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人在中國設立公司并在中國生產也應視作中國企業”

伍德克是個“中國通”，給人感覺溫和親切，具有德國人身上的嚴謹，也不失美國式的小幽默。作為一個擁有1400多家會員企業的商會的主席，他為爭取歐盟在華企業合法權益游刃于政府高層與中國媒體中間，為他所代表的歐盟企業爭取著盡可能多的話語權。

今年早些時候，他曾公開表示，歐盟企業在中國風電設備招標過程中受到了不公平待遇，希望中國能在諸如市場準入等方面給予歐盟企業與中國企業平等的競爭機會。一石激起千層浪，歐盟商會這一呼吁引起了媒體的廣泛關注，甚至中國政府的高層官員及相關部門紛紛予以回應。

中國國家能源局局長張國寶10月29日在杭州舉行的第20屆中美商貿聯委會上表示，中國已同意取消風力發電設備投標中的國產化要求。對此，伍德克又作何感想?11月10日，伍德克接受《商務周刊》的專訪，暢談了對中國經濟、知識產權保護等熱點問題的看法。

《商務周刊》：今年您曾多次批評中國的政府采購過程中存在對外資不公平的現象，但我們也注意到，美國政府的《購買美國產品法》、歐盟《公共部門貨物采購指令》都明確規定政府采購的招標活動應在“成員國范圍內”進行，并有限采購成員國產品，那在金融危機這樣的非常時刻，您對中國批評是不是有失偏頗?

伍德克這些批評大多是公平的，關鍵是看待問題的角度。中國的“保護主義”問題，首先不是相對于外國的保護主義，而是中國內部的地方保護主義。比如，安徽省政府今年年初曾經宣布，安徽的企業必須使用馬鞍山鋼廠的鋼材，安徽的官員必須開奇瑞轎車。湖南和其他省也有類似的情況。這是中國內部的地方保護主義，所以我強調的中國“保護主義”問題，通常不是指中國相對外國的“保護主義”，而是中國國內的保護主義。

純粹的保護主義是不對的，美國有“購買美國貨”法令，但外國企業在美國本土設立的公司在美國生產的產品也被視作美國貨。但歐盟企業在中國面臨的情況不同，以風電設備為例，很多歐洲企業在上海、天津、寧夏、山東等地都有生產基地，他們的產品國產化率達到80％——90％，但仍在招標過程中受到不公平待遇，這是我們所批評的“保護主義”。

我注意到，中國總理溫家寶和商務部發言人6月底都曾表示，外國投資者在中國設立公司并在中國生產，應被視作中國企業。這讓我們歐盟企業很高興，對我們也很重要。

《商務周刊》：國家能源局局長張國寶近期表示，中國風電設備國產化率實際上已經超過70％了，中國已經同意取消風力發電設備投標中的國產化要求。對這樣的結果，您應該滿意吧?

伍德克：我認為張局長這個表態是明智的。我剛才也說了，我們之前批評的焦點在于，如果歐洲人在中國境內設立的公司，且大部分生產在中國境內進行，為什么在中國風電設備招標中不能被視作中國企業?如果中國人投資的公司，主要設備都是進口的，就因為他們的決策者是中國人，他們就被視為本土公司?如果中國希望進一步吸引外商投資，必須對在華外資公司與中國公司一視同仁。

在美國市場上，通用汽車的本地化產能低于豐田，這就意味著，豐田汽車在制作過程中使用的美國產品要多于通用企業，所以購買通用汽車并不意味著更支持美國經濟。這與我們的風電設備企業面臨的情況類似。

《商務周刊》：不久前歐盟商會公布了《歐盟企業在中國建議書2009／2010》，您在今年的建議書發布后曾前往布魯塞爾向歐盟委員會提交了該建議書，政盟委員會對這份建議書有什么反應?

伍德克：最近我去了柏林、布魯塞爾和倫敦，我的同事去了羅馬和巴黎，幾乎所有歐盟成員國政府都閱讀了這份建議書。日本和美國的政府也對建議書很欣賞，認為它涉及的問題很全面。我們獲得的反饋是，這些國家政府對中國取得的進展樂見其成。建議書里并不都是抱怨，顯示了中國較一年前又解決了很多問題，歐盟企業都對此感到欣喜。但是建議書也顯示，中國在某些方面有待改進。有時這些政府官員在與中國官員會晤時也會談論建議書中的內容，我們將其視作一個與不同級別政府官員交流的最好方式。

《商務周刊》：今年的建議書指出中國的知識產權保護仍然是歐盟企業擔憂的問題。您在建議書發布后也拜訪了中國知識產權局局長田力普，你們雙方就中國知識產權保護的情況進行了哪些方面的交流?

伍德克：這是我跟他的第三次會面。我們商會每年發布建議書之后，我都會與田局長見一次面。他非常有個人魅力，思維開闊，他是中國知識產權政策的直接決策者，而中國知識產權保護制度的走向對商會的會員企業來說很重要。這次會面，我們就建議書中提到的有關保護現狀、《知識產權法》的執行以及《專利法》的相關問題做了更進一步的討論和交流。

《商務周刊》：既然歐盟商會對中國知識產權保護現狀有這么多批評，您是否當面對田局長表達了不滿?

伍德克：田局長面對的批評太多了——不少中國公司批評他對外國公司過于寬容，一些外國公司批評他對中國公司過于姑息，我想他已經習慣并善于處理諸如此類的批評。他思維比較開闊，善于接納各方的意見，對國際慣例理解很透徹。但他面臨的問題在于：中國太大了，知識產權的立法歷史還很短，作為負責知識產權工作的官員，他肩負推進此項工作的壓力很大。而歐盟商會并非只是抱怨，我們更注重提出建議。田局長希望借鑒歐盟在知識產權法律方面的經驗以推動中國在這方面的進步。

《商務周刊》：我們注意到您前不久曾表示，中國的知識產權立法很好，但執行方面存在問題。確實，在中國這樣一個大國，問題很復雜。

伍德克：是的，中國確實國家太大，情況太復雜。中國知識產權法的執行問題，從某種角度而言就是地方對相關法律的理解問題，立法本身不存在問題，用中國俗語講就是“山高皇帝遠”。

我舉個較極端的例子，廣東省一位女士購買了假冒的某歐洲品牌熱水器，由于漏電導致用戶死亡，媒體和大眾紛紛批評該歐洲品牌廠商。該歐洲公司花了很多精力向媒體說明真相，并要求當地執法部門關閉那個生產仿冒品的工廠，但當地執法機關未予受理。該歐洲公司的知識產權受到侵害，因名譽受損影響了在廣東市場的銷售，而仿冒者依然逍遙法外。

中國知識產權的主要問題還在于相關專業人才的不足，這個領域比較復雜，但中國缺乏精通這個領域的檢察官、法官和律師。這個問題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來解決，因此我們歡迎歐盟委員會幫助中國對知識產權領域法官和檢察官的培訓，他們已經做出了不少類似承諾，中國方面對此也非常支持。

《商務周刊》：您最近也與中國銀監會主席劉明康有過會晤，雙方有哪些交流?您對中國經濟和中國市場樂觀嗎?

伍德克：我們討論了中國經濟是w型還是V型增長，中國經濟的產能過剩問題，以及私募股權基金在中國的現狀。劉明康主席對私募股權基金的問題很感興趣，我們就此也向他提出了很多建議。

總體而言，中國經濟正處于上升通道之中，我注意到，根據中國官方發布的統計數據，中國今年第三季度GDP增長8.9％，這是個樂觀的數據。但這個數據是按照年度同比方式統計出來的，我個人認為，按照季度環比方式統計的數據更符合經濟實際運行情況。按照環比統計數據，得出中國經濟增長曲線呈w型，增長速度更為平緩。

中期來看，中國經濟增長前景可期，但長期來看，特別是2020年以后就不太樂觀了。2020年以后，中國經濟增長仍將在一定程度上依賴城市化進程，而這一進程不可預期。而且，2020年之后中國老齡化問題會顯現，就像現在的日本和韓國。

短期看，我認為，中國政府實施經濟刺激方案并大量投放銀行貸款，在2010或2011年這些政策帶來的通脹壓力可能顯現。此外，中國的產能過剩問題也值得關注。這兩個因素在短期來看對經濟形勢已然形成風險，所以中國應更多關注消費而非生產，更多發展服務業，而非重工業。

《商務周刊》：您認為中國應關注消費--而非生產，但由于社會福利保障體系不太完善，很多人為了養老和子女教育等問題不得不多儲蓄。

伍德克：中國的儲蓄率很高，占了GDP的50％，但其中僅有20％來自干個人，多于20％的部分來自于企業，5％多來自于政府。中國的個人消費每年都在增長，問題在于公司部分的儲蓄率過高。我認為，必須讓中國的公司部門增加消費，減少儲蓄和產能投資，歐盟公司經常給董事分紅，中國的國有企業很少給股東分紅，通常用于投資增加新的工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