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數合作社是假的
2009年夏,為了完成承擔的兩個國家社科重點項目研究任務,我帶領課題組跑了7個縣。對所跑的7個縣的共同印象是,自2008年始,從數量看,合作社的發展異常迅猛,增長速度幾乎都是成倍的。但深入調研后,我們發現,在這些合作社中,“真合作社”十分少,多是“偽合作社”。一位合作社負責人就直言不諱地告訴我:“我們這里的合作社都不規范,多是假的,你要問我合作社在哪里,合作社就在我的皮包里,一本執照和一枚公章而已。”其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從創社看,這種合作社是空殼的,沒有自有資金,甚至社員沒有入股或象征性入股,注冊資金多是假的或虛的;也因如此,這種合作社一般都沒有自己的財務。某縣的農委主任告訴我:鑒別真假合作社的一個有效辦法就是看它是否有自己的賬本。
其二,從組織形式上看,這種合作社的組織機構是健全的,也有理事會、監事會等,但其實際控制者往往是某個能人、大戶或老板,真正的農民合作十分鮮見。
其三,從管理看,這種合作社往往也有一系列管理制度貼在墻上,但通常是不執行的,不要說民主管理,社員開會都很難得。
其四,從運營看,許多空殼合作社是不運營的,有些合作社雖然運營,但實際上是“公司+農戶”模式或協會套上合作社的外衣,搞點技術服務或培訓而已,看不出“統一經營”的跡象,也沒有二次分配或返利這一說。
既然如此,地方政府何以能容忍“皮包合作社”遍地開花呢?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在發展合作社過程中,如何處理政府與合作社的關系是個難題,上述許多“雨后春筍”都是政府催生出來的,“諾斯悖論”在這里應驗了。
“諾斯悖論”應驗
“諾斯悖論”是美國經濟學家道格拉斯·諾斯提出的一個經濟學論斷。諾斯認為:“國家的存在是經濟增長的關鍵,然而國家又是人為經濟衰退的根源。”具體到發展合作社這件事情上,“悖論”要告訴我們的是:在發展合作社過程中,一方面,政府的參與或推動將節約合作社的組織成本,促進合作社的興起與發展;另一方面,政府權力又往往是個人權利最大和最危險的侵害者,其積極性的發揮有可能致使合作社的發展事與愿違。在我們調查的地區,“諾斯悖論”普遍地得到了應驗,其主要表現在:
一、合作社數量超常增加。這些地區合作社數量幾乎都是在很短時期內成倍增長的,如果沒有政府這個“看得見的手”發揮作用,是根本不可能的。
二、縣鄉干部普遍“頭痛”。他們的抱怨是:我們知道政府不應該直接介入,但我們不推合作社就很難搞起來。而且他們也已經意識到,已經搞起來的許多合作社往往“不像那么回事”。
三、許多農民漠然。一些合作社是搞起來了,可是農民對它漠然,甚至一些參加了合作社的“社員”也不明白合作社到底是什么。給人的感覺是,農民們“被合作了”。
四、合作社走樣了。“皮包合作社”已經泛濫,像點樣子的少數真合作社也不能完全按照合作社的基本原則組建、管理和運營。讓人滿意的合作社更是鳳毛麟角。
壓力型行政體制下的合作社發展亂象
農村基層干部確實為合作社的發展做出了努力,但他們努力的效果卻不盡如人意,除了諾斯已經指出的“政府兩面性”之外,還有沒有一些“中國特色”的原因?我認為是有的。
首先,大多數農民的合作意識、合作能力還不強,但他們是“理性的”、“會算計的”。但是,農民合作除了“理性”條件,還必須具備諸如“合作能力”等其他條件。
其次,“壓力型行政體制”功不可沒。“壓力型行政體制”在政府日常工作中最常見的表現就是:一窩蜂、搞攤派、分任務、下指標。在這次“新合作化運動”中,地方政府又這么干了。在調查中我們發現,上級要求下級在一定期限內必須發展出多少合作社來,并且搞評比,獎先進,罰后進。如此一搞,“皮包合作社”怎能不如雨后春筍呢?
再次,與鄉村精英合謀有關。這里講的鄉村精英既包括基層干部,也包括鄉村能人。基層干部要實現“壓力型行政體制”下必須完成的政績,而鄉村能人則眼盯著合作社可能有來自政府的“好處”,二者一拍即合。這也是為什么地方政府或基層干部明知一些合作社是“皮包性”的,卻又能允許其登記、容忍其存在的原因。
最后,與地方政府的發展沖動有關。“發展是硬道理”已經深入人心,加之現行財政體制使得地方政府“公司化”傾向十分明顯,GDP的多少不僅僅是表現政績的“光輝數字”,也是決定地方政府可用財力的“真金白銀”。地方官員們一廂情愿地想盡快把合作社搞起來,農業就規模化、現代化了,于是經濟就發展了。
何去何從
合作社不能健康發展,與基本制度不健全、體制機制不順、文化氛圍不濃、自治空間狹小等因素密切相關,但是,這些問題非一朝一夕可以解決,必須假以時日。我考慮,近期就應該做并能夠做這樣幾件事情。
一、對合作社發展不實行“考核制”。要求各級地方政府克服急功近利思想,不允許上級對下級分任務、下指標。合作社的發展是需要條件的,不可揠苗助長。
二、加大對合作社的宣傳教育力度。我們應該發揮“壓力型行政體制”的動員能力這個優勢,拿出當年搞“路線教育”的干勁,興起對合作社的宣傳教育熱潮。
三、把好入門關。有學者呼吁:合作社登記的門檻過高,要降低合作社進入的門檻。但我們看到的情況是:不是門檻過高了,而是過低了。在一些地方,合作社的登記比公司的登記還要容易,只要造出一個合作社章程和幾個規章制度文本,找幾個農民作為社員——用他們身份證作為工商局檢驗的依據即可,注冊資金基本上沒有驗資的程序。
四、先規范,后發展。我們見到的合作社絕大多數是“老板合作社”、“大戶合作社”、“皮包合作社”,這種合作社成立的目的就是為了套取國家扶持合作社的“好處”。因此,對合作社的扶持應該嚴格審查,進行公示和監督,因為“皮包合作社”已經不是個別現象。要對現有的合作社進行真偽鑒別,該取締的取締,該整頓的整頓,該規范的規范,然后再談發展,再談扶持和支持。
五、要給合作社找個合適的“婆家”。現在,工商、稅務、農委都可管合作社,都能管也就都可以不管了。雖說目前已經明確農委是合作社指導機關,但農委對合作社只有指導的義務,沒有管理權力和手段,成了“假婆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