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喜歡清淡似水的東西。無論人或者事。
喜歡喝朋友親自煮的薄荷花茶,入口,清涼淡爽,唇齒之間,全是余香。進入胃里,清涼凜冽,連五臟六腑,俱是清意。
清晨,總喜歡到樓下小公園去散步。
從前,是最不喜歡熱鬧的。散步一定要在黃昏,一定要挑無人的小巷。去尋那孤單的風景,去尋那早春的橡樹。如今,更喜歡和那些老人在一起,清晨的小公園里,老人居多,占到九成。
越來越喜歡老人了。她們身上,有一種淡定超然和寧靜,是包容是智慧更是人生的練達與睿智。
小長椅上,有一頭銀發的老人在唱京劇。
兩個人,頭湊在一起,舉著一張白紙,大概詞還沒有背下來,所以,對著詞唱。
是《鎖麟囊》里的“春秋亭”那段,二六轉流水。
我站在他們身后,幾乎笑了。
他們哪里是唱,等于是念。而且,沒調沒曲,簡直就是念春秋亭!但念得這樣認真——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渡鵲橋……我真喜歡這種認真,秋風中著紅衣,白發飄飄,學唱春秋亭。她們發現了我,然后問我:會唱不?
才不客氣呢,說,會呀會呀。放在大眾場合,一定要推托。說不行不行,特別業余。但在她們倆面前,有板有眼地唱著,還充當了半個小時老師,一字一句教,哪上口哪轉調,自己都充滿歡喜。
也愛看跳舞的老人們。一臺破錄音機,聲音直發抖,放著些前蘇聯老歌,老人們女的多,于是有很多兩個女人摟著跳——連說著家常話,白發飄動著,身材早就變了型,兩個人的肚腩幾乎擠在一起,可是,跳得斗志昂揚。
也有看著專業的——居然有兩個老人跳探戈,顯得如此與眾不同。都身材高挑,女人頭發少了,于是發上別了一朵假發,看上去非常生動,好像還畫了淡妝,因為嘴唇有跳躍的紅。裙子十分講究,裙擺很大,居然還有亮片,在清晨的陽光中一閃一閃,他們跳了一曲,又一曲,最后只剩下他們倆,還在跳著——我喜歡那樣忘情地跳舞,世上的歡喜,就在走走挪挪之間吧。
只有她是特別的。
她沒有舞伴,每次全是一個人跳。
穿著華麗,紅衣黑裙,或者白裙白衣,總之,她和別人不一樣。
她自己跳。
我疑心她是專業舞蹈演員退休的,因為跳得實在是好。一個人在那里舞,風擺楊柳似的,腳步都帶著婀娜,看上去有七十歲了,可腰還是可以用苗條來形容,她自己開花自己欣賞,到底是公園里一道別致的風景。
還有老人,戴著花鏡看股票,指導我買哪支基金,我們從國內聊到國際,我不覺得俗氣,反而覺得,老到滿頭白發還孜孜不倦地學習,并且對國內外大事了如指掌,真是一種境界。
看《霍亂時期的愛情》,最鐘情兩個老人的愛戀。在他們相愛要接吻時,他說,我有老人味了,你不嫌嗎?她說,我也有了,我們都有老人味了,我不嫌。這段對話,讓我甚為感動——從年輕他們就相愛,到老了才終于能在一起了,那老人味多么心酸多么惆悵,可又泛著淡淡的甜蜜。
是的,甜蜜。
所以,我喜歡和風燭殘年的老人打交道,他們內心淡定,外表看上去那么慈祥,不鋒芒畢露,不凌厲逼人,不灼灼光芒。但是,那種內斂和飽滿散發著淡淡的薄荷香,如此清新,如此清涼,如此綿延。
是誰說過,由中年進入老年,才真正是到了人生之秋,伸手可及碩果累累,聞得到秋霜逼來,可是,內心豐盈,充滿喜悅。
信步閑庭,不再鮮衣怒馬,他們穿得那么樸素那么自然,不與誰再爭寵,不與誰再較量,我更愿意與這樣的老人們在一起,唱戲說話聊天,我讓我的內心更趨向于秋天。
不,不是我的心老了。而是我更喜歡這種老下來的心態——那樣風日灑然,那樣禪意彌漫。
透著淡定薄荷香——我細數自己流年,歲月靜好倒是沉下心來的幾年,玫瑰從來不會慌張吧,如果是一朵花,就安靜而從容地開——即使不開,又有什么關系?也可能平淡到老,也可能就這樣了,不卑不倚,不怒不醉,佛經上說:不著于相的喜悅,那是大喜悅。
而我,愿意充溢著薄荷香,擁有著大喜悅。
(編輯 靜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