目成而已”(劉克莊語)了。如果是八年,雙方心態已趨平靜,早已步入不同生活軌跡的兩人即使再難以忘懷也不至于死灰復燃破鏡重圓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反而能坦誠相見,從容致意了;而趙也能對此表示理解,并希望妻子的一段未了之情由此徹底了斷。

關于相遇的過程,陳周的說法也不同。陳鵠說是唐琬聽說陸游在沈園,于是讓人送去“黃封酒果饌”,以“通殷勤”。那么,此時唐琬身在何處,是在沈園還是在家里?如果同在沈園,很可能是相遇而不是聽說。如果當時唐琬在家里,獲悉陸游在沈園,即使離家不遠,即使多年不見,即使情緣未了,也不會不守起碼的婦道而冒昧唐突地給前夫送去酒饌。至于“通殷勤”,更是一種出于想當然的杜撰。真實的情況應該是像周密說的,是不期而遇,是兩人表面已心如止水而內心仍有所牽掛的突然重逢。

那么他們怎么會在沈園相遇呢?沈園是私家園林,外人為什么可以自由進出?如果說陸游作為有一定名氣且喜歡到處題詩留詞的瀟灑文人,陽春三月去逛私家園林,人家能網開一面破例允許,那么趙氏夫婦怎么也正好在那里呢?即使趙士程也有游春雅興,但怎么好意思帶著妻子去逛人家的私家園林?由此,需對沈園作一番探究。

沈園能在原址上留存八百多年,無疑是一個奇跡。雖然在漫長的歲月中易主無數,當年的一些亭臺橋榭也早已不復存在,但至解放初,畢竟還保存著四畝多占地的園落。沈園1963年被列為浙江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1987年和1994年有關部門分別對沈園作了仿宋擴建,2000年對沈園進行第三次擴建,這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沈園,它占地達五十多畝。那么這是不是就是當年的規模呢?為了盡量恢復原貌,沈園擴建前的1985年,考古人員對原址進行了發掘,出土了不少文物,而且查明當年沈園的規模至少是占地七十畝以上。

沈園有如此大的規模,即使是私家所有,估計也不會有森嚴的高墻與密匝的圍籬,平時外人有興趣,大可去里面觀景賞花飲酒吟詩,所以陸游才會把這需“好事者以竹木來護之”而在園主人當時看來無疑是煞風景的詞擅自題在園壁上。另據《東京夢華錄》載,宋朝的特例,每年的農歷三月至四月,私家園林都必須向公眾開放。皇帝心血來潮時,連御花園都可以讓人參觀。而據郭光在《陸游傳》中所說,山陰人有游春的風俗,尤其是三月初五,相傳這天是大禹的生日,去禹寺祭拜或游玩的人特別多,且攜帶酒食,視為節日。

沈園既然那么大,而且又坐落在香火旺盛的禹跡寺旁,陽春三月,或者就是三月初五,當然會迎來許多游禹寺意猶未盡的賞春雅客,這其中包括陸游,也包括趙士程夫婦。于是兩個原以為今生除了夢中再也不會相逢的人突然重逢了。驚鴻一瞥之余,誕生了千古流傳的《釵頭鳳》;驚鴻一瞥之余,被人愛屋及烏的沈園獲得了永生;驚鴻一瞥之余,再也無法走出癡情漩渦的唐琬面臨的便是“雨送黃昏花易落”了。

對陸游來說,那驚鴻一瞥,給他留下了至死也無法忘懷的深刻印象,包括在他的感覺中唐琬比原來瘦了許多,以至多年后對此還記憶猶新的他吟出了這樣深情的詩句:“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驚鴻的引伸義是輕盈美麗,本義是受驚的鴻雁。當時唐琬給陸游的感覺還真是兩者兼而有之)陸游用驚鴻兩字來形容當時突然相遇的唐琬的神態,看似信手拈來,實則意味深長。換一個詞,還真達不到如此生動傳神的效果。

6

在所有敘述沈園相逢的史料筆記中,都沒有陸唐兩人互致問候和對話的記載,估計是猝然相見無以為語,因而也只能默默對視而已。周密說:“唐以語趙,遣致酒肴。”唐琬對趙士程具體說了什么也無從知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話題是關于陸游,也就是她曾經的丈夫。與陸游“有中外”的趙士程應該知道陸游,包括他與唐琬的關系,而趙陸兩人是否見過面就不知道了。與唐琬分手后的那些年里,陸游四處奔波頻繁應考,因此與趙無緣相見或有意回避也完全可能。如果趙陸不曾見過面,那擦肩而過后唐琬就會告訴丈夫,剛才那人就是陸游。為了表示禮貌和某種無法說清的原因,唐琬或者趙士程提出并經對方同意或默許,讓人給陸游送去了一些酒肴。

為什么要送會讓人情致高漲的酒肴呢?有兩種可能:一是趙氏夫婦游春恰好帶了酒食,并有下人隨行。邀陸同席當然不合適,但視而不見亦有失風度。于是順水推舟,讓下人給陸游送去酒肴,既避免了直面無語的尷尬唐突,也表達了“有中外”、“曾室內”的豁達禮節。二是“家有園館之勝”的趙家離沈園不遠,夫妻倆在沈園碰到了沒想到會碰到的人,心起波瀾失了游興,因此提前回家了,但想到陸游仍在園中,且不曾帶食物,于是讓人送去一些酒肴。

面對不期而至的酒肴,浮想連翩的陸游是情不自禁、悲從中來。那酒,他喝得下?從陸游后來在詩中說的“壞壁醉題”來看,陸游“悵然久之”后,趙氏夫婦當然在陸游眼中主要是唐琬讓人送來的酒,他不但喝了,而且是和淚吞咽一醉方休,那苦澀的滋味和由酒激發的悲憤最后都真切地烙在了《釵頭鳳》上。

據說,《釵頭鳳》這一詞牌由陸游首創。此詞調原名為《擷芳詞》,最初上下闋結尾處并沒有三個仄聲疊字,相傳是宋徽宗對該詞作了補充,形成了現在結尾的抑揚頓挫和蕩氣回腸,字數也達到六十個。陸游改詞牌為《釵頭鳳》,一般認為是取自唐五代無名氏寫的《擷芳詞》中出現過的“釵頭鳳”三個字:“風搖蕩,雨濛茸;翠條柔弱花頭重。春衫窄,香肌濕;記得年時,共伊曾摘。都如夢,何曾共;可憐孤似釵頭鳳。關山隔,晚云碧;燕兒來也,又無消息。”而當代學者劉黎明在《陸游懸案揭密》一文中說,陸游的詞牌雖取自無名氏的《擷芳詞》,而構思立意當源于唐代韓翊的“章臺柳”和柳氏的“楊柳枝”。韓翊愛姬柳氏,為番將沙吒利所得,韓作“章臺柳”致意:“章臺柳,章臺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柳氏以“楊柳枝”作答:“楊柳枝,芳菲節,可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摘?”

陸游可能讀到過韓柳的詞,而且形式情景也確有相似之處,但問題是陸游寫《釵頭鳳》時,怎么會預先知道唐琬看到后一定會作答呢?如果唐琬沒看到,或看到了不曾作答,那形式情景不是與韓柳的唱和完全不同了嗎?因此說陸游《釵頭鳳》的構思立意源于韓柳,似是巧合后的倒推;而且以此立論,《釵頭鳳》就變成為填詞而填詞、為效果而效果的游戲之作了。

縱觀陸游當年與唐琬“夫婦之情,實不忍離”和后來“晚歲每入城,必登寺眺望(站在禹跡寺遠看沈園),不能勝情”,我們相信題在斷垣殘壁上的《釵頭鳳》,是陸游意外重逢后的真情流露,是悵然久之后的必然舉動;是酒澆塊壘后的無所顧忌,是嘔心瀝血后的傾情揮灑: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換一個角度看,陸唐兩人真不該有沈園的相逢。即使相逢是無意和偶然,唐琬或趙士程也不該“遣致酒饌”;即使陸游酒不醉人人自醉,也不該“壞壁醉題”這重新勾起傷心往事的《釵頭鳳》;即使這樣的舉動是自號放翁的陸游性情使然,唐琬也不該去看這會讓她傷心欲絕的“錯錯錯”。而為什么會有這么多錯,“未幾,怏怏而卒”的唐琬知道么?

當然,話說回來,沒有陸唐兩人的沈園相逢,后人也就不會知道曾經有這樣一位癡心悲情因而多病短命的女子了,唐琬也將跟無數與她遭遇和命運相同或相似的女子一樣,被歷史無情地湮沒。

陳鵠說:“其婦見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惡’之句,惜不得其全闋。”有人據此認為唐琬只和了兩句,現在流傳的唐琬的《釵頭鳳》是后人補作的。說唐琬只和了兩句是誤讀了陳鵠的原意。陳鵠覺得可惜的是他沒有看到或拿到唐琬和的《釵頭鳳》全詞,而不是唐琬只寫了兩句。畢竟,唐琬的詞沒有題在壁上,也不曾刊刻,只是去會稽作客的陳鵠能知道唐琬和詞的前兩句,已經算是難能可貴的有心人了。現在流傳的唐琬的《釵頭鳳》有后人補湊的可能,但我們不能因此就武斷地認為唐琬沒寫完《釵頭鳳》的全闋。從唐琬的才氣和對此情的專注來看,她應該而且必然會傾全力來完成這首含淚泣血的絕命詞。在沒有發現或已無法發現所謂唐琬原作全闋的情況下,《歷代詩余》中夸娥齋主人所錄的全闋(《全宋詞》也把這詞歸于唐琬名下),是我們現在能夠看到并相信是唐琬所作的《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嘗(也作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妝歡。瞞!瞞!瞞!

為寫此文,專門去了一趟紹興的沈園。在一座命名為傷心橋的小石橋上,駐足良久。當年的陸游是站在這樣的橋上嗎?八百多年過去了,即使橋下仍有綠水春波,但那驚鴻悲影呢?■

責任編輯 曉 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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