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之海

這個困在內陸的城是一片安靜的海。我悠游其中的許多歲月都沉沒在這里，透明而澄澈，偶然風過時，泛起回憶的雪白泡沫。

幼時喝過的一碗油茶，在熱氣氤氳里抬眼望見外婆寵溺的眼神。舊居的庭院里有高大的梧桐，夏季的夜晚，躺在樹蔭下聽枝葉搖動，安心地睡在綠意盈盈的夢里。石頭鋪就的小巷，高低錯落，蜿蜒清幽，纏綿雨后尋得見的細細芳草。

踩過石板橋去上學，一路追著兩只雪白的蝴蝶，貪看那刀光劍影的武俠劇，誤了時辰只好從后門折入學校，氣喘吁吁地溜進教室。高三的最后一天，拉著同學的手踏遍校園每一寸土地，她站在松樹下笑著對我說:“‘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多少年后我們會不會抱著孩子一起參加同窗會?”

如今已是滄海桑田。外婆搬進了新樓，街邊尋不到一碗油茶，學校旁河水蹤影全無，一條寬闊柏油路車水馬龍，十里春風。可是，我上班的路上不再有蝴蝶翩躚，童年如最美的夢，沉酣未醒。

這所中學依然赫赫有名，欄桿上枝蔓纏繞，紅肥綠瘦。它的學生們散落四方各奔天涯。“人生南北真如夢”，我的同學們終于失散在人海。“故人早晚上高臺，贈我江南春色一枝梅”。那位笑稱要抱著孩子來參加同窗會的姑娘孤身遠行，居然記得采擷一片午夜時盛放的曇花花瓣，潔白素雅的一片夾于書頁之間，不嫌煩擾地寄來。千里相贈，甚感盛情。

我學會用花花草草來標示友誼。用小小的沒有墨水的筆尖在一枝枝的竹葉上抄了名詩舊句，待得風干后，便如印章里分明的陰刻。雪白的字藏在竹葉里，我的思念藏在心里。江南江北，故人珍重。

也曾跋涉過異鄉的路，也曾穿行過別處的城，最后收留我的終是這座深植于生命深處的城。很多人離開，我還在這里。人與城互相牽扯著、包容著，交錯之間總還有一點莫解的機緣。許多年的歲月過去，我施施然漫步走回原地，在老地方看時間的倒影。波光瀲滟，云影徘徊，在這個安靜的海里漸漸將身姿站成一座小小的孤島。

許多年的歲月過去，我還是孤身一人，赤足踏過茫茫深海;我還是孤身一人，走過四季風景，雪地里有忍不住的春天。這是一個寫滿回憶的城，藏著我青春的古跡和年華的泡沫。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像一朵永遠不凋零的花，陪我經過風吹雨打，看世事無常，看滄桑變化。

有人說，一個人心中真正的幸福，通常都是他還沒有得到的或者他久已失去的。我絮絮數著過往，是不是因為已經失去太久?而世事如江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地老天荒之前，何妨溫柔相忘?

(編輯 子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