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尋找朱吾彥的原因是我不會磨剪刀,而朱吾彥會。不僅會,而且他還是磨剪刀的高手。柳葉青做了三十年的裁縫。在第三十一年的那個早晨,柳葉青還做裁縫。她第一次讓我幫她去磨剪刀,找一個叫朱吾彥的人。
哪個朱吾彥?我問。
聽說,聽說在城西東街頭的一個弄堂里。柳葉青答。
小縣城的東面有條街,在街的盡頭,有一條窄窄的弄堂。順著石板路,曲折而往,我看到一位年青人坐在門檻邊喝綠豆粥。問了路,年青人說這兒沒有朱吾彥這個人。
折回家,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柳葉青沉默了許久,才說,哦——很久以前就沒有朱吾彥了。我說柳葉青你開什么玩笑,沒人了還讓我去?柳葉青說,他還在的,一定在的。可能,可能現在的人都叫他小朱了。
柳葉青有三把剪刀。兩把小的,一把大的。大剪刀是柳葉青的嫁妝,嫁給我時,刃上有一個缺口,磨了這么年多,還沒磨平。我說換把新的,她堅決不同意。我不會在柳葉青不答應的情況下,丟掉她的剪刀,傷害到她。沒有人知道,我是多么愛她。我拿著三把剪刀,再次來到弄堂口,又遇到坐在門檻上的年青人。我問,小朱在不在這里的?年青人頭也不抬說,前面不遠。
不遠有多遠?
沒多遠。
走了幾步路,年青人告訴我,樓下磨剪刀的不是小朱。小朱在樓上,叫幾聲就好。
這個朱吾彥可真是奇怪,又不是黃花閨女,為什么躲在樓上磨剪刀。走完一堵墻,一個磨剪刀的坐在小板凳上頭挨著廊檐下的墻,打著盹。我估摸著不是他。走進門檻,口叫了幾聲小朱。樓上果真有人應答,讓我上樓去。我想,我是找到朱吾彥了。
樓上只有一個人,正低頭忙碌著,腿上蓋著一塊黑里透亮的布。他的座椅很特別,比一般的椅子要矮,要寬。磨剪刀的可能就這個樣,我想。面前的這個人已不小了。最起碼跟我跟柳葉青差不多大。我陪著笑臉問,小朱師傅嗎?想磨一下剪刀。朱吾彥沒吭聲,指了指方向,示意把剪刀擱那兒。
朱吾彥給我磨第二把剪刀時,來了一個女人,四十開外,穿著一件大紅色的緊身衫。一上樓就跟我商量能否讓她先來,我想了想同意了她的請求。朱吾彥不理會女人,女人就急,他瞪了女人一眼,說,總有個先來后到吧。他先來的,他先磨。女人一聽,氣呀,你這個人有毛病呢——又不礙你什么事。怪不得——娶不上老婆。
朱吾彥聽了,居然笑了,露出滿口黃牙,像是很久沒有刷了。他把磨好的剪刀往水里浸一浸,撈起,再放到嘴邊吹了口氣,像變魔術似的,又用手在刀口上來回擦了幾下,好像覺得不滿意,又磨開了。
朱吾彥一邊磨一邊一臉壞笑地看著女人,問,娶了老婆的男人沒毛病?
當然。女人立場堅定。
哦,那我有病,你還來找我?
我不來找你,我是來找你磨剪刀。
這不就是來找我。
你到底給我磨還是不磨啊?
當然磨,當然磨。只是時間問題。時間長了,什么剪刀都能磨。朱吾彥放聲大笑。不磨了,不磨了。女人氣呼呼想走。馬上就好,馬上就好。朱吾彥叫住她。女人的剪刀跟我的大剪刀一樣,不用磨,是螺絲松,緊一下就好。唯一的不同,是我的刀刃上有一個口子,她的沒有。
女人掏出五毛錢。朱吾彥說,不用的。女人說,拿著吧。樓下那個懶人都收一元錢一把了。說不要就不要,緊一下不用錢。女人拗不過他,拿著五毛錢走了。朱吾彥看著女人扭著腰肢下樓去,說,這人哪,要是腦袋不靈,緊一下能好,那該多好。我掏出兩塊錢,他拿走一個硬幣。說,一塊錢就夠了,不多收。你幫我拿一下茶杯,好吧?他喝完一口茶,突然問我,你認識柳葉青嗎?我站在樓梯口,不知道如何回答,就點了點頭。她自己為什么不來?他又問。我說,是她讓我來的。
陽光從天窗瀉下。朱吾彥停止了磨剪刀的手,那是一雙被水浸泡過度的手,毫無血色。知了醒了,不停地叫喊著。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團耀眼的白,用棉絮裹著一團白色,那是朱吾彥的下半身,平平的,大大的,像一個圓盤,放在一張矮矮的椅子上。望過去,朱吾彥像一尊佛供在我的面前,讓人不知所措。
樓下有人叫小朱。
朱吾彥懇求我把大剪刀留給他。他說,那個刀口,他想把它磨平,明天,或者后天。
原來我一直想找的影子就是朱吾彥。可是,知道了又怎么樣。我還能怎么樣。什么也不用說,我只想快些回家,柳葉青還在家等著我呢。■
(浙江省文學期刊聯盟·選自《湘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