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了一個人,就選擇了一種生活。如果這是花開的最后時光,我也要笑著凋零……
1
據說雙胞胎之間是有些靈異的。比如一個感冒,另一個就會發燒。再比如不同考場里,會寫出幾乎相同的卷子。
從小到大,這種事沒在我跟載歌身上發生。我們長得不像。載歌漂亮,開朗,一笑腮邊有醉倒人的酒渦。我是丑小鴨,內向,自然卷,戴牙套。載歌身邊永遠有帥哥相伴,陪伴我的是畫筆和畫夾。
不過,上天是公平的。漂亮的載歌笨,我的聰明卻人盡皆知。
我總是偷偷畫載歌和她身邊的師哥。某一天,載歌翻出我的那些素描,她問我:賀載舞,你是不是特羨慕我長得漂亮?
我把那些素描撕得粉碎。我說:誰羨慕你,誰是狗。
我跟載歌參加了高考。我只報了中央美院。載歌把志愿填得滿滿的,以她的分數連最差勁的學校都去不了。
有人給母親出招,高考時,我們換著寫名字,讓載歌頂著我的分數走。我再學一年,考中央美院十拿九穩。
母親動了心,她鄭重地找我談話,我說:做夢!
載歌倒沒把考試當回事,她上學只為混日子。
高考完,我在腳背上刺了一片四葉草。穿淺口鞋時,腳背上像落了一片葉子。
載歌跟一個黃毛去蹦迪,黃毛突然在載歌面前倒下。急救車趕來時,他已經沒了呼吸。
據說是心瓣膜脫落,載歌悲痛欲絕,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一刀,母親大呼小叫。
我不以為然。我不相信載歌是個會殉情的女子。她沒有多愛黃毛,不過是演戲給大家看。
2
跟張東北約好去郊外寫生。我隨口問載歌去不去。沒想到載歌換了白色長裙,頭上別了枚蝴蝶卡子跟我出了門。看到我腳上的刺青,她說:我就知道你悶騷。
張東北第一次見賀載歌,他說:你們真不像姐倆。載歌咬著手指笑,她說:不光是姐妹,還是雙胞胎。
上了公車,他們自然地坐在一起。到了郊外,張東北不畫風景,只畫載歌。載歌的笑聲塞滿了山谷。
他們一定不知道我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張東北開始出入家里。當然是趁母親不在時偷偷摸摸進來的。他不是找我,而是找載歌。有一次,我路過那房間,聽到載歌貓一樣的叫聲。
我的身體像只魚鰾一樣鼓脹起來。我是嫉妒載歌的。一直是。
漂亮人人看得見,聰明卻未必。
很快出了事。吃飯時,一盤紅燒肉,載歌只嘗了一口就跑進洗手間昏天黑地吐了起來。母親跟進去,厲聲問,載歌哭得像個淚人。
下午,母親就帶著載歌出門“旅游”。她斷不會讓女兒的丑事在家門口張揚開。
載歌沒機會通知張東北。她讓我告訴張東北她很快就會回來。
傍晚,張東北來敲門。我引他進來。
我給他倒了杯水,坐在他對面,拉開睡衣,里面是我自己彩繪的圖案,胸部是紫色的半邊蝴蝶,腹部是展翅欲飛的翠鳥……我說:幫我畫完它。
張東北端著水杯,一口一口喝,杯子里的水光了,他還在喝。我拉他的手,我說這畫筆……
情欲是從所羅門魔瓶里放出來的魔鬼,嘗過了,便很難再抵御,更何況他是個剛剛嘗過滋味的饞小孩。
我相信我的聰明是會打倒載歌的漂亮的。去布匹市場買來廉價的藍印花棉布,我把自己纏在里面,像只粽子似的送給張東北。張東北一圈一圈拆開,里面是我白脂玉一樣的身體。張東北是學畫畫的,他懂這些。
他的嘴在我身上作印象派畫。我的手指插進他的頭發里,問:還想載歌嗎?
他搖頭。
不知為什么,我沒有那么快樂。如果他只是個薄情男人,我搶他來做什么?
3
載歌終于聰明了一回。她回來,一眼就看穿了我跟張東北的曖昧。她說:賀載舞,你別演戲了。你跟張東北擠眉弄眼時我就明白了?
我索性與張東北十指緊扣,我說:我也沒想瞞你。張東北本來就是我的,我只是把他要回來而已。
載歌的眼睛里噴著火,她顫著聲音質問張東北到底選擇誰。張東北言語閃爍,我給了他的手一點力量。張東北抬起頭,對載歌說了聲對不起。
載歌轉身便走,走到門檻處摔了一跤。她再回來時,身邊站的是警察和一臉憤怒的母親。
載歌從衣柜的最底層翻出了一條白毛巾,那上面有暗紅的血。我沒想到載歌會真的愛上張東北,更沒想到她的第一次給的是張東北,她大概是想留住毛巾做紀念。
在我凄厲的喊聲里,張東北被警察帶走了。母親給了載歌一耳光,她說:你給我滾,我沒你這個女兒。
整個晚上我都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有個咿呀學語的小女孩跑過來抱我的腿,我彎下腰逗了逗她,然后繼續看遠方的天空。
小時候,我跟載歌會為一塊巧克力為一只布娃娃吵架。母親總是對我說:你是妹妹,讓姐姐先玩。
我習慣了退讓。可是這次,我不讓了。
張東北的母親是東北人。她在我家門口足足罵了一個星期。罵我跟載歌是沒人要的破爛貨,勾引她兒子上床……
載歌不再回家,母親也很少回來。只有我一個人,坐在院子里,聽張東北的母親罵,想念張東北的呼吸,想念張東北的手指……
在孤單與謾罵里,我等來了高考落榜和張東北被判三年的兩個壞消息。
張東北的母親說:賀家的騷貨,我兒子就是打光棍也不會娶你們倆。
夢里,我看見張東北冷漠的一張臉。他沖我的臉吐了口唾沫,他說:賀載舞,如果不是你,我怎么會到這種地步?
4
我一個人坐上了火車。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在火車上,我遇到了巖。
他問我去哪,我搖了搖頭,淚水碎玉一樣滾下來。
巖后來說,他就是被那些碎玉擊中的,他說他看不得我眼里的悲傷。
就這樣,我被巖揀到,跟他來到了繁華的省會城市。他為我找了朋友的孩子,我教他們畫畫。那些孩子完全不把畫畫當回事兒,有時來,有時不來。
教畫掙來的錢不多,恰好可以讓我衣食無憂,保持著基本的體面,我跟巖在一起,我自己養活自己。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巖是這個城市的風云人物,電視里,他跟他的一家人在一檔節目里談笑風生。我坐在電視前,很仔細地剝一只橙子,然后一口口把橙子吃掉。橙子很甜,我的心很安靜。
那一晚,巖躺在我的懷里睡得像嬰兒一樣。我的眼睛很亮很亮地穿過黑暗,我看到張東北濕漉漉地站在我家門口,他問:載舞,你不喜歡我?
我生病了,高燒不退。
巖找人來照顧我。他卻因為各種會議難得脫身。
躺在床上,我覺得自己輕得沒有一點重量。悲傷又一次漫上我的心頭,我知道,我想張東北了,想他強壯手臂的擁抱和濃重的喘息……
5
我的金絲雀生活過到第四個年頭。我見到了張東北。他是來給巖送禮的。
站在我的門外,他說了我一個學生家長的名字,我開了門。
我們同時愣在原地。命運有一雙很會捉弄人的手,很多時候,讓你無路可逃。四年的時光,他落魄地穿著假冒偽劣的名牌,我被藏在了金屋里做了見不得人的二奶。
他局促地坐在沙發上,我給他倒了杯水,他又說了聲謝謝。
屋子里的空氣仿佛凝成了凍,誰都怕說出話,撞出個大窟窿來。
我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遞給他。或許這個動作有些親密,他接了煙,我松了一口氣。
我說:張東北,你是不是很恨我?
他使勁吸了一口煙,煙頭亮了,很快暗下去,恨過,后來,就忘了。
像是受了委屈,我的淚泛濫成災。不知怎么,我落到了他的懷里。他的吻有苦澀的煙草味。
四年,我不再是躲在房間里搶回愛情的少女,張東北已經不再是手足無措直奔主題的青澀少年。我們都在極力尋找著往日的瘋狂。
他點燃一支煙,說起他想要得到的工程。我用心記下。
那是我第一次求巖辦事。我說張東北是我一個舊鄰居,是我想家了。巖捏了捏我的臉蛋,他說:聽消息吧!
6
巖出了事,被隔離審查了。據說是張東北的那個工程出了紕漏。
為了避嫌,我跟張東北雙雙回了小城。火車上,我與張東北十指相扣,我說:我們回去結婚吧!
張東北沒說話,目光看著車窗外。那一刻,我再一次覺得自己沒有了重量。
四年沒與家里聯系,家還是老樣子。載歌胖得變了形,頭發燙得像個雞窩似的在哄一個小男孩吃飯。角落里,母親的照片框著黑紗。載歌很冷漠地說:車禍。
我說我要跟張東北結婚。載歌的目光很犀利地瞥了我一眼,她說:你做什么夢呢?張東北是嚴打時從咱們這跑出去的,涉黑,媽的車禍就是他們搗的鬼,他的女人多的是……
我幾乎站不住了,我扶著門框,輕輕地沖載歌笑了笑。那笑很快在空氣里蒸發掉了,連同我自己。
我打電話給張東北。我說:巖出事前有一筆錢放我這,咱們去把它提出來吧。
張東北興沖沖地站在了我家的院子里,載歌轉身砰地關上門。
我說: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也早就不喜歡我了。這是張愛玲最后對胡蘭成說的話。也是我最后對張東北說的話。
我沒等張東北回答,抱住他,手里的水果刀準確無誤地刺進他的心臟,再一刀,刺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