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心里都有個影子

一旦和心底的那個人失之交臂，我們總想在將來的日子里找到合適的替代，進行補償或者索取，寵愛或者折磨……

1

和他們相遇是在海邊。

夏末黃昏，我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坐在沙灘邊沉醉地望著蔚藍的大海，目光從縹緲如仙境的海平線緩慢地移到近處金色海岸。那是我第一次看海，不免貪婪。

從內陸城市考到這所沿海城市，我為了這一片海而來，我想我得跟海許個愿，在生日之前。

太陽要落入海里的時候，我準備起身離去，剛站起來，一個文弱的男人走到我面前，聲音輕柔地問，能不能告訴我你的電話號碼?我抬頭看，他臉部線條柔和，皮膚白皙得接近透明，渾身散發出一種病態憂郁的美。他是陳逸才。我只遲疑了不到三秒鐘就微笑著拿過他手里的電話，輸入我剛注冊的手機號碼。我一無所有，不介意在這尚且陌生的城市里面橫沖直撞妄自涉險。遞還手機，我說，我要回去了。

你要回哪里呢?不如我開車送你，好不好?他問。

會不會麻煩你呢?我在這里的師范大學。我沒有推脫。

他說你等一下，走到旁邊桌去叫了聲，楊名斐，我先走了啊。我順著他的方向望著那個叫楊名斐的男人，忽然怔住在夕陽的余暉里，鼻息酸楚，呼吸困難，我張開嘴深深吸氣吐氣。

我跟著陳逸才上車后，搖開車窗努力往楊名斐那邊看，我發現他也看著我，兩個人四顆眼珠對上了，連成一條線，難解難分，他一定注意過我。

2

陳逸才說，你初來乍到，不想多熟悉下這里么。現在尚早，我帶你逛逛這座城吧，這里的夜景特別美。我笑著說好，那麻煩你了。他轉過頭看著我說這是你的口頭禪吧，你總說麻煩你了……他笑起來，我對你，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像是認識了好久……

一個剛認識的人突然對我說這些，我有些受寵若驚，不知道如何接過他的話。濕潤的海風吹來，我冷得瑟瑟發抖。他很快發現打寒噤的我，說后座有件外套，你披上，夜涼。經過一條樹木繁茂蔽天的街時，他放慢了車速，你看這就是法國梧桐，又打趣道，很有些電影的感覺，這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他說，就是你的安靜吸引了我。我也在海邊坐了一下午，你在鼎沸的人聲里一言不發，沉靜得讓人心安。你像一個人。

我說，如果一個陌生人能讓你想起某人，那人一定是對你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他笑而不語。他說，總之今天是個難忘的日子，遇到你真好。我說，是難忘，至少我不會忘記，因為過了十二點，就是我的生日，我在生日前幾個小時遇見了你。

他激動地抬高了音調，看我們多有緣分吶，我剛剛就想送你禮物的，怕造次了，現在正好有理由啊，是生日禮物呢。

我一下臉紅了，忙不迭說，你帶我觀光，送我回去，已經是最好的禮物啦。

無緣無故接受一個陌生人的好，也是要有限度的，超過了這個限度，就會顯得太貪心。我是貪心的女子。

他堅決地說不。

我有些茫然地等他停好車，他過來拉著我直奔賣場。第一次被一個男人拉起手。他的手很暖，而我的手很涼。聽說牽手最好的感覺就是有明顯的溫差。

他指著一件紅色的裙子說我喜歡這個，你去試穿。我從試衣間出來時他眼神灼灼，大放異彩，說這樣的鮮衣才配得上你。

我羞澀地低下頭，意識到先前的牛仔褲T恤多么寒磣。他察覺到我的不適應，過來拍拍我的肩說不要難為情啦，我承諾過會照顧你的，記住我的話。他的手順著我的頭發滑向面頰，他托起我的臉笑，你害羞的樣子也像一個人……

3

楊名斐給我打來電話，說他是陳逸才的朋友，又自我介紹了一回。一聽見他的名字，我的心都放緩了跳動頻率。

他說，在海邊，我一眼就看到了你，本來我們是要出海玩的，可是因為你，我們在那坐了一下午。我壓抑住情緒吐出一句，這樣啊。他說，我只是沒膽量來找你說話。就是打電話，我都鼓足了勇氣。陳逸才，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說，我在你學校門口。要不，我們一起吃飯。我說好，我來找你。還是最初的牛仔褲T恤。沒有換上那條紅裙，雖然，它會讓我光彩照人。但是，太容易讓人想到陳逸才。

我在很遠的地方就一眼找到了他，又是一陣心悸，額頭上冒出細細密密的汗。他輪廓清晰分明，濃眉星目，皮膚黝黑，多么熟悉又陌生的臉。我說過，如果一個陌生人能讓你想起某人，那人一定對你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他朝我點點頭，沒說話。我跟著他上車。

他似乎只是為了介紹自己而來的。他坐在我對面托著下巴，靦腆得局促，他眼睛不敢看我，盯著桌上的飯菜說，你知道嗎，我是農村長大的。

我正色道，我也是。

他說，不知道你看過《上學路上》這部電視劇沒有，我每看一次都落淚一次。那時上學真的很苦。我現在每年都向老家的學校資助很多錢，也贊助著幾個大學生。他說我的座右銘是，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他看我臉上落滿了眼淚，著急地問我說錯什么話了嗎?我咬緊嘴唇搖頭。

他說，我有些懊惱沒先他一步找你。我聽到這話，面容失色蒼白。他苦笑道，他是我最好的哥們兒。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你，你要好好對他。

我語氣冰涼，你來就是為了要我好好對他嗎?他埋下頭沉默。

是不是目睹過生活艱辛的男人，都這么步步為營小心翼翼。

4

陳逸才真的對我很好。我在上大學前還滿心焦慮學費生活費，他為我解決了一切生活問題。他說愛一個女人就要拿錢包證明給她看，不要怪我俗氣，我想把最好的都給你。

原諒我恬不知恥地接受這一切，在現實面前，我們從來都無路可逃。

就像高三畢業的夏天，我基本上是在各個繁雜部門消耗掉了整個假期。在街道處開貧困證明，在政府機構里面填寫各種表格，央求那些冷漠或者熱心或者滿臉憐憫或者不耐煩的工作人員蓋章，辦好一切手續后，又是冗長的等待，等待他們批準我申請的貸款……

陳逸才讓我心存感激。這一切對我太重要了，他還善良地說不要怪我俗氣，唯恐我多心。他每天都打來電話，說火熱的情話，發很多短信，講笑話逗我開心。

那日他拖著我漫步那條梧桐路時，講起了他的故事，他說過我和某人相像，我明白那一定是令他難忘的女子。

他說她是新聞系的系花，主動追求他，艷羨了身邊所有人。也許正是因為一開始她的主動，讓他覺得她的無微不至都是理所當然。她把一切都給了他。可他甚至沒有送給她一件像樣的禮物，哪怕一支幾塊錢的玫瑰。

當然，他有值得驕傲的理由，學習優秀，家境又好，儀表俊秀，是女生心里的擇友標準。工作以后，更加無視她的存在，一約會就推辭自己忙，沒空。后來，在這條路上，梧桐葉子鋪滿一地的時候，她哭著跟他分手，她說讓他等著看，她以后決不會比他差……后來，她出國留學，進了一家研究所，再也不肯回來。

她總是溫柔恬靜，不喜歡多說話，一不小心就臉紅了。他說，你們很像。她走了我才發現，她微笑樣子走路姿態，都鏤刻進我的心里，再也抹不去。人就是這點賤，失去了才知道多可貴。我發誓再有讓我心動的女子，一定要對她好，把最好的都給她，不論是物質還是精神，你懂不懂，你就是讓我心動的人。

我看到他深情地盯著我，讓我忐忑，害怕。我說，你是不是把我當成她來彌補遺憾?不過，我又說，我寧愿你把我當成她……

我咽了這一句，這樣，可以減少我的負罪感。

5

我有負罪感。因為我和他交往的同時，念念不忘的是楊名斐。我愛上了他經歷過的苦難，不僅僅是惺惺相惜。

我說楊名斐，你有沒有想過我?他說有啊，每次陳逸才提到你，給我看你們的短信，你的照片，我的心都撲騰地要跳出來。

我說，我們怎么辦呢。他沉默。我說你知道林徽因的故事嗎。她和梁思成結婚后愛上了金岳霖，不知如何抉擇。梁思成尊重她的選擇，金岳霖發現梁思成真心愛她，主動退出，并且終身未娶。我說，我不是愛上了兩個人，我是愛你。我只愛你。

他說，別胡說啦，好好跟他在一起。我看見他的臉，神經抽搐，他緊緊握著拳頭。眼睛始終不看著我，盯著地板。忽然笑著說，陳逸才肯定會殺了我。

我第一次問他，你喜歡我嗎。我哽咽了。

我只知道愛我的人是陳逸才，目睹生活艱辛的女子，何嘗不是步步為營小心翼翼呢?

他想了片刻，擠出兩個字，喜歡。

縱然他回答得牽強，我還是滿心雀躍歡喜。我像中了蠱一樣決心撲向他，不再猶豫。我開始試著冷淡陳逸才，推脫他的約會，謝絕他的支助。

經過很多個不眠的夜里，我翻來覆去回想，當陳逸才粘著我的時候，楊名斐才記掛著我，好像本來屬于他的東西被人奪走了一般。但是陳逸才被我潑冷水以后，楊名斐也不見了。

也許他只是嫉妒陳逸才一帆風順，而他嘗盡了苦澀。

只有陳逸才占有了的東西，才會在他眼里變得可貴，包括我。楊名斐不知道，在那邊那一眼，是因為他像極了我的愛而不得的高中課文老師。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影子。一旦和心底的那個人失之交臂，我們總想在將來的日子里找到合適的替代，進行補償或者索取，寵愛或者折磨，這樣荒謬又真實。