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人文地理攝影師,我一直對中國西北的長城情有獨鐘。早在20年前,當我駐足甘肅河西走廊的長城前時,我便被古人那不朽的杰作所震撼。猶如月球地表股荒涼和無垠的大地之上,一條象征著和平與希望的線在戈壁上蜿蜒起伏,伸向遠方,朦朧地消失在暮色里。屹立了兩千多年的漢長城墻體被風刮起的沙石劃成一道一道的,殘垣斷壁上卻頑強地搖曳著芨芨草,這一切越發讓人感悟到自然的無情與殘酷、人類的不屈與頑強。
但是,由于地理和歷史的原因,黃河以西的長城自漢代以來一直處于舉足輕重的地位,它對保持絲綢之路的暢通、連接西域、各民族和睦相處等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就連一向不看好“以墻拒敵”的清朝也十分重視它的作用,卻在一些關鍵地段有選擇地保持了前朝的原配置、原狀態。但是,由于發展的需要和經濟落后,這里的長城保護工作不容樂觀,自然坍塌,風化十分嚴重,人為的破壞也令人十分擔憂。一方面,在引人注目的地方,文物部門進行了有效的管理;另一方面,在一些偏僻的地方和不為人知的區段,管理則顯得特別的薄弱無力。中國這項令人類驕傲的“世界遺產”將會怎樣?她讓人思緒萬千,牽腸掛肚!
20年的理性思考

從那時起,每每有空,我便常去長城沿線考察拍攝。多年來,行走在西北長城沿線,每每觸景生情,我腦海里總會出現“西望,回望,期望”這三個詞組,希望這三個詞組有一些必然的聯系,并能有幸捕捉到能與河北長城相媲美的精彩畫面。然而,現實讓我失望了。
多年來游歷在黃河以西的長城內外,在漫長歷史和百姓生活的追憶中,千百年間中華各民族曾經擁有過的激情與渴望,曾經經歷過的徘徊與躊躇,曾經譜寫下的樂章與詩篇,曾經感動過的喜悅與淚水,而今已凝固成美好的記憶,濃縮為不朽和永恒。對于我來說,這一切也只能是一次次深深的回望,是對昨天邊地生活的莊嚴叩問,是現代人靈魂皈依后對歷史的深刻反省,是風起云涌時穿越時光隧道的一陣痛楚,是假似溫飽后的我們在梳理思緒后的感性認知和理性升華。
無數次我膜拜于墻城烽燧,穿行于城堡驛站,尋訪于長城內外,行走于大漠戈壁,天還是那個天,風還是那陣風,而昨天已去,古人已去,今天又來,未來在昭示著我們。我想,長城內外那美好難忘的生活,義無反顧的日子,令人感動的時刻,催人淚下的瞬間,都是歷史和詩篇,都值得追憶和封存。
我所造訪的長城,雖然只是博大長城文化中的一段;我眼前所閃現的,也許只是長城內外老百姓真實生活中的一瞬。但是,它所承載的無疑是歷史良知和文化責任,其行為無私地深含著厚重歷史的深刻意義。它是攝影人身臨其境地在歷史長河中的艱辛游歷和奉獻,是生活時空的回溯與穿越,是歷史影像的反省與思考,是昨天生活的遷徒與終止。
因此,當關注寂寞冷清的西部長城需要勇氣和無畏才能成立的時候,我就該義無反顧,我想我關注的也許應該是地理環境和人文環境的變遷。長城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個象征,概念和符號,被更多關注的則是北京周圍的那些可以入畫的段落。而黃河以西的這一段,在不完美的同時其實具備更多的社會學,人類學的意義。因為,粗獷,蒼涼和悲壯的背后是歷史和文化積淀的原生態呈現。況且,時間是有重量的,它沉積,飛馳,冉冉頓起,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影像便會厚重無比。信哉斯言。
拍攝長城的緣起

1986年,我第一次去河西,站在空曠,沒有人煙的戈壁灘上,好久好久,一只鷹從頭頂飛過……躲開電線桿,忽然發現自己真正是站在一個星球上。遠方有婉蜒的長城,夕陽西下,殘陽,長城、戈壁,勾勒出了一幅極美的畫。從那時候起,我就開始關注上西部的長城了,并久久地眷戀長城,造訪長城,拍攝長城。
1994年,我又一次去了嘉峪關,拍了一些長城作品,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拍攝長城。后來這些照片也發表、展出了一些,但那僅僅是純作品。現在想起來那時拍這批照片時,在自然環境,人文地理方面給予的關注太少,沙龍色彩太濃了。
2005年8月,在武威長城鄉五墩村,田野中的長城非常完整,正是莊稼的澆水季節,綠油油的莊稼長了一尺多高。站在長城上放眼望去,一條渠水蜿蜒流動,兩邊都是希望的田野,真有一種“長城內外是故鄉”的意境。而在不遠的地方,一個漢子正在新開的玉米地里施化肥。他告訴我,他計劃要在五年內將這幾畝新地耕作成有收成的熟地。
在京畿附近有軍事屏障作用的長城,到了甘肅境內,實際上只是擔負著保護絲綢之路暢通的功能。在這里的大部分地區,長城以北60華里是一個緩沖區,是一個游牧文化和農耕文化的約定界線,也就是被當地老百姓稱之為“邊墻”的意義所在。像類似的顛覆以前傳統認識的發現,在多年的長城考察中有很多。也正是這些新的發現,使得原本平淡的拍攝活動時時充滿著突破感與驚喜感。
在山丹縣新河驛和古浪縣大嶺鄉,我發現了以前沒有歷史記載的“雙長城”,在距離長城主線7~10米的地方,偶爾會出現一段一公里左右的復線,只是看上去比較矮。經詢問當地居民,他們稱之為“兵戶”,大致上有戰時藏兵和藏馬避風兩種用途。實際上這就是人們稱的“羊馬墻”。
然而,發現的未必都是美好的。在武威石羊河農場,長城“三角地帶”的出現讓我欣喜若狂,烏鞘嶺,古浪、嘉峪關三個方向的長城都在這里匯聚。這樣的長城景觀,如果保護得當,應該能成為長城中的一景。但是,她卻面目全非。而在不遠之處,有一段被挖開后當做農場大門和貼上了瓷磚的城墻卻讓這一切變了味道。痛心之余,這些帶有搶救性拍攝色彩的影像便擁有了存在的真正價值和積極意義。
選擇對待生活的態度

相比起這些新的發現而言,對我觸動更大的則是那些長城內外的人的生存狀態。最觸目驚心的一幕出現在山丹縣峽口驛。這里由于常年干旱極其缺水。我來到水源地時,一個只有筷子粗的水管在往外流水,而很多人和車子排了好長的隊在等著取水。一個排隊等候的村民告訴我,最后一個等水的人一般要在24小時以后才可以輪到他。就在我和老鄉聊天時,看到遠遠戈壁上來了一群羊。羊似乎嗅到了水的潮濕,瘋狂地向這邊奔來。等水的人們拿起石塊趕羊,而羊比人更瘋狂,結果只有等羊喝完了人再接水。
諸如此類的情景,在多年來的考察拍攝途中會經常出現。我發現很多村民在烽火臺下面挖了洞當做儲藏室。更有甚者,因為當地土質不好,專門挖長城的土來做蜂窩煤,院墻。在一個物質相對匱乏的地區,人們的生存狀態和文物保護之間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而這矛盾同樣刺激著我。
我想,不知道我所記錄下來的這些影像有沒有實際意義。面對著那些在鏡頭中被破壞了的長城和對此無動于衷的人們,我總在想一個問題我們不能選擇我們的生活,但我們不能選擇對待生活的態度嗎?
拍攝歸來又是新的開始
在拍攝中,我更側重于記錄那些即將消失的東西。至于它的價值,只有讓后人去評說了。
我拍攝的時候從不擺布,期望我呈現在鏡頭里的都是原生態的東西,即使在畫面和構圖上有缺憾,但更具有真實的力量。所以,我們可以在那一張張圖片中,看到一個大致的輪廓……黃河以西的長城及長城周圍的人們的生活,那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長城,無論怎么理解,都是不朽的。在今后,我會更多地關注自然環境和長城內外人們的生存狀態。
每次拍攝回來,其實在我心里,都又是新的開始。對于我來說,攝影除了是一種生活方式,生存方式外,更重要的是一種思考方式,我想做的是反映人或群體的生存狀態。所以在面對那幾萬張底片時,會有很多的感慨。正是因為攝影是遺憾的藝術,才會刺激我做得更好。堅持做,影像的價值最終會體現出來。
人類,是無數個體的總和;歷史,是時光流逝的背影。現代文明告誡我們,一切歷史的細節都應該珍藏,所有的生活經歷都不應該忘卻,人類的美好都值得歌頌,生活的故事都應該有人講述。
西望黃河以西的長城,她像一首民間的花兒,是窮人的詩歌,是由不得要說的心里話,不“唱”由不得自個兒。我只是想唱一支我想唱的歌,要講述一個關于中國的故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