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大學時,有一年暑假,我突發奇想:為什么不辦一個英語培訓班?一則幫山里娃娃把口語水平提高一下,二則也練練自己的組織能力,三則嘛,說不定還有點油水……那一夜我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差點兒沒把我家的炕面翻塌……
這事兒當然得去找我的老同學永來了。
永來是村中心小學的民辦教師,這幾天也在歇假。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家里給豬拌食呢。見我來了,便哐哐地把豬食槽敲了幾遍,卻擔心豬把食槽一嘴掀翻,總也移不開目光和步伐。我便站在那里把我的意思說了。還沒說完,永來的眼里出現了兩個亮點,說:“好哇。”
我還是有點擔心說:“占用學校的教室,用不用和村里商量?”
“我是校長,跟誰商量?”永來說得氣昂昂的,臉也紅了。
我這才知道,學校里兩個公辦老師先后調走,只剩三個民辦的了。
這時候,豬也吃完食了。永來便把我讓進屋里坐了。坐下后,我們又分別把舉辦培訓班的意義“探討”了好幾遍。永來說,你這可真是雪中送炭,給咱山里娃辦一件大好事呀。其實我心里也明白:我們兩個都一直在回避著一個最想說最核心最本質的問題——賺的錢該如何分配。又這樣云山霧海地唱了好半天空城計,我終于憋不住,便一下狠心,把這個熟透的膿包挑破,說:“你看這樣行不,你管后勤和賬目,我負責教學,利潤嘛……均分……”
我看出永來這才眉心透出一口氣來,表面上卻顯得無所謂的樣子,笑著說:“你看著辦吧……自己人嘛,咋樣都行……”
招生海報第二天就在周圍十幾個小山村貼遍了。來報名的人還真不少,來打聽的人就更多了。但這里有一個問題:雖說報名費很便宜,還是有許多人家交不起,問交雞蛋行不,也有想拿面頂的。我還遲鈍著,永來早答應說:“咋不行,面還不是錢么?”于是,報名費的品種就出現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局面。就這,還有幾家賒著賬哩。都鄉里鄉親的,娃娃想念書又是好事情,我們也就權當學雷鋒了。
一個月的培訓很快就結束了。一共來了五十多個學生。從永來臉上的笑容看效果還不錯。把學生都送走后,永來說:“咱把賬算算吧。”我說:“不急不急。”他卻早給我擺好了座位,看樣子是準備打持久戰的。果不其然,他搬出好幾個大本子,我一看見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頭早大了,說:“弄恁復雜,你是想放衛星還是想造原子彈哩?”永來卻嚴肅說:“噯,賬就是賬,馬虎可不行。”于是,便開始念道:“第一天,某某交面幾斤幾兩,交錢幾塊幾角幾分,交雞蛋幾個……第一天全班共收面幾斤幾兩,收錢幾元幾角幾分,收雞蛋幾個;第二天,某某交面……交錢……交雞蛋……第二天共……”聽著,我看他時不時用手背沾眼窩——他的眼窩紅紅的,這才明白這些天他為算賬熬的通宵可真不少……這時他才念到第十二天,我卻瞌睡得實在不行了。當然,對人最起碼的禮貌我還有。但從第十八天往后,我那不爭氣的哈欠就再也止不住了。終于,他念到“三十天一共收錢幾元幾角幾分,收面幾斤幾兩,收雞蛋幾個……”這樣的話了,我一陣驚喜,不料他又拿起另一個大本子,開始念道:“下面是支出情況:第一天,買彩色紙幾元幾角幾分,買粉筆幾角幾分,買墨汁……第二天……”不知不覺間,我的腦子里早暈成一鍋糨糊了。也不知經過怎樣復雜的運算,永來到底把那個數字報出來了:“兩人各得錢1231.03元,面97.3斤,雞蛋76個。”我說:“面和雞蛋我就不要了,你全部拿去改善改善生活吧。”永來卻說:“賬是賬,那可不行。”
我原以為和永來這次愉快的合作到此完結了,沒想第二天一大早他又到我家來了。看他的臉色心事還不小。但我問了幾遍,他只笑笑說沒事沒事。這怎么可能,永來是個忙人,哪有閑工夫陪人瞎聊?我說:“有啥話你就講。”永來便問:“你的雞蛋里有臭的破的沒有?”我說:“沒有吧。”永來便有點很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是這……要是臭一個的話我也就不提了,實在是……一共爛了六個,臭了四個,實在是……”我終于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說:“應該應該……我再給你五個,你看夠不?”永來笑說:“夠了。”
轉眼假期快到了。走之前還有幾個朋友得去看看。一天,我和幾個光屁股一起長大的弟兄正在鎮上的小飯鋪喝啤酒,永來突然跑得一頭熱汗尋來了。我很驚訝。忙說:“快坐下喝點酒。”永來卻說:“你不知道我跑了多少地方找你。”我說:“啥事嘛?”永來說:“張二寶同學把欠的1.86元錢送來了……”我便責怪說:“你看你……就為這?”永來卻還是很固執地給我把那幾角錢留下,說:“那可不行,賬是賬嘛……”
后來,在村口我還遇見過幾次永來。他總是很忙,也沒多說得上幾句話。還好,他再沒提說賬務上的事。但言談之間,卻很明顯地表現出來年繼續和我合作的愿望。我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我總算可以了無牽掛地返校了。
就在返校班車啟動的一霎,我突又聽見車窗外隱隱有人喊我名字,我正想是不是把啥重要東西落在家了,卻見永來背著半口袋啥來了。我說:“永來,你找我?”永來邊擦頭上的汗邊跑著說:“劉三喜同學把賒的十五斤面剛剛交來了……”班車因為要趕火車,停是不可能的,我實在看不下去讓永來背著面袋追著車跑,便說:“你就送我家去吧。”
那年春節一回家,我就問起永來的事。一聽永來還真把面送來了,禁不住笑了,說:“這個永來咋這么有意思。”爹說:“他有意思誰沒意思?”我一聽爹的口氣嗔嗔的,便解釋說:“沒有價值嘛……你想,搭上那么多時間……”不等我把話說完,爹早躁了,罵道:“放你娘的屁,你知不知道村里兩年半沒有給永來發工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