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杜軍浩說,能用做愛解決的事情,從來都是他最拿手的。
他說,連續三天他搞了三個女人,都是同一個客戶的三個不同的情人。
其中一個才19歲,90后,杜軍浩記不得她的名字,卻總是喊她,女娃,女娃。因為她的確還是個娃。
他直覺女娃會是這三個情人中能幫到他的人。所以那個晚上他留她在家里過夜,允許她裸著纖瘦的身體鉆進他的懷里,如絲一般。
他說,她的鎖骨在月光下很性感。
他說,她睡覺的時候還會呼呼,就是像嬰兒一樣,撅著小嘴呼吸,睡的很沉。
杜軍浩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嘴角會向上扯。他在笑。
杜軍浩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我們正在吃臭干子吹啤酒,我仰著脖子一直喝,他就一直說,說做愛是男人的天職,說讓女人快樂是男人的驕傲,說女娃。
于是我醉了。身子一斜就臥在他腿上吐了一地。
他捏著鼻子拍我的背,一會兒輕一會兒重,心不在焉地看著別處,他說,我要不要給女娃打個電話。
我猛地起身,嘟著臭烘烘的嘴說,杜軍浩,你也解決解決我吧。
杜軍浩終于看我,他說言小芙,你醉了。
我開始像所有撒酒瘋的人一樣,瘋狂地甩頭,雙腳來回跺著地,恨不得跺出一條縫兒,把我跟杜軍浩都塞進去,把我們兩個一起活埋。
我不依不饒地說,杜軍浩,我要你解決我。
杜軍浩終于說行,然后一骨碌把我扛在他的肩膀上,塞進他車里,一路開回他家。
他所謂的解決我,只是讓我醒酒。
他把我按在浴缸里,用花灑沖我的頭,冰涼的水柱那么強悍地激著我的頭皮,我渾身發麻,雙手使勁地掐杜軍浩的大腿,他嗷嗷地喊疼,一個不小心就松開了我。
我濕淋淋地抬起頭指著杜軍浩大罵,你這個混蛋!
杜軍浩不反駁,他疼得齜牙咧嘴,更顯得像爛了的柿子,壞透了,他說,我就是個混蛋,所以,言小芙你不能愛我。
2
我想我有必要介紹一下我自己。
我叫言小芙,杜軍浩還穿開襠褲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
印象中的杜軍浩總是揮著他那玩兒了泥巴的黑手,仰著脖子喊,言小妞,下來玩兒啊。
我喜歡他喊我言小妞,喜歡只有他一個人喊我言小妞。
可是我永遠只是沖他傻笑,我不能跟他玩兒,我的父母不允許,因為我們住的是樓房,他就住在我們家后面的平房,他只有母親,他的母親每天穿艷麗的旗袍,頭發總是閑散地扎在腦后,抽一根煙斜靠著墻,沖來來回回經過的男人笑,有些男人也沖她笑,然后停下來,說上幾句話就一起進了屋,我算過,那些男人最久也不會超過一個小時便會離開。
而那個時候杜軍浩在哪?
他就坐在平房的屋頂,他知道我在看著他,所以他也看著我,黑黑瘦瘦的,像個泥猴子,他喊我,言小妞,言小妞,過來玩兒啊。
但我笑不出來,我哭了,因為他哭了,我想陪著他一起哭。
他們如此艱難地生活著,我常想,一墻之隔,就隔出了世態炎涼。
可這不能阻止我喜歡杜軍浩,我的窗戶是開著的,我的心能飛出來。
我喜歡趴在窗臺上看他玩兒一只奄奄一息的知了,他把它放進水瓶里,來來回回地晃,喜歡他在一群小孩子中間稱王稱霸,喜歡他偷偷地在女生的書包里放被他弄死了的知了,那么壞,卻永遠最招人喜歡,這一特點,一直到他長大也沒變過。
后來杜軍浩的母親死了,大家都說是艾滋病,那年,杜軍浩15歲。
很多人同情他,卻又一邊罵著他是雜種,一邊幫他把母親葬了,沒辦法,誰讓他還是個孩子呢。
3
杜軍浩為母親守靈那天,我第一次試著半夜離家,竟然成功了。
我歡喜地跑去找杜軍浩,像啄木鳥一樣不停地敲門,杜軍浩惺忪著睡眼給我開門,我卻愣住了。
雖然我們從小就認識,但我從沒這么近距離地接近過他,從前我們的距離是一扇窗,但當我從窗戶中飛出來,我們的距離,就只剩他的呼吸。
可是杜軍浩叫我,言小妞。
他說,言小妞,你怎么來了。
我突然覺得親切,沒錯,他是杜軍浩,我說,嗯,我來了。
那晚,我陪杜軍浩守靈。他母親的遺像掛在墻上,我們靠著另一面墻,他問我冷不冷,我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又說,要是冷,咱們就進屋吧。
我說好。
屋子里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杜軍浩遲遲不肯開燈,我能感覺他就站在我身后,呼吸拍打在我的脖子上,很熱,我突然覺得害怕,開始喚他的名字。
杜軍浩終于說話了,他的聲音像鬼,他說這不能怪我,這是你送上門來的。
說著,他就突然雙手反剪了我,把我壓在床板上,我什么都看不見,他不許我喊,惡狠狠地說要是我喊,就弄死我。
我嚇得哭了,連哭我都不敢出聲。
杜軍浩在黑暗中脫我的衣服,邊脫邊罵,他說憑什么說我是雜種,憑什么,憑什么?
我被他壓在身下,聲嘶力竭地喊,杜軍浩,你不是雜種!
杜軍浩的動作突然停下來,他說言小妞,你再說一遍。
我一字一頓地說,杜軍浩,你不是雜種。
長久的沉默后,杜軍浩先是用被子裹住我的身體,然后起身打開燈,他滿臉的淚水在那一刻都滴在了我的心上,他說,言小妞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第二天,杜軍浩被舅舅接走了。
走之前,他依然喊著言小妞,言小妞。
但是我躲在窗戶后面假裝看不到他,只能聽著他的聲音抱著胸口哭泣。這是我跟杜軍浩的約定,他傷害過我,他說我是他在這里的唯一心結,他說如果我原諒他,就在他走之前看看他,那么心結就解開了,他再無牽掛了。
我沒有再看杜軍浩,我要做他的牽掛。
4
杜軍浩每年會回來一次,在我生日那天。
每年他都有變化,或是個子又高了,曬黑了,頭發長了,又短了,他工作了,掙錢了,開始給我講黃色笑話了。
我們漸漸長大,他還是站在窗戶下面喊我,父母已經阻攔不了我了,我像一顆透明的玻璃球轉啊轉地轉到他身邊,滿心滿眼的歡喜怎么藏都藏不住。
他把禮物塞給我,說言小芙,生日快樂。
我覺得有些別扭,因為他沒喊我言小妞,我問他為什么,他只是摸摸我的頭,說長大了就要有個長大后的樣子。
他比我高出一頭,我仰頭看他,像是幾年前他仰頭看我,隔著一層窗戶一般,只是他的窗戶是關閉的,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他長大了,而我還在癡迷童年,癡迷他。
杜軍浩臨走前總會問我,是不是可以原諒他。
我干脆地說幣。
然后他很干脆地走掉,第二年如期而至,我樂此不疲,就算一年只見他一次也是好的。
直到今年,他在我的生日那天,提到了那個女娃。
5
杜軍浩告訴我,他談成了一筆大生意,托了楠楠的福。
我問他,楠楠是誰?
他癡癡地笑,就是那個女娃啊。
我在電話這頭恭喜他,掛了電話,又詛咒他。
不知道是不是詛咒應驗了,我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陌生的號碼屬于一個陌生的女人,她說她叫楠楠。
6
楠楠來我家時穿著警服,纖瘦卻筆挺,她看著我。眉頭皺巴巴地擰著,她問我,你是叫言小妞?
我說不,我是言小芙。
她歪著頭想了想說,或許是我記錯了。
我說不,大部分時候我是言小芙,一年只有一天是言小妞,屬于一個人的言小妞。
楠楠顯然被我搞糊涂了,她也沒深究,只是問我認識不認識杜軍浩。
我點頭,楠楠說,杜軍浩讓我問你,肯不肯原諒他。
我依然干脆地回答,不肯。但聲音是顫抖的,然后突然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在楠楠來之前,我就知道,明年的生日,杜軍浩不會再來了,因為他死了。
楠楠其實是警察,杜軍浩涉嫌與別人一起販毒,警方早就設計了天羅地網抓捕他。楠楠說那晚杜軍浩根本沒有碰她,因為她求他,說自己是處女,還在吊著那個人的胃口,只有這樣,他才會肯為她花錢。
杜軍浩問她,為什么要跟他過夜?
楠楠回答,因為喜歡。
楠楠說,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她還是處女,她真的喜歡杜軍浩。
楠楠說,杜軍浩看起來壞壞的,但其實只是命運捉弄了他。他講母親,講如何被人唾棄。講母親的死,講一個叫言小妞的女孩,她陪著他一起笑,一起哭,她就像火種,在他心里跳躍著,他傷害過她,連他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更何況言小妞。
他不是不想愛言小妞,是舍不得愛。
他從15歲開始跟著舅舅混黑社會,18歲親眼看著舅舅被人亂刀砍死,他奔赴在復仇、殺戮、流血的戰場上,而這些,言小妞都不知道,他舍不得她為他擔心,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他舍不得她為他哭泣,舍不得她因為他而變得孤單。
他說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一定要找到言小妞,幫我問問,肯不肯原諒我。
他好像什么都預料到了,就是無法預料言小妞會不會原諒他。因為太在乎。所以難把握。
說完這些天都亮了,杜軍浩急著走,他要給言小妞過生日,他一次都沒有遲到過。
杜軍浩死的很痛快,抓捕行動開始后,他拒捕,被警察當場擊斃。死在暴雨過后的街頭,倒在泥濘的水洼里,他看到的天特別藍,云特別白,接著看到了言小妞,她總沖他笑,傻傻的,一陣風吹過來,就散了,他也就沒了知覺。
楠楠終于說得泣不成聲,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我好羨慕你。
楠楠走后,我沒有再哭了。
我站在窗前看那所被時間沉淀下來的平房,好像杜軍浩還在那所屋子里,突然門打開,他從里面跳出來,沖我做鬼臉。
我的等待還在繼續,等待思念杜軍浩的下一個黎明與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