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著你,才能觸到天堂的門

1

我叫阿惠。父親說我有病，所以他不讓我出門。有時候不小心走出去，便有小孩子跟在我后面叫，傻婆子，傻婆子。

真是奇怪，我怎么就是傻婆子呢?父親告訴我，我只是智商比平常入低一點點，但是沒關系，我照樣是個漂亮姑娘，皮膚白白亮亮的，喜歡穿五彩斑斕的裙子，頭發很黑很長，幾乎到了腰際。這樣很美不是么?雖然洗的時候麻煩了一點，雖然我自己洗不好，總要靠父親幫忙。

父親要剪去我的長發時，我哭得倒像個真的傻子，然后父親扔下剪刀嘆氣，他說阿惠你想累死我嗎?我死了以后你怎么辦?

父親怎么會死呢?我想不通這個問題，于是抱著父親的胳膊說，你不準死。

我和父親開開心心地過了19年，我覺得以后還有無數個開心的19年在等著我們。

2

阿力是父親新收的徒弟，父親在一家很大的車床廠當師傅。我不知道車床是什么東西，但我知道父親是廠里資格最老的師傅。

阿力第一次來我家就欺負我，父親去盛飯，他在桌子底下擰我的胳膊，等我抬頭看他時，他說，你真漂亮，我覺得你一點都不傻。

吃完飯，父親在廚房里洗碗，水聲嘩嘩的，阿力就在這水聲里撲到我面前，在我臉上啃了一口。

阿力又不是狗，他這么咬我一下是干什么呢?我很委屈。所以我一直躲著他，看電視時也坐在遠遠的，生怕他再來咬我。

然后父親出去散步了，我叫阿力走，他不走，屁股在凳子上磨來磨去，終于說，我們談對象吧，你知道什么叫談對象嗎?

我搖頭，阿力也搖頭，他說，傻子。

然后他就走過來，把我逼在墻角，這回他沒有咬我了，而是用手摸我的頭發，上上下下的摸，又摸我的臉，當他摸到我的胸時，我叫了一聲，用手推了一下，他笑了說，不傻呀，還知道哪里可以摸，哪里不可以摸。

其實我并不特別討厭阿力摸我，他的手心很暖。鼻孔里呼出的氣息也暖，噴在我臉上和脖子上，挺舒服的。

我推他只是因為他的手一觸到我的胸，我就全身發麻，我被這種感覺嚇到了而己。

這天阿力走后，我對父親說，阿力摸了我。

父親立刻就出門了，卻不是去散步，而是找到阿力揍了一頓，并且把他趕出了車床廠。

3

阿力在車床廠后面的小路上堵住我時，我一點都不意外。我甚至覺得我就是專門走在那條路上讓他堵的。

我想向他道歉，雖然人家都說我傻，可我知道阿力因為我丟了工作，沒有工作他會餓死的。

阿力不聽我的道歉，他一堵住我就把我往花障子里拖，力氣很大，動作很粗魯，我的胳膊被抓青了，外套也扯開了。

阿力說，我要報復你。

阿力坦坦蕩蕩地宣布了他的目的，然后就開始報復了。花障子里有許多蟲，平時我走在這里都害怕，可是此刻阿力直接就把我推在泥地上。我不知道自己將要被怎樣報復，我想他大概要拿刀宰了我，就像父親過年時宰凍得硬邦邦的豬膀子一樣。

阿力手里沒有刀，他的刀原來藏在褲子里，當它堅決地觸碰到我時，我全身都像凍豬膀子一樣硬。然后就是疼痛，要命的、無邊無際的疼痛，阿力用他的刀。長久地殺著我，一下又一下。

我很無助，昏黃的天空離我的眼睛越來越近，然后覆蓋下來。我覺得我暈過一次，再次醒來時阿力還在我身上，然后我又暈了，一次。

我卻沒有死，阿力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時，我全身一個零件都沒有少，只是腰痛得差點直不起來。阿力仔仔細細地幫我穿好衣服，他說，我喜歡你，跟我走吧。

簡直是放屁，喜歡我怎么會殺我，還殺得那么痛。我甩開他的手，我說，我要去告訴我爸。

我走得很遠時，阿力在我身后叫著，去告吧，我不怕。

4

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父親，雖然我知道瞞著他是不對的，可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想告訴。

我不敢在車床廠后面的小路上走7，可是總是夢到那條路，夢見阿力在那里攔住我，他說要殺我，然后就殺得很起勁。

在夢里我的身體像被雨水泡了一般，淅淅瀝瀝地膨脹了。

然后有一天我真實地看見了阿力的臉，他居然像只壁虎一樣，攀爬在我的窗戶上面，瞪著兩只眼睛看我。

這天我又被阿力殺了。可是這一次不痛了，因為這一次的阿力很小心，很柔和。我的小木床承載不起兩個人的重量，它咣地一聲就垮了，巨大的聲響引得父親前來敲我的門，我撲過去死死把門抵住，直到阿力像只耗子一般，從窗口躍了出去。

從此那面窗戶成了阿力的通道，他從那里進來，再從那里出去。我再也不認為阿力是在殺我了，我們兩個用身體發明了許多種游戲，我想人類怎么能發明出這么奇妙的游戲呢?每一個都讓我快樂得要死。原來快樂就是男人加上女人，阿惠加上阿力。

我想以后那無數個開心的19年，除了我和父親，要不要再加上阿力，要不要呢?

5

阿力說，不要。

阿力說，我是做大事的人，才不稀罕給你爸當徒弟。

阿力能做什么大事?他只比我大一歲。只是我從不反對阿力，無論他怎樣都沒關系，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這就夠了不是嗎?

可是阿力的朋友不喜歡我。那個叫大莊的小伙子壯得像頭熊，第一次見到我就對阿力說，沒胸沒屁股的，還是個傻子，阿力你啥口味啊?

大莊從來都在我面前亂說話，因為他以為我聽不懂，其實我是懂的，大莊不喜歡我，他嫌我占用了阿力太多的精力，他們“干大事”的精力。

他們商量“大事”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看電視，有時候都看睡著了。

有一次他們吵起來，聲音大得把我驚醒，然后大莊嬉皮笑臉地對我說，阿惠，你跟著我們一起干行嗎?

我瞪著他，竭力想弄明白他的意思。

大莊說，掙了錢，你就可以給你爸買房子了。你想讓你爸住新房子嗎?

我點點頭。阿力卻用力撥開大莊，說，你跟她胡說什么?

這天阿力送我回家后，留下來過夜了。當然，他是從窗戶進來的，赤著腳在房間中央給我跳天鵝舞。我樂得咯咯笑，父親在外間咳嗽，阿力撲上來捂住我的嘴。

然后我們又做愛了，現在我知道那種事叫“做愛”，很好聽的叫法，因為有一個“愛”字。

這天我還學會了一個詞叫“高潮”，就是一種你想叫喊出來，不喊都不行的東西，它像根繩子一樣扯著你往前奔，而且在后面攔住你的退路。

我的腦子又開始暈了，是一種舒服得不得了的暈，然后在黑暗里看見了星星。我問阿力，我說阿力我好快樂，我們能一直這么快樂嗎?

阿力的存在仿佛只剩下不停進攻的力量，別的都抓不住了。抓不住的阿力在黑暗里狠狠地回答我說，能的，一定能的。

6

阿力帶我出去玩，同去的還有大莊，他們伸手招了一輛出租車，他們真有錢。

可是車子開到一個偏僻的地方，坐在副駕上的大莊，忽然用一把刀頂住司機的脖子。車子就停下來了，司機也滾下去了，滾下去之前，大莊搜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錢。

大莊開著出租車，載著我和阿力在深黑的夜里狂奔，大莊把車開得很快，我很害怕，想去握阿力的手，阿力這時候卻沒空顧我，他緊緊地趴在大莊的椅背上，一邊朝前看一邊朝后看。

后來我們到了一個地方，出租車也被丟棄了，我和阿力還有大莊，乘坐最后一班公交車回到了市區。

整個過程，都沒有人和我講話。阿力終于想起來握我的手時發現我整個人都在抖，然后他對大莊說，下次不讓她去了。

大莊這時交得很兇，他兇狠地對阿力說，你他媽敢，沒有她打掩護，那些司機根本不敢載我們兩個男人去郊區。

這天阿力又想留下來，我把他趕走了。我說那事不好你別干了我害怕。

阿力在黑暗里緊緊抱了抱我就從窗口跳走了，也不知道我囑咐他的話他聽見沒有。

7

阿力又帶我去坐了幾次出租車。每次他都向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后來我就不害怕了，因為阿力說掙了錢給我和父親買房子，他說你看你爸辛苦一輩子還住在車床廠的破宿舍里，我才不要像他那樣窮一輩子，我會給你們最好的生活。

阿力說那些出租車司機都很壞，他們只巴結有錢人，對打不起車的窮人正眼都不看，你爸有一次被出租車蹭了，那個司機是不是很兇?

我點點頭，是的，他很兇。

阿力就在我唇上吻了一下，算是對我聰明的獎賞。

誰也不知道這時候我的父親會破門而入，誰也不知道父親怎么會找到阿力和大莊的出租屋。

父親把我揪到一邊，開始暴打阿力，阿力抱著頭躲避父親的拳頭。我嚇得緊緊貼在墻壁上。心里乞求父親早點打完。可是父親越發的打得起勁。阿力終于忍不住，輕輕推了一把，父親就踉蹌著往后退，差點栽倒。

父親老了。他自己也意識到自己老了，根本打不過徒弟，所以他終于停了手，指著阿力說，你們帶著我女兒去犯罪，欺負她是個傻子，我要去揭發你們。

這天父親把我帶了回去，我以為他會揍我，但他一句話都沒說。

我很難過，我的父親終于承認我是個傻子了。我更難過的是，要是父親去告了阿力和大莊，我和阿力那么多奇妙的夜晚，就沒有了。

我難過得睡不著，快天亮的時候，我看到阿力從窗戶翻了進來。

阿力說，如果你不想讓我坐牢，就跟我走。

8

我在距離車床廠，距離父親一百公里外的城市，過上了另一種快樂生活。快樂就是男人加女人，阿惠加阿力。

我們每天都在一起，我們想什么時候擁抱就什么時候擁抱，想什么時候做愛就什么時候做愛。做愛的時候我想叫出來，阿力就鼓勵我叫出來，他說你不是傻子你是妖精，你有降伏男人的天賦。

天賦是個什么東西我不懂得，可我知道阿力在贊美我。他就是喜歡拼命贊我，把我贊成一朵花才甘心。

唯一討厭的是，大莊也和我們住在一起，我真的很不喜歡他。有時候阿力不在，他甚至對我動手動腳，偏巧有一次被阿力看見了，阿力指著他說，你要敢動她一個指頭，我就跟你拼命。

從此大莊就不再對我動手腳了，我知道他并不是怕了阿力，他只是還想和阿力一起做事，不得不給自己留點后路。

他們做的事，仍然是帶著我去坐出租車，然后半途搜光司機的錢，再把車子丟棄在荒郊野外。

他們從來沒有翻過船，阿力說，我們只求財，不害命，掙夠了做生意的本錢就收手。

我什么都聽阿力的，我覺得我只要抓緊他的手就好了。可是我想父親了，如果我偷偷地溜走，不知道他要生多大的氣。

9

這天我們照例叫了一輛出租車，開車的是個胖子，阿力和大莊互相打量了一眼就決定還是上他的車。

胖子雖然高大，不一定經打。我從大莊眼神里讀到的就是這個意思。

可是他們錯了，當車子開到一個偏僻地段，大莊抽出刀子頂在胖子肚子上時，胖子不知用了什么招術，手一扭，大莊慘叫一聲，刀子就脫了手。

阿力拖著我要逃時，胖子已經拖著大莊下了車，一腳就頂在車門上，而另一邊車門被鎖上了，我和阿力被關在車里逃不出去。

我嚇得尖聲大叫，胖子一邊擰住大莊，一邊用腳頂住車門，一邊打電話報警。我看過一個香港動作片，里面的神探就是這樣的，仿佛長著三頭六臂。

車門終于被阿力撞開，阿力下車時一腳蹬在胖子肚子上，胖子手里的大莊趁機掙脫。局勢突變，可是胖子反應很快，他伸出手來只一帶，我就到了他胳膊里，動彈不得。

大莊使勁拉阿力，對他喊：快跑，別管她。她是傻子，警察不會拿她怎樣的。

阿力不聽，他紅著眼去咬胖子的胳膊，胖子吃痛，放開了我，然后不知是阿力還是大莊，一腳踢在胖子胯下，胖子蹲了下去，我在阿力的拉扯下，只知道奮力狂奔，跑到最后，覺得連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這天晚上阿力和大莊干了一架。他們平時就經常干架，可是這次不同，因為大莊棄我于不顧，阿力和他徹底翻臉了。

大莊說，全世界的女人都死光7嗎?你這樣稀罕一個傻子?

大莊說，她爸差點就告發了我們你知道嗎?要不是我殺了那老頭，說不定你我現在都在牢房里。

大莊還說了什么，我聽不見了，我只看見阿力像豹子一樣撲過去，不要命地和大莊打成一團。

阿力嘶吼著說，你殺了我師傅?你為什么殺我師傅，不是說好不殺人的嗎?

這晚有很好的月光，好得不用在房里點燈。這樣的月光下應該做點有意思的事，比如喝點酒，和心愛的男人擁抱在一起。

10

這晚以后我再也沒有看見大莊。阿力說要殺了他，可是大莊不肯讓他殺，他用刀子在阿力胳膊上劃了長長的一條，就跑掉了。

我似乎睡了很長一覺，醒來覺得阿力老了好多歲，我伸手摸他的臉，輕易就摸到了他的骨頭。

我想糟了，阿力老了，我也一定變難看了，我摸摸我的臉，果然摸到了凹陷的太陽穴和干枯的皮屑。然后我就哭了。

阿力陪著我哭，眼淚掉進嘴里，又成又苦。眼淚滑進肚子里，就像一條蠕動的蟲子，擾得我五腑難安。

我需要一股重重的力量，將我狠狠地劃開和撕裂。可是這種感覺我不知該如何表達，只好把阿力使勁往身前扯。

阿力便懂了我。阿力像只大鳥一樣覆蓋了我。

我們在灑滿月光的地板上柔軟地撞擊，身體的顫栗一波接著一波，想要控制住都不行。我的鼻腔里灌滿了阿力那熟悉的體味，我一度認為那種氣味接近于太陽。

我的阿力在我身上狠狠使著力氣，可是他的表情痛苦，像正在經歷一場萬米長跑，跑呀跑呀都到不了終點。

而我悠長的快樂也晃呀晃呀到不了終點。這一刻我確定，我真的是快樂的。

然后阿力伏在我身上不動了，因為天亮了，不管快樂還是痛苦，都總算到了終點。

警笛在我們耳邊鳴響時，阿力干干凈凈地告別了我。我也是干干凈凈的，梳好了頭發，穿了最好看的衣服。

阿力騙了我，他說要陪我一輩子，可他偷偷報了警，抓走了他自己。他說他會協助警察把大莊抓回來。給我父親報仇。

阿力被警察帶走時，最后一句話是這么問我的，我愛你，你信嗎?

我點點頭，我說，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